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的金属穹顶像倒扣的贝壳,把上万声呐喊都拢在里面。
江迟蹲在球员席前系鞋带,10号球衣的领口蹭过膝盖——那里还留着上周训练时摔出的疤,形状像极了林逾画在草稿本边的小太阳。
广播里在念双方首发名单,他的名字被拖得老长,尾音落时,观众席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格外清亮的“江迟加油”,像投入滚油的水珠,让他指尖猛地一颤。
“紧张了?”
队长拍他肩膀,护腕上的汗水滴在他球鞋上,“对面中锋上次把你眉骨撞破了,记得报仇。”
江迟没说话,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观众席第十排的位置。
林逾今早说会坐那里,怀里抱着速写本,说要画“全宇宙最帅的篮球瞬间”。
此刻那里只有个空座位,帆布书包放在椅子上,带子上挂着的机器人钥匙扣在灯光下晃悠——和他背包里那个旧挂饰遥遥相对。
开场哨声刺破空气时,江迟正盯着入口处。
直到看见林逾抱着画板挤进来,白衬衫领口还沾着片草屑(大概是刚才在操场找角度时蹭的),他才像突然被按了启动键,猛地冲出去断下对方的发球。
篮球撞击地板的声响和心跳重合,他运球突破时,眼角余光里始终有个移动的白点——林逾在找位置,画板被抱在胸前,跑动时发梢扫过下颌,像道柔软的弧线。
第一节打到一半,江迟被换下场。
他灌下整瓶水,喉结滚动时,视线越过替补席的人头,看见林逾正坐在台阶上,膝盖当画架,笔尖在纸页上飞快移动。
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连翘起的头发丝都闪着光。
旁边有女生凑过去看画,林逾下意识地把本子往怀里藏了藏,耳尖却红了——那是江迟熟悉的反应,就像上次在楼梯间讨论物理题,他故意把辅助线画歪时,林逾也是这副样子。
“看什么呢?魂都飞了。”
许嘉递来冰袋,砸在他汗湿的后颈上,“刚才那球传得漂亮,就是最后上篮太急,差点被盖。”
江迟没接话,只是看着林逾把画板翻了页,铅笔在纸面上拉出流畅的线条。
他想起昨天林逾在便利店说的话:“篮球赛的光效特别适合速写,汗水和肌肉线条都是动态的。”
当时他正低头喝牛奶,闻言差点呛到,却在抬眼时看见林逾指尖沾着的蓝黑墨水——大概是画电路图时蹭的,和他校服袖口的草渍一样,成了某种隐秘的标记。
第二节开始前,江迟突然跑向观众席。林逾正低头调整画板角度,冷不防被人碰了下肩膀,铅笔在纸上划出道歪线。他受惊似的抬头,撞进江迟汗湿的眼眸里。
周围的喧嚣突然退成模糊的背景音,能清晰听见的,只有对方剧烈的喘息,和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帮我个忙。”
江迟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他扯下手腕上的护腕,塞到林逾手里,“上面有汗,影响手感。”
护腕是黑色的,边缘已经磨毛,内侧用马克笔写着极小的“江”字——那是林逾上周帮他补的,说“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混了”。
林逾捏着护腕,指尖触到布料上的潮湿,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他脸颊瞬间发烫。
“快、快回去吧,要开场了。”林逾把画板往身后藏了藏,生怕对方看见刚才画歪的线条——那是他尝试了三次才画出的、江迟起跳时的侧脸轮廓。
江迟却没动,只是盯着他怀里的画板,嘴角忽然扬起个弧度:“画我了吗?”
这句话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逾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想起今早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回答,此刻却全忘了,只能慌乱地摇头又点头,发梢扫过江迟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江迟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在裁判的哨声中转身跑回场地,球衣背后的数字“10”在灯光下晃成模糊的蓝影。
林逾坐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只带着汗味的护腕。
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混合着淡淡的皂角香,像某种温柔的印记。
他低头翻开速写本,刚才被碰歪的线条旁,他用橡皮小心地擦出个光斑,又在下方画了个极小的、正在投篮的小人,球衣号码被涂成了和江迟护腕同色的深蓝。
中场休息的哨声响起时,江迟正被队友围在中间。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记分牌“28:28”的数字上,像突然晕开的墨点。
许嘉递来毛巾,却在看到他眼神时愣住:“你盯着观众席傻笑什么?中邪了?”
江迟没说话,只是接过水猛灌,目光却穿过人群,看见林逾正蹲在台阶上改画。
夕阳已经沉到窗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旁边的饮料瓶上,和他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教练让你去趟替补席。”
有人拍他背,江迟这才收回目光。
路过观众席时,他故意放慢脚步,听见林逾身边的女生在说:“你这画得也太像了吧?连汗滴都画出来了!”
林逾没接话,只是用铅笔在纸页边缘轻轻敲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就像解物理题遇到瓶颈时,会用笔尖蹭下巴。
教练的战术板画得密密麻麻,江迟却只听见“盯防4号”“挡拆”这些词在脑子里打转。
他的余光始终追着那个抱着画板的身影:林逾从书包里掏出草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看眼场地,笔尖就在纸上快速移动。
江迟想起昨天晚上,林逾在便利店给他讲篮球赛规则,用吸管在 condensation(冷凝水)的水渍里画战术图,说“三分线就像物理里的等势线,站对位置才能进球”。
当时他盯着对方沾着牛奶渍的指尖,差点把“你比战术板还好看”说出口。
“江迟!听懂了吗?”
教练敲了敲战术板,江迟猛地回神,胡乱点头。
旁边的许嘉低声笑:“魂又飞林逾那儿了?我刚才看见他给你画速写,那专注劲儿,跟我姐画她偶像似的。”
江迟没反驳,只是摸了摸裤兜里的东西——那是今早林逾塞给他的纸条,上面用荧光笔写着“突破时注意对方中锋的站位,他习惯左脚先动”,末尾还画了个举着篮球的小人,小人旁边写着“江迟最棒”。
暂停结束前,江迟突然转身跑向观众席。林逾正把画纸夹进速写本,冷不防被人塞了张草稿纸。
他低头一看,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个篮球场,还标了箭头和数字,旁边写着:“第三节我要打快攻,你坐这儿能看清吗?”
字迹是江迟特有的潦草,却在“看清”两个字上描了两遍,像生怕他看不懂。
林逾抬起头,撞进江迟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周围的喧嚣再次退成模糊的背景,他能看见对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
他想说“不管坐哪儿都能看清”,却只来得及点了点头,就看见江迟咧嘴一笑,转身跑回场地,球衣在身后扬起,像片蓝色的帆。
他低头看那张草稿纸,背面还有行更小的字:“上次你说我的护腕像电路图节点,现在像吗?”
林逾忍不住笑了,指尖划过纸页,想起昨天在楼梯间,江迟故意把护腕缠成线圈的样子。
他从书包里掏出荧光笔,在草稿纸角落画了个简化的电路图,节点处特意涂成蓝色,旁边写:“像,但比电路图好看。”
第三节打到一半,江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快攻。
落地时他下意识看向观众席,看见林逾正举着画板,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兴奋。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体育馆的灯光亮如白昼,把林逾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和他自己投篮的剪影重叠在一起,像幅被精心设计的速写。
许嘉跑过来撞他肩膀:“看什么呢?刚才那球帅啊!”
江迟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裤兜——那张草稿纸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像某种秘密的契约。
他想起林逾在《逍遥游》拼音版上画的鱼,想起便利店同款的机器人钥匙扣,想起此刻观众席上那个为他画画的少年。
原来有些三分球,瞄准的从来不是篮筐,而是某个特定的目光;有些汗水,挥洒的从来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让某个人看见。
比赛进入最后一分钟时,记分牌上的数字停在“56:56”。
汗水浸透了江迟的球衣,贴在背上像层冰凉的壳。
观众席的呐喊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他却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裁判吹哨时尖锐的声响。对面的4号中锋眼神凶狠,刚才已经两次犯规,此刻正用肩膀抵着他,低声说:“别想赢。”
江迟没理他,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第十排的位置。林逾已经站起来了,画板被紧紧抱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见对方嘴唇在动,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知道那是在说“加油”——就像每次物理考试前,林逾在他草稿本上写的“仔细读题”,末尾总要画个笑脸。
球权在对方手里。
江迟盯着控球后卫的动作,余光却始终锁定着林逾。
他看见少年把画笔咬在嘴里,腾出双手攥紧衣角,指缝间露出速写本的蓝色封面——那是他送的生日礼物,林逾说“蓝色像夜空,适合画星星和篮球赛”。
突然,对方传球失误!江迟像离弦的箭般冲出去,在篮球落地前抄起球。
全场瞬间安静了零点几秒,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欢呼。他运球突破,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心跳声,眼前闪过对方球员扑过来的身影。
余光里,林逾也跟着跑了起来,画板差点掉在地上,却固执地举着,好像要用目光为他劈开一条路。
“还有十秒!”广播里的声音带着颤抖。
江迟加速,在三分线外急停、起跳。
这个动作他练过无数次,肌肉记忆早已刻进骨子里,但此刻却格外清晰——他看见林逾瞪大的眼睛,看见对方握着画笔的手高高举起,看见速写本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篮球离手的瞬间,哨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江迟落地时膝盖一软,却死死盯着篮球的轨迹——它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全场沸腾!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馆的屋顶。队友们冲过来把他围住,有人拍他背,有人揉他头发,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咸得发苦。江迟推开人群,目光急切地在观众席上搜寻。
林逾站在原地,手里的画板微微颤抖。
夕阳最后的余晖从高窗透进来,恰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江迟拨开人群,朝着那个方向跑去,球衣上的汗水滴在地板上,画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画我了吗?”
他跑到林逾面前,气喘吁吁地问。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林逾的帆布鞋上,像突然晕开的墨点。
林逾没说话,只是慢慢翻开速写本。最后一页上,是他跃起投篮的瞬间——身体在空中拉出流畅的弧线,球衣号码“10”被涂成了温柔的蓝色,汗水在灯光下闪着光,背景是模糊的观众席和记分牌。
最下方用极小的字写着:“第73次速写,江迟投进绝杀球的样子,比《星轨》里的超新星爆发还好看。”
江迟的指尖划过纸面,触感细腻而温热。
他想起林逾说过,速写本的纸页要选“能留住温度的那种”。
喉咙突然发紧,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后只化作一句:“能送我吗?”
林逾猛地抬头,眼里有细碎的光在闪烁。
他用力点头,发梢扫过江迟的手腕,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夕阳完全落下,体育馆的灯光亮如白昼,却照不亮两人之间突然弥漫开的、微妙的暖意。
后来许嘉总拿这事调侃:“江队,你那三分球准得跟装了GPS似的,是不是瞄着林逾投的?”
江迟每次都不反驳,只是把那张速写小心夹进物理课本——夹在《电磁感应》那章,旁边就是林逾画的、带着盐花的校服领口示意图。
某天晚自习,江迟偷偷翻开课本,看见速写背面多了行字,是林逾清秀的笔迹:“其实我画了74次,第一次是在操场看你练球,你捡球时笑起来的样子,像把阳光揉进了酒窝里。”
窗外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变成了秋虫的低吟,篮球场上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迟看着那行字,嘴角忍不住上扬。他想起绝杀球进网时,林逾眼里闪烁的光,想起速写本上温柔的蓝色,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原来你也在看我”。
原来有些三分球,从来不是为了赢得比赛,而是为了让某个人看见自己发光的样子;有些速写,从来不是为了记录瞬间,而是为了收藏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心动。
就像这个蝉鸣不止的夏天,终究会过去,但记分牌上的数字、速写本里的线条、还有那个为他投出的绝杀球,都将成为刻在时光里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