陈均柏坐于灯下，目光随着墨迹铺开。
一个支在长街旁的馄饨铺子而已，连个门脸都没有。陈均柏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样一间铺子的账目产生好奇，竟不自觉对照了账目推导起来。
不到半年，这铺子就回了本钱。五十两的铺子租银，竟只几个月光景便已挣回了本钱，这摊子的利得，真是高得惊人。
每日都有采买鲜肉，倒是良心贩子。
还有鲜鱼，包馄饨竟要用到鲜鱼的吗。
没有菜类，那她是卖的纯肉馄饨。纯肉的馅儿，竟能做出这样高利得，她到底是如何钻营的？
随着一页一页的账目，再瞧下去。
统共一年多的光景，刨去本钱，这丫头居然又攒下了五十多两!
陈均柏不禁点头咋舌，这账目理得条条明晰，令人寻不出破绽。那五十多两的盈余便是事实了，那日的银子还真的就是她挣回来的，是自己错怪于她。
五十几两银子在刘易同那儿，可能都不够他家厨子的母鸡吃人参的。可到了寻常百姓家中，就说那些个产盐的灶户家中，五十几两银子够好几口人吃用两年的花销了。
这小丫头的本事也真是不小！
最后一页是盈余，数字被写得很大。
陈均柏不禁发笑。
十文二十文的账，都能记得住，记仇也不足为怪了。
他压下纸页，食指敲击于上发出叩响。
笃，笃，笃，笃。
下午出门前被黎阳拽住衣摆的画面闪过。当时，黎阳紧紧拽着他的衣摆向后努劲儿，非要跟他说个明白。她那副模样，倔强，委屈，仿佛还红了眼眶……
左思右想了半晌，陈均柏倏尔站起，俯下身去捡地上的纸团，一一拾起，展开，在桌上撸平。纸上皱褶纵横，叠得厚实，墨团点点如梅，他问道：“少夫人呢？”
“回少爷，少夫人下午出了府，这会儿尚未回府。”
天色越来越暗，似是已近戌时末，院中的灯笼逐一挂起。
一更天了啊。陈均柏回身跨出房门，顺着连廊疾走，只快到楼梯口处，脚步便被一阵哼唱声压住。
“啷儿里个啷，啷儿~呀里个啷~”
黎阳在院中小道蹦蹦跳跳，手中抛起一枚荷包。
今日真是极好，尽管到后来周掌柜已然颓败，仍是签了字据，允了这桩买卖。不仅是下月起便可收分利钱，今儿个，周掌柜还被自己磨着付了头笔鲜货的定银呢。
心里乐呵，黎阳手上也是不停，接住掉下的荷包又再次向上抛起。
花园中，下人三三两两退开，穿过假山转过去便是楼梯。咚咚咚咚，她一步两阶地向上跨跑，很快便上到楼道折角处。
转过身，光亮并未如约而至。只得几缕被折断的光线，影影绰绰。
不由抬眼望去，黎阳只见暗影颀长，堪堪漏出了一侧月光拍上那道影子。影子被月光贴上的一侧，陈均柏的面色却比埋在暗夜中的半侧更黑。
糟了！
不动身姿，黎阳只将一条准备跨出去的腿收了回来，双手默默收回身后，配合着将荷包塞入袖子里。
仰着头，扯开的嘴角被用力收起，上唇珠微凸，颇有一种小鸡仔的姿态。俩眼珠子趁着眨眼的机会，左探右望，可惜两侧除了楼板，还是楼板。她不禁收回脖子，垂下双肩，略挺直了背脊给自己打气，开始规规矩矩上楼。
压在头顶上方那道半明半暗的身影，就好像一扇随时会被摔上的门。每一步都需要非常用力抬脚才不会被绊倒，黎阳吃力上行，左手从身侧缓缓探出，摸索着握住扶手，凹凸有致的海棠雕花上，小手紧紧把住栏杆，随着她的小手一把又一把向上攀爬，血色褪去，虎口和指节处泛起一片片梨白色。
走完最后一阶楼梯，她定住脚步左右试探，却再无法前行，二楼走道窄长，男人的身形锁住大半。
五月的夜，凉风自假山穿过，袭得人身子爽利，裹挟着阵阵玉兰花的甜腻，钻入鼻腔，直达肺腑。
“嗯，那个。”，黎阳深吸一口气，勉力抬头与他对视，眼神示意其让路。
心中不禁发怵，完了，今日在宴楼得了字据后，与方媛庆贺得太久，竟忘了回府的时辰。完了完了完了……
不曾想，对方竟真的侧过身子。
很好，接下来，黎阳尽量缩小身量，小鸡仔般沿着内侧的楼板一点一点通过他身畔。
“我看了账目。”
陈均柏突然发声，黎阳吓得脚步停顿。
他看了？
“我看了账目，你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
“真的？！”，黎阳未及转身，脑袋已朝向他。衣摆裙裾各自飘扬，只一张如嫣笑脸定格住眼中星光点点。晚风中，一池睡莲绽开，点点滴滴坠进了人的耳中。
见陈均柏阖眸点了点头，黎阳压根拘不住笑意，一张脸不断盛放。“我晓得的！”，她旋即回身，暗自噗嗤一笑，便回房。
刚奔到屋门，便瞧着桌上被整理好的一叠账目。厚糙糙一叠纸，被茶壶压住，页边随着她进门而翻飞。
沉浸在被大商人夸奖的快乐中，黎阳一步跨过门槛，去屋角的盆中净了手，便坐于妆台前拆发髻。
用手指通开发尾时，见着陈均柏进门，也是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她笑着回眸，再看镜中人，得意洋洋，昂着头，转着脖子，耸着眉头。
陈均柏见她坐在镜子前，只一味捋着发丝，双眼紧紧盯着镜中。这，似是左看右看，都不太顺心？
方才自己夸她把铺子做得很好，她似是高兴了一下。可最终也只说一句‘晓得了’，便扭头跑了。
那丫头上楼的时候，瞧着不情不愿。路过自己的时候，也是贴着墙板，小心翼翼。
也是，白日里自己一走了之，怕是又被记仇了！
思及自己的不是之处，陈均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白日里，我约了李玉涵他们议事，走得着急。”
“哦，那议得可好？”
“还算顺利。”
“很好啊~”
啧，陈均柏有点头疼。今日这事，说到底是由于自己及家人错怪黎阳在先，只没想到这丫头起了劲儿，竟如此难缠。
忽而灵光一闪，陈均柏开口，“只是，明日需要去趟茶庄。”
“哦。”
见她不接话茬，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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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的陈均柏只得接着问道：“你，可要同去？”
只见黎阳梳着头发的手虚虚划了两下却未及发丝，一双眼睛已经转了过来。
“我吗？可以吗？”
陈均柏：“可要同去？”
“要，要要要要要，要的要的，要去的！”，见黎阳一把扔了梳篦，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已然从凳子上站起。陈均柏心里思忖，这应当是，翻篇了？
“那，早些休息。”，说罢便去隔间铺设卧榻。
见他走开，黎阳几步便跑至床边。他一定是看到自己的账目做得好，才会带自己去茶山游玩。
明日里去茶山的话，那不能穿这双白色旗鞋，对对对，要挑一双深色的才成。心里想着，便打开了衣柜开始翻找起来。
这件靛蓝色的大袖衫看着不错，明黄色的交领和对襟，滚了一圈镶边是藕粉。
早晚天凉，对了对了，还要这件马甲。
她伸手挑出一件浅蓝对襟马甲，滚嵌明黄色的镶边，包着大片藕粉色的布料。
将衣衫与马甲架在衣架子上比了一下，又退后几步，甚是满意。
她又拽出一条马面裙，粉蓝色裙襕和裙门上镶滚细细缎带，褶子细密。
瞧着这一堆簇新的衣裳，黎阳在身上又比了比，瞧着大小合适的样子，笔方真厉害！
她不禁抱衫合衣卧倒床榻，兴奋地左滚右滚，甚至打了个挺，竟是睡不着了。
不行，不行，要快点睡啊，明日一早便要出门的。她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翻了个身想着明日出游的事，不知明日天气可好，不知明日会遇到哪些有意思的事，不知不觉间，黎阳缓缓睡去。
睡梦憨甜，忽而，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起床吧。”
“嗯~~再睡一下~~”，黎阳咕哝一声，拉了拉被子，将半颗脑袋缩进被窝。
“起床吧，今日要去茶山。”
“嗯~~~~不去~~~茶山~~茶山！”，她豁然推开被褥坐起身子，口中咕哝，“去茶山。”，一双眼皮子还跟不上，直耷拉着。
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清是陈均柏站于床侧，她猛拉起被子裹住自己上身，双颊蹭一下，红如火烧。
“起了，起了，起了，这就好。”
见陈均柏转过身子，她一边嚷嚷着，一边换衣裳。昨夜里的大袖衫被她抱着睡了一夜，都是褶皱，可人都在等着了，压根没有时间给她重新挑衣服了！
她只纠结了片刻，还是认命穿上挂着褶子的靛蓝大袖衫。
匆匆挽了发髻，边扯着马甲下摆，边出了门来。只瞧见陈均柏单手负立于门前，倚着连廊，一身鸦青色长衫，被天光勾勒得清隽挺拔。
男子闻声转过身子，背光处眉目模糊，但浑身气度高贵俊致。
“走吧。”
“走吧！”，跟着他身后，黎阳侧头看了一眼外头，晨光熹微，雾色弥漫，忽浓忽淡，在空气中旖旎缭绕。
一阵清风拂过，似带着草间露珠，云影氤氲。回过头，身前人影绰绰，直立于朦胧迷雾间，似是后山林间骏马。
随着马车渐缓，忽听得一众人声涌入车厢。
“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