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同性恋,谌风带着屁股一起安全回到了家。
安静了没两秒,气都还没喘匀,爸妈就在外间打起来了——基本是他爸单方面打他妈。
谌风放下书包,拿出一本练习题。今天就差这点没写完,如果学院肯再晚一些关门就好了。
笔尖在纸面剐蹭出“沙沙”声,外间愈打愈烈。谌志源的声音尽数传来,谌风一边习以为常地木着脸写题,一边脑海中浮现着谌志源面目狰狞的模样。
他大概是用黝黑粗粝的手指指着李立。
外间,谌志源一如谌风想象中的模样,口水乱喷地辱骂着。
“你个臭婊子,今天又在门口跟谁眉来眼去呢?你当老子瞎啊!生个儿子还他妈的长得跟你一个狐媚样子,出去人家都以为那杂种是他妈个二椅子!长得他妈的跟老子一跟几把毛的关系都没有,我今天非得让你说出来,看看这杂种的爹到底是谁——”
李立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这话谌风第一次听的时候还照了半天镜子,肉眼估算自己跟谌志源是亲生父子的概率有多大,到现在,听了数不清多少次之后,他已经完全不计较谌志源猪大肠一样的脑回路,只是大度地表示理解——
一个家里两个漂亮的,就一个丑东西,丑的那个心里不平衡也是应该的。
谌风在谌志源转移战场之前写完了习题,他刚把习题册收起来,谌志源就满身酒气地拎着他沾血的皮带走了进来。皮带在地上啪啪抽了两下,像在说:“该你了。”
这就是经验啊!谌风在心里夸了一下自己不愧是时间管理大师,一点也没有被破坏计划。
对于谌志源的逼近,他不怎么紧张,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他活着就得挨打,隔几天不来这么皮开肉绽的一顿他都得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了。
被攥住领口从椅子上拖至水泥地的时候,谌风看着皮带落在自己身上,大脑一瞬间抽离,他想着:今天是不是跑亏了?如果他不跑,说不定那个花蝴蝶同性恋会揍他,他直接往地上一躺多好,就地起讹,还免了回家来分币不赚地躺。外面的路还比家里这个水泥地平整,也没这么硌手。
劣质皮带早已爆开表皮,抽在谌风身上凌厉得像鞭子,新伤旧伤在他皮肤上叠成密密麻麻的一副图腾。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蜷缩了起来。
专心致志地挨打会很疼,经验充足的谌风肆意放飞着大脑,开始想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每一个场景里都会出现一个……花蝴蝶。啧,谌风嫌弃地拧了一下眉,在心里骂自己,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想人家同性恋的脸?
谌志源立刻暴怒,咆哮着喝问他:“你还敢对我发脾气?!谁他妈允许你一个野种这样看我!”
谌风的思绪一时间收不回来,留了一缕魂儿纳闷这人在自恋什么,谁理他了?
他瞥了谌志源一眼。
平心而论,谌志源长得不丑。虽然谌风从小就被说是中了基因彩票,但根据他对着镜子日复一日的研究,他这张脸百分之八十随李立,其余地方抠抠搜搜一下,也能找到点和谌志源年轻时相似的地方。
只是谌志源干多了粗活,脸晒得黑,后来又酗酒无度,整个人像是吹大了的黑气球,臃肿而难看,这才看上去没个人样,跟李立和谌风越来越不像一家人。
但聪明的谌志源想出好办法,他把李立和谌风也打得看不出人样,这样他们看上去又是很搭调的一家人。
只是这个大计在谌风身上进度很缓慢——谌风年轻,而且由于诸多原因,他没什么情绪,不痛苦也不愤怒——都说生气的人容易变老变丑,毫无情绪的谌风在皮带的抽打下依然青春靓丽。
谌志源胖,累得快,很快就打不动了准备走,临走前用自己快要挤炸了的皮鞋踹了谌风一脚。鞋尖硬,踹得谌风一口血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喉咙即刻晕开一抹腥甜,让他直犯恶心,只能静静靠着墙等着身体自愈。
谌志源浑浊地笑着夸赞:“野种命就是贱,怎么打也打不死啊。”他大笑着出去了。
谌风木着脸爬了起来,痛感和意识一起慢慢地收拢着,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白体恤像镂空的破布一样藕断丝连地挂在身上,嘴角挂着一道半长不短的血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溢出来的。
谌风站了起来,擦了一下嘴角,一抹就擦花了半张脸。他全身上下搓洗完一遍之后,只有脸是真正干净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谌风天天顶着这张脸出门晃悠,谌志源怕被人发现这家有个家暴爱好者,所以从来不打他脸。
收拾伤口,换衣服,洗衣服,洗漱。
全部做完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虽然明天是周六,但谌风打算六点起来背书,他们公费生要有学期资格考试,就在下周,全校就他一个人公费生,卷子出给他一个人做,每次都难的要死要活,不复习真考不过去。于是他把大脑一清而空,顶着空荡荡的脑子,一沾床就昏睡了过去。
临近日出时,谌风被关门的动静吵醒,缓缓睁开眼。
他们家租的是迎风巷最便宜的房子,里间没有窗户。漆黑一片,好在谌风的眼睛习惯了夜视,他看到李立正站在他床边,鬼魂似的无声无息,如果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谌风几乎以为他们是终于死了呢。
“阿风,你去学校住宿舍吧。”李立的嗓子被打坏了,说话沙哑难听,几乎已经辨不出任何女性特质。
谌风在黑暗中看着她。
李立俯身,将一沓钱和一张卡塞进了谌风手中,谌风见了钱,下意识就捏紧——好厚,他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钱。
李立很久没有跟他讲过话,谌风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突然给他钱是为什么。
这世界上没人会平白无故给他钱,他捏着白来的钱,感觉到了一阵不安,立刻坐了起来。
“这些钱你都拿走,拿去住宿,够一个学期的。你要合群,要慢慢学着跟同学们相处,多社交,多跟人接触,知道吗?之后钱不够的话,你就去打工,去做家教,去干什么都好,只要能赚到钱把书念完,做什么都好,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困住你。”李立站了起来,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她骨瘦如柴的立在那里,像一根毫无生气的干瘪的树枝,死气沉沉地对他笑,宽慰似的说:“开开心心地过以后的人生,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把过去都忘了,不好的都忘了,做一个善良的好人。要是做好人活不下去了,那,”李立疲惫地垂着眼,露出几分无力,她笑了下:“那也就算了,能活着就很好了。”
谌风呆坐着,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李立握住了手腕,硬拽了下来,谌风险些撞倒床头柜,他眼疾手快地把那跛脚的柜子扶稳,生怕发出太大的声音会把谌志源吵醒,但李立却根本不害怕似的,近乎癫狂的给他身上套衣服,还念念有词:“得快一点了,快点穿上,你走远一点,再也别回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谌风皱着眉,不知道李立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几乎挣不脱。
谌风扭头想看李立,李立根本不给他机会,扭着他的胳膊,力气大到谌风听见自己这个散装的身体咔咔响了几声。
李立充耳不闻,依旧不停念叨着:“快走,快点,走远一点……去读书,上学,去过你的生活,怎么都好,怎么都好。”
哐啷——
红色的铁门紧闭上,生了锈的插销从里面嘎吱嘎吱地扣住,最后一缕声音消失的瞬间,谌风人也醒了。
谌风和脚边的书包一起,在即将日出的时候神经病似的立在街道上。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他两眼茫然地摸了一下脑袋,到底什么情况?是他脑子坏了吧?或者是因为他睡觉总是很香,睡着了跟死了的区别就是呼吸,也说不定是他一不小心睡死过去了在做梦。
谌风赶紧在自己人中探了探,居然真的在呼吸!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确认了几次后,他看着地上的石子发呆,实在是不明白了,这个世界到底要跟他闹到什么时候?
太阳还没出来,天是蒙蒙的深灰蓝,左右看不清前路。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捏着一把钱,蹲下把钱装了起来。
即便谌志愿和李立两个疯子没正常过,但赶出来还给钱那真是头一次。
谌风扭正身上歪歪斜斜的衣服,拎着书包走出去一段路。转过巷口,一个穿着黑色薄款冲锋衣,戴着黑色帽子和口罩的人横行无忌地撞了一下谌风的肩膀,把魂不守舍的谌风撞倒在地。
“抱歉。”黑衣人把他拉起来。
谌风瞥了一眼,看见黑衣人眼皮上有一道挺长的疤痕,延伸到太阳穴。
他刚想说没事,黑衣人已经离开了,连影子都看不见。
谌风像是被撞傻了似的,站起来之后就定着不动了,在原地懵了几分钟。
他要上哪去?
去学校住宿舍?
现在去吗?
“谌风?”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谌风立刻循着看了过去,看到一身运动服的沈鹤予。
沈鹤予朝他跑过来,额发上有些许汗,藏在镜片之后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四周瞟,好像在紧张什么似的,“才五点多,你怎么在外面?”
谌风:“你不也在?”
沈鹤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我晨跑,你呢?你……在这站很久了吗?”
谌风把书包拎起来,实话实说:“刚被赶出来。”
沈鹤予在他脸上观察了几秒,以谌风的性格,要是真看到什么了,这会儿肯定要怼他脸上问,这么淡然——甚至更多的是茫然——看来没撒谎。
他松了口气,对谌风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施舍地抛出话头:“没地方去?”
谌风目光没焦距,摇摇头:“不知道去哪。”
沈鹤予瞥了眼谌风家紧闭的大门,在他肩头拍了拍:“跟我回家。”
沈鹤予家在迎风巷的一角,隐蔽性极强,外人来了保准找不着。他家跟迎风巷这些胖子跺跺脚就得塌的房屋一样,披了个灰不溜秋的皮儿,可只有走近了才知道,其他那是“上雨旁风”的危房,他家这是“青砖灰瓦”的别院。
两人上了二楼。
沈鹤予把谌风安顿在了客房,刚准备问他要不要洗个澡,一回头,谌风已经倒头睡着了,身上还穿着他那洗得都没型儿了的短袖,他抱着被子,略显苍白的面容陷进被子里,看上去比醒着的时候脆弱许多。
目光一移,沈鹤予发现谌风宽大的领口下,好像有些痕迹,他刚要走近看看——
“小予,带了朋友回来吗?”盖着丝质披肩的女人从房间出来,她似乎是刚醒过来,但已然面容精致,皮肤细腻,正轻蹙着柳叶眉。
沈鹤予收回视线,从房里退出来,关上了门。
这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妈,是我跟你提过的,谌风。”
女人想了想,没想起来,不甚在意地说:“哦。”
沈鹤予解释道:“我出去晨跑,碰巧遇到他,他可能是做错了什么事,被爸妈赶出来了。”
“这一大早把小孩赶出来?”女人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仁慈地说:“那你让他休息一会吧,晚上之前赶走就好了,明天你爸爸要来,不要被他看到家里有乱七八糟的人。”
沈鹤予僵硬了一下,他摘下眼镜,低头擦着,“嗯。”
女人刚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担忧地说:“对了,你跟小渡,你们两个……见过面了吗?”
“见过。”
“哦,他现在……”
“看着很好,没提过你。”
女人眸色黯淡下去,“也是,他还是非常恨我吧。”
沈鹤予把眼镜重新戴上,嘴角熟练地勾起一个和善的弧度:“他出国的时候才十二岁,能记得什么?您不用担心。”
“你不知道,当时他那样对着我吼,叫我给他妈妈赔命,叫我滚出他家,再也不要回来。我教他小提琴很多年,他记性非常好,很聪明……怎么会不记得那些事?”女人细眉拧着,忧心忡忡惹人怜爱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她已年近四十岁,有沈鹤予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她一想起当时那小少爷红着眼恶狠狠的样子,像只发怒的小豹子,随时要把她撕碎了似的,她心有余悸。
回过神来,她追问:“那小渡跟你说了什么?”
沈鹤予镜片后的眼睛划过一道精光,他垂下头,为难地说:“妈,你之前说的事,可能已经不用我瞒着了,他已经知道我跟爸爸是亲父子了。”
女人眼睛蓦然张大,彻底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他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守株待兔,给地上放了份亲子鉴定,应该是想警告我。”
女人睫毛轻颤着,她静静思考了很久,而后咬了咬牙,厉声说:“明天你爸爸会来看你,不要乱说话!我们不回那个家,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已经很好了,你爸爸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东西,至于他的那些家产……那都是小渡的东西,我不允许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沈鹤予掀起眼皮看过去,摆出笑容来:“怎么会呢,妈妈,我分的清。时间还早,您再休息一会儿,早餐好了我来叫您?”
女人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什么似的,很快她就收回视线,说:“如果那孩子醒了,就叫他一起吧。”
等女人回房间后,沈鹤予重新推开客卧的门,谌风还保持着刚才的睡姿,他睡得好香,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了一些,唇形看上去更漂亮了,沈鹤予想走过去,咬一口,或者让那张嘴做点别的什么……但偏偏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捏着门把的手紧了紧,内里都泛起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谌风的睡颜,任由自己心里疯涨的欲念放肆了一阵,而后立刻关上门,快步回了房间。
沈鹤予摘下眼镜,脱掉运动服,站在凉水下冲刷着身体,杂念灭下去之后,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他和谌风认识有六年了。真正熟悉起来,是在谌风考进林昂之后——在那之前,谌风这个名字在迎风巷就是一个夸人好看的形容词。
这里的街坊夸小孩都喜欢说“这眼睛这鼻子,跟谌风有点像”,被夸小孩的父母就笑得花儿一样。一来二去,夸出一副全巷小孩都跟谌风有血缘关系的架势——即便这里的人多数都不喜欢谌风一家。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模样产生好奇,到底多好看?
直到他某天在迟到的路上遇见谌风,第一眼是极具冲击力的,他只用一秒就猜到眼前的人就是谌风。但他继续观察的时候,发现这个被人夸成一个形容词的男生,给他的感觉竟然是有些木讷的,灵魂似乎发挥不出脸的神韵。
谌风那时还在普通中学上学,推着掉了链子的老旧自行车,慢慢走着,一点也不着急。沈鹤予过去问他要不要帮忙,谌风听见人声才回神,说:“啊,没事,已经迟到了。”
“是起晚了吗?”
谌风说:“记错时间了,以为今天是周天。”
那时起沈鹤予就发现,谌风这人,藏在皮相之下的灵魂就是如此呆板,好像游离在人类社会之外似的,是一个精美的怪异小机器人。
但他还是选择跟谌风交朋友了,在他问谌风叫什么名字,而谌风回答“谌风”的那一刻。
收回思绪,他想起那份摆在路上的亲子鉴定……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谌风这个空有一张脸的蠢家伙才会把那当成是什么“换命仪式”,还误打误撞地化解了楼津渡对他的围追堵截……他也算是沾了傻人的傻福。
此刻,空有脸的蠢货正眨巴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知在想着什么,他身体还维持着刚才“睡着”的姿势,眼睛一闭又能继续装睡——六点了,他该起来背书,但是好困。
半分钟后,谌风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睡着了。
再睁眼,耳边回荡着闷而微弱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谌风从睡梦中惊醒,跳下床,扑过去拉开窗户,清晰的鸣笛刺进耳朵,他屏息凝神地辨着那声音的方向。
——离他越来越近。
谌风的手指紧紧抠着窗框,忽然,外面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睫毛猛地一颤。
“杀人啦——!!!”
隔着沈鹤予家别院外高大的树冠,谌风望向家的方向,听见自己心脏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