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镇持续一周的战争在超空间基地里倒是没有激起很大波澜,前期的骤然停摆和后面人员大量变动使得超空间基地忙于重整秩序,为新进入的人员安排岗位,欧罗拉无需他们命令,自动塑造出可供立即连接的“神经龛”。第一次与欧罗拉相连的人无法马上进入工作状态,全部都得神游个一两天,尤其是后来在大量地球镇民和研究人员的样本上完善的转接系统不再像初始版本那样容易造就头痛与杂音,神游的时间得以延续得更长。他们半是恐惧半是无奈地发现西本对于欧罗拉“摄人心魄的缪斯”的描述竟然完全贴切。在那浩瀚的时空之海里,无人能拒绝自人类这个种族诞生以来便被造物主彻底夺走的飞翔。更何况这种飞翔是现实与虚拟的交织,过去与未来的流汇,还有人类感官万不能及的尺度与质量的辨掂,比任何一场梦都要疯狂。
尽管连锁已经强烈加速了他们的专注力和思考,将欧罗拉一次性探明白是不可能的,或者在他们可供支配的时间或者身体承受程度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超空间基地的最先一批研究员也为后来者设定了最多72小时的首次连锁时间,以防止耽误工作或是出现不可挽回的生命凋零。但实际上没有人触发这个时间点,这些研究员在恣意驰骋后总归会有隐约的担忧涌上心头,逐渐超过了继续驰骋的渴望,然后主动终止了连锁。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在其中呆了那么长时间,他们仍然将这长达两天的首次连锁称为对欧罗拉的惊鸿一瞥。
如果说这些科研者出于规定或者自身的担忧而限制了连锁,在超空间基地里则有一个特例。而且这个特例没有人敢去干涉。她被仍然活动的其他研究员安置好了维持生命需求的营养管道,随后便被欧罗拉那半透明的空间之壁包裹、退缩、然后像以前的奥托一样隔离到他们无法干扰的未知之处。作为人类的他们本是觉得同类独自离开是不安全的信号,虽然不太道德,但实在无暇顾及一个与他们血脉无关的孩子,只得抛之脑后忙于其他事务。
阿莱茜丝便这样完全不受任何干扰地、自由地在欧罗拉之中探索。她感到自己像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而与其他研究员不同的是,这个本应是超空间基地里自制力最薄弱的人类并没有花时间在赞叹与探索和自己身心完全不相称的欧罗拉系统上,只是稍作适应,像在动辄摇晃动荡的海底学会站稳了脚跟,便仰起头,在她深吸一口气的瞬间,四周的水都仿佛跟着呼吸静止了,无数的水分子和尘埃都停滞在空中,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为什么……我】
无数自有记忆起便存在的疑问同时喷涌而出,席卷起一股碎屑的风暴。为什么她会有隐约而准确的预感,为什么她能够捕捉到其他人感受都不到的事物,为什么她的生命与众不同。强烈的疑问带来的是狂野的回应,扭曲的洋流撕扯着她的视野,几乎要将她小小的身躯吹散,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只睁大双眼盯着面前剧烈变幻的洋底飞雪,还有并非来自听觉视觉、几乎像梦一样立即在脑中成形的诠释。她看到跨越时空的感知从液体琴弦般的数学滴落到原子、分子直至蛋白质,又拆散成五彩缤纷的双螺旋;她看到无数包被双螺旋的细胞一个个熄灭,只留下那那唯一一个微弱的亮点,霎时分裂迸射出膨隆的光球,随后衰变成同海波一样不断震荡的光网,震荡的脉搏和广阔的宇宙空间一致;她看见那双螺旋已经不堪重负,光网迅速回缩,包裹它的碎屑尘埃团缺少了双腿。
她猛然一震,原本有秩飘动的海底也仿佛地震。
但她没有止步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尚未知晓。碎屑洪流再度卷起,她看到公理号降落后欧罗拉如何借由折跃井在地面鬼魅般地穿梭;她看到长达百年的等待,等待中的孤独、失败还有小心的注视;代表时间的洋流猛然如同绳索向后一拽,她瞥见那个熟悉的银色身影,还有逐渐出现的更多的她辨不清的雾团,已经触摸到了像竹片卷轴般展开铺天盖地的时空网格,竭尽全力使自己的脉搏与运动着的它们同谐;她看到他们如同盲人艰难地摸索,只有她睁着双眼,清晰明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在摸索什么?随她所想,阿莱茜丝穿过浓稠的水流来到最熟悉的那个银色身影旁边,一把抓住他的手。她确信这个身影就是奥托,但那张遍布碎屑的脸抬起,她却猛然迟疑,那脸正中什么都没有,没有红色光芒,没有镜头。而对方也迟疑了一瞬,却突然认出她似的要把她推开。【危险,快离开】她捕捉到这再熟悉不过的信号,当然没有松手,而是倔强地更抓紧了对方。当她凑近时,却听到他不断重复的喃喃自语【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周围的那些不认识的身影同样在漫无目的的摸索中同时低语同样的话。【停下来,停下来……】
【停什么?发生了什么?】奥托没有回应她,没有人回应她。但她突然看到漫天的碎屑凝固成地球镇模样,一道巨大的洪柱盘踞在相比地球镇已经是巨城的公理号上,根系深深扎入了公理号的起飞控制系统,却完全是有意识地对那些更加模糊的动点进行反应极快的施压与攻击。她终于看到这些“盲人”究竟在摸索什么。他们在绝望地对洪流大喊,就像以为对山洪唱歌即可阻止冲毁村庄;他们在竭力斩断迅速变幻的根系,就像在用竹片或者纸板徒劳抵挡无处不在的混浊泥汤。
阿莱茜丝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这里只有她不是盲人。她看到的洪流……洪流是什么?那碎屑搭建的洪流又变了颜色,红色的、黄色的和紫色的爆裂的颗粒倾泻在飞船控制系统的各个角落。她伸手触碰洪流,颜色的颗粒霎时化为液体,向上爬进她的身躯,融化成爆裂的语言:【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折磨你们,我要——】
【离开!阿莱茜丝!】那个被她死死抓住的个体要将她从那里扯开。但银色盲人根本没有将她扯动半分。
【不行。】
在她脑海里盘旋的红色颗粒停滞了。
不能容忍毁灭生命,不能容忍摧残无辜。她惊异于自己没有被洪流的恐吓吓退,相反,一股奇异的念头被那些憎恨语言激发,她几乎是本能地反击,并不是出于保护自身的需要,更像耐心已经到达极限的暴怒,尖啸着要把这些聒噪而无聊的语言彻底击碎。她周围原先静止的浓稠介质猛然向外冲出一个扭曲的波,等她稍微冷静下来,在她脚下蔓延的赤色洪流已然出现一个缺口,但再也没有微粒向她爬来,仍然运动的微粒绕着缺口继续向远方黑暗硕大的飞船移动。
她感到银色盲人似乎也猛然一顿,停止了摸索。阿莱茜丝突然想起,这并非偶然,在她刚刚进入折跃井的时候也见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物,当时她就是这样将它们的轨迹打散,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把那些蜂拥在她身边的吵闹东西驱散了。她突然向前大跨步,那些红色的流动的颗粒即使远观也像红火蚁一样令人不爽。它不可以继续这样流动。她踩进洪流,那些颗粒也散去了,在她周围绕出一个圆形的空斑。越是愤恨地望着它们,空斑像被一阵风吹去一样扩大了一点,但只要她略微心软一点,空斑便无耻地朝她重新围过来,一点不放过入侵的机会。
是……是意志力!阿莱茜丝仰头望向盘踞在巨舰上的洪流,周围那些意识体的行动也慢慢变得清晰,但是他们仅仅是让洪流不要入侵自己而已,全身都浸泡在红色的颗粒里,被洪流冲得勉强站稳,像她那样的空斑都没有。被她紧紧牵着的银色盲人更糟,红色颗粒已经布满浑身每个角落,简直就像故意让洪流冲进自己胃里一样,天知道他怎么撑到现在的。她定神,朝洪流的目的地飞速移动,看到了这些意识体所努力的对象,他们就这么薄弱地在洪流的末端不断垒砌沙包或者木板,然后几乎马上被洪流的末端触手弹走,又进入同样的重复,成效连甚微都不是,就是根本没有。
她尝试按住一片已经被他们用脆弱木板挡住的区域,红色的颗粒终于消失了。她努力让空斑守在原地,又伸手去按另一块沙包,企图扩大版图,但是略一松神,原先的空斑马上又被红色颗粒占领。他们虽然是盲人,但是双方对抗的速度太快了,沙包与沙包之间又隔得那么远,她总是跟不上他们的动作,导致即使有成效,也就仅仅只是保证这一小块区域没被洪流重新冲垮而已。
【等下,你是怎么做到的?】银色盲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感知到了没被重新冲垮的那一小块区域,原先一直是排斥的力量现在减小了张力,阿莱茜丝知道他在朝这里空洞地注视。她却敏锐感受到碎屑底下更深的渴望与疑惑。【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我能看到吗】。同时被深埋在红色颗粒底下终于探出一条浅金色的触须,主动抓住了她。那里面的语言不像红色洪流那样有入侵性,【希望共享视角】。
她当然愿意,她觉得自己给出了同意的信号,站定等待浅金色触须从自己身上获取什么。然而那触须似乎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便缩了回去,好像被火焰烫到的蠕虫,她看到已经被红色颗粒入侵的内部开始更剧烈地挣扎起来,她瞪大眼睛发现他根本没有在与红色颗粒对抗,而是反复地在接受与排斥之间转换!原来奥托没有办法区分不同意志的细微差别,也没能生成像人类一样明确而既定的好恶,无论那些好恶是严谨或敷衍,是对或是错。失去了A113指令的强力支配,更是加上后来加剧的根据事实判断行动的权重,现在已经无法有效处理当前的紧急情景,只能通过延时的纯粹计算勉强对抗西本的入侵,完全是治标不治本。
阿莱茜丝放弃了那一片好不容易稳定的守地,将银色盲人拥入怀中,红色颗粒被尽数驱赶,暴露出浅金色核心,仍然在接受与排斥中快速转换,甚至针对的是他自己。他也在竭力稳定状态,让她看清了其中到底在转换什么,原来他已经预测到意志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的确打算用程序式的逻辑对抗去吞噬对方,但是红色颗粒的压迫力远远大于他能对抗的范围,不得不在被对方反噬的边缘启动自保。
就在两个意识体界面短短的接触瞬间,大量迥异而清晰的信息流进阿莱茜丝的脑海,之前在地球镇里,与奥托接触时模糊的预感全都探出水面。奥托已经在顶着某种阻抗让自己完全接触阿莱茜丝的视角全貌,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读出了阻抗的内容,那是本能的质疑和抵抗,还有……恐惧。
一直以来他都在对抗,从没有机会与经验去利用意志。
了解到这点,阿莱茜丝不再勉强呈现自己的视角。【奥托,我需要你的计算协助】。她却没有松手。他需要的不是被她说服,而是学习新的范式。她像一个教新学员运球的教练,环抱中,将精妙的力度和角度传递给生疏的新学者。然后他们联手,再度对盘踞在飞船上快速变幻的洪流出击。这次卓有成效,奥托的速度和她的防守压住了洪流的入侵企图,空斑的范围迅速扩展。
他从未经受过这般爆裂的情绪。这就是人类吗?对另一件事的敌意足够盖过一切分析,所有的念头都为一个目的服务,完全不考虑失败的可能,甚至敢于用生命去奉上莽撞的豪赌。但居然奇迹般地起效了,奥托感到阿莱茜丝传递给他的强念使他无暇思考西本的策略,他本以为自己会无所适从,但是现在反而是那曾经极具侵略性的洪流似乎变得黯然失色,似乎突然衰减了力量,在狂怒中他轻而易举地抹去不断攻击巨舰控制系统的洪流触手,像是用火将泥水烧得干净。
就是这样!强大的意志能对抗洪流!阿莱茜丝的声音兴奋而坚定。奥托!西本的毁灭意志才是你们久攻不下的原因!你只有产生比他更强的必胜信念才能击败他!
真的可以吗?他一直以来,最恐惧的莫过于被新生的执念冲毁判断力,也由于此,他一直拒绝接受可能会让他错判,从而走向万劫不复的觉醒。但他已经来不及犹豫了,来自阿莱茜丝的狂怒反而使他更加清醒,计算不再延时,因为他早在红色颗粒入侵之前就洞悉了它们那鬼祟的意图,一掌拍下,颗粒四散成灰。
但很快他们又陷入僵持。西本的意志洪流并非一成不变,它发现了阿莱茜丝和奥托的突破进展,开始加大对他们的注意力度,而且攻击指向直接对准了他们。什么破正义。它轻蔑笑道。我最厌恶你们这些喜好指点的假正经,老腐朽的无能后代都给我闭嘴!漫天的颗粒熔成一条长鞭,自上而下朝他们猛抽而来。剧痛在两人脑中炸开,霎时被洪流冲得相隔甚远。等他们再站定,刚刚好不容易攻下的空斑又被洪流占据。
阿莱茜丝重新找到奥托。在场的其他意识体也目睹了一切,朝他们围来。当阿莱茜丝再次触碰奥托的意识界面时,突然发现触感变了。
他在干什么?奥托没有拒绝阿莱茜丝的介入,她得以“看到”奥托的视角。在她那里能看到有颜色的洪流,地球镇以及飞船都是模糊、无色而静止的。但在奥托这里,她看到几乎与现实一致的地球镇,巨型飞船中舰员的移动,但是被西本意志与远程控制压制得无法工作的飞船控制系统上方却是一片透明,甚至连洪流的力量都没有,只有控制系统完全随机的崩溃;以及——她猛然看到,此前从未出现过的、地球镇远方伫立的、正在不断吐出火舌的黑色石山。
一个无名的亮点自奥托的浅金色意识核心中点燃,她从未见过。但机器人没有理会那个亮点,视线仍然不断地在石山和控制系统中徘徊。连她伸手去触摸亮点都没有阻止。随着她的深入,她虽然跟不上奥托的海量计算通路,却也朦胧感受到他在思考对策。等她探到亮点,她的视线猛然被这个亮点的力量抛到飞船附近。
暗流涌动的焦急。她明白了为什么奥托的视角一直徘徊在那个新生的石山上。她触摸到石山将曾经的地球镇彻底熔化摧毁的未来,如果飞船再无法起飞,石山的火舌就会将这座庞大之城也吞噬,上面苟活的人也会在绝望中死去,然后是忒亚二号的最后一击,彻底了结这一切。他——他们,无论仍在折跃井中或是飞船上的,倾尽全力走到的现在,也将付诸一炬。
起飞。不能再等了。起飞。亮点的语言被阿莱茜丝解读,她瞪大了双眼。这个光点虽然小,但牢固程度远超她在这个大的金球里探得的任何其他结团,像是有序滑动的疏松线团中唯一沉淀且固定在原地的铁球。但它却被另一层牢固的壳限制在原地,不允许轻易移动或者改变体积。阿莱茜丝触碰到那个壳,恍然发现是紧密得如同钢丝的线——无数自光球外观测到的各类运动着的现象就在这里缩小、卷曲、折叠成线,然后紧紧地扯在上面——那是奥托当前的判断与计算,他正等着那些线在自己的回路中自动折叠成合适的形状,但是现在怎么都折不了,所有的结论都走向失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破西本的僵局。而沉重如铁球的光点随着时间已经越长越大了,紧紧贴着钢丝线表面,又被钢丝线束缚着不让膨胀。
阿莱茜丝蓦然看到白色的紧绷的线壳上有一块薄弱之处,那是刚刚她环抱他所产生的影响,奥托已经将刚刚的经历加入到思考里了。只有它在尝试松解线壳,但力量尚弱,马上被其他钢线覆盖。但这就够了。阿莱茜丝猛然抬手放到那片薄弱区上。
飞船。她看到光点随着她的动作熔化了一层线壳,但只是削薄了一些。游荡在大地上,在石山和飞船之间跳跃的视线突然收缩到飞船之上,再不跳跃。
那些人已经黔驴技穷,看看他们还在无谓地牺牲!失去我们的介入,他们绝无可能获胜!阿莱茜丝的声音在线壳中共振,分不清是她的声音还是光点反射的声音。又熔化一层。
生存只能靠我们了。其他意识体一直在不断朝他们靠近,半是好奇地想获知他们在对话什么,细小的意识触手已经接触到金壳表层,观测到光点熔化的过程。阿莱茜丝同样敏锐地感受到那些意识体中间发生的变化,那些人类意识体发生变化的速度比奥托快得多,很快明白了现状,生成了颜色各异的光点,然后迅速向外膨胀。只是阿莱茜丝知道,那些光点的坚实程度还比不上这一颗正在束缚着的光点。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将那些意识体犹豫的触手坚定接过来,按在线壳的薄弱处上。
啊,熔化线壳的光点并不是将钢线彻底熔化,那一根原先唯一向外突破的线终于得以发挥自己的空间,勤勉地在熔化的光点色球层上将外来折叠的线蚀刻出新的线路来,连按在上面的触手都编了进去。那些人并不在意自己被编入,而是更期待这个亟待破茧的、亮白色的光球终于动起来。
他们不枉期待多久,强烈的蓝白色光束向外穿透稀薄的金色光球大气,阿莱茜丝吃惊但喜悦地看到光束所至之处,洪流被穿了孔。穿孔的洪流使得迸发一再不可收拾,阿莱茜丝紧紧抓着手下这颗冉冉升起的超新星,她预感到剧变马上要发生,同样紧抓着那些已经被强光淹没的意识体,防止剧变发生时他们被骤然吹散。
西本的鞭打没有让他退缩,相反,与阿莱茜丝携手的那片全新的体验和高效进展一直萦绕思维。只是西本的那股能够增强欧罗拉资源调配权重的“未知力量”——即使阿莱茜丝将其定义为意志力——的上限正如这个克隆人本身一样难以捉摸,贸然再上前同样难逃此前任意一次的失败。
但一个隐含的声音一直向他呐喊。放以前,他一定会置之不理或者烦不胜烦之后动用自己的资源镇压它。但现在他只放任呐喊,甚至还倾听它的内容。
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奥托!只有你坚定必须要让飞船起飞,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念头,才能抵抗西本!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他自己的念头,还是仍然在身边的阿莱茜丝对他的鼓动。但那都不重要。和以前不同,他开始考虑这项“提议”的可行性。
假设“强念”确实是改变当前困境的关键呢?
他反复思考阿莱茜丝带他实现的突破。他仍然能清晰“听到”飞船上那些人在绝望地前赴后继,通过阿莱茜丝共享的视角也“看到”西本在公理号上阴霾不散地以死人的身份拿活人的生命亵玩……
如果公理号不能起飞,他这两年的所有付出全将失去意义。在折跃井里同他一起斗争的所有人都将失去意义,那些作为牺牲者的地球镇人也失去意义,同样渴望起飞和生存的在公理号上的所有成员也都会失去意义。
循环评估又久无结论的喧闹计算进程突然停滞、清除,感知重新定位,定在那艘硕大的飞船。所有关乎“正确性”的质疑和杂音全都被唯一的目的立刻打散。
他马上感到这次欧罗拉也有了相应。喧闹噪音立即停歇,所有声音都被驱远,连浓稠的亚空间介质都凝固了,那些犹豫不决或是焦躁的挣扎动静都如同失去动力一样沉降、澄清。他感到西本的注意力也被吸引来,轻蔑而虎视眈眈,不如说是期待他作出什么声势浩大实则无力的抵抗。
起飞,不能再等了。
仿佛裹挟了一大片厚厚的保护层腾跃而起,落到飞船控制系统旁边时稀薄的红褐色颗粒都被掀起,似是落石冲起水花。他狠狠拔起那些扎根的恶意代码,并把它们撕得粉碎。被破坏的洪流怒而掀起新的触手,再次向他抽去,这次他头也不抬,没等触手下抽便一扫将其击散。那里面都是些无意义的讥讽,根本不能动摇他此时的行动半分,自然被抛向远方,被忽视然后消散。所有的精力只用在继续清空外源控制。起飞,公理号必须起飞。西本的洪流意识仍然在不断干扰他刚清空的运行环境,伺机夺回失地,但它的速度在奥托看来变慢了,以折磨他人为乐?多么荒谬的理由!他轻而易举地将其驱逐出去。他的所有目标就是保护这艘飞船的完好性,将其安全护送入太空,反对这个目标的全都必须毁灭。他知道那股狂怒又回来了,已经辨不明属于他或者阿莱茜丝。再不允许任何入侵,再不允许任何辩解,这次任务只准成功不准失败!他登上信息交换的高塔,起飞的整条控制途径都清空,闪红报错的诊断屏迎来久违的蓝绿色。
【系统清空。立即起飞】对于舰上人来说不明来源的信息一直停留在频道。
“快!快!折跃井已经帮我们把故障清空了!马上找最近的起飞安全扣!不知道现状能持续多久!离开地球重力场才是安全的!”公理号上的常量号技术员们不顾自己精疲力竭,朝仍然盯着蓝绿色彩,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愣神的其他人大喊,拍打着他们的肩膀。这些人如梦初醒地朝外奔去,飞船起飞控制清场的消息海啸般在船舱扩散。
洪流也目睹了一切,它重新凝聚形状,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向下击去,用雨点形容远不足够,烧红的陨石雨或许类似,狠狠地轰击在奥托那亮白色的光雾保护层。起飞?说起飞就起飞?恬不知耻的地面实体人还想包庇逃脱,不,你们只配在地面上被自我造就的罪孽吞噬!之前的缓慢切开享用变成了暴虐撕扯,它盯上保护薄弱的其他飞船电路,以迅雷之势要将其抽得爆开电火花。抽上时它定睛一看,只是抽到了猛然增厚的亮白色光雾。它突然停止动作,好似愣了一下,随后暴虐的烧红铁块随机鞭打在这个飞船的任何角落,每一击都足够在此前没有光雾的任意时刻将飞船击成致命伤,彻底失去起飞能力,但没有一次打在电路上!
任何阻挡飞船起飞的因素都必须排除。亮蓝白色保护光雾只传达简单的一句。它尖啸一声,集中全部力量轰击白色光雾,力量之大几乎将光雾的所有微粒扬去。但即使如此,最后一层依然紧紧地包裹着飞船,如同超空间基地无法穿透的空间之壁,它都能够看到那一层多么薄,多么透明,底下的每一个电子都清晰可见,和冰壳一样不堪一击,但无论它用力多猛,这层薄薄的保护层就是无法摧毁。
奥托早知西本的暴虐在外面剧烈扰动,不断撕扯着他的控制力,撞击、松动、钉挖,像个绞尽脑汁撬开蚌壳的猿猴。但他死死守着飞船不动,设计了实时对抗的保护代码,不需要借助公理号电脑运行的保护层也上了一层又一层。他看到公理号内部那些人响应了起飞指示,由于恶劣的大气环境铺设的附加发动机冷却管网也已经就绪,仍在外面活动的机器人一个个进入船舱,只剩必须留在外面搬运负质量发生器的寥寥几个。他看到舰桥那个同曾经的他一样的银色个体在久未使用的控制台上输入强制起飞指令,瘦高的异舰人按下全舰起飞广播。撕扯更加剧烈而致命,即使在欧罗拉的看似虚拟的环境里,他也知道伤害和疼痛感是能够被转化的,同一环境里所有个体的时间流速也是一致的。因此哪怕斯芬克斯介绍被打散后个体的规律还在,还能被重塑,但他输不起时间。他决不能被打散,决不能恐惧,决不能有任何怀疑。他拥紧了飞船,确保这艘飞船的一切必须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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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
“强制起飞身份认证不通过!”关闭起飞通告广播后科林朝卡尔上尉汇报,无数疑问甚至质问从科林的电子脑中流过,他们明明之前已经将信息覆写公理号系统,为什么现在电脑仍然不认?是不是折跃井那些人在清空电脑同时又覆写了他们的信息?但他们又无法永远持有飞船,这样做意义又何在?成百上千个逻辑悖论出现在科林思绪里,但他知道此时抱怨没有用。1000年的经历让科林迅速抛开了这些逻辑悖论。检测勉强达到起飞安全域时的确电脑执行起飞概率会极大降低,即使能检测并报告出问题,现在也无法立刻完善解决,深究到底发生什么只会让事情变复杂,只有借由自动驾驶辅助通路起飞才能强制执行。他立刻将一串字符输入显示屏,调出一份他也是1000年来首次见到的授权书,转身面对卡尔上尉。
“待会我一旦重启成功,让我看清这个授权书,念出强制起飞激活码,不需要分大小写!然后加一句‘立刻执行起飞’。”
他同时在内线呼叫了大佬。小机器人已经来到他身后。【将初始芯片转入自动驾驶机体。】科林最后仰头看了卡尔上尉一眼,大佬将他的芯片抽了出来,银色躯体独眼失去红色,向前扑倒在地。
卡尔上尉在大佬装好芯片后,按下那个静止悬挂船舵机器人的手动-自动按钮,红光立即自中央鱼眼摄像头亮起。瘦高的常量号人向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授权书出示给上线的船舵机器人,面盘立刻打开,进入命令输入状态。卡尔上尉开始一字一顿,念出科林交给他的字符。
“5845——9782……69NX——12HP。立刻起飞。”
时间静止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连大佬都惊在原地。这根本不应该发生。在卡尔上尉即将开口刹那,回退到自动驾驶躯体的科林说话了。
“执行受阻:需要人类生物识别码。汉·肯特是谁?”
只保护飞船是吗?西本笑了。是的,我和你们都只能在微观上下手,但是宏观的事件一旦发生,你我都改变不了。你以为我必输无疑,那只不过是我让你看到了什么而已。可怜的你们只将目光,也只够将注意力放在飞船上,对于全局就是一无所知。他当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透露给奥托,而是佯装暴怒而无效地胡乱敲打飞船,仿佛在泄愤,事实上他也必须这样做来维持那些可怜的实体人的高度专注力。然后将手摸向早就注意到的那个负质量发生器,早早地盘踞在那里。
近一点,再近一点。距离越近,破坏力就越大。他本打算让负质量发生器进入飞船后再启动,但现在看来不能让它进入到奥托的关注范围内。他也不能让奥托或者其他人主动注意到这个负质量发生器。即使如此,这个发生器启动的范围也足够给飞船造成破坏。于是他悄悄接上了发生器的电路,给它控制系统提供一点电势能并非难事。只要开启制造,物质转化就会进行,物质浓度不适配又如何,反正它的最终命运都是一样。
他成功设下了倒计时。蹲踞在原地,等候这枚定时炸弹到达起爆点。这些机器人步入了光雾,不过没关系,那一点点光雾不足以阻止他。但突然他看到这些机器人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激惹了,迅速卸货四散逃离,纷纷冲向飞船,留负质量发生器停在原地。
【起飞即刻执行,任务暂停立刻归舰!】这是公理号发给这些机器人的信息,来源不明,优先级高于一切任务。这些机器人只能马上抛弃当前任务涌向正在关闭舱门的飞船。虽然折跃井的恶意攻击停止了,但全舰仍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时常有超出指令以外的行为发生。外壁的舱室门一个个关闭,封闭厚厚的舱壁,即使舰员们没有给出关门的指令;发动机冷却网毫无预兆开启,吓得其他人马上撤离引擎区;起飞尚未执行,电脑都在拒绝起飞之下,应急绿灯点亮,舰桥常亮光也变暗。
你们有那么大本事倒是直接执行起飞啊!卡尔上尉一面呼叫汉·肯特,让少年直接到舰桥,一面心里直犯嘀咕。这时他瞥到了外面接近的负质量发生器,心中的某种不安颤动了一瞬,他连忙叫大佬直接联系外面机器人立刻归舰,但他话音未落,那些机器人都跑了,仿佛预知了他的命令。
汉出现在电梯口,奔跑使他气喘吁吁。卡尔上尉立刻将他引导在生物识别器前,少年伸出手塞进凹槽。刺痛自手上传来。他猛然缩手,没等少年反应,远方传来沉闷的轰鸣。
“强制起飞执行。”
汉呆望着悬吊在半空中的、正中发着红光的那个熟悉的船舵机器人。地上是仆倒的银色躯体。卡尔上尉立刻把发呆的少年拽到控制室后方,打开力场将他们固定在墙角。就在这时,一种诡异的紫色光芒从舷窗一角缓缓爬进控制室,照亮了黑暗的控制台,朝他们所在处爬来。卡尔上尉顿感寒冰刺入脊梁,这个铁打的男人浑身上下打起寒颤。
“操,操,操!闭上眼睛!科林!他妈的快上升啊!!!”
机器人在眼皮下四散逃离那刻,盘踞其上的洪流掀起狂澜,满布整个地球镇和飞船上方的浓烈赤色竟然掩盖不住这一小片区域的旋涡,它百思不得其解,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往常都是它洞悉欧罗拉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这些低劣的腐朽后代不可能产生它都忽略的动向,更何况是在这么近如咫尺的距离!但它的确看到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光壳底下,环状的推进系统已经预热,起飞势在必行。可是假设那些实体人已经发觉它此前的动机,为什么当时就不对抗它!它感到深深被愚弄,被夺走公理号这个玩具都不足以惹它爆发出现在这样深切的愤怒。它再也不打算逗弄公理号和这些意识体,杀心暴起,集合所有力量抽在尚未到达起爆点的负质量发生器上,将正蔓延其上的白色光雾抽得粉碎,直达那控制核心的脆弱电路开关。
机器如愿以偿启动,接下来就像推倒多米诺骨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干预从量变引发质变的微观到宏观之路了。杀意使得颗粒般流淌的洪水熔结成它所能模拟的最坚实的物质,尽管它无所谓定义或分辨成中子或者更小的强互作用力体,朝飞船正在发光的发动机以光速猛刺而去,比之前甩出一颗颗既定轨道的陨石还要猛烈。愚笨的老腐朽必须灭亡!
连欧罗拉的介质都被如此迅猛的尖刺搅得几近破碎,恍惚刹那它相信尖刺已经深深扎入发动机的电路与核反应堆,但尖刺传来的巨震没有让发动机爆发出摧毁的光芒,它讶异,即将抽回时发现坚不可摧的尖刺居然化为了流体,紧紧粘贴在薄弱的光壳上。不,光壳现在并不薄弱了。西本的意识想要继续抽回,却首次感到自己被攫住。发动机的启动光芒爆发出来。
它恼而重新凝聚力量,惊异发现凝聚的速度都减缓,洪流开始稀薄,使它进入恶性循环,越是讶异越是难以重新凝聚。增厚的明亮的光壳沿着它的尖刺蔓延,巨舰喷发出浓厚的烟尘。它心一横沿着被攫住的那根尖刺爬上去,打算贴近公理号外壳,蓝巨星般的灼热使它不由得退远,但光壳紧紧攫住它,它听清了那箴言般的隆隆声响。
不,你不仅不能入侵,我还要夺走你的能力。时间再也不是线性,自它启动负质量发生器时,恒星般白色光壳底下的等离子层对流岂是它能辨识,它同样惹恼了这个新生的意识体。那里面不止奥托一个,还有其他人。我必保证公理号顺利升空,扫除一切起飞障碍。任何企图干扰起飞者都必毁无疑。
灰暗的海浪离舰脚越来越远,他们的时间切割成了一帧帧。奥托当然不是有意让西本引爆负质量发生器,但在引爆刹那,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手中的公理号飞船,负质量发生器让空气与土地陷落到超空间的波纹马上要扩散到刚刚拉升的飞船,他所有的怒火都盯上了还打算爬升而来的洪流,弯曲空间和吞噬对方的强念使他如愿以偿获取了欧罗拉的垂青,他看到了洪流的尖刺被粉碎,随他所愿化成流体。他抓紧负质量发生器,让周围时空沉降的重力侵蚀他的手心,他看到扭曲的时空在他挤压下没有触及舰壁半分,剧痛也不足以使他松开身后紧拥的爬升的飞船。
哈!哈!哈!原来是缪斯的选择!我没有输!可怜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老腐朽那边!越来越稀薄的洪流大笑道。它发现曾经为它所用的那些能力都被这个明亮的意识体占据,它也不再攻击,也没有逃离,而是被这个恒星般稠厚的明亮光层一直带着上升。让被缪斯垂青的腐朽后人获取绝对的权力吧!他最终会被胜利与膨胀的权力欲望吞噬自己!
起飞。
稀薄的洪流只在那明亮的光层中找到这唯一的词汇,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但它就这么被这个简单的词汇卷成一团,骤然朝地面那个它亲手制造的沉降空间抛去,像是抛向垃圾桶的一团纸。剧痛席卷它全身,再也无力塑造自己的洪流尖啸着被扭曲的空间吞噬粉碎,霎时与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分离。
起飞。
世界安静了。奥托静静地听着公理号起飞发动机的轰鸣声。这些常量号人在短短几天搭建的海水冷却系统冲刷整个舰体,在发动机的高温下蒸发成水雾,连着污染其上的火山灰向下飞速滑落。隆隆振动突破低空浓厚的灰烬区,上空逐渐澄清、干净,海面再也看不见。公理号舰体突破云层,西落阳光照在干净船体上,连着起飞发动机喷发的烟尘柱,像是自淤泥破顶而出的莲芽。
居然……起飞成功了。卡尔上尉盯着自落地舷窗刺入的阳光,这是他们这两周来第一次见到如此澄澈明亮的阳光。他被重力紧紧压在墙上,泪水不住地自脸颊滴落,隆隆的引擎声遮盖了他的喜极而泣。
起飞。
再也不见海水,再也不见陆地,头顶的蓝天越来越深邃。几近真空的宁静中,奥托听到遥远而微弱的失落。
和他一起静静观看这一切的所有意识体中,刚刚的激动退潮后,终于裸露出那本就属于孩童的害怕。大概一切确实结束了吧?失去双腿的我,也最终离开了熟悉的一切。
阿莱茜丝只感到自己被一个强大的力量托起,保护,然后猛烈的风刮过身上,无比真实的重力将她压向离地面越来越远的飞船。她闭上了眼睛。
可怜的人类啊,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的眼睛应该观遍星河万里,去吧。愈发猛烈的风声却不能掩盖这无比清晰的声音。头晕目眩的坠落和风声消失了。她感到自己触碰到坚硬的物体。睁眼,冷色的舱壁映入眼帘,隆隆的引擎声温和传来。回头,只捕捉到光环的最后一点缩影。欧罗拉将空间折跃能力交给了他。
待到公理号冲破大气层,奥托才缓缓撤去保护的光雾。看着原先属于自己的这艘飞船安静地在真空中飞向远方,飞向地月拉格朗日点。他无声地微笑,跟随停了下来,只留一丝感知在遥远的飞船上。其他意识体都逐渐解离、撤退,只留他一人仍然在大气层上观看那暗淡的白点逐渐再也不见。
然后,他让自己向后倒去,将欧罗拉的视角调成全真实,沉浸在地球的重力里,只静静地向下坠落,感受地球上方的稀薄带电离子,越来越多的分子,逐渐浓稠升温的空气,风,剧烈的风,灼热的风,降温后冷冽的风……
侧向照耀的阳光让面前的天空更加蓝透,蓝得都凝固了。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片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