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但先给钱》 第1章 谌风 晚修结束,谌风从教室走出来,看到了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沈鹤予,他朝沈鹤予走去。 “咚——咚——”主楼的旧式天文钟连响了十声。深蓝色的夜空下,纷化靡丽如西欧庄园的学院收敛起雍容华贵的颜色来,庄严肃穆地矗立着。 谌风廉价的帆布鞋踩过一块块价值不菲的地砖,格格不入得像是偷跑进来的鬼影。 林昂学院坐落于上城区西郊,绿茵葱郁,建筑哥特。宣告着地位与荣耀的同时,也让学院流淌着一条森严等级制的血脉——入学条件堪比古时的国子学。 两年前,为了展现虚伪的公平,林昂首次面向本地招收了一批阎王爷圈了红圈的倒霉公费生,一共八名。半年不到,七个疯了,最后一个叫谌风。 林昂第二年便理所当然地取消了这条招生线路。于是,出身于知名贫民窟“迎风巷”的谌风就成了显赫高洁的学院里那方枘圆凿中棱成三角形的枘——穷成了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 他在学校的唯一一个玩得来的朋友就是比他高两级的沈鹤予,两人家住得近,还都是学校少有的非住宿生,经常搭伴回家。 “这学期也要一直上晚修吗?”两人走在路灯晕黄的小道上,夏日的晚风柔柔吹拂过,沈鹤予的声音听着像风一样亲和:“要不以后你去我家学习吧,我房间很安静。这两天出了些事,不是很太平,我怕牵连到你。” 谌风:“你的事吗?” 沈鹤予抱歉地说:“嗯。” 谌风:“那关我什么事。” “……”沈鹤予被噎得已经很熟练了,脑袋很快就重新接上线:“我们走得比较近,那个人恨我,会顺着我连坐到我身边的人,我怕他找你麻烦。” 找他麻烦? 谌风脚步慢了些,若有所思地握着书包肩带,问:“他找我麻烦,看我不爽了会打我吗?” 沈鹤予思索片刻:“……可能会?” 谌风的眼睛顿时亮了。他想到那句“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难掩激动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喃喃道:“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那个人是谁呀?什么时候来?” “你……”沈鹤予没忍住皱眉看了他一眼,目光触到谌风的脸时又生生忍住了,“你在想什么?” 谌风对他的欲言又止一无所知,也压根没听他说话,专注地自顾自兴奋着…… 他真的,等这一天真的已经太久了! 都说林昂学院,狗都戴金项链,偏偏谌风在这上了两年学了,还是没有成功惹怒任何人,所以也没有成功戴上金项链。 起初,为了激怒别人,他每天都装得很拽,装了小半年,一直不挨打。有一天谌风终于忍不住了,询问同桌:“你们有钱人家里都养比格吗?” 同桌疑惑:“我没养呀。” 谌风不解:“那你为什么这么能忍呢?你看见我难道就不想打我吗?” 同桌震惊许久,慢慢变成了有些脸红的尴尬,他小声问:“你有这方面的需求吗?我其实可以试试满足你。” 谌风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他那一脸的红润,一副要和自己发生什么AV事件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咕哝着:“奇怪。”搬着椅子离同桌远了一些。 接着,谌风更改策略,决定激进一些。他设计的剧情是这样:先故意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跟一倒霉蛋相撞,把咖啡打翻在对方价值不菲的衣服上——电视剧上都这么演——再死不认错,并加以言语挑衅,诸如“啊啊啊就不赔就不赔气死你”之类的。 想必不要脸到这种地步,这地球上应该就没人能忍得住不扇他。 他挑了最热闹的礼拜三下午,端着一杯一块五的速溶咖啡在学院的橡树下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突然,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善地问:“同学,你这个是什么香油啊?颜色好深,像咖啡一样诶,可不可以借给我们实验室做研究?加个微信联系?” 谌风难以置信,这些有钱人怎么这么没见识,咖啡都没见过吗? 他鄙夷地瞪了那人一眼,端着香油走了。 最后一次尝试是在去年。 谌风决定放手一搏,放下良知,用最恶毒的话去攻击别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从这些话里笑着走出来。 他板着脸对同桌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穷。” 上次之后谌风很久不跟他讲话,突然这么主动,同桌受宠若惊,连忙实话实说道:“被你看出来了,我确实跟其他同学家境上有些差距,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家的庄园实际面积只有八亩。” 谌风:“什么八姆?电阻吗?” 同桌脸顿时红了,小声说:“好吧,是七点二亩,你别嫌弃我好吗?我除了穷点之外别的都很不错,上次你说的事情算数吗?其实如果是你的话,你弄我也可以。” 谌风果然没能笑着从这些话里走出来。 他被七点二亩的庄园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听懂同桌后半句在说什么,可能是他家庄园里的方言吧。 谌风两眼冒酸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同桌,冷冷地说:“呵,我们不是一路人。” 同桌表情僵硬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低下头说:“别的我也可以!我做1和0都可以!” 谌风的世界还在下酸雨,麻麻木木地说:“你做七点二吧。” 那之后谌风就放弃了。除了学习,他再也不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他决定继续相信古老质朴的“知识改变命运”、“书中自有黄金屋”和“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不然能怎么办? 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掉。 但他没想到,生活就是这样柳暗花明又一村,在他已经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这个想打他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在心中盘算着要讹几个金项链合适?……具体要看粗细,说那句俚语的人也没给个标准,但是狗一般都戴粗的吧? “小心!”谌风正睁眼做着梦,蓦地被沈鹤予一拽,立刻向后仰了过去,险些砸进沈鹤予怀里。 一阵清新而刺激的洗衣粉味混着奇怪的药味飘过来,沈鹤予躲闪了一下,握着他的肩膀把他稳住。感受到手中形销骨立的肩头——好像用点力就能捏坏似的——他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嚯!”谌风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一垂眼,看到前面正躺着一沓折叠起来的神秘白纸。 “这什么?”他立刻顾不上“惊魂”了,好奇地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是几张厚厚的白纸,折成四折,里面隐约有暗色的痕迹,但纸张质量太好了,从背面什么也看不清。 谌风突发奇想:是不是他命里来钱了?万一这个暗色就是红色呢? 他用食指拨了拨白纸,又想起什么,手痒但斟酌地抬头看沈鹤予:“沈鹤予,你知道这是不是捡钱换寿命的仪式么?……感觉也不是很像呢,你觉得呢?” 沈鹤予拧眉,不知道谌风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他看过去。 夜灯斜照,谌风侧着朝他仰起头,半边发丝晕染出金边,少许光晕打在他直挺的鼻梁上,映出山根偏右一颗极小的痣。 谌风有一张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脸,似象牙雕塑般精致的骨相,一双桃花眼又清又亮,山根那颗痣点睛之笔,让“雕塑”瞬间活了起来,给他平添了几分脆弱倔强的神色。 顶着这张脸,即便他每天嘴里说不出几句正常话,也没人能拒绝他。 沈鹤予着迷一般地向前走了一步,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一道短促响亮的口哨音就从对面传了过来,他顿时停止脚步。 谌风扭头看去——是林昂其他分部知名的公子哥,正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来。 这公子哥长得有点模糊,没什么看头。谌风敏锐地越过他,觉察到后面不远处有一个高而笔挺的身影懒洋洋地站在那儿,这个影子比前面的人有看头多了。 就是黑黢黢的,看不清晰。 不知为何的,谌风看着看着,莫名觉得这人也在盯着自己,而且目光不太友善。 谌风从光影里站了起来。 知名公子哥指指地上:“捡起来,拿过来。” 谌风收回视线看他,看了两秒,决定收回“知名”二字。 “愣着干嘛,捡啊!”不知名公子哥不耐烦地喊。 非得让他捡!谌风咬了咬手指,思考着。 拿命换钱这种事,也不是不可以,他拿到钱之后每天早晚大声朗读《物种起源》和《走近科学》,情况应该就会好一些。 谌风又低头看了一眼,一咬牙:“非要我的吗?一岁多少钱?可以议价吗?” “什么玩意?”不知名公子哥一惊,当即横眉怒目,惨不忍睹的脸扭曲成了一场灾祸,缝隙里的眼睛瞪了他一眼:“什么多少钱,你特么要饭的啊?让你帮忙捡个东西还得给你钱,穷疯了吧!” 不给钱?那不行。 交易要有交易的规则,等价交换是规矩。这生意谌风不做了,他打算再穷穷地多活两年,让这个要换命的人富富地死了吧。 而对于眼前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谌风决定收回“公子哥”三个字。 他有样学样地白了无名一眼。 无名脸色大变,刚要发作,肩膀忽然被一道巨力直直摁了下去,硬生生给他喉咙也压断了似的,他半点声儿没敢出。 他身后,个子高出他一头的男人走了出来。 谌风这才看清,这人身上穿着的是他们学校的制服,只是穿得相当不规矩:西服外套的扣子一颗也没扣,就连衬衣领口也大开着,他将胳膊搭在无名氏的肩膀上,微微倾斜地靠着,白色衬衣收束进裤腰下,腿很长,像只鬃狼。 离近了看,长得竟然也很帅,从身材到脸,无可指摘的地步,谌风多看了他两眼。 鬃狼对他勾唇笑,眼睛一瞥沈鹤予,轻浮地说:“哟,这不沈学长么,这是你小男朋友啊?” 张口就说别人同性恋。 指摘一下。 谌风收回目光,夹着眉毛忙碌地看风景去了。 “少爷,这是直男。”GAY达很灵的无名提醒道。 “可显着你了,我不知道么?”楼津渡鼻子里哼了一声,收回胳膊,不再搭着无名。 他走到了沈鹤予面前,扯了扯外套,手腕上一只华贵的名表一闪而过——谌风眼睛一瞟就知道这人把上城区一套别墅戴手上了。 谌风想要钱,但他不需要这么多钱。他目光平平地移开,继续幻想金项链。 楼津渡单手插兜,顶着一脸不可一世的欠揍表情,拿眼尾扫了谌风一眼,话却是对沈鹤予说的:“这种高级货,不给弟弟介绍介绍?” 谌风眉毛一拧,这句没听懂。 前面对峙的两人身高相近,楼津渡气势很强盛,但沈鹤予也不至于完全被压倒,他推了推眼镜,笑着回敬道:“津渡,什么时候到了要在大街上捡人的地步了?会所里的男孩们得多伤心。” 谌风眼睛顿时张大了,脑子里“有钱”“乱搞”“会所”“男孩”等关键词拼拼凑凑,他往后退了两步,生怕空气中有什么病毒会传染过来——怪不得说别人同性恋,原来他自己就是个同性恋!惦记别人屁股的变态! 呸!还乱搞!道德败坏! 楼津渡对他的内心戏一无所知,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嘴角一撇,白了沈鹤予一眼。转而朝着谌风走过去,两根长而有力的手指捏住谌风的下巴,左右转了转他的脸,说:“啧,宝贝儿,长这么带劲。唔……沈学长,照你这么说,我再多他一个也不多么,那我带走呗。” 他看着谌风,语气轻佻,眼神跟勾引人似的:“跟不跟我走?” 虽然,谌风承认这同性恋很会勾引人,但他毕竟是直男。 知道什么是直男吗? 就是再好看的男人也会直接拒绝。 他从小营养不良,力气没这些万恶的有钱人那么大,半天也挣扎不开,只好鼓足了劲儿抬手冲着楼津渡的脸砸一拳——拳头刚打出去,被楼津渡整个攥住了。 楼津渡不悦:“看上是你给你脸,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打我?” 谌风抽了一下手,发现抽不出来,他闷不做声地用力一鼓劲,在楼津渡小腿狠狠踹了一脚——根据劣质帆布鞋的鞋底触感,他保证自己踢到骨头了。 果然,一声短促的吸气声后,他的手立刻被松开,一大段骂声被他精准过滤。 谌风顶着这个想不听话就可以随时关闭的耳朵,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揉了揉手腕,看向沈鹤予,轻舟已过万重山地垫着背景音说:“这同性恋疯了,还好我练过。” 哈喽哈喽大家好!这个驿使带着她瘦削的存稿开文来啦,首日更新三章(挥霍[摆手])(在存稿箱假装打招呼[摆手]) 【关于更新】 因为这本的计划分章是每章4000-6000字,所以大概就是没V隔日更,V了就日更这样,更新时间是上午11点,每章都肥肥的呢~大家收藏一下好吗[抱抱]很感谢。 【阅读指南】 1、人设如文案和本章所见,俩人性格缺陷都不少,且由于各自的生长环境,他们在这个阶段都没能建立成熟的三观,各有各的癫法。 目前就是:谌风的脑子掰开全是“钱钱钱钱钱钱”,楼津渡的脑子掰开全是“草(一种植物)”的情况。能接受再看哦。 2、谌风行事可能会比较奇怪,但他不是笨蛋!此作者有一种看见笨蛋就发晕的病,为此常年不照镜子。 3、先do后爱。 4、我流贵族学院。 5、现代背景全架空。 6、无“甜文”“爽文”tag,爱上的过程注定是酸酸的,酸甜口! 7、1V1HE,两个人除了爱自己和对方之外根本不喜欢人类。 8、双洁,原因同上。 来自存稿箱4.26的作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谌风 第2章 变故 逃离同性恋,谌风带着屁股一起安全回到了家。 安静了没两秒,气都还没喘匀,爸妈就在外间打起来了——基本是他爸单方面打他妈。 谌风放下书包,拿出一本练习题。今天就差这点没写完,如果学院肯再晚一些关门就好了。 笔尖在纸面剐蹭出“沙沙”声,外间愈打愈烈。谌志源的声音尽数传来,谌风一边习以为常地木着脸写题,一边脑海中浮现着谌志源面目狰狞的模样。 他大概是用黝黑粗粝的手指指着李立。 外间,谌志源一如谌风想象中的模样,口水乱喷地辱骂着。 “你个臭婊子,今天又在门口跟谁眉来眼去呢?你当老子瞎啊!生个儿子还他妈的长得跟你一个狐媚样子,出去人家都以为那杂种是他妈个二椅子!长得他妈的跟老子一跟几把毛的关系都没有,我今天非得让你说出来,看看这杂种的爹到底是谁——” 李立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这话谌风第一次听的时候还照了半天镜子,肉眼估算自己跟谌志源是亲生父子的概率有多大,到现在,听了数不清多少次之后,他已经完全不计较谌志源猪大肠一样的脑回路,只是大度地表示理解—— 一个家里两个漂亮的,就一个丑东西,丑的那个心里不平衡也是应该的。 谌风在谌志源转移战场之前写完了习题,他刚把习题册收起来,谌志源就满身酒气地拎着他沾血的皮带走了进来。皮带在地上啪啪抽了两下,像在说:“该你了。” 这就是经验啊!谌风在心里夸了一下自己不愧是时间管理大师,一点也没有被破坏计划。 对于谌志源的逼近,他不怎么紧张,就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他活着就得挨打,隔几天不来这么皮开肉绽的一顿他都得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了。 被攥住领口从椅子上拖至水泥地的时候,谌风看着皮带落在自己身上,大脑一瞬间抽离,他想着:今天是不是跑亏了?如果他不跑,说不定那个花蝴蝶同性恋会揍他,他直接往地上一躺多好,就地起讹,还免了回家来分币不赚地躺。外面的路还比家里这个水泥地平整,也没这么硌手。 劣质皮带早已爆开表皮,抽在谌风身上凌厉得像鞭子,新伤旧伤在他皮肤上叠成密密麻麻的一副图腾。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蜷缩了起来。 专心致志地挨打会很疼,经验充足的谌风肆意放飞着大脑,开始想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每一个场景里都会出现一个……花蝴蝶。啧,谌风嫌弃地拧了一下眉,在心里骂自己,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想人家同性恋的脸? 谌志源立刻暴怒,咆哮着喝问他:“你还敢对我发脾气?!谁他妈允许你一个野种这样看我!” 谌风的思绪一时间收不回来,留了一缕魂儿纳闷这人在自恋什么,谁理他了? 他瞥了谌志源一眼。 平心而论,谌志源长得不丑。虽然谌风从小就被说是中了基因彩票,但根据他对着镜子日复一日的研究,他这张脸百分之八十随李立,其余地方抠抠搜搜一下,也能找到点和谌志源年轻时相似的地方。 只是谌志源干多了粗活,脸晒得黑,后来又酗酒无度,整个人像是吹大了的黑气球,臃肿而难看,这才看上去没个人样,跟李立和谌风越来越不像一家人。 但聪明的谌志源想出好办法,他把李立和谌风也打得看不出人样,这样他们看上去又是很搭调的一家人。 只是这个大计在谌风身上进度很缓慢——谌风年轻,而且由于诸多原因,他没什么情绪,不痛苦也不愤怒——都说生气的人容易变老变丑,毫无情绪的谌风在皮带的抽打下依然青春靓丽。 谌志源胖,累得快,很快就打不动了准备走,临走前用自己快要挤炸了的皮鞋踹了谌风一脚。鞋尖硬,踹得谌风一口血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喉咙即刻晕开一抹腥甜,让他直犯恶心,只能静静靠着墙等着身体自愈。 谌志源浑浊地笑着夸赞:“野种命就是贱,怎么打也打不死啊。”他大笑着出去了。 谌风木着脸爬了起来,痛感和意识一起慢慢地收拢着,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白体恤像镂空的破布一样藕断丝连地挂在身上,嘴角挂着一道半长不短的血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溢出来的。 谌风站了起来,擦了一下嘴角,一抹就擦花了半张脸。他全身上下搓洗完一遍之后,只有脸是真正干净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谌风天天顶着这张脸出门晃悠,谌志源怕被人发现这家有个家暴爱好者,所以从来不打他脸。 收拾伤口,换衣服,洗衣服,洗漱。 全部做完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虽然明天是周六,但谌风打算六点起来背书,他们公费生要有学期资格考试,就在下周,全校就他一个人公费生,卷子出给他一个人做,每次都难的要死要活,不复习真考不过去。于是他把大脑一清而空,顶着空荡荡的脑子,一沾床就昏睡了过去。 临近日出时,谌风被关门的动静吵醒,缓缓睁开眼。 他们家租的是迎风巷最便宜的房子,里间没有窗户。漆黑一片,好在谌风的眼睛习惯了夜视,他看到李立正站在他床边,鬼魂似的无声无息,如果不是自己还在呼吸,谌风几乎以为他们是终于死了呢。 “阿风,你去学校住宿舍吧。”李立的嗓子被打坏了,说话沙哑难听,几乎已经辨不出任何女性特质。 谌风在黑暗中看着她。 李立俯身,将一沓钱和一张卡塞进了谌风手中,谌风见了钱,下意识就捏紧——好厚,他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钱。 李立很久没有跟他讲过话,谌风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突然给他钱是为什么。 这世界上没人会平白无故给他钱,他捏着白来的钱,感觉到了一阵不安,立刻坐了起来。 “这些钱你都拿走,拿去住宿,够一个学期的。你要合群,要慢慢学着跟同学们相处,多社交,多跟人接触,知道吗?之后钱不够的话,你就去打工,去做家教,去干什么都好,只要能赚到钱把书念完,做什么都好,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困住你。”李立站了起来,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她骨瘦如柴的立在那里,像一根毫无生气的干瘪的树枝,死气沉沉地对他笑,宽慰似的说:“开开心心地过以后的人生,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把过去都忘了,不好的都忘了,做一个善良的好人。要是做好人活不下去了,那,”李立疲惫地垂着眼,露出几分无力,她笑了下:“那也就算了,能活着就很好了。” 谌风呆坐着,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李立握住了手腕,硬拽了下来,谌风险些撞倒床头柜,他眼疾手快地把那跛脚的柜子扶稳,生怕发出太大的声音会把谌志源吵醒,但李立却根本不害怕似的,近乎癫狂的给他身上套衣服,还念念有词:“得快一点了,快点穿上,你走远一点,再也别回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谌风皱着眉,不知道李立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他几乎挣不脱。 谌风扭头想看李立,李立根本不给他机会,扭着他的胳膊,力气大到谌风听见自己这个散装的身体咔咔响了几声。 李立充耳不闻,依旧不停念叨着:“快走,快点,走远一点……去读书,上学,去过你的生活,怎么都好,怎么都好。” 哐啷—— 红色的铁门紧闭上,生了锈的插销从里面嘎吱嘎吱地扣住,最后一缕声音消失的瞬间,谌风人也醒了。 谌风和脚边的书包一起,在即将日出的时候神经病似的立在街道上。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他两眼茫然地摸了一下脑袋,到底什么情况?是他脑子坏了吧?或者是因为他睡觉总是很香,睡着了跟死了的区别就是呼吸,也说不定是他一不小心睡死过去了在做梦。 谌风赶紧在自己人中探了探,居然真的在呼吸!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确认了几次后,他看着地上的石子发呆,实在是不明白了,这个世界到底要跟他闹到什么时候? 太阳还没出来,天是蒙蒙的深灰蓝,左右看不清前路。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捏着一把钱,蹲下把钱装了起来。 即便谌志愿和李立两个疯子没正常过,但赶出来还给钱那真是头一次。 谌风扭正身上歪歪斜斜的衣服,拎着书包走出去一段路。转过巷口,一个穿着黑色薄款冲锋衣,戴着黑色帽子和口罩的人横行无忌地撞了一下谌风的肩膀,把魂不守舍的谌风撞倒在地。 “抱歉。”黑衣人把他拉起来。 谌风瞥了一眼,看见黑衣人眼皮上有一道挺长的疤痕,延伸到太阳穴。 他刚想说没事,黑衣人已经离开了,连影子都看不见。 谌风像是被撞傻了似的,站起来之后就定着不动了,在原地懵了几分钟。 他要上哪去? 去学校住宿舍? 现在去吗? “谌风?”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谌风立刻循着看了过去,看到一身运动服的沈鹤予。 沈鹤予朝他跑过来,额发上有些许汗,藏在镜片之后的眼睛不自觉地在四周瞟,好像在紧张什么似的,“才五点多,你怎么在外面?” 谌风:“你不也在?” 沈鹤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我晨跑,你呢?你……在这站很久了吗?” 谌风把书包拎起来,实话实说:“刚被赶出来。” 沈鹤予在他脸上观察了几秒,以谌风的性格,要是真看到什么了,这会儿肯定要怼他脸上问,这么淡然——甚至更多的是茫然——看来没撒谎。 他松了口气,对谌风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施舍地抛出话头:“没地方去?” 谌风目光没焦距,摇摇头:“不知道去哪。” 沈鹤予瞥了眼谌风家紧闭的大门,在他肩头拍了拍:“跟我回家。” 沈鹤予家在迎风巷的一角,隐蔽性极强,外人来了保准找不着。他家跟迎风巷这些胖子跺跺脚就得塌的房屋一样,披了个灰不溜秋的皮儿,可只有走近了才知道,其他那是“上雨旁风”的危房,他家这是“青砖灰瓦”的别院。 两人上了二楼。 沈鹤予把谌风安顿在了客房,刚准备问他要不要洗个澡,一回头,谌风已经倒头睡着了,身上还穿着他那洗得都没型儿了的短袖,他抱着被子,略显苍白的面容陷进被子里,看上去比醒着的时候脆弱许多。 目光一移,沈鹤予发现谌风宽大的领口下,好像有些痕迹,他刚要走近看看—— “小予,带了朋友回来吗?”盖着丝质披肩的女人从房间出来,她似乎是刚醒过来,但已然面容精致,皮肤细腻,正轻蹙着柳叶眉。 沈鹤予收回视线,从房里退出来,关上了门。 这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妈,是我跟你提过的,谌风。” 女人想了想,没想起来,不甚在意地说:“哦。” 沈鹤予解释道:“我出去晨跑,碰巧遇到他,他可能是做错了什么事,被爸妈赶出来了。” “这一大早把小孩赶出来?”女人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仁慈地说:“那你让他休息一会吧,晚上之前赶走就好了,明天你爸爸要来,不要被他看到家里有乱七八糟的人。” 沈鹤予僵硬了一下,他摘下眼镜,低头擦着,“嗯。” 女人刚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担忧地说:“对了,你跟小渡,你们两个……见过面了吗?” “见过。” “哦,他现在……” “看着很好,没提过你。” 女人眸色黯淡下去,“也是,他还是非常恨我吧。” 沈鹤予把眼镜重新戴上,嘴角熟练地勾起一个和善的弧度:“他出国的时候才十二岁,能记得什么?您不用担心。” “你不知道,当时他那样对着我吼,叫我给他妈妈赔命,叫我滚出他家,再也不要回来。我教他小提琴很多年,他记性非常好,很聪明……怎么会不记得那些事?”女人细眉拧着,忧心忡忡惹人怜爱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她已年近四十岁,有沈鹤予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她一想起当时那小少爷红着眼恶狠狠的样子,像只发怒的小豹子,随时要把她撕碎了似的,她心有余悸。 回过神来,她追问:“那小渡跟你说了什么?” 沈鹤予镜片后的眼睛划过一道精光,他垂下头,为难地说:“妈,你之前说的事,可能已经不用我瞒着了,他已经知道我跟爸爸是亲父子了。” 女人眼睛蓦然张大,彻底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他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守株待兔,给地上放了份亲子鉴定,应该是想警告我。” 女人睫毛轻颤着,她静静思考了很久,而后咬了咬牙,厉声说:“明天你爸爸会来看你,不要乱说话!我们不回那个家,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已经很好了,你爸爸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东西,至于他的那些家产……那都是小渡的东西,我不允许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沈鹤予掀起眼皮看过去,摆出笑容来:“怎么会呢,妈妈,我分的清。时间还早,您再休息一会儿,早餐好了我来叫您?” 女人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什么似的,很快她就收回视线,说:“如果那孩子醒了,就叫他一起吧。” 等女人回房间后,沈鹤予重新推开客卧的门,谌风还保持着刚才的睡姿,他睡得好香,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了一些,唇形看上去更漂亮了,沈鹤予想走过去,咬一口,或者让那张嘴做点别的什么……但偏偏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捏着门把的手紧了紧,内里都泛起白,面无表情地看着谌风的睡颜,任由自己心里疯涨的欲念放肆了一阵,而后立刻关上门,快步回了房间。 沈鹤予摘下眼镜,脱掉运动服,站在凉水下冲刷着身体,杂念灭下去之后,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他和谌风认识有六年了。真正熟悉起来,是在谌风考进林昂之后——在那之前,谌风这个名字在迎风巷就是一个夸人好看的形容词。 这里的街坊夸小孩都喜欢说“这眼睛这鼻子,跟谌风有点像”,被夸小孩的父母就笑得花儿一样。一来二去,夸出一副全巷小孩都跟谌风有血缘关系的架势——即便这里的人多数都不喜欢谌风一家。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模样产生好奇,到底多好看? 直到他某天在迟到的路上遇见谌风,第一眼是极具冲击力的,他只用一秒就猜到眼前的人就是谌风。但他继续观察的时候,发现这个被人夸成一个形容词的男生,给他的感觉竟然是有些木讷的,灵魂似乎发挥不出脸的神韵。 谌风那时还在普通中学上学,推着掉了链子的老旧自行车,慢慢走着,一点也不着急。沈鹤予过去问他要不要帮忙,谌风听见人声才回神,说:“啊,没事,已经迟到了。” “是起晚了吗?” 谌风说:“记错时间了,以为今天是周天。” 那时起沈鹤予就发现,谌风这人,藏在皮相之下的灵魂就是如此呆板,好像游离在人类社会之外似的,是一个精美的怪异小机器人。 但他还是选择跟谌风交朋友了,在他问谌风叫什么名字,而谌风回答“谌风”的那一刻。 收回思绪,他想起那份摆在路上的亲子鉴定…… 这世界上大概只有谌风这个空有一张脸的蠢家伙才会把那当成是什么“换命仪式”,还误打误撞地化解了楼津渡对他的围追堵截……他也算是沾了傻人的傻福。 此刻,空有脸的蠢货正眨巴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知在想着什么,他身体还维持着刚才“睡着”的姿势,眼睛一闭又能继续装睡——六点了,他该起来背书,但是好困。 半分钟后,谌风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睡着了。 再睁眼,耳边回荡着闷而微弱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谌风从睡梦中惊醒,跳下床,扑过去拉开窗户,清晰的鸣笛刺进耳朵,他屏息凝神地辨着那声音的方向。 ——离他越来越近。 谌风的手指紧紧抠着窗框,忽然,外面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睫毛猛地一颤。 “杀人啦——!!!” 隔着沈鹤予家别院外高大的树冠,谌风望向家的方向,听见自己心脏停下来了。 第3章 有钱 谌志源死了。 谌风一路狂奔回家,被跟随而来的沈鹤予及时拉住,两人停在人群的包围圈之外,远远看到了李立干柴的手腕被拷在身前,她在警方的牵引下从房内走了出来。 “造孽呀!我家窗户刚碎了片玻璃,这下死了个人,我晚上还怎么安心睡觉。” “怎么杀的呀?她那男人又高又壮的,她能打得过?” “可不,听说是药死的!” “就说这女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那男人爱打人,她就爱杀人!一家子没一个正常的。” “她那漂亮儿子呢?没在家呀?回来不得吓尿裤子了?” 前面聚着街头巷尾的邻居们,迎风巷是整个卡斯特伦州出了名的贫民窟,逼仄肮脏的窄巷里多的是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人。 人越是活的不如意,看得就越小,平日里你占我家门口两厘米地,我水泼你家门上两公分印儿,都是争吵的理由,俗称没事找事——现在可算找见了个大事,当即就高呼起“杀人有罪”,以此顺理成章地站上云端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低头指点起来。 正聊着,一群人就开始左右转着,朝里头望着,四处寻找谌风的身影。沈鹤予眼疾手快的拉着谌风躲在了墙后,他垂眼就能看到谌风呆滞着的目光。 那些人继续说着: “不对吧,我儿子说他看见谌风回来了呀,还是跟那家有钱少爷一起回来的呢。” “切,见天儿攀高枝呢,长得再漂亮那也是个带把的,卡州同性恋可还没入婚姻法呢,真以为自己能当上少奶奶进门啊?又生不出来。” “可不么,这下好了,他妈杀了他爸,档案都不干净喽,清白的好人家谁要他。” 从理智角度出发,沈鹤予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是对的。他谌风肩膀上轻轻捏了捏,安抚:“别在意。” 谌风茫然地抬起眼:“啊? 完全没听见。 沈鹤予说:“……没事。” 谌风问:“人带走了吗?” 沈鹤予探头看了一眼:“还没呢,在院里问话。” 谌风推了推他,“我要去看看。” 沈鹤予一把拉住他,“先别,那些人都在找你,你妈妈肯定也不希望你被他们看到。” “她希不希望关我什么事。”谌风用力推了一下沈鹤予的小腹,沈鹤予触电一般地让开了,一时不查,谌风就走了出去,沈鹤予伸手抓了一把,竟然拽空。 谌风比他预想中走得还快。 但却没走两步就停下了。 隔着那乌泱泱一群清早穿着裤衩拖鞋来看戏的邻居们,李立转过头,散乱的黑发后那双黯淡又疲惫的眼睛瞬间定位到了谌风,和他遥遥地对视着。 谌风是个没眼色的,甚至是个听不懂人暗示的,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李立是在跟他说“别过来”。 谌风脚步蓦然停下,他下意识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无声的:“妈。” 这个陌生的称呼很多年没有出现过,李立好像听见了似的,睫毛颤了颤。 此时沈鹤予刚好追了上来,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了回去。谌风回头又看了一眼,他看到李立低下了头,发丝垂落,遮住大半张脸。紧接着,众人看见她笑了,嘴角上勾着,是一种很幸福很满足的笑。 街坊们立刻炸了锅,纷纷说李立是发了疯病,一个个都向后瑟缩起来,生怕下一个被弄死的就是自己。 很快,警察将尸体抬了出来,一群人这才安静下来——都怕得罪警察——但还是忍不住好奇死人的样子,一个个又不倒翁似的前倾身体,目送尸体上了车。 谌志源的死相看着很安稳,像睡着了一样,半点血没见,众人大失所望。 接着,警察将李立也押送上了车。 警车消失在转角处,议论声如冷水入油锅,顷刻间又劈里啪啦地炸开来。 沈鹤予适时开口:“你……” 谌风扭头就走:“看完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快,好像要赶着去做什么似的,快要到沈鹤予家时,谌风魂不守舍,没刹车,一头撞在沈鹤予肩上才回神。 沈鹤予难得没有立刻退开,谌风更是没有这个意识,两人对视着,谌风忽然抬头看天,说:“真是夏天了,太阳晒得我皮肤很疼。” 沈鹤予看了眼忽明忽暗的多云天,这会儿是早上九点,气温是二十摄氏度,天气预报今天有雨。 沈鹤予:“是很热。”他在谌风单薄的肩背小心地拍了拍,“那进去避一避吧。” 进门后,谌风又说:“好困,我好像还没有睡醒。” 沈鹤予:“那就再睡一会。” 等站在门口时,谌风又说:“对了,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是我妈,她叫李立。” 沈鹤予推开门:“嗯?我知道。” 谌风哦了声,溜达进去,没打算再说什么,他径直走向床,直挺挺地把自己砸进床上,一声闷响后,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沈鹤予说:“但是她本来叫李莉的,是茉莉的莉。” 没人会对一个底层妇女名字的来历好奇,沈鹤予心下已经不耐烦了,但还是出于礼貌搭道:“现在呢?” “顶天立地的立。” “哦。” 谌风说:“是因为她上户口的时候,那里的人给她写错了,但是后来也没有改,其实应该改,我没有那么需要她顶天立地。” 沈鹤予:“谌风,你是不是不舒服?” 谌风充耳不闻:“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嫁给谌志源了,不知道合不合法,卡州的婚姻法是二十岁可以结婚吗?” 沈鹤予叹了口气:“是。” “好吧,那她真的是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一岁生了我。不过后来又流产了好几个……对了,沈鹤予,你见过女人流产的样子吗?” “没有。” 谌风说:“就是很多血。” 沈鹤予没耐心了,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谌风要表达什么。谌风看着好得很,既不需要自己安慰,也不需要自己陪伴,纯粹是浪费自己时间。 他走了出去,说:“谌风,睡吧。” 谌风没理他,翻了个身,板板正正地躺着,看着天花板说:“……我见过好几次。” 李立在谌风一岁的时候开始被家暴,几次怀孕又几次流产。很多年前,谌风第一次生理课,知道了孩子是怎么来的,但他更早就知道没出生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他回家跟李立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变成一滩血? 李立那时开始就很少跟他讲话了,只是很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藏起眼睛,喃喃自语似的说:“你命大呀,你有福气,你是他们几个里命最好的。” 谌风不知道“他们”是谁,倒是把“命好”听进去了。直到现在,他都坚信自己命好迟早发大财。 虽然日子像狗屎一样,但李立说的话他总是很容易听信,不知道为什么。 命好的谌风在睡梦中发起烧来,烧得不省人事,警方不得不延缓了对他的提审,就连沈潞在门外远远瞥了眼,也大发慈悲地容他待到病好。 谌风一连昏睡了三天,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醒来之后却一个尾巴也没抓住。现实的空气就席卷而来,裹得很紧,让他寸步难行。 这几天是沈家的住家阿姨在照顾他,许阿姨五十来岁,看模样也是上城区的人,打扫卫生都扫出一股贵气来,好像用的扫把都是特别定制似的。她对谌风没有过多的不屑,但也没有过分的关注,把握在一个舒适的度里。 她见谌风醒了,就给他端来粥喝,又拿了洗浴用品和换洗衣服来,提醒他可以去洗个澡。 谌风的脑子不太转了,很需要一个这样给他“下达命令”的人,他乖乖喝了粥,又乖乖去洗了澡。出来坐在桌前发着呆,就听见阿姨又说:“谌先生,有个女人这几天一直在找你,这会又来了,要见一下吗?” 谌风望过去,点点头,他背起书包——他全部的家当和行李——下了楼。 门口的女人已经蹲守了三天,她身形干瘦,但个子高大,戴着灰色的工人帽子,穿着一身旧工作服,坐在外面的地上,低头捂住忧心忡忡的眼睛,好似在躲太阳。 谌风走过去,喊道:“九姨。” 这是李立在车间的朋友,李立总叫她老九。老九比李立大两岁,在车间的这十几年里都一直很照顾李立。 老九受惊了似的从地上唰地一下站起来,看见是谌风后,她扯了扯衣服,艰难地笑了一下,黝黑的皮肤中露出一口白牙,“诶,小风,病好了吗?” “好了。” 两人并排走,谌风满鼻腔都是她身上浓重的烟味。 老九说:“小风,姨不跟你绕弯子了,你妈妈那个事,我们都知道你爸家暴她很多年,我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有点回旋的余地?比如法官看在这份上,判个‘正当防卫’什么的。” 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谌风一眼,笑道:“是我托朋友找了个律师问了一下,新学的词儿,也不知道用对了没。嗐,然后完了吧,就想着,看你能不能有点什么证据,比如视频,照片什么的。” “家里没有能拍照的手机。” 老九心凉了半截,在失望中强撑着,拍了拍谌风的肩:“哦,行,行,没事儿,没事儿的,你也别灰心,姨再想想办法。” 两人又走出去一段,老九忍不住点了根烟,她又捏出来一根,往谌风那看了一眼,后者的目光茫然又空洞,看着俨然还是个小孩模样,她无奈地笑了,把烟收了回来。 老九想起李立曾经跟她严肃认真地说:“谌风脑子没有病,他只是一直没长大,小孩的思维,小孩的脾气……也没什么不好,清醒着痛苦就太痛苦了,我宁愿他一直这样。” 她看着谌风,笑着叹了口气,“别担心嘛,姨有点存款,能请的起律师给你妈妈打官司,肯定不至于彻底没希望。你家查封了,这两天先跟着我吧,姨想办法给你弄两口饭吃。咱俩今天先给你验个伤去,看能不能帮到点忙。” 谌风一个发烧拖了很多事,从沈鹤予家出来后,他奔走在医院和公安局之间,回答了无数人的无数个问题。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老九搂着他说请他吃面,最后手机付了一碗的钱,又翻遍了四个兜凑齐了另一碗的。 离开面馆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谌风突然问:“九姨,你要钱吗?” 老九回头看他:“嗯?” 夜晚的巷边,谌风把背了一天的书包卸下来,月光穿过斑驳的树叶倾洒,红色的钞票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谌风举着钱,说:“你找了律师给她打官司,这个给你。” 老九错愕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刻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她才松了口气,急忙跑过来将那些钱都塞回书包里,“嗞啦”一声拉上拉链。她双手按在书包上,瞪着谌风说:“你妈给你的?” “嗯。” 一整天都没跟谌风红过脸的老九压低声音愤怒地低吼:“你妈给你最后就留了这点东西,你全拿出来给我,你傻逼吗?你跟我很熟?如果我是个处心积虑的骗子呢?你以为迎风巷这种装作友善的骗子很少吗?” 谌风看着她:“你不会。” 老九彻底压不住爆脾气了:“我为什么不会?那你现在滚啊,这些钱都归我了,你快滚。” 谌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知道,老九不会。 今晚月光特别亮,树影切割下,谌风的脸半明半昧,老九目光在他脸上转,忍了一天的眼睛蓦然就红了。 谌风这张脸,几乎是复刻着李立长的,她对着跟李立这样血脉相连的一张脸,顿时就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她转过脸去不再看谌风,气得呼吸急喘:“也就你妈能教育出你这种天真的傻逼了。这钱你妈叫你干什么用的?” “住宿。”谌风不太赞同地说。 其实住宿是很不划算的。林昂的住宿费一年高达十三万八,一般也只招收有能力支付这个费用的学生,所以名义上是强制住宿。除此之外,更有背景的特权阶级也可以自由进出学院,比如沈鹤予他们——虽然他并不知道沈鹤予是什么背景。 再就是他自己。 他是特招生,享受的福利很多,学费全免,基本教育的资料也全免,谌风一般就也只学“基本教育”。住宿费当初开的条件是学院覆盖70%,但余下30%对一个住在迎风巷的家庭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于是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特批了谌风走读。 李立一直觉得谌风这样呆板木讷就是因为没有去住宿,缺少了和人交往的机会。 但谌风对此并不认同,他压根不打算拿这些钱去住宿,这跟把全身的积蓄都拿去买了双袜子有什么区别?合群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老九却提着书包站起来,瞬间就理解了李立的意思,她一锤定音地说:“明天我送你去办住宿,你就老老实实上学。” 谌风皱着眉头,想反驳。 老九忍无可忍地给谌风脑袋来了一巴掌,鼓着通红的眼睛说:“听着,你妈的事情有我呢,我不可能不管她,你也必须按照她说的办!我知道你不想花这个钱,但是你知道你那个学校是别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吗?你统考考了全州第一才有资格进去,那里面有多少好资源啊,以后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你日子就好起来了,赚的钱比这四万块钱多几百倍!傻小子。至于现在,你妈打官司的钱你不用操心了,我会赚。” “那是我妈。”谌风说。 “谁说不是你妈了?” “又不是你妈。”谌风又说。 老九:“……你妈也是我朋友啊。” 谌风突然想起:“我不是统考第一。” 老九没跟上:“啊?那第一是谁?” “没记住名字,很早就退学了,我是第二,”谌风从她手里接过书包,背上说:“非住也行,我会把这个钱赚回来的。” * 谌风回到学校已经是周四了。 同桌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我差点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 谌风奇怪地看着他:“我又不是死了。” 同桌噎了一下,拉着椅子凑近他说:“前几天你没来,学院大地震了一次,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想。”谌风奋笔疾书着,他马上就要考试了,别说学院大地震了,就算学院大变态,所有人都变成驴了他也没时间好奇。 “不对,你应该说想。”同桌给他桌上放了一张奇怪的钞票,谌风看了一眼,发现是欧元,从善如流地装进兜里。 “想。”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谌风面不改色:“不卖身。”钱不够。 不上道的同桌小小失望了一下,哼了声,反而觉得他这样更有意思,越发来劲地凑上来:“你用的什么香水?味道很奇特,推给我,我们用情侣香水。” 谌风揪起领子闻了一下:“立白。” “有点耳熟。” 谌风:“很知名。” 同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知名的牌子会有我不知道的?我回去会叫人帮我留意这个立白的。咳咳,言归正传,楼津渡你知道吧?” 他脑子里闪过那天沈鹤予对花蝴蝶喊的那声“津渡”。 “不认识。” “那沈鹤予你总认识。” “这个认识。”谌风抬起头,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见沈鹤予了,发烧的三天里有没有见过他没印象:“沈鹤予怎么了?” “你果然很关心沈鹤予喔。” 谌风继续写题,但匀出百分之二十的脑子聊天,“我们是朋友。” “还朋友呢,你朋友有男朋友了,你知道不知道!” 谌风写完一个“C”,扭头看同桌:“谁?” 同桌欣赏着他惊讶的表情,笑眯眯地说:“沈鹤予有男朋友了,而且,估计长得很好看?反正被楼津渡看上了,楼津渡说要借他对象睡两天,沈鹤予不给,俩人就撞了车。啧,两辆全新的488Pista诶,真是的,也不知道他那对象是什么人?我都笑死了,难道还能有你好看?不过你居然不知道楼津渡喔,也对,他出国好几年了,他可是楼家独生子,楼家……我不敢多说,有点敏感。” 谌风不知道楼津渡是什么在敏感,但是他知道自已对什么敏感。 他压低声音:“是很有钱的意思吗?” 同桌也压低声音:“钱,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谌风费解地看着他,一边思考着,眼睛一边亮了起来,“真的?” “当然。”同桌说。 谌风一双漂亮又干净的桃花眼,此刻隐隐闪着光,眼瞳亮得像小猫的眼睛。 同桌几乎要沉迷进去,不断前倾身体,想吻一下谌风的眼睛…… 刚凑近,又闻见谌风身上奇怪的香水味。 立白是吧,他记住了。不知道是哪个小众设计师设计的。 下一秒,就听到谌风喃喃:“钱还能不值一提啊,这得多有钱……” 被忽视的同桌:“。” 谌风回过神拍了拍他:“太感谢了兄弟。为感谢你我再给你推荐几个牌子:碧浪,超能,奥妙,汰渍,差不多味儿。记得别买太多,量大,用不完。” 谌风身上就是很清新的洗衣粉味,谌风是一只香香的小机器猫。 好心疼、这个谌风太贫穷了,我来帮助他(掏出卡)(潇洒递出)(撩头发)这卡你拿着,密码是六个零,余额也是。 * 首日三章结束!一!万!五! 驿使这女人真是厉害啊太能码字了[点赞][点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