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意态安闲的看着师弟在洞口赏花的背影,飘飘梨花掠过小师弟的发丝安然洒下,一瓣瓣沾在小道君临风翻飞的衣袂上,宛如他此番下山沾染的重重尘缘,扑簌簌的还未拂落,便有更多直愣愣傻乎乎的再扑而来。
白霙扑簌,杨戬索性也不再管,任那洁白的梨花像是漫天飞雪一般将两人层层裹住,只想享这一刻的快意。
“今日去往玉台养魂,我便不陪你了。”
师弟转过头来,眨眨眼,不明所以。
杨戬上前拂去他睫毛上沾的梨花瓣,“有些事要下山办,权当替你探探路。玉台,你自己去可好?”
殷郊听见“下山”二字,眼中倏然迸发出无限光芒,迫不及待的点点头:“无妨,师兄快去快回。”
杨戬点头一笑,人影已化作点点白光,似是新落的梨花,隐失在重重花瓣中了。
木遁术看的殷郊双眼亮晶晶,这法术可真好玩。
杨戬心头却不似师弟一般轻松。
师弟断首再续,用的是他成汤江山的玄鸟之力,气运在,人能保。
可是这前尘记忆却不是法力可及的,只能靠人力相助,他无法一一找回师弟的亲人,只好借助往日旧物,看是否可行了。
杨戬没有其他法子。
他倒是想让师弟长长久久的安心在昆仑住着,可纯白一片的记忆未免对他太过不公,且师父师祖们未必会坐视成汤的太子在昆仑安闲度日不入红尘。
昆仑山上谁都可以沉溺仙家道法无欲无求的度日。
可杨戬有预感,昆仑修道,从来不是为了让弟子如此度日的。
他杨戬不是,殷郊,自然也不是。
既然无法保住如今的悠闲岁月,不如入世之机便由我而起,才好保得师弟平安。
小师弟殷郊吭哧吭哧的爬上小山包,累的直喘气。
玉台并不是一个台子,或者说,并不只是一个台子那么简单。
玉台是在一座无名小山包上,以昆仑玉精修建的一座高台。
但也不完全如此,那高台只是真正玉台的基座。
玉台之下,乃是上古圣人化骨为神的遗泽。
不同于古神乃自虚空所化,圣人化骨为神,是在人间有大德施行,方能成神。如古之伏羲、神农、祝融、共工乃至尧舜禹汤等等。
而古神如盘古、女娲,或身化为地,或身补为天,乃是以神力反哺世间,处处人人物物皆得其造化哺育。反倒因为广施恩泽,并不曾有什么遗泽可供后来者供奉,于是圣人遗泽便显得尤为可贵。
这玉台之基,取昆仑仙境玉脉之菁华淬炼而成,非水非石非土非木非金,不在五行之内,形脱天地之外。身入其中,如入虚空,而目亦视不可见,触手亦如无物,偏又不是云雾那般缥缈之物可比。有圣人德性在下温养,又以九天甘露和九渊月精润泽,集天地日月人和之力,最是养魂修道的。
殷郊拾级而上,踏上玉台,身入其中,闭目安心打坐,只把师兄所授的清心咒默念。无思无想,不知不觉,神托于物外,魂寄于天地,自可得玉台精粹。
可惜世事皆有脱出于常人意料之外的时候。
因今日师兄外出办事,殷郊自己便没有了借着与师兄同行的机会,趁仙法下玉泉山的便利。因此拜别了师兄,便早早来到玉台,也不等每日清月朗照的最佳时机了。
于是便与几位不速之客撞上了。
“······神女湮灭,天帝痛心,为其聚山笼魄,以待来日。
又为保甥子无虞,天帝在其脑中设下禁制,往事俱被覆盖,以保他潜心修炼,不致被前尘所误。
自他有道,□□玄功的妙用才显露出来。他功力练深一层,脑中的禁制就薄一层,往事就清晰一层。若无变数,待得封神大成之后,时机正好,二郎圣位可得,而往事俱明。迎回云华神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奈何如今,那天命之人竟成了不可估量的变数。二郎修为突飞猛进,那禁制恐不能阻,只怕二郎得拾往事,便在朝夕之间。”
其言语之中,大有痛心担忧的口吻。
若是杨戬在此,便认得这说话的是自己的太乙师伯,莲花童子哪吒的师父。
其后广成子道:“这岂不好?修为有进益,往事幽而复明,师兄何以担忧也?”
太乙真人道:“倘若二郎因事生恨,暴起而动,恐于天界不利,而大事误矣。”
一旁玉鼎真人亦跌足而叹:“这如何是好?若封神未成,而二郎却往救其母。二事并冲,如何能竞相成事?我只怕他两两功败,又不合天帝的谋算。太乙师兄,这却如何是好啊?”
太乙呵呵而笑:“不急不急,凡事皆有天定,你我不可横加干涉,此所谓顺应天命,遵循天道是也。且凭小子辈自行其是,则困厄自解。”
可惜殷郊醒来之后还从未见过这三位长辈,因而也无法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位是自己的师父。
他虽听见,却不好出声。
一则他听从师兄教导,在玉台上修炼,是不好贸然中断的,不然,恐有性命之虞。
二则,殷郊本无意偷听,奈何玉台天然隐藏了人物形体,他若说自己不是有心,也徒惹尴尬。故而并未出现,与师长见礼。
殷郊云里雾里听了半晌,实在是无法理解那话中深意,索性暂且按下,待回去问师兄便知。
只是心中难免好奇,这位二郎到底是何人,是否也在昆仑山中。听上去倒还有一段颇为复杂的往事,身世倒是颇为可怜了。
且说杨戬入朝歌,原是要入东宫取些师弟旧物,好助他早日恢复记忆的。
他并不希望师弟被仙术强行灌输一段记忆,或者被什么其他的方式扰乱了脑中神智。
却不想才现出身形,便被人道破了行迹。
“是何人胆敢闯宫啊?”
一声软媚的呼喝,似乎还带着气定神闲的淡然。
杨戬转头,便看到红衣妖艳的女子荡悠悠的走到身前,倒是一副十足十有把握抓贼的摸样。
轻飘飘的眼神,软绵绵的腰肢,说一句妖媚入骨也不为过,也不是是何等样的实力让她如此笃定对面的男人不是她的对手。
即便不染红尘如杨戬,也知这人深夜出现在太子东宫是绝不正常的事情。
“玉虚宫,杨戬。汝是何人?”
小道君脸上的神情甚至不如面对昆仑道上的一块瓦砾柔和。
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于不合时宜的地点,碰到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有足够的警惕心。
可惜到底还是少于历练,于人情一道不够老练,先报出了自家门号,已经先失了三分气势。
“玉虚宫,杨戬?”那女子狐魅一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后生小辈,没听说过啊。”又仗着辈分戏弄人,“我察你体内血脉非同凡俗,可惜到底是无名小辈。且报上你家亲长的名号,让我听察听察。”
杨戬性冷情孤,听她言语如此轻慢,已知自己无形中竟被她压了资历,哪里还能容得她放肆。
气势这东西该是以实力打底的,什么虚头巴脑的人情练达,从不在杨戬的眼里,眼前这九尾狐妖自然亦是如此。
当即祭出三尖两刃刀来,直指那女子脂玉一样的脖颈,言辞已不再客气。
“大胆妖孽!出没人间,擅饮王气。还敢在我面前猖狂至此,今日我必断汝九尾,绝尔生机!”
那女子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真身,吃了一惊,才知这小道君不可轻视。
眼见长刀携风雷之势逼至眼前,顾不得许多,化出真身躲过一击,便摆出架势想斗个输赢。
九尾天狐,上古凶兽竟也来到王城。这成汤王气竟已衰弱至此了?
杨戬盯着她身后肆意舞动的九条狐尾,杀心已生。
没错,这女子的真身,乃是上古神兽九尾天狐是也。只因当日曾在黄帝大败蚩尤平定天下后出没于世间,被人认为是祥瑞之兽,又在黄帝骑龙升天后足蹈圣人遗泽,进格为神兽。
可它本为兽类,无辨善恶,不分正邪,行事全凭心意,随心而动。因此虽为神兽,却也因年深日久,慢慢失了行迹,竟致无迹可考,渐渐与穷奇、梼杌等凶兽混同,不被人细知。
杨戬道心清明,又有玉明金睛能照天下异物,故而能一眼就分辨出来,却也只当它是上古凶兽,不知其根底。
那九尾狐托身的女子苏妲己,目下虽是凡人肉身,可九尾却也不负当年神兽之名,是有些手段在身的。
她见那冷如冰利如电的长刀铿然劈来,早随形化为一团烟雾从小过位移向其他方位。
杨戬听声细辨,已知她逃身往同人位,不等妖孽自雾中显形,长刀已又破其迷障。
哪知这竟是妖孽的障眼法,她早另窜到其他方位,此处不过是一道假雾影。
一击未中之下,杨戬更不相饶,额间现出玉明金睛眼来破其隐藏之处,正在归妹位上。
三尖两刃刀顺势由东向南挥杀,小道君的脸上是一击必中的冷酷。
那九尾狐妖乍见这小道君额头上的流光云影,竟仿佛有往昔旧影,心神一动,大呼道:“玉明金睛?云华神女是你什么人?”
长刀破空之声已奔至耳边,杨戬身与刀合,眼见已经杀到那狐妖眉心,却骤然听见这妖孽叫破这“云华”二字,登时便如被一只利爪握住了心脏、一股惊雷劈进了脑海一般,四肢八脉俱被这股剧痛攫住,身形巨震,动弹不得。
杨戬一阵心神激荡,恍惚中竟觉得这名号又陌生又熟悉,仿佛哪里听过一般,可搜心刮肺一番寻找,竟想不起这人是谁来。眼前能看到的只有重重雾影,与昆仑山间的雾霭云岚一般无二。
那狐妖到他的长刀挟风雷之势杀至眼前,却忽然之间泄了神力,停在眼前,止住了要命的锋刃。
虽不知这道人因何如此,可长锋利刃逼人,性命攸关之下,容不得多想,慌忙抽身退走。
她曾被久困山中,惨被封印,功力不全,肉身亦无助力,只是累赘。故而一试之下,知道全无胜算,保命要紧,也无暇去想这杨戬与年华神女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直至逃的远了,方才想起尚未探得那太子殷郊命息是否已绝。
只是要她回去再问,实在是送命之举。此番来东宫,不过是想寻个落单的宫人进补一下精血,可惜竟碰到一个煞神,真真是无妄之灾。
虽然后悔不迭,却又暗自安慰自家:既是玉虚宫一脉,自然知道昆仑山上的消息,殷郊活与不活,他必定知道。下次若再见了,我且端庄几分博他信任,先探得了消息再做打算。
终究是兽类一脉,所思所想不可深取,可笑可叹。今晚已经展露了杀心,若再见面,杨戬哪里便能饶了她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