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跪着的少年虽然低下了面颊,可是脸上的鲜血和风沙无一不昭示了他是如何一路风尘仆仆从京师赶往此处,又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贺玺心神震荡,往日她与这位大理寺卿交情甚浅,甚至还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可是到头来居然是他救了自己,看着面前人被污渍弄脏的如画面目,贺玺突然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抬起少年的脸庞,用手指认真地拂去他脸上的鲜血和污泥,一下又一下。
忽然四目相对,少年又惊又喜的目光落入贺玺的眼中,她慌得红了脸侧过身去,沈知阙也赶忙低下头,
“臣自己来吧。公主金枝玉叶,臣脸上脏。”
贺玺用力将红色的裙摆撕下来一条,伸手递到了沈知阙的面前,“沈大人,包一下伤口吧。”
沈知阙嗯了一声,低头接过带着少女馨香的布条,沉默不语地包扎着手臂,只是那红的像要滴血的耳垂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区区不过大理寺卿,你可知刺杀本皇子该当何罪?”,
陡然传来的怒骂声打破了两人的宁静,沈知阙转过去冷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随即站起身提起剑朝重伤倒地的解轻云又狠狠补了一下,解轻云顿时瘫软在地,瞧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臣只知重伤公主、勾结外敌、私通卖国,该当死罪!臣离京前已经将罪证呈至圣上!”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传来。
解轻云脸上又惊又惧,父皇已经知道了自己私底下做过的事了?贱人!都怪沈知阙这个贱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手,沈知阙登时防备着想要去按下解轻云的手,只是他没想到二皇子侧身一滚,将隐藏在左边袖口里的四十八根毒针并数齐发,只是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身后的少女。
原来,解轻云的目标,是他的公主殿下!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了,沈大人,你夺走了我的一切,那便让我也夺走你的全部吧。”
沈知阙一惊,顿时向后挡去,同时手中的短剑被他往前一掷,直接带走了二皇子最后的生命。而贺玺也看到了面前射来的毒针,她立马反应过来,准备侧身闪过,只是她知道这次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然而下一秒,一道坚定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四十八根毒针针针扎入少年的身躯,他像一只全力起舞的飞蛾,朝着光去完成他最后的守护,
然后下坠、下坠。
贺玺突然感觉心脏都漏了一拍,几乎是同时,她再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跑上前拖住沈知阙的身躯,开始给他驱毒,
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冰冷的砖上。
躺在怀里的沈知阙像是再也不用顾忌了一般,他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擦去贺玺脸上的泪珠,手好重,他一点点艰难地尝试抬起臂腕,可是他感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公主,可以......可以......再看我一眼吗?”
少年祈求地望向他心中的神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得到她的垂怜。贺玺闻言看着怀中人已经逐渐苍白的面容,“好”,平日里哪怕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她不住地哽咽着,手上扎针的速度越来越快。
“公主,别......为我哭,要......要高兴。”
沈知阙往日充满生气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灰败,却依然难掩他的绝代风华。他用尽力气稍稍直起身来,靠在贺玺的肩头,任由鲜血和污泥沾满平日里总是干净整洁的月白银丝袍。
那根根锋利的毒针插在他清隽的身躯,明明很疼,可他的唇角却依然漾着清浅的笑意,眼里满是不舍和珍惜,沈知阙温柔地从怀中拿出一方用绣帕小心包着的梅花砚台,
“臣一直想找......找机会......送......送给公主这方梅花砚台,可若......若今天不送出去,怕是以后......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黑色的毒血一滴一滴划过嘴角、下颌,可少年浑然不知,只是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公主,
贺玺一愣,而后珍重地接过那方精巧别致的砚台,那一刻,雪地里,少年忽的展唇而笑,如雨后初晴的湖光山色。
“公主,若有来世。”
可是他们都知道,没有来世了。
吐完最后一句话,沈知阙含笑闭上了眼,可以提枪上战场的十指绵软地垂下,垂在了贺玺红艳艳的嫁衣上,也永远垂在了她的心中。
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用生命完成了他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承诺。他曾与泥泞中抬眼望见月光,纵使明月高悬不独照他,也依然贪心地祈求明月能看他一眼,就一眼。
因为是她,所以无怨无悔,甘之若怡,生生世世........
而地上又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晕开了已经干涸的血迹,风雪已止,晴阳逐渐把光洒向雁门关,可是还是好冷啊.......
“为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入心扉,贺玺艰难地转过身看向背后的来人,是陪她一起和亲的丫鬟。之前解轻云和阿必烈混战的时候就不见了踪迹,仔细想来应该是躲在了哪处。
“对不起公主,圣上临行前密诏,若和亲一事生变,大明九公主可安息在塞外,奴婢也自会来陪公主。”丫鬟说完后跪下来朝贺玺磕了个头,便瞬间一抹脖子断了生气。
贺玺一顿,荒谬感混杂着剧痛涌上心头,她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沈知阙的身旁。
原来,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十四岁那年孤身一人进京为母报仇,十五岁那年摇身一变假公主手刃渣爹,十八岁这年远赴塞外和亲......
得到了许多,却也失去了许多。
真是好长好长的一梦啊,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一个都没有留住。
那些还未来得及护下的人,那个还未来得及还给百姓的海晏河清,
终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好疼。
罢了,这一生刀山血海行至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
洪乐四十三年,永平县。
正值隆冬,大雪数十日不止。家家门户紧闭,车马不能行。
天色微亮,纷扬的大雪浩浩荡荡地从天而落,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摇撼长街边早已枯萎的树枝。
厚厚的积雪上躺着个年轻姑娘,峨眉不点而翠,杏眼紧闭,如雪的肌肤不施粉黛却依然白皙的过分。她生的极其清瘦,仅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灰鼠色麻袄,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半点装饰全无。
街边的行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永平县冻死的人太多了。
而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刚刚还毫无生气的姑娘突然微微颤抖。
好冷。贺玺费力地睁开眼,四周的景象让她一怔。
不再是死前坍塌破碎的金銮大殿,取而代之的是少时记忆里和曾和娘亲一起流浪过的永平县。
她低头看向自己,瘦削的手指长着粗糙的茧子,本就皲裂的右手小指因为摩擦而溃烂。
这不是她的手。
或是说不是在深宫里保养得当的贺玺女帝的手,而是曾经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贺喜儿的手!
贺玺心头一阵狂喜,
她回来了!
这次,她要护着所有在乎的人,天命不在我?
不,我就要让这天命,在我!
贺玺挣扎着站起来,晃了晃已经僵硬的双手,哈了口热气。她激动地想要多看看眼前熟悉的景象,这个是长宁街,她还记得穿过街头的小巷后有个破屋,她和娘亲就曾经在里面相依为命。
等等,曾经热闹的街头店铺关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步履匆匆。这漫天的大雪,这破败的街头.......
不好的猜想划过心头,她忙不迭地拉住一个正要路过的大娘,
“婶娘,现在是多少年?”
被拉住的大娘不耐地看着抓住自己的小姑娘,“毛病啊你,洪乐四十三年。”然后甩开贺玺的胳膊继续赶路。
贺玺的心沉了下去,
洪乐四十三年! 那一年她十四,也是她的娘亲被所谓渣爹害死的那一年!
而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正是今天!
来不及了!
前世,进京赶考的父亲离家后几年没有音讯,娘亲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带着自己前往京城去寻找丈夫,途中在永平县找了个破屋歇歇脚。
洪乐四十三年十一月,永平县下了整整数十日的大雪,路边冻死了不少人,街道上的商铺也全部打烊。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她们母女俩困在了这里,之前路上准备的盘缠也早已见底。
娘亲寻思着她酿酒的手艺在老家清平镇上很是受欢迎,故而生起了卖酒的念头,那么大的雪,总有人愿意花点碎银买一壶温酒暖暖肚子。
前世的今日,自己则是偷偷跑出屋子,盘算着去这边人烟最盛的长宁街碰碰运气。
可是回到家,眼前的景象让她悲痛欲绝。
娘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倒在血地里,胸口上还插了一把匕首,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显然是生前遭受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地上,仿佛生前最后的时刻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能为力。
那时贺玺才知道,原来人悲痛到极致时,是流不出一滴眼泪的。
她麻木地走上前,跪在娘亲的身边轻轻为她合上了眼皮,她愤恨地拔下那把带着血与罪恶的匕首,死死地盯着上面右边不易察觉的一处小字,柳。
娘亲是被人害死的。
后来进京后的她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柳今朝早已成为了太傅家的女婿,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好不快乐。
呵,自古负心最是读书人。
不过最后柳氏满门被自己全诛的时候他可曾有一秒想起那个清平镇同他青梅竹马的阿娘吗?
想不想不知道,但他被自己一刀刀凌迟而死的时候一定痛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