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狐妖无胆独面昆仑新秀,早早逃去。因为此时的杨戬僵立在东宫的宫墙下,分毫不能动弹,竟是全无自保之力。
他正在自己的神识中艰难的摸索,最终走出那片雾海,竟比他日常运功练法累的更甚。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识海里的这片雾了,更不是第一次疑心这雾是从何而来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重见,竟是在与狐妖打斗之中,在听到那个陌生的名字之后。
以往,在他进识海中翻找人间往事的记忆时,也曾有迷雾环绕,可那时还能影影绰绰看到往事在目。
当时他还以为是因为年深日久自己记忆淡薄,故而不能看得清晰,不复记得清楚与亲人相伴的景象。
可随着在昆仑休息的功法越来越多,修炼任务越来越重,□□玄功、纵地金光、五行遁术等等功法和各类法宝的练习,他发现自己能回忆旧事的时间越来越少。
同时,精熟了各种功法和法宝也让他不复是当初那个仅仅只能凭着回忆亲人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孤峭少年了,他也曾为此欣慰过。
他成为了昆仑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身担昆仑一脉重任,进识海寻旧事这样望镜寻花的事情,也就慢慢不做了。
可究竟从何时起,识海中竟多了这尽数遮蔽往事的雾海?
杨戬今日方才恍然,自己已经记不起因何失去了亲人,亲人都有哪些,甚至亲人的相貌性命也尽数忘却了。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修道之人该有的识海,失去一段记忆也不是一个修道之人该遇到的事情。
这绝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
有人在他的识海中做了手脚。
那雾海如此庞大,绵延不尽。
这决非是一朝一夕之功。
更可怖的是,他并不是寻常人,他所在的也不是寻常地。
能在昆仑诸子的眼皮子底下,在他这个修道有成之人的识海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舍下这样的雾海迷障,这人的手段法力,该是怎样一种存在。
杨戬自然不会傻到认为是自己的识海无缘无故自生的雾海,这不合常理。
他此时已无意追究狐妖的去向,只在这东宫之中寻了一处殿宇,隐入一处帐幔,闭上五感,慢慢探查这雾海。
一察之下,果然令人心惊。
任他百般手段使尽,碰到这雾海,直若一拳打入虚空,全无动静。
杨戬既惊心,又迷惑。
惊心于这般大手笔是如何在自己无知无觉下完成的。
又迷惑于这雾海似乎并无什么有害之处。
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屏蔽他在人间的往事?
这里有似乎无法令小道君信服。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练功走火入魔的结果?
又绕回了自然生长的思路上的。
因为这雾海太诡异了,无害的让杨戬不得不这么想。
可很快,杨戬排除了这种可能。
他的道心稳如昆仑,无半点动摇的痕迹。只最近为有心师弟的事情沾染了些许凡心。
可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昆仑上疼爱弟门人的师伯师叔众多,未见有谁因为这么一点凡心就走火入魔的。
且这无害深重广大,非积年之功不可为,而师弟不过入门月余,醒来也才几日,两者可说是毫不相干的。
所以,哪怕再匪夷所思,杨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神秘诡谲的手笔竟真的只是有人为了屏蔽掉自己对人间往事的记忆而设下的。
再不肯相信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杨戬一惯冷如冰雪的脸上笼上了暗色阴霾。
那些他如今已经不能再想起的往事里,究竟藏着什么不能让现在的他知道的秘密?
到底是在长久岁月里涵养出的心性。杨戬哪怕心中生疑,却也知此事非轻,能入昆仑如入无人之境,难保没有内应,此事不可轻言。
杨戬默默将心事压在心底,先以目下为重。
再展神眸,已经重又是他端重高华的小道君了。
一眼打量身处之地,清丝沉檀簇就的床榻帐幔因久无人打理而覆上了一层浮尘。
杨戬伸手拂过雕栏,图案是东鲁的麒麟兽和扶桑枝。
是了,恍惚记得听谁说过,师弟的母亲便是东鲁人,这里又是东宫,想毕这座宫殿的旧主人,就是自己的师弟了。
杨戬神情微松,出了帐幔细细打量师弟在人间的寝居寝具。精美的铜金摆设,华丽的云纹饰物,轻软如流水的被衾褥铺。
东鲁擅桑蚕之事,自然送来最好的织物给外孙用。
杨戬低头看着自己方才坐过的床榻,不由一笑,一时又不由得替师弟觉得委屈:他**凡胎的,在昆仑那么久了,真的住的习惯吗?
自己修道之人,惯来有神功护体,师弟却还不曾习得功法。也不知他在山上,会不会觉得太冷?
杨戬有些懊恼,以往怎么不曾想到多以衣物为他御寒,而只替他施着一层护体法术呢?
不如就此把这些东西带回去,都是昔日旧物,想来师弟是用得惯的,定然会喜欢。
虽沾染了些灰尘,好在还不曾破旧。
小道君施了清洁咒,通通打包放入衣袖中。回头环视,却再未见到有什么日常使用把玩的贴身之物。
夜深人静,宫室外树影婆娑。有两个宫女走过。
其中一人口中战战兢兢道。:“这东宫还是别来了。太子活着时也不大住的,死了后这儿就更惹大王厌恶了,来这儿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另一人却似乎心有感慨,低声道:“王后慧心慈下,太子宅心仁厚。活着时人人称颂,死后却无人洒扫祭拜。岂不让人心寒吗?你若是怕,你自去吧,我个人入殿内打扫一下,权当祭拜。”
杨戬听她见识不俗,便不急着离开,隐去身形,果然见一个走在后边的宫女自去了。
边边听见大门“吱呀”一声,一个宫女入殿来清扫了一番,又从衣袖里掣出三根香青木,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王后殿下,太子殿下。若你们果然有灵,切切记得给侯爷和世子托梦。听闻太子殿下失守,被昆仑仙人带走。市井传说仙人能活死人、肉白骨。若太子果然得救。望王后殿下万万记得托梦相告。”
祝祷毕,拜了三拜。
杨戬索性便借着那青木留香之机现身,点指止住了那宫女尚未来得及出口的尖叫,温声道:“东鲁来的?”
那宫女浑身战栗,不住点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杨戬放开她,低声道:“你替何人来祝祷?”
宫女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恐,却也被这从未见过的虚空现形之事,吓得跌坐在地。
杨戬放柔了声气说道:“不用怕,我便是带走殷郊尸首的仙人。他已被昆仑救活,你自可回去告诉你的主人。”
那宫女忽然大着胆子说啊?道:“你不怕我去告诉大王吗?”
杨戬眉目瞬间冷如出鞘利刃,只一眼,那宫女便重又瑟瑟发抖,却还是努力瞪着眼睛,克服畏惧,盯着杨戬不放。
杨戬心中亦赞叹着小女子的勇气,当时缓和了神情笑道:“殷郊如今是我师弟,身在昆仑,有我相护,便是殷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便是他想做什么,我又何惧?我师弟又何惧?不日他便要修习昆仑道法,成为得道仙人,还能怕得了一个殷受?”
东伯侯是个有心人,得知女儿已死,外孙被杀,立即启用了在王宫的人手,连身在朝歌的儿子姜文焕一并打听当时详情。
可惜其时姜文焕已经带兵逃出朝歌,不曾知道的详尽,只有宫中暗线还能发挥作用。
杨戬得知师弟还有亲人努力寻访他的讯息,心中一动,暗想:或许师弟下山之后,到可以和这位舅舅一件,也助他挽回一些被亲人背弃迫害的伤心之情。
只是眼下倒也计不到那么远,先弄清这神识中奇异的雾海要紧。
观方才苏妲己的举动,是道出一句“云华”才导致自己如此。难道它竟精通什么神异的咒法不成?言出法随,厉害至此!
杨戬虽不惧它,却也不想再体会方才的情境,于是收敛身形,隐入黑夜,照着方才宫女的指点,在宫中也不至于迷路。
姜王后的宫殿在主宫西侧,杨戬踏入庭院,入目便是一株巨大的梨花树。
他心道一声“果然如此”,便用心用意去看那古树。
也难怪师弟日日在洞口盯着树看,昆仑玉圣山的那棵梨花树与眼前这棵太过相似。粗壮的树身带着脚下的树根顶起泥土,盘虬卧龙一般躺在地上。
可惜此时正是人间隆冬岁月,不似昆仑仙境一般灵脉汇聚,花木长盛,这里并没有昆仑此际飘落的梨花。
杨戬心中暗暗安慰,还好,还好昆仑花木有灵,梨花长久无衰,可以让师弟时时刻刻看到梨花。
树下是两方坐榻,一把长琴,仿佛还能看到其主人在座含情抚琴的摸样。
杨戬上前拨动琴弦,泠泠之音不绝于耳,在冷寂的冬夜发出了悸动人心的清声。
杨戬略一思索,师弟想来也是随母亲学过琴的,带回给他用定然不错。况且亲生母亲的东西,便是不会弹,也能让他睹物思情,想起一些旧事吧。
正想收入袖中,忽然听到院外一声长叹,杨戬匿入黑暗,不动声色。
“大王怎么还为那不识好歹的女人叹息!人已经死了,大王还怪我不成?”
是狐妖的声音!
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还没去找她,她到送上门来了。
一声沉郁长音道:“王后自来贤德,只是不能接受离经叛道之事。她虽不顺服于我,却也不过是劝谏了两句,罪不至死。多年夫妻,一朝身死,我怎么不叹呐!”
原来这男人正是殷郊的父亲。
杨戬凝神去看,见这杀妻灭子的男人却并不是寻常庸聩昏弱之人。其人身高九尺,剑眉星目,气血健壮,目光如炬。言行举止间,一副将王气魄,俨然是明主之姿。
杨戬心中大为不解,这人绝不是王朝之末昏聩之主,怎么会和狐妖为伍,做出灭绝自己胤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