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镇恢复了150年以前的死寂,甚至比之前的700年更安静。任何生灵都消失了,无论人造的或是自然的。海岸失去了巨舰长达百年的冗长影子,只有灰色的承舰柱孤零伫立空荡海岸之上。150年建设的土地、建筑,在海啸与火山的接连摧毁下难辨其貌,连建设前尚存其形的桥梁、鳞次栉比的垃圾塔和通电广告牌也夷为平地。这片区域再度成为垃圾场,但与之前的大量生活垃圾不同,堆叠满地的都是碎裂的土砖和器件,表示生产资料的彻底破坏与抛弃。再无阻拦的火山灰一层又一层将本就夷平的地球镇填得更平,彻底掩埋其文明的痕迹。远方赤红色的高温岩流缓缓向低海拔推进、铺平,此时正一点点吞噬地球镇外围。有几道快速流动的岩流已经一路奔腾到海岸,与覆盖着火山灰的混浊泡沫海水对撞,发出咝咝的响声,水火的冗长拉锯战便这样安静开始了。
此时地球镇最瞩目的莫过于接近承舰柱的一个圆形深坑。深坑已经被海水填满,像个朝岸内弯的满月。始作俑者早在剧烈的爆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骇人的面积仍然不是它实际功率的全部,外部控制线被剪断以及启动时输入输出比的严重失衡使负质量发生器刚启动就爆炸。假设全功率开启,一半的公理号都会被削掉,哪怕刚抬升都难逃一劫。但现在已经没有假设了,遥远的事件透镜中窥得的灰暗空荡地球镇已经成为现实。一片看不见的超越四维的感知自海涛和远方沉闷的高压锅似的大地嘶嘶声回退、缩小,像朝一处低洼地回流的海潮。回退点则在原先O区深处的那栋已经辨不清模样的小楼,地下室里发光的画面暗淡下去,然后消失,彻底将这片土地交还。
奥托知道现在留在超空间基地里的人都爆发着嘈杂的讨论。他若想,能够将他们的讨论听得一清二楚,曾经他也会这么做,在等候队列里的事务总是第一位需要处理的。但此时他发现那些应该优先处理的事情不再急迫。超空间里的那些人需要他出面解释,还有很多其他事情,但是,还有很多时间冗余,不需要第一时间投入下一项任务。哪怕他的确听到了那些人对他的现存情况再度产生疑惑。
他回到那个灰色的空间,曾在那里与斯芬克斯谈判。彻底的静谧包裹了他。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丝一毫念头与行动都没有的静止时刻,奥托才自那满是碎屑的漫射光球壁聚焦视线。原先同他一样静止的碎屑扬起,他看到斯芬克斯站在对面。
狼头人外观没有任何改变,但有些微妙的变化发生了。即使绿眼和獠牙仍然锐利,但它不再看起来居高临下,而是以一种平起平坐的姿态面对他。斯芬克斯说的是对的。哪怕看似被负质量发生器揉碎扭曲,他看到西本重新完好无损地在他面前呈现,无论外观上或是作为程序的功能层面。换做其他人或许就会恐慌,但奥托此时什么念头都没有,只静静地看着悄然出现的斯芬克斯。
狼头人在等他说些什么。他们都有足够的耐心,能够一直等下去。阿莱茜丝离开后,奥托并没有获得和她一样的将意念具象化的能力,虽然他已经比之前辨得清更多东西,能看清斯芬克斯里西本的部分。然而面前沉默的斯芬克斯为何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无法推测。不过他望向功能全部苏醒的西本,此前暴戾的克隆人正清醒但沉默地看着他,他正好有了问题。
你怨恨我们将你击败吗?他在灰色的空间里沉默向斯芬克斯发问。也许这个问题会激怒刚刚还冷静的西本,但他不在意。
不。西本驱动斯芬克斯外表回答。奥托有一丝讶异。
你们对于生的渴望与执着超过了我对人类的憎恶。我以为你们和以前一样只会无助龟缩,是平白消耗资源又高高在上的蛀虫。但你们证明了自己有资格在宇宙中存活,是为生存主动探索的生物,不再充斥可憎的懒傲,我没有理由继续攻击你们。西本平静地陈述。奥托看得出克隆人的确不打算再对他们发起反攻了。说完,西本的影像沉寂下去,如同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斯芬克斯仍然站在原地。西本沉寂后,斯芬克斯理应也跟着消失,但它没有,依然轻松维持狼首人形态。它还想说什么?那绿眼里还有不属于欧罗拉和西本的部分。似是看穿奥托的微弱疑惑,斯芬克斯,作为程序的整合体,开口了。
你只在我身上看到了西本和欧罗拉的部分,殊不知,我也是你。
西本的重新现身都没让奥托震撼。斯芬克斯无害,却着实让他扬起一瞬不小的波澜。
我是你新生思维的镜像,我就是你不愿接受的自我意识。斯芬克斯以钟鸣般的洪亮清晰声音阐述,庄严,充满压迫,如同真实的埃及神祇。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看起来逼人。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瞬震惊,奥托冷静地望向斯芬克斯。不带有任何情绪的问题连成推理的细线,他看到了第一个岔路口。事实上他不怀疑欧罗拉的能力,但斯芬克斯的历来表现飞速重现,结论仍然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以外。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奥托问。
如果之前告诉你,你就会不信任我。斯芬克斯纹丝不动,仍然以洪亮的声音回答。但是,现在你准备好了接受这个答案。因为你已经接纳了我。
不论斯芬克斯的外观和表现如何使他怀疑起自己,此时奥托陷入了沉思。当他得知这个事实,并没有对斯芬克斯油然而生厌恶,甚至好奇为何自己会选择这样一副形象——假如的确是他的意识选择的话。是的,他不再抵抗“不理智”的念头,在理应的百忙之中选择悄然暂时离开,倾听之前他认为不可理喻的提议。直到这时细看,他才发现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提议并不脱离缜密的逻辑推断,超乎寻常的结论反而表明变量精度的提升与推理的纯粹化。
你已经赢得了我的挑战,克服了对我的恐惧与排斥,并且继承了我的能力。作为斯芬克斯,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斯芬克斯说,平静得难以置信。是时候解体了。
狼头人平静地伫立,没有恐惧地逐渐化为无颜色和生机的碎屑,又继续碎解成细小得再也看不见的粉末。随着形象彻底消失的那股无形之力使奥托知道,组成斯芬克斯的法则也彻底解散,那个唯一的斯芬克斯不复存在。他应该感到惋惜吗?奥托不知道,他什么感受都没有,最终也没有说一句话。
暂停的诸多进程终于逐渐坠入其轨道,奥托离开了灰色空间,世间喧嚣向他走来。
公理号飞船没有急于逃离太阳系,而是泊在了地月拉格朗日L1点,位于地球与月球之间。巨型飞船仓皇升空,有太多的事务需要安排妥当,以防其转化为不可遏制的混乱。整顿舰内秩序成为首要任务。
起飞时的异常状况已经消失了。卡尔上尉正式变更为卡尔舰长。只有初始芯片的科林,上一瞬记忆是坠毁在地面的常量号舰桥,现在他则很清楚自己位于公理号上。飞船电脑协议、设施反馈、舰桥布置、乃至这副略有些旧得泛黄的躯体,都完全不属于他,千年的经历都无法想象自己会到另一艘飞船上服役。经过好一段时间,科林终于自大佬和卡尔舰长那里拼凑出事情前因后果。船舵机器人一言不发,即使相伴熟悉如大佬,也不能肯定此时上司究竟在思考些什么。卡尔舰长和汉更是沉默,卡尔舰长用带些尖锐的眼神审视科林,汉在后方望着那个活动过来的熟悉的躯体,心里更是被记忆搅得五味杂陈。
“像一场噩梦。”低沉的音色,却不乏特征性的轻佻,卡尔舰长和大佬沉下心中石。电梯门打开,MVR-A和其他机器人进了舰桥,科林用内线告诉他们将这副躯体运回储藏。“不同阶段不同任务,这躯体再怎么神奇也暂时结束了它的使命。等未来适时再说吧。”
船舵机器人随即转向那个一直在后方沉默的少年。同样的发着红光的鱼眼镜头,外观一模一样,汉却发现自己再也读不出那鱼眼镜头里蕴含的东西,虽然他以前也不怎么能读出来。
“年轻人,你的生物信息已被编进舰内授权系统,这说明你是公理号的预备舰长。我猜是03的决定。你对此知情吗?”
“叫他奥托。是他把我的生物码编进来的。他的确要把我培养成舰长。”汉回答科林,随即转头望向窗外的黑暗,在舰桥的明亮光线下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们管理飞船挺好的,帮我抹掉生物码吧,我不适合做舰长。”
“行啊,没问题。”科林回答。
“你打算以后怎么做?”卡尔舰长问。
“我不知道。”汉回答,“我想在飞船上摸索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但是应该不会是舰长了。”
汉看到瘦高的舰长扬起一边笑容。
“你的路还很长,孩子,不要恐惧或者拒绝未来,不要放弃尝试任何事的热情。”卡尔舰长伸手拍了两下汉的肩膀。“这里对你开放,随时可以上来学习。”
少年的心里猛然一震。他站在电梯间,望向卡尔舰长和科林,向他们行了一礼。
奥托回到喧嚣的中心。视野稳定后,那些人类科学家正围在一处热烈讨论。本来这是超空间基地核心区域司空见惯的场景,但奥托的视线穿透了人群背影,看到中间出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两个身影似乎也瞥到他色泽转红的单镜头,猛然拨开人墙,人群这才将焦点集中在他身上。两个身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瓦力?伊芙?”清冷声音里的疑问清晰可见。“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两个机器人破碎的语言借由旁边悄然降落的欧罗拉翻译给全场。此前忙于与西本斗争的所有人知道了常量号高层执行了《冷酷的方程式》式的以舰员性命换飞行安全的残酷策略。他们并不是全能的,即使早有印象,当时却无暇干预新飞船高层这一残酷的决定,也没能帮忙判断飞船的载荷是否真的如此有限。但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所有人都默默而不约而同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常量号人的排外。
瓦力:“我们希望了解折跃井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假如飞船无法升空,无论舰上如何决定,我们就会成为解决问题唯一的希望。”
奥托一直沉默。伊芙早注意到前指挥官胸腹上骇人的大洞,询问在场的其他人类,谁也答不出来罪魁祸首。【请告诉我们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抱任何希望地向奥托发去近距离通讯。果然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你们知道现在公理号已经顺利离开,你们会被留在地球上,直到被陨石杀死吗?”奥托向两个机器人发问。
“我们知道。”瓦力回答。“你不是吗?”
听到欧罗拉翻译的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地望向三个机器人之间颇为尖锐的对话。进入超空间基地的还有其他不少机器人,它们默默藏在人群中央,但它们猜测奥托已经发现了它们。
“你们知道自己做的什么决定就好。”奥托沉默片刻说。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伊芙问。这也是超空间基地里所有人的问题。
公理号升空后,留下来的人就已经确定了结局,等待的是数月后自己的丧钟。在此之前大家都无暇思考这几个月应该如何过。本以为会和以前一样忙碌,在升空任务完成后,就能够全心全意且自由地投入探索欧罗拉的奥秘。但等到事情真的结束,那种曾经以为的自由探索的愿望似乎也突然连着飞走的飞船一样消失无踪,只留一具迷茫的皮囊,任何动力的抓手都失去了。
“地面上还有很多人。”奥托说。他连锁着欧罗拉,把接下来各个陨石的落点、时间和撞击影响预测范围等都自投射线投射给众人。然后他把目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的人数也投射出来。那是触目惊心的数字,足有接近85万。虽然陨石的落点都不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但是前几个月大量陨石在其他地区的撞击,势必造就几近永夜的浓稠尘埃层,正好赶上密西西比河平原庄稼灌浆成熟期,随之而来的是减产,饥荒,以及早来的严寒。然后在恐惧与饥寒交迫中,5个月后,忒亚小行星撞击,所有人都将在痛苦和火海中结束生命。
“他们不需要这么痛苦。”奥托说,“我计划在5个月内将他们引进超空间基地,只保留意识范式,让他们在欧罗拉这里活下来。”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从不认为这些人的意识到欧罗拉这里仍然是活着的,之前看到的“活着”的图景,都不过是他当时太希望让人活下来所投射的不真切的假象。但是现在他的语言竟然在某种层面上印证了当时看到的那幅图景。
“探测船和地球上可能留下的其他小型飞行器可以来往地球与公理号之间运送人员,但85万人不可能全都登舰,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儿童优先。”奥托继续说,“我将立即告知公理号准备迎接人员。机器人——”他点出藏在人群中其他机器人的编号,“——与欧罗拉协助寻找地球上所有可运作的太空梭,运送到密西西比河平原。”
“让85万人进来?!”一个人类突然发出质疑,那声音中甚至充满恐慌和愤怒,“奥托,你忘了那群入侵者吗?那才区区几十个人。现在你要让85万人有秩序地进入超空间基地?!你甚至就是被他们击成这样的!下一次,我们就不会那么好运了!”
伊芙的LED灯猛然转换成惊讶的圆形。但她仍然没有收到奥托的回应,并不清楚人类说的是否属实。
“现在情况变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计划。”奥托说。“而且我们有两个强有力的大使:瓦力和伊芙。他们能够很好安抚那些人的情绪。”
伊芙一时没反应过来,瓦力则缩成一个箱子,微微向后滑去。
“什么意思?”伊芙用电子语言,通过欧罗拉的翻译说,“你是说……让我们欺骗地球镇民,骗他们下来……下来死?”
“是的。就是这么残酷。”奥托已经准备好了伊芙接下来会歇斯底里,但是伊芙没有拔出等离子枪,只是低下了头。“不,我不打算骗他们。他们将会获知所有的真相,在真相中接受死亡。”
所有人都沉默了,坐在后面的科学家缓缓抬起双手掩面。
“我……我不知道怎么让85万人……主动接纳自己的死亡……”劳伦斯望向奥托,摇头,“我相信大部分人都能够说得通,但是一定有小部分一定接受不了,而这一小部分,无论如何,都足够我们伤脑筋了。”
“劳伦斯,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只要进入折跃井,他们就会接触修订过的离散选择模型——也就是所谓‘图灵测试’——假设密西西比河平原也会被陨石袭击,是选择继续到平原还是把意识拷贝留在超空间基地。”奥托说,“当时我们和他们都不知道忒亚二号会这么快落下。但现在应该告诉他们真相。”
“虽然这么说或许在你这个机器眼里看来很不人道,但作为一个人类,我觉得,比起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会死,不如让我就挨饿挨冻,然后在无力抵抗的自然力量里死去,哪怕在你看来我遭受了可以避免的痛苦。”一个研究员小声说。“因为我会觉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当时要把我送过来,为什么不能阻止陨石。我会感到被欺骗,我会把所有的情绪都迁怒于你。一旦我产生这种想法,那你能做什么其实就很有限了。”
“所以我的观点是,就让他们在上面死掉好了。我们于心不忍,但是或许这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意。”那个研究员接着说。
“他们有选择减少痛苦的权利。迁怒与否不重要。”奥托回答。
“但是如果告知的痛苦远超后面经受的痛苦呢?”研究员反问。“你没有办法定量。”
奥托迟疑了一阵。然后开口了。
“我曾隐瞒A-113指令,最终与舰长发生严重冲突导致公理号返回地球。这是你们都知道的故事。”他说,“上次超空间基地被入侵也有隐瞒的原因,虽然我们别无选择。尽管情况不同,我不认为这次继续隐瞒,结果就能好到哪里去。”
轮到那个研究员语塞了。
“这是两种不可调和的观点。有人要投票吗?”米勒夫人打破沉默,“我还有另一个自私的观点不如听听?”
“刚刚那场对西本的战役已经证明了,不同意志的比例能够改变欧罗拉的力量。此前西本的意志够强,他就有足够的驱动力使用欧罗拉的功能。但是我们的意志远远不够,直到最后,才因为有唯一的目标,勉强合力暂时取得上风。” 米勒夫人说,“欧罗拉会比任何人类存在的时间都长,她所在的空间,能够支持到地球完全修复后。这么长的时间内,如果仍然只有我们和西本存在,他的意志仍然很强,仍然会出现失衡的情况。但是如果有那85万人的意识融入,欧罗拉足够建立为一个平衡的整体,实现自主并且中立地对待地球以及后续衍生物。”
“没用的。之前已经做了几千人的实验,结果一点用都没有。大部分人都没有足够强的意志,该失衡仍然会失衡。”一个人反驳。
“是的。但是,如果我们能够让这些人拥有一个强有力的希冀,并保留在意识范式中,就有可能逆转当前的情况。” 米勒夫人说,“最坏的也莫过于85万人什么也没有,仍然是西本的意识占主导。欧罗拉不会无限吸收同一思维范式,此前那几十人的攻击思维和西本的一样,西本便没有采取行动,任那些人替他干活了。”
“所以我同意奥托将85万人引入超空间基地的计划。但是要让这些人能够在面对死亡时不恐惧不愤怒。” 米勒夫人说,“这是个非常挑战的工作。但是这是彻底制衡西本的唯一的机会。”
在这些科学家之间,还有几个瘦高的常量号人。其中一个听到米勒夫人的发言后,猛然抬起了头,神色似是被强烈的记忆触动。
“这……这是临终关怀……”那个常量号人的喃喃自语使得所有人都齐刷刷望向了他,他并不回避那些目光,而是热切地与他们的双眼对视。“这是……对一个文明的临终关怀。”
文明的临终关怀。
执行临终关怀的自身也是临终之人。
他们的目标是让地球镇人平静坦然面对5个月后的死亡,并且减少他们在此过程中的痛苦。超空间基地的人们遍寻史料后,不情愿地发现只有宗教才能在如此庞大的人群中产生显著效果。即使公理号的后裔也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宗教倾向,那是起飞前特殊的文化延伸到现在的后果。不过大家都认为,现在拿宗教来打掩护着实是个馊主意。但宗教采用的手段仍有可鉴之处。自人类文明有记载以来的大大小小所有资料被分类、归纳,归纳的结果愈是具体简洁,他们愈是感到一种道德上的不安。在大家明知自己的结局之时,还要求保持理智与克制,甚至在生命的尽头决定付出,实在是过于违背人性本能。
他们必须得编一套严密的说辞,谨慎地选择时机告诉所有人。所有人都参与到这项庞大的工作中来,通过扮演地上的人们,用各自的感受修正这套方案的不妥之处。反复而艰辛的无数次调整后,这份跨度长达5个月的临终关怀方案初具雏形,在欧罗拉的事件透镜帮助下,每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所产生的变化都有调整的预案。
与此同时他们与公理号的对接工作也在进行。公理号当然没有主动联系超空间基地,说是超空间基地入侵了公理号一点都不为过。以奥托为首的超空间基地人强行检查了全舰的载荷状况,无论经由飞船电脑或是诘问飞船高层。万幸的是,公理号抛弃机器舰员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并不是出自排外思想,不然是否当场血洗舰桥可就只能指望奥托的道德水准了。公理号低速发动机的确尚未恢复到原有水平,他们目前停留在L1点的目标之一就是继续维修低速发动机,以免后续接近引力体时发生坠毁。而且跃迁使用的负质量发生器效率不完全适配巨型飞船,的确对运行环境提出更高要求,其中就包括飞船总质量。对于卡尔舰长和科林而言这“阴魂不散”的谈判以一种类似于威胁的强制条约结束。奥托不追究此前他们的决定,给予后续调整负质量发生器的全部技术支持,但是要求他们不得回绝地球发出的询问,并且必须接收地面运送上来的所有个体。奥托的话再难听,卡尔舰长与科林也得执行到底,一半出于被威胁,另一半则是他们当前的生还的确建立在地球的无数生命之上,连容人之心都没有,星际之路也走到头了。
超空间基地里的机器舰员在欧罗拉协助下找到了散落在全球各地总共6个小型穿梭艇,都埋藏在极其难以清理的地方,周围尸骨遍地。本应有更多,但BNL留在地球上的大量赘余物中,唯独飞船远远少于其他留下来的物品,可见大逃亡时期,飞船在急于奔逃的人群中是多么稀缺的物资,连只能把人送上太空,只能临时住一两个月,根本不能生还的穿梭艇都成了争抢对象。这六艘穿梭艇能留下来,无人知道当时在它们附近发生了多惨烈的争斗,又因为什么没能起飞。总之,机器舰员们被折跃至穿梭艇所在地,1000年的风化使当时造就困难的一切都已化为齑粉,它们带着这些小型飞船直接回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正在耕种的地球镇农民看着这些古老的小飞船降落,出来的是他们曾经认识的机器人,由于探测飞船的卫星功能被破坏,已经半个月与地球镇失联的地球镇人急于询问地球镇的状况。他们只通过后来进入密西西比河平原的人得知地球镇与公理号开始了战争,但后来再无音讯。
机器人遵循超空间基地的指示进一步维修飞船同时,告诉围在这些飞船附近的农民,公理号起飞了,地球镇被严重地质灾害破坏,再也没有任何人在镇里。
消息很快传遍了平原。听闻此,人们反应各异。有人不相信如此短时间里温馨的家园怎么骤然变成地狱,有人担忧失联的亲人,有人因害怕而嚎啕,因为感到应验的灾厄即将追随而来。不少人提出要亲眼看到地球镇的现状,机器人将破败的、空荡荡的、被火山灰和扭曲熔浆吞噬的地球镇展示给他们看。熟悉的居所此时状如地狱,陌生得难以置信。后来甚至在强烈的要求下,它们带领几个人进入小楼,重新来到地球镇,让他们亲眼看到了充斥着高温、毒气和不安隆隆震动的地球镇。回到平原后,每个人都泪流满面,对前来询问的人们说,一切都是真的,地球镇已经成为了地狱。
五花八门的问题与焦虑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自人们涌来。那些失踪的人在哪里,为什么公理号飞走了,为什么他们留在这里,到底后面还有什么事情,这些穿梭艇到底是干什么的……问题之多,急迫程度之大,像一块巨石霎时压在留在地面的这些机器人身上。它们本以为这些人的愤怒与焦急最终会转化成对它们的攻击,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留在平原上的人们在听到它们说需要等待基地里的人来解释时,竟然没有将情绪发泄到它们身上。或许是这些人们已经和原先的地球镇人不一样,愿意听从已故镇长指示的人本身就没有很强攻击性;或许是作为公理号舰员的它们,没有跟随飞船飞走,而是留在地球上,使得平原人感到了一丝同甘共苦的安心。
随后,在超空间基地里的人将投影板搬出了小楼,让信息得以在广大的平原上让更多人看到,而不是局限在一次只能容纳几人的小楼中。超空间基地出来的人说,他们的问题都将在这里全部回答。越来越多人放下手上的活来到小楼附近,这些超空间基地里出来的人面色凝重,沉默少言,农民们早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感应到不祥的消息。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工作,而是同样沉默地等待他们铺设完毕。
他们首先投影给人们的是失联人员去向。蜂拥而至的人们围在投影终端前查阅关心之人的名字,显示的字体或血红或荧绿,表明死亡或存活。这些科研人员看够了地球镇与公理号的尖锐争斗,礼貌却谨慎地离这些农民远远的,以防他们突然的情绪爆裂发泄其上。但他们只看到平原人在久久面对血红字体后,沉默地掩面离开,或是与同伴搭肩放声痛哭。平原人选择将无数的苦痛都留给自己咽下,就和他们选择无条件信任已逝的格兰德镇长来到这片平原上一样。超空间基地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尽管多么想上前安慰那些人,却最终没有勇气上前,而是将画面默默传回基地。
围在人员去向屏幕前的人越来越少。沉痛的情绪弥漫了夏末初凉的平原,时常有人穿梭的田间也空空荡荡,杂草开始重新占领埂头,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心不在焉。通信板仍然一片黑暗,不时有人悲伤但礼貌地找到超空间基地人,小心翼翼地问通信何时才能恢复,以便让他们和还活着的在飞船上的人联系,或者那些运过来的穿梭艇是干什么的。超空间基地知道,第二阶段开始了。
“我是沃尔特·德卡德,在座的有些人可能认识我,曾经我在大区教过数学。”德卡德站在小楼外面,平原上的人们沉默地看着他。“我们都知道,地球镇已经彻底毁灭,公理号也已经起飞。”
他微微低头,沉默一阵。自发在小楼附近作为广场用地,聚集的人群见状不敢打扰,只有平原的阵风吹过。德卡德抬头,飞云快速在头顶的蓝天掠过,和两千五百公里外的地狱完全无关,甚至和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相比都宜人得仿佛天堂。他也多么希望这个天堂能够维持下去,但他清楚得很,这个天堂已经进入倒计时。
“地球镇的毁灭已经应验。尽管流星体还未下落,但现在已经是地狱,如果没有折跃井,留在那里,我们已经死了。”德卡德望向众人,“但是,我们万万想不到,密西西比河平原,我们所在的地方,也将在5个月后,迎来它的末日。”
人群一阵不安的骚动。
“地球镇的那颗流星体只是先行者,小行星的反光极其难以被看到,等到我们看到时,我们才发现根本不止即将降落地球镇的那一颗,小行星将接连不断地袭击地球各个地区,到时候密西西比河平原也会像地球镇一样陷入一片火海。”德卡德讲出准备好的台词,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当然知道这不全是真相,同时观察越来越恐慌的民众的反应。还有其他超空间基地人和机器人也在仔细观察着人们的反应。“诸位!诸位!一千年来人类对地球欠下的债务,现在毫无悲悯地已经降临到我们身上。看看我们!我和你们一样,只能留在地球上了,再也躲不掉了,诸位,人类的末日到了。”
“末日到底是什么时候!”人群吵吵嚷嚷起来,但是没有涌上前扯住他的衣服。基地人最终选择了宗教式的演说,德卡德因紧张和激动而面色苍白,他究竟还是害怕超空间基地此前的叛乱重演。但或许这种表现足够真切,民众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反而没有质疑他,都相信人类的末日的确要到了。但除了哀叹命运不济,便再无他物。
“5个月后。密西西比河不会被陨石正面攻击,但是,其他地方落下的陨石,会让天空再也没有阳光,寒冬更早到来,庄稼来不及成熟就会被冻死,缺粮,缺热量,最后巨型的陨石会把别地方扬起的热浪席卷过来彻底毁灭我们,我所来自的超空间基地,也会因为地质变动而消失,让我瞬间死去。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全部人都会在5个月后死去!”德卡德抬高音量,暂时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一点。
人群鸦雀无声。有人仰头望天,有人望向自己的庄稼地,更多的只是看着德卡德。德卡德感到一阵寒意直窜头顶,他只看到那么多眼睛里知晓死亡后的震惊,却看不出更多的情绪,他不知道将这些信息告诉人群之后,下一秒是否马上爆发反扑的愤怒。他忍不住向后靠去,但另一个念头强迫他必须马上继续演说,趁海啸般的愤怒将他吞噬之前,将信息全部按计划传递完毕。
“公理号同意在1小时后开放与舰上的通讯,我们将在这里辅助大家重新登入舰上通讯系统,与自己的家人通话。”德卡德说完,身后的全息展板内容转换成通讯接入界面,现在是灰色的,表明尚未开放。这时,人群传来惊呼。他们看到小楼里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瓦力和伊芙。他们的出现让骚动的人群安静了很多。
“我们都同大家留在地球上。”德卡德适时强调一句。“正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将要死去,我们现在有时间选择有尊严地不留遗憾离开。”
“那些小型飞船是干什么的?”有人提问。
“公理号现在可继续容纳9300人左右,但是现在整个平原上有85万人。我们的大部分人都要留在地球上死去。”德卡德解释,“这些飞船便是用于接驳人员上去,而我希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孩子们,让我们的孩子们在飞船上活下去。”
通讯界面开放,瓦力与伊芙,还有基地人和机器人,协助上前来的人们重新录入对接码。亲人面孔出现在通信板上那刻,许多人相对久久无言,最终还是平原人告诉远在飞船上的另一半,“亲爱的,我要死在地球上了。”
但更多的人根本没有能在飞船上联系的人。要么全家都在平原上。要么失散的亲人已经死亡。他们只能沉默找到家人,在广阔绿色之间或者回到家消化现实。与公理号对接的平原乘客登记也开始进行,一开始人很少,但全息屏旁很快络绎不绝。飞船旁边一直有机器人监视巡逻,期间当然有人前来问起飞名额能否通融,但给予的回答从来是优先保证未成年人起飞。当然,即使有人闯入飞船也无法升空,基地人早将这些小型穿梭艇调为远程操控,入侵者会发现自己的动作无济于事。但尽管他们默默加强巡逻,穿梭艇区域都出奇地稳定,没有发现半夜前来偷渡的平原人。
一个个家庭将自己的孩子送入穿梭艇,艰难的分别之后,穿梭艇关上舱门。将相望目光分隔。机器人会随艇升空与公理号对接。关上舱门后仍有不舍的平原人不愿离开穿梭艇,一番艰辛的劝说后才勉强后退。穿梭艇陆续在这片土地上喷出炽热的烟尘,渐如亮星消失在高远的苍穹。家属留在大地上看孩子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又低头紧张地翻看通讯板,等待稚嫩面孔重新出现其中,背景将变成低重力的冷白金属走廊。第一批升空的孩子们成功抵达公理号,见他们适应良好,无疑是对留在地上的这些家人的最大宽慰。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灾难一定会发生,尽管一直呼吁,送孩子们进穿梭艇的平原人比例一直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但超空间基地不着急。有时候的确要等到实在的灾难发生,才能让地球镇人意识到严重性。没有战争,没有显著的气候变化,在密西西比河平原上的日子重新平静,变得几乎和以前的地球镇一样,时光飞速流逝。只有每天不时的穿梭艇起飞和返回提示还有一颗几个月后的定时炸弹或许会爆炸。
机器人主要担任了平原上的护送未成年人登舰任务,但瓦力和伊芙一直留在地面,没有随艇升空。有时候德卡德会想,或许瓦力和伊芙在平原一直留着,让地球镇人感到过于安心了,反而拖延了援助的时间。不过他,甚至奥托,现在都不在乎救援效率问题了。临终关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成为彻底的服务者,尽可能满足临终前的一切愿望,哪怕这些愿望不符合最优解。他们在小楼的全息屏上滚动播放流星体和气候监测数据,或者通过广播提示平原人。如果这些人提出想去地球其他地方看一看,基地人也会带他们到小楼下方折跃到想去的地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明确的冲突,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他们的预期。
暂时稳定的地面社群让超空间基地获得了继续钻研第三阶段的机会。在基地里的人开始全力改进欧罗拉的人机连锁,把平原人接进超空间基地才是最大的挑战。根据平原人第一第二阶段的表现,他们无数次在欧罗拉里通过意识集合,仔细寻找事件透镜提示的蛛丝马迹。在编织第三阶段庞大精细的计划之中,作为临终关怀的执行者同时也是对象的所有基地人,同样也会陷入到最后时刻对自身的思考。时常能见到暂时脱离工作之外的人坐在超空间基地遍布柔光的半透明基质上静思。其余的人鲜有打扰。他们都知道,尽管剩下的时间并不多,理应利用好越来越薄的进度条,大多数人也经历过生死攸关时刻,但真正代入到死亡前夕,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平静。
“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冒犯的问题,但还是好奇。”劳伦斯找到奥托,后者从编写意识快照安抚全息程序中分出一部分精力,冷静地等待瘦高男人陈述。“虽然死亡定义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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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体的机能不可逆地终止,但在我看来,假如没有后续的外界处理,你已经死亡过很多次了。现在你又将迎来自己的死亡,想法和以前会有什么变化吗?”
奥托没有直接回答。他关闭了发着红光的单镜头。壁上蓝色的投影线突然投射出一个人影。劳伦斯定睛,发现那是他曾经设计的西芮安。
“在我之前的那些‘死亡’前夕,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即使是我主动实施的那次。”希腊女人半靠在墙上,面露微笑,声音还是清冷的机械音。劳伦斯知道奥托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情感,对这机器人来说简直是飞跃式的进步。“我恐惧过。也期待过解脱。至于这一次,我思考的更多的是,为什么我仍然愿意留在这里。欧罗拉一定已经有了我的思维模式副本,能够执行我现在的所有任务。将我的有效部分送到公理号上也不会影响载荷。但是,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愿再回到飞船上。”
“缪斯的诱惑?”劳伦斯有些苍凉地笑了一下。
“不尽然。”西芮安陷入沉思。“利于自身存续的逻辑已经无法说服我了。在飞船上,无论是在指挥层,或者只是普通舰员,即使代入到常量号的社会模式,都无法再唤起……归属感。”
“价值感的区别吗?”劳伦斯也望向空荡荡的通道深处。“发现在飞船上无法创造和这里等值的价值,或者认为未来都是可预见的,所以索然无味,就像我一样?”
“我不认为和价值感有关,实际上我不希望人们把贡献按迹循踪到我头上。……我大概明白了。”西芮安抬头,全息投影精妙地塑造出明亮尖锐的双眼。“只要在飞船上活动,就不可避免与其他个体产生交互。而我一直都不愿介入其中。这里不一样。”
“一匹孤狼。看起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劳伦斯半开玩笑说。“但实际上,你没有真正脱离任何人。假如欧罗拉保留了你的思维范式,就像西本那样,最后她还是可能将你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如同我们之间的意识集合。”
“是的,但是隔开一段距离总比面对面、可辨识的接触好。”西芮安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到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是否可以减轻当前对交互的排斥,但我发现只是暂时的缓解,到最后总有关系牵制。”
“这其实是创伤。公理号已经给你造成了太多的痛苦,你在回避那个带来痛苦的地方。”
“是的。放在以前,我会为了职务强迫自己留舰。但除了任务之外,我找不到一点吸引我留舰的理由。难道在我的程序里,失去任务就意味着自毁倾向吗?”西芮安和劳伦斯都笑了。“实际上,这里的工作环境比舰上更舒适,唯一的缺点就是持续时间太短。但如果不将维持运作当成一个必须执行的任务,死亡本身倒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劳伦斯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想得开。我不一样。虽然我也算是死里逃生过一回,但想到几个月后真的要彻底死去,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这很正常。之前几千人的神经连锁统计表明,死前最常见的情绪就是恐惧。”西芮安说,“少数恐惧不明显的与他们生前高度的满意度和对死后强烈而正面的期待有关,也有年龄效应。”
“我都知道,我也正在让自己充实起来,尽量减少遗憾,但……恐惧仍然挥之不去。”
“它本来就是无法去除的。但能给足够的时间去质疑与思考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西芮安平静道,“如果没有时间,只好用以他物逃避面对——这就是我做的临终抚慰程序的一部分。”
“啊……我不认为我脆弱到需要这个。到时候不要对我用你那套全息把戏。”劳伦斯作为临终关怀计划成员之一,当然知道这程序的底细,他用一副被看透的神情回应西芮安。
陨星体群已经进入了地球轨道,一颗颗按照精确的既定路线落在地球的各大板块。超空间基地和密西西比河平原平静得几乎超脱现实之外,别说致命的火光和冲击波,连一点震动都感受不到。但L1点的公理号或者超空间基地都已经通过各种手段观测到陨星体的下落了。公理号上用高倍望远镜看到了欧亚大陆上盛开的那朵亮黄色的圆花,随着自转逐渐颜色低暗,被云层遮盖。这个惊人的图像在整艘飞船上都看得到。超空间基地同样将飞船的观测图像和模拟的图像都展示在全息显示屏上,平原人在与飞船上亲人的通信也获知了此事。尽管早知将要死去,但当死神的脚步声的确渐近,对死亡的恐惧仍然不可抑制地席卷了整个平原。
超空间基地仍没有干预。他们还在等。陨石落在越来越多的地方,本来地球上有70%的面积都是水,自然下落的陨石不应该都在陆地上,但经过人工干预后的陨石大多落在大陆的位置,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大量的烟尘被抛射入大气层进入循环。终于,平原人开始意识到,并不是夏至后和纬度导致的日照时间越来越短,而是的确阴天的日子越来越多,而且云也越来越脏,正午甚至都像暴雨前夕那样昏暗,但迟迟没有降水。小楼旁放置的显示屏也提示当前的天气是由于冲撞烟尘的直接影响。昏暗的乌云也只挤出来一点点小雨,落到庄稼上是熟悉的泥浆。泥浆直接唤起了平原人对地球镇的记忆,霎时对应到后来看到的地狱。他们终于体会到衰亡正式开始,起飞的登记人数骤增。机器人们当然努力增加起飞班次。小楼附近开放的倾听遗愿的请求率也迎来上升。第三阶段准备工作也接近结束。在连日的昏暗和逐日可感的温度降低中,基地认为第三阶段可以开始了。
第三阶段不比之前第二阶段那样集中镇民告知事项,而是在为镇民进行单独的临终抚慰时,提供进入折跃井的选项。抚慰镇民的当然不是基地里的任何人,而是此前几千人的意识集合塑造而成的“神父”人格程序,由欧罗拉的算力直接运行,服务进入小楼的镇民绰绰有余。平原人知道这个神父,此前也邀请过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这次的“神父”比上次的版本应对各类人群的反应丰富许多,平原人当然记得祂当时有关心灵连为一体的叙述,然而这次,他们提出了一个棘手问题。
“进入折跃井?为什么当初被召进折跃井的那些人,他们被登记为死亡?”
超空间预料到平原人会这么提问,这也是他们最有争议的一个问题之一。当初在显示失联人员去向时,有很多人提出反对意见,称要把在折跃井中死亡的那些人登记为失踪。但奥托和米勒夫人等人坚持不能隐瞒去向,一旦隐瞒,假设带着预设的意识进入欧罗拉发现超空间欺骗了他们,哪怕□□不存在,存留的意识快照仍有完整推理能力和情绪,足够引起欧罗拉的再一次失衡。他们必须为平原人提供选项,提前离开这个世界,或者在地上,看着自己被滔天的火墙吞噬。
神父紧握着平原人的手。套上在地下室布置的神经连锁头套后,全息程序在中央后回制造触感,洁白长袍的长髯者双手温暖有力。然后祂告诉他们:是的,那些人肉身已经毁灭了。但是精神永存,他们都在这里,静静地陪伴你们。他们会听从你的愿望出来对话。
长髯者顷刻变化为每个人心中念出那个人的模样,有的甚至有好几个。见到熟知面孔,都震惊不能自已。他们似是畅谈几个小时,但其实现实中只过了十分钟。超空间原先认为这几千人的能力太弱,但此时他们正发挥着不可磨灭的作用。那些人分享自己的经验,或支持或反对,生与逝打破了亘古鸿沟。超空间基地并不干涉他们的对话,将选择权都交给他们。等到对话终于依依不舍结束,平原人没有摘掉头套,仍然低头沉默。有些人看到亲朋好友向中央凝聚、重合,重塑成神父模样。
平原人:“你是谁?”
神父:“我即我们。每个人塑造成我。无人隔阂,无人丢失。”祂的声音也似百十人共鸣。
平原人将挣扎纠结透露无遗。“……我可以回去与亲人再……聊聊吗?现在作决定太突然了。”
神父:“当然可以。当时很多人没有这样的条件,由此我们决定不能让遗憾再发生在你们身上。去吧。”
即使如此,超空间基地也开始陆陆续续接收到决定提前了结生命的意愿。而这些已经接进超空间基地的人,他们决定彻底遗弃身体之后,在朦胧而冗长的近乎仪式的意识剥取中,见到的不止是白色长袍的神父,还有一个肤色黝黑、肢体修长的异域人,最为瞩目的是他的狼首。
狼首人一出现,便立刻扬起这些人的恐惧。即使已经决定提早死亡,古怪而具象化的死神接近时,对死亡的恐惧抑制不住地完全激发。这正是狼首人所期望的,他要感知到这些人真实的恐惧。狼首人在不断希望退缩的人面前停住,抬起同样具有修长手指的双手。然后说话了。
“我是阿努比斯,来接引你完成死亡的最后一步,但同时是你迈向新生的第一步。”狼首人声音洪亮但平静,他感知到熟悉的语言与动态使得平原人的恐惧略微放松了一些。“你不会感到任何的疼痛或不适,将会成为我们一员,自由遨游天地之间,存续比生时更长。”
奥托从未想到他会最终接替斯芬克斯的形象,成为消失的自我镜像,就像一个宿命。他再也不打算告诉这些人阿努比斯的真实身份。平原人的恐惧又放下一些,听闻最后一句,谨慎向他接近,他知道这些人仍在挣扎。但奥托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当平原人终于决定将手伸向阿努比斯,奥托却没有马上开始复刻他们的意识。
“我们作为集合体,将目睹渺小的尘世之人世代更替。我们的念想,将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阿努比斯的绿色目光锐利地刺进平原人的双眼,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些人本能地觉察到阿努比斯正在审视他们的内心。“迎接永恒的新生之刻,你必须留下寄语,因世人繁荣成就汝之永恒,因汝之永恒责担世人须臾。吾将称量寄语真诚,此是与尘世的唯一索梁。”
到这一步的人再也撒不了谎,无论对飞船上的人有恶意或善意都一览无余。他们不可能在阿努比斯的提问下迫于压力给出虚伪的答案。神父在阿努比斯旁边对困惑的平原人解释“寄语”的含义,让他们在最终时刻不断表达自我生命结语,以及对仍然活着的人的任何期望,当然基地人控制着神父引导他们思考正面的期望。平原人终于领会,让阿努比斯接近,阿努比斯将双手放在他们脑侧,他们则闭上双眼开始喃喃对活人的寄语。奥托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一直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正在思考寄语,每个人的思维都由最开始单一的恐惧变得丰富起来,甚至压过了恐惧的绝对占比,连他们自己都沉浸在对那些活着的面孔的各类想象之中,忘却了身后的阿努比斯。
他们的话语都能以文字方式传输到超空间基地里,让基地里所有人都能看到。文字也能传到公理号上,也有相当一部分能够传到平原。这些文字并不简洁有秩,甚至经常有重复且无规则,但看到的人们无不沉默深思。
“祝愿孩子们顺利活下去,可是我还是很害怕……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死亡是怎样的,还没有准备好死亡……”这样一段文字出现在神经连锁里,被空闲的人们捕捉到。话语主人最开始的恐惧最终平静下来,变成重复的语言。“……祝福孩子们,祝福我们的后代,祝福未来……”
甚至有一个因病无法承受穿梭艇升空加速度和太空失重状态的孩童。恶劣环境出生体弱孩子不出人意料,只是他被唯一的生还机会拒之门外,所有人都惋惜不已。他的父母得知生病的孩子无法去公理号,最终决定送来超空间基地时,无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此前经历了多少个自责又心痛的夜晚,也无人敢问他们。年仅5岁的孩子倒不那么恐惧,只是通过周围人知晓自己死亡的未来,便坦然接受了它,比任何人都冷静地进入超空间基地。“祝愿飞船上的哥哥姐姐们能够顺利活下去,我把生命分给他们。”孩童神色平静,听到他话语的成人都掩目。
提取意识快照的时候,也能够通过神经连锁通路输入信号。由人的意识构成的神父也被触动,化作具象的亲朋好友,甚至那些被触动的陌生人,和听有感触的基地人紧紧拥向这一孤独的个体。平原人也能感受到周围无数个体的存在与关怀,在提取意识完毕的弥留之刻,他们不是孤独的。他们看到神父不再是神父,而是成千个曾经的熟人邻居。他们迫不及待奔向在周围等他们的人,完全意识不到本体的全脑神经已被完全破坏。直到发现阻力,他们回头,才又看到站起的阿努比斯。
汝已获得新生,寄语已经传达。阿努比斯没有发出声音,但新生的灵魂清晰“听”到狼头人庄严的阐语。阿努比斯扬手,那股微微的阻力消失了。他们看到阿努比斯身后透明介质外面的死去的自己,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加入到繁杂的意识之海里。
新进入折跃井的意识体,虽然不能直接扰动到地面上的平原人,只能远隔维度壁垒观看以及通过神经连锁同活人交流,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们与前来小楼“探亲”的人畅谈,让意识保留的流程传遍大地。同时他们也影响到原先存在的那些意识体。当记忆与情感不再独属一人,新鲜的经验便像水波一样不断朝老旧之处推动,再被老旧部分捕捉、反馈,最终形成了不断以迷人的频率振动的涨落海面,使高低不等的任何部分都在这片意识之海达成平衡。最先一批进入折跃井的意识接受了后来者对生命的坦然,后来者也理解到先行者当时的无助,他们却没有争论,而是尽力将所有信息传达给在小楼里询问的人。
亲历死亡的人对死亡话题最有发言权,这些意识体传递的信息让自愿进入折跃井接受死亡的人变多了。但公理号却与地球的联系变多,仍然活着的人不理解为什么曾经满怀恐惧的亲人现在愿意接受死亡。他们当然没有机会接触神经连锁,实际上,公理号舰桥与超空间基地都不愿让这些意识体接触飞船。这就导致一个问题,折跃井中存在魅惑人的恶魔的说法开始在飞船上传开,即使通过艰难的科普后,大家都知道这是海量意识体对人的影响,但“恶魔”的比喻不可抑制地保留下来。
曾与汉短暂共学的拉什自平原来到公理号,一波三折,熟识重新会面。见到旧友安然无恙,汉连月笼罩的沉郁总算洒上一些阳光。拉什倒以为汉这种若有所思的状态才是平常的。只是当“恶魔”的传言传到两人耳朵里,拉什问汉有何看法,由于提前到飞船上,让拉什更加相信洞悉力惊人的汉,说出了一番让拉什吃惊的话。
“我不觉得‘恶魔诱惑’是迷信。”汉望着舰中层舷窗外,玻璃已经把猛烈的阳光过滤成苍白的弱光,给两个少年的身影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不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他都能甘愿转交一切职责,甚至连飞船都置之不顾。”
“你是说奥托?”拉什倒没有很惊讶,“瓦力和伊芙也没有在飞船上。他们也留在了地球。”
“是的。但奥托在接触折跃井之后就变得很不寻常了。他曾非常看重生存与其附加职责,但现在他好像真的不愿再接触飞船。”汉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你知道,机器人完全可以将所有的经验数据传输储存到电脑里,也就是说他们的意识是更容易保留在飞船上的。但我得到消息,他只打算传输航行日志,以及后来的各类研究数据和思路,拒绝留下自我意识核心。”
“我曾以为他被唤醒后,会主动对人类发起战争,或者用阴谋把地球搞得翻天覆地——实际上我真怀疑过,尤其是后来我们去到平原,听到地球镇有那么大的变化。”拉什说,“直到你说他不在这艘船上,我才相信这不是阴谋。”
“你没和他接触过自然会这么想。”汉又陷入沉思。“唉……我也不知道。但……这的确不是他的阴谋。”他缓慢吐出每个字,像正在经受猛烈的斗争。“……我们都是……残酷现实造就的……牺牲者。”
你最终也被巨魔吞噬了吗,奥托?就像我父母一样?汉久久望向窗外的漆黑宇宙,泪水早就流干,任何伤痛都被封闭了起来。连你都被魅惑的巨魔究竟有如何的能力?我多想向你询问,但却无法接受你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