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七日之前。
夏末夜间,凉意渐浓,卷着最后一丝燥热。一艘点着刺鼻熏香的小宝船慢悠悠飘在夜空,镶嵌各色灵石的舷窗上贴满了闪着灵光的符篆。微风一吹,那些香气四溢的符纸便哗啦啦响,伴着宝船四周悬挂的驱鬼风铃声,真是吵闹极了。
“小姐,”芸甜被船舱外的声音吵得头皮发麻,她捂着耳朵,求饶似的看向麟清清:“那些符文和铃铛真的有用吗?我觉得我真的能保护你,要不咱们给取下来吧,不然晚上可怎么睡啊!”
麟清清正敲着二郎腿歪在锦绣枕头堆里,拿着一本《仙宗八卦密文》傻乐,丝毫没有听见芸甜在叫她。
“小姐?”芸甜觉得奇怪,以为是外头实在太吵,让麟清清没听见她说话,于是气沉丹田,大喊:“小姐!”
“……啊?”麟清清这下是听着了,只见这少女坐起身来,有些懵懂地转头看向芸甜,伸手从耳朵里取出一个耳塞:“怎么啦?你叫我吗?”
见小姑娘一脸无语,麟清清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看了一眼手里的耳塞尴尬地笑了笑:“你不是有内功护体嘛!我不知道你也要耳塞,来来来,我这还有!”
她正要伸手进腰间锦囊,就被芸甜按住了手:“不必了小姐。”
芸甜面无表情走出舱门,只听“哗啦”几声撕裂的响动,嘈杂的纸片声、铃铛声就都消失不见。
世界终于清净。
麟清清着急地跳下软枕堆,跑出舱门:“你全给摘了干嘛呀!买这些可花了不少银子呢!”
“小姐,”芸甜将幻影鞭收回袖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您先是掏空了大半私房钱,买通了玉归宗的初试名额。咱们这一路上您又不停买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咱们可是偷跑出来的,老爷和夫人都还以为您在庄子里修身养性呢!”
“若是还没到玉归宗,先把银子花没了可怎么办?”
麟清清看着掉在甲板上变成一堆破烂的符纸和铃铛,正肉疼着,忽然听见芸甜提到“银子”,脸变得极快。她笑起来像一只得意的小猫,朝芸甜勾勾手指:“花没了?你何时见本小姐缺银子花?傻丫头,过来,本小姐给你看个宝贝。”
芸甜好奇地探过头,只见麟清清从锦囊里拿出一方白色手绢,她手指在上面一翻,小小手绢竟然“哗啦”一下,掀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从开了一道缝的包袱口往里看,里头是数叠厚厚的银票和数不清的、金光闪闪的大金锭,着实刺得芸甜眼前一花,下意识伸手在眼前拦了一下。
“天呐,这么多银子是从哪来的?”
麟清清挑眉,洋洋得意:“你猜猜。”
芸甜心里顿时有不祥的预感。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但是凭她这么多年麟清清的了解,看她那一副狡黠的模样,估计和她想的**不离十。
她叹了口气:“小姐,你偷了老爷藏在杂货间里的宝箱,他会很难受的。”
麟清清毫不在意自己亲爹的死活:“这本来就是老头偷藏的私房钱,我拿来怎么了?这叫大义灭亲。”
想象了一下她家阁主老爷抱着空空的宝箱、害怕被夫人发现只能无声哭泣的模样,芸甜作为造物阁忠诚的一员,深感同情。
芸甜在心中替老爷默哀了三秒钟,转身去处理甲板上的一堆垃圾。
她左看右看,烧了不合适,烟太大,放在这儿又不是个办法,还是有点碍眼。
麟清清见她纠结的模样,像是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炫耀机会,上前挤开她,手在锦囊里掏来掏去:“让我来让我来!刚好又可以给你展示一下我前段时间刚锻造的法器——万象、飙风扇!”
一把巨大的鹅毛扇子应声而出,在掏出锦囊的那一瞬间变得巨大无比,麟清清连忙两只手去抓那个足有婴儿小臂粗的扇柄,才勉强扶稳。
芸甜有些怵:“小姐,要不还是我来吧。”
“没关系!我来!就试一下……”麟清清信心满满,咬紧牙关,几乎使出浑身力气,将那大扇子高高举起,猛地一扇——
狂风在耳畔炸响,像是有成千上万只巨兽在嘶吼,麟清清只觉得双脚忽然离了地,眼前天地忽然开始猛烈旋转起来。
好在只扇出一阵风,原本稳定行驶的宝船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上下翻飞了一阵,不一会儿边找回了平衡,恢复了宁静。
芸甜惨白着脸,双手死死抱着桅杆。
“小姐!”发现船已经恢复平稳,芸甜拔腿就往船舱里冲——她眼睁睁瞧着麟清清像块抹布似的,被风的后坐力扔进了船舱。
还好麟清清正好摔在了软枕堆里,芸甜跑过去查看她的情况。麟清清发髻也散乱了,钗环和头发缠绕在了一起,此刻正头晕目眩,眼神半天都不聚焦。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就在芸甜正在抬手,准备扇她几耳光、让她恢复神智时,麟清清终于缓过神来:“——且慢!”
芸甜终于松了口气,收回了手:“小姐,你吓死我了!”
“甜儿,你是不是对你的内力,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麟清清撑着软枕,勉强地坐了起来:“我没被摔死,但若是你刚刚那几个嘴巴子扇下来,我估计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芸甜红了脸,“哎呀,那我这不是担心小姐嘛!”
“唉,这扇子还得改改。”麟清清盘腿坐在蒲团上,芸甜给她梳头发,将发髻和钗环都拆下来。她托着腮帮子,看着横在甲板上的巨型鹅毛扇叹了口气:“力道稍微大了点。”
这叫“大了点”?
芸甜只敢在心里吐槽她家小姐,没有出声。
这一通折腾下来,麟清清终于累了。她走过去关了舱门,帮着芸甜一起收拾好软枕堆,腾出两个铺盖的位置来,铺好了被子。
麟清清脱了外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青纱中衣,正掀了被子要往被窝里躺,忽然一阵非同寻常的嘈杂鸟叫声在船舱外响起,宝船像是被鸟群包围,呼扇翅膀的声音近在咫尺。
芸甜眸色一沉,幻影鞭下一瞬就出现在她手中。她将麟清清护在身后:“小姐,有妖气。”
麟清清揪着被子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的背影:“你鼻子真好使。”
“……”
芸甜没工夫和她插科打诨,将鞭子横在身前,放轻了脚步向紧闭的舱门走去。
谁料不等她走到舱门前,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舱门轰开。芸甜快速反应,只见鞭风在空中像是留下一道闪电,木制舱门应声碎成数块渣滓。
“大胆妖孽!”芸甜纵鞭锁向舱门后:“造物阁的船你也敢动?!”
忽然有数不清的怪叫乌鸦,如同蝗虫遮日般涌入船舱!麟清清下意识想去掏法器,摸到腰间却扑了个空——她下次一定要穿着所有衣服睡觉!
芸甜尚未更衣,她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掏出一个龟壳状铜钵,催动法器,一阵柔和光晕将二人包裹在内,把凄厉狂叫的乌鸦格挡在外。
只见芸甜口中念念有词,猝然挥动幻影鞭,一道紫色亮光在船舱内炸开。密密麻麻的乌鸦惨叫着,争先恐后从舱门飞出,徒留下满舱黑色羽毛。
麟清清伸长了脖子向舱门看,只见一个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正站在门口处,乌鸦从他身边四散逃走。
男子眼神阴翳,正要开口说话,却差点被芸甜的幻影鞭锁喉。男子向后闪开,谁料芸甜却黑着脸飞出船舱,直冲他命门,他像是气不过,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生生接下芸甜数鞭。
二人一言不发直接开打,一时间甲板上鞭影剑鸣齐发。麟清清着急忙慌地披上外袍,都顾不得衣服上沾着的鸟毛,抓住锦囊就追了出去。
男子的灵力和剑法显然远在芸甜之下,几番过招已连连败退。正当芸甜看准时机,一道鞭影锁向男子喉头之际,忽然一道金光闪过,芸甜吃力向后撤步稳住身形,鞭身被弹飞开,缠上了一旁的桅杆。
“不过萍水相逢,女侠何必下此毒手,要人性命?”
麟清清听见这清澈声音竟是从身后头顶传来,吃惊地回头看去。
墨发蓝袍的俊美青年正轻盈地站在船舱顶端的龙脊上,银白月光洒在他脸庞,衬得他皮肤雪白、几乎透明。他身后一只青绿长尾大鸟正梳理羽毛。
——好俊俏的男人。
麟清清的第一个想法就如此不合时宜。
男人见麟清清这样直勾勾盯着他,蹙眉打量这个少女,下一瞬就看见麟清清大敞着的外袍下薄如蝉翼、透着半个肚兜的青纱内衣。他先是瞳孔微缩,又立刻别开脸去:“姑娘,请整理衣衫。”
麟清清像是终于被他这句话唤回了神智,“啊”了一声拢住外袍。芸甜气急,旋身护在麟清清身前:“什么萍水相逢!?你们敢夜袭造物阁的船,竟然还想囫囵个地走?想得美!”
受了内伤的蒙面男子不服,捂着肚子大喊:“分明是你们先用那些脏东西,惊了我们的鸟!”
芸甜又要挥鞭:“你竟然还敢说污言秽语!”
“此鸟非彼鸟!”
“到阴曹地府呲尿去吧你!”
麟清清扑过去拦住芸甜:“甜儿!冷静!冷静啊!”
突然站在船舱的男子笑出了声。麟清清抬头看去,那男子正笑着看她,那双蒙着水汽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神里盛着揉碎的月光,直勾勾落进她有些慌乱的瞳孔里:“原来是造物阁,麟清清小姐,失敬失敬。”
麟清清疑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从龙脊一跃而下,结果落地时差点崴到脚,原本轻盈的身子忽然一个趔趄,他赶紧伸手扶住一旁墙壁才稳住身形。
……这就有点不太美观了。
麟清清见俊美男子的狼狈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男子略显尴尬,他站直了身体,拍拍外袍上的灰尘。
他抬眼,正好撞进麟清清清澈的眼神。
男子笑如春风拂面,和煦温柔。他伸出手:“你好,麟清清。我是御兽谷,云霄白。久仰你尊姓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
麟清清怔愣着,下意识伸出一只手:“你好,云……云什么?”
“云霄白。”他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轻轻握了握麟清清指尖,转而收回了自己的手,进退有度,从容守礼,让人挑不出差错来。
“奥,”麟清清跟着轻声说:“云,霄,白……”
“对了对了,”云霄白眼前一亮:“竟然这么快就记住了?”
麟清清被他的这般反应闹得有些脸热,还好此时黑着脸的芸甜又横插在二人中间:“男女授受不亲,你离我家小姐远一点。”
蒙面男子捂着肚子一瘸一拐走过来,也不甘示弱拦在云霄白面前,和芸甜面对面,两军对垒般叫阵:“你更是离我家少主远一点!”
“你!”
眼看两人跟斗鸡似的又要掐架,麟清清赶紧拉住芸甜,扯开了话题:“你们还没解释清楚!刚刚那群鸟是怎么回事?我们本来都准备睡觉了,这突然被你们折腾起来,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蒙面男子瞪眼:“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们……”
“墨羽,”云霄白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打断了他:“这大约是误会一场。”
墨羽睁大了眼睛侧脸望着少主:“可是……”
云霄白看着麟清清,笑着说:“我们乘坐的车架,是由墨羽召唤的鸦群托举飞行的。鸦群方才被突然飞来的一阵充满诡异香气的符纸和铃铛惊扰,差点让我们从空中跌下去。”
听见“诡异香气”四个字,麟清清就深感不妙,果然又接上了“符纸铃铛”,她察觉身前的芸甜身子一僵。
气氛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墨羽冷眼望着这主仆二人,轻哧一声别过脸去。
“还好,有我的青青在,”云霄白有些自豪地看了一眼龙脊上休息的神鸟,“不然我们肯定要被摔得粉身碎骨了。”
芸甜又要炸毛:“你叫那么亲密做什么!我不许你轻薄我家小姐!”
“谁叫她了?我们少主的神鸟叫青青!青色的青!”
麟清清狐疑道:“你俩吃了炮仗吗?”
几乎是同时,云霄白道:“不得无礼。”
二人顿时偃旗息鼓,只能用眼刀拼命在对方身上扎来扎去,恨不得捅出几个洞。
麟清清听见自己差点害人家“坠毁”,顿觉十分不好意思,只能赔笑道:“那些是,是我们从船上扔下去的,嗯,一点垃圾……那看来真的是误会一场啦,哈哈,说开了不就好了嘛。”
墨羽震惊:“你管那叫一点?哎呦!”
云霄白面上仍是端着和煦的笑容,两指拧着墨羽胳膊内侧,将他从身前提溜到一边,“我这小厮有些冲动,还请麟小姐莫怪罪。”
麟清清假装没看见这个小动作,也爽朗地笑了:“不会不会!也请你们见谅,我们不是故意的。”
云霄白惊喜道:“那我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麟小姐。”
麟清清客气地点点头,本以为这就了结,谁知道云霄白却还是杵在那儿,半天没动弹。她脸上客套的端庄笑容已经慢慢僵硬,正准备开口送客,谁料云霄白抢先道:“麟小姐是否也是前往玉归宗?”
“你怎么知道?”麟清清好奇地问。
云霄白眼神不经意间闪烁了一瞬,再抬眸又恢复了清澈,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丝暧昧:“麟小姐,你的事,我还知道很多。”
眼看着芸甜咬着牙又要爆发,云霄白立刻说:“下一个歇脚的地方正是药王府辖域内的溪曜城,麟小姐若想与我详谈,不如我们明日晌午,在城中天香楼一聚?”
不等麟清清回答,云霄白眨眨眼:“那就这么说定了。”
忽然青鸟像是受到感召,展翅飞天,带起一阵气流,复而俯冲至甲板高度。云霄白脚尖轻点,带着墨羽转身跨过船沿围栏,向下一跃。
麟清清被这出“跳船”吓了一跳,她赶紧冲到围栏边向下望,正撞见云霄白站在青鸟脊背缓缓上升。
少女发丝被风吹拂,划过云霄白如玉面庞,与他的墨发交叠。
云霄白轻笑,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等着你,清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宝船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