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真帝》 第1章 前世(一) 洪乐四十七年,昔日强盛至极的大明国都纲纪废弛贪墨之风盛行,圣上又醉心丹药之术,东宫空悬,各方势力暗潮涌动,大明开始呈衰颓之象。接壤的北蒙和南疆宵小蠢蠢欲动,边境战乱不断。 四十七年仲冬,长达数月的北疆一战,大明败。圣上宠爱至极的九公主不日远嫁北蒙,两国之战,遂暂止。 上元佳节,京师里锣鼓喧嚣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酒楼红绸摇曳,檐下垂着的八角莲灯闪着细密的珠光,王公贵族在花楼里高谈阔论一掷千金,街上百姓也难得一见的张灯结彩,以祈来年万事顺遂。 真真是风销焰蜡、露浥红莲,桂华流瓦,隔江犹唱后庭花。 而距雁门关不足百里处,雪飞苦寒,人烟罕至。只有大明千余官兵开道,成群宫人随行、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字画古玩更是绵延数里。车马声声,送亲的队伍缓缓向塞外方向行进。 仪仗队的最后,十二匹金辔红马并行拉动着一架镶着东珠的华丽马车。马车周身皆由进贡的丝绸包裹,白玉石小窗上悬着的厚实帘幔冷不丁被一双素手轻轻挑起。那手十指纤纤、白如凝脂,是寸草不生的边关所不能养出来的。 “出了雁门便是塞外了。”清冽泠泠的声音响起。 马车里鹿皮绒毯横铺的软榻上坐着两位女子,普通但耐看的那个是贴身丫鬟,而另一位声音的主人却生的极其仙姿玉色。峨眉皓齿,杏眼微挑,小巧耳垂上的翡翠玉环更是与她赛过霜雪的肌肤相映成趣。她就是南明远嫁的九公主贺玺,绝非寻常小家碧玉的美,而是极其清冷又出尘的美。 今日的她身穿云锦描金鸳鸯石榴嫁衣,腰束流云凤凰腰带,金丝凤冠下乌发尽数绾起,雍容华贵的装扮衬的恍若月中仙下凡。 自古和亲公主多血泪,而此时的九公主贺玺却不见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情态。成婚礼上需手执的团扇被她随意地扔在软塌的一侧,她双眸冷静地望着愈发靠近的雁门关,暗自思索着京城内的消息不知何时才能传来。 大明一向重男子轻女人。男子可为官经商三妻四妾,女子却只能居于后院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且律法对于男子殴打姬妾伤害妻儿也没有明确的刑罚规定,故女子一旦嫁人便终身不能离开夫家,向官府提出和离者需先杖刑一百。 数月前,从寒门到三元及第再一路升迁至礼部侍郎的梁家公子梁宛被爆实为女郎一案轰动京师,梁宛素日两袖清风事必躬亲,算得上卖狱鬻官朝政中的一股清流,因此得罪了不少政敌。此番由对家爆出,圣上大怒,将其以欺君之罪革职入狱,三日后问斩。 梁宛此人贺玺三年前曾见过,彼时的她还是仪制清吏司的一名官员,在春闱一事上细致入微从无出错。贺玺见到她的那日正逢梁宛因不愿替某权贵调换考生卷录而被绑至郊外遇要行凶,贺玺指使侍卫将其救下带上马车送回京师。 在回京的车上,贺玺看着梁宛浆洗的已经发白的官服,忽地问了一句, “何不做那合群之鱼?” 良久,马车里传来雌雄莫辨的低沉嗓音, “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百姓发声救大明于乱政。既如此,臣愿做这开路之人,虽死,不悔。” 那日离别时,金枝玉叶的九公主看着梁宛于巷末处除了桌椅床榻一应俱无的居所,留下了一句, “那请梁员外记住今日的这番话,本宫在此提前恭祝员外青云得路,步步高升。” 后来,在九公主的一力扶持下,梁宛凭着出色的办事能力,从从五品仪制清吏司员外高升至正三品礼部侍郎。而身居高位的他也一如既往不改初心,深得寒门学子的推崇。 于是梁宛一案爆发,书院学子纷纷请命为侍郎求情。第二日又恰逢北疆战败欲要和亲的消息传来,备受宠爱的九公主进宫自请出塞,圣上大为感动,深深不舍下允了女儿的大义之心,并免了梁宛的欺君之罪,更念其出色政绩加之民心所向,特赦官复原职,破女子不准为官先例。 纷纷扬扬的雪片顺着掀起的帘幔打在贺玺温热的脸颊上,须臾便化成雪水,阵阵冰凉刺骨的触感让贺玺收回了思绪,她抬起染了水红色甲盖的手轻轻放下帘布。 “公主国色天香蕙质兰心,很是得圣上恩宠,想来到了北蒙可汗也必将您捧在手心上。”一旁的丫鬟见九公主方才望着车外凝思,以为公主是在担心此行远嫁北蒙不知是何光景,于是出言半是宽慰半是奉承。 却不想九公主听得这话唇角微勾。美人一笑,宛若初雪消融,只是那笑容深处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凉薄。 很是得圣上宠爱吗?贺玺在心里自嘲道,什么允了大义之心和亲远嫁,又突然特赦侍郎,那只是明面上的措辞罢了,实则是多方权力争斗下的结果。此次和亲便是赦免梁宛所要付出的代价,她没得选。能保下梁宛,是圣上对三皇子和五皇子结党营私的不满,也是对自己的安抚。而出征塞外,则是圣上对自己的敲打。 这般出神地想着,贺玺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嫁衣裙摆上划过一道褶皱。天家无亲情,往日父王对自己的喜爱,也莫过于自己向来表现的柔顺孺慕,事事以父王为先。比之其他公主,自己又适当展露出恰到好处的聪慧,可以为圣上分忧,同时又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和父王撒娇小作,让他感受到皇家难得的天伦之乐。 伴君如伴虎,她那个年迈的老父亲,虽然醉心求仙问道,可是对于权力的平衡则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将这份心思放到治理天下上,不愁大明国力繁盛百姓安居乐业,也不用屈辱到要用女子去换取虚假的和平了。贺玺在心里凉薄地讽刺道。 而且自己看那北蒙对大明可是虎视眈眈,怕是没过多久便会撕毁协议,到时她寻个机会再回京城。不过世事难料,走一步且看一步,自己离京时也未尝没有在京城留下后手,够她那几个好哥哥吃一壶的了。 不过这些道理贺玺是不会说给身旁的丫鬟听的,毕竟这个陪嫁的丫鬟也不知是哪方势力送来监视的。思及此,贺玺只嫣然一笑,怀着对圣上的担忧,继而眉间紧蹙,叹了一声, “此去离京,不知父皇可又为国事日夜操劳,儿臣只恨不能替父皇分忧。” 一旁的丫鬟满意的点了点头,宽慰公主道,“公主也莫要忧思了,保重好身体。” 两人一时无言,贺玺一面把玩起放在一侧的团扇,一面把梁宛一案的来龙去脉在脑海中反复推敲。直觉告诉她,自己好像了漏了点什么重要的。 趁马车将要行至雁门关,她细细琢磨起来。朝堂上检举的官员明显是三皇子的人,而手下心腹查到此案证人梁家庶子则是五皇子后院安侧妃的小舅子同窗,看来此事三皇子和五皇子暂时达成了某种私底下的合作,他们都想断掉自己的一臂,只是这件事真的就只有这两位兄长参与吗? 那便要看此案过后最大的赢家是......自己远嫁北蒙、三皇子和五皇子近日也被皇帝以大大小小的借口发落了一通,而他两手下被拔除的一些官位则是落到了二皇子的人手中。 等下,二皇子! 电光火石之间,贺玺突然想到了她那位不喜朝政喜爱行商坐贾的二哥。 他的生母宜妃是四妃之一,极其柳腰花态风流旖旎,很受圣上宠爱。但因其曾是南疆进奉来的美人,所以二皇子有一半是南疆的血脉,也注定了和皇位无缘。不过他素日里也不耐朝堂琐事,只爱钻研财路,实在是个经商的好苗子,京城里有一半的产业都是他的。 可若是二皇子并不是像他表面上的那样远离朝堂呢?又或许,这皇位他也想放手一争呢? 可还不待贺玺思索出应对之策时,只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她当即脱下沉重的凤冠,摸了摸头上插着的让巧匠改造后用作防身的发簪,准备见机行事。 下一秒,马车外传来粗犷的男声,“大明公主花容月貌,可愿下来让我北蒙好男儿开开眼!”语气里尽是轻浮和放肆。 接着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魅惑男音,“能得可汗一声夸赞,是我这九妹的福气。” 这.......这是二皇子的声音!还真是他! 贺玺心下一沉,素日里那个好二哥端的是一副潇洒肆意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做派,这回他直接在自己面前连装都不装了,看这情形又是与北蒙搅和在一起,怕不是今日自己就要落得个“九公主厌恶北蒙宁死不嫁,大明是想要与北蒙开战”的下场吧? 看来得赶紧想个法子让他俩心生嫌隙。 贺玺眼眸一转,计上心头。她一把掀开马车车厢正前面的天青色苏绸帘帐,手执团扇,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盈盈美目。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迥然不同的军队,左侧的金戈铁骑手持弓箭个个身穿黑色铠甲,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最前方那个俊美粗犷野性难驯的男人为尊,看来那男子便是此次和亲的北蒙大可汗阿必烈了。 而右侧的精卫队则是统一着中原打扮,见她掀开车帘,便整齐地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道路,只见人群中走出了一名充满异域风情却着大明打扮的男子。他身穿一袭明黄锦衣,外披金丝兔毛领大氅,腰间佩着一块墨玉。长发飘扬,鼻梁高挺,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极具蛊惑意味。 正是那位闲云野鹤无心朝政的二哥解轻云。 他慢条斯理地走上前看着自己,嘴角的梨涡加深, “九妹,别来无恙啊。” 言语间好似真的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兄长在和自己的妹妹叙旧,只是男子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却是半点都算不得和善, “九妹你是个聪明人,是自己动手还是哥哥帮你啊。” 贺玺闻言定了定心神,确保自己看上去没有半分惊慌,她施施然走下马车,描金鸳鸯石榴大红嫁衣裙摆处绣着的大朵大朵海棠花竟绽放在少女的脚边,可谓是步步生花,婀娜多姿。 这极致的美貌看的可汗是心神一晃,又见少女面对身后的军队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心底不禁有几分称赞,不过可惜了,大明的九公主今日是注定要“自尽”在这里。 只是他没想到,面前的少女走下马车缓缓站定后,转身望向左侧人群前的自己,那双顾盼生辉的星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蓦地少女朗声大笑起来,泠泠清澈的笑声回荡在塞外,好似松间白雪。 他听到少女用南方女子特有的妩媚婉约,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汗夫君,妾身笑你死到临头却还浑然不知。 你说,这好不好笑?” 众人皆是神色一变。 第2章 前世(二) “公主这是何意,是觉得本汗的大刀不够锋利吗?” 听到眼前少女近乎放肆又直白的话语,饶是知道这位九公主今日会被“自尽”在这里,阿必烈脑袋也瞬间空白,怒气冲上心头。他不管不顾地从别在腰间的刀鞘里拔出雁鸣刀,猛然架在了贺玺的脖颈上。 此刀刀背上有五至九个小孔,孔内有空穿铜环一枚。挥动时,环击刀背,连连作响,声似雁鸣,故称雁鸣刀。它陪伴可汗南征北往,刀刀见血,斩尽不少仇敌。 即使阿必烈此时已经收了九成的力,锋锐的刀刃依然在少女白皙脆弱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一串血珠如梅花般绽放在伤口,似是美玉破碎,令人不忍。 “公主!” 先头马车里的丫鬟也早在公主下车后跟着站在一旁,此时她被可汗突如其来的发难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在场众人皆知这雁鸣刀只要往前再深一寸,便能杀人于须臾。 然而贺玺的神情却是很淡,好似浑然不在意眼下的威胁,大明九公主从来都是越强敌在前,越面上不显。 甚至她居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昔日她曾拿着剑放在脖子上威胁新晋状元郎,也就是沈国公府新找回来的二公子沈知阙。 当时那个少年面不改色,只是眼里好似闪烁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凭公主所愿。” 贺玺想到这唇角蓦的上扬,雁鸣刀的白光映照出她清冷又魅惑的笑容,好似黄泉路上摇曳婀娜的曼珠沙华,她回过神来平静地开口, “杀了我,下一个便是你了!按照你们的计划,怕是今日大明九公主誓死不肯嫁可汗挥刀自尽,大明毫无和亲诚意,北蒙撕毁合约大举进攻。”贺玺选择毫不犹疑地撕开他们的阴谋,可话落又忽的一转, “然,两国相争,有谁还会记得挑起事端却隐于人前的南疆弹丸之地呢?就怕有人在大明和北蒙精疲力尽时坐收渔翁之利呀。” “对了可汗,我那好二哥,可是有一半的南疆血脉呢,指不定还是南疆那位摄政王的儿子呢。不费吹灰之力,坐拥三国,你说我们都算不算为他人做嫁衣呀~” 说完贺玺挑衅地看向解轻云,天底下哪有什么可靠的联盟,两国之交重在利,她相信可汗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因此她刚刚那番话故意真假掺半,前面是她的推测,最后解轻云是南疆摄政王的血脉纯纯是为了增加挑拨的力度胡诌的。可是当她望向解轻云时,却见二皇子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继而迅速恢复先前的模样,似是心中隐秘被人戳中。 莫非,被她说中了?贺玺心中一惊,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可汗,我这九妹向来伶牙俐齿黑白颠倒,可莫要被这厮给骗了”,解轻云见势不对开口立刻,可是发觉可汗半晌都没有出声,他只好咬牙补上一句,“南疆这边可以再让出两成的战利品。” 殊不知这话刚落,贺玺便故作天真地问道,“可汗,我二哥不是大明二皇子吗?他有什么资格代表南疆再让出二成,莫非......”,语未尽却让在场的北蒙军队都浮想联翩。 贺玺见众人已经信了八分,趁热喊道, “夫君,我们虽不能同生,却能死于一人之手,怎么不算天赐良缘呢!”,女子略带绵长的嗓音在雁门关响起。 此言一出,先前持刀不语的可汗震惊地抬起头。 塞外的风呼啸不止,鹅毛大雪成片成片地割在他小麦色的脸颊,可是这一刻世界又仿佛出奇的归于寂静,四下无声中他只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剧烈异常的心跳,一下,两下...... 大明九公主,真真是奇女子! 他现在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只想把这雪山塞外上屹立的玫瑰,轰轰烈烈地带回生他养他的北蒙,大声昭告所有人,这,是他阿必烈的妻子!是北蒙最尊贵的女人! 解轻云此刻也顾不得维持人前的风度了,他向一旁的心腹使了个眼色,精卫队队长立刻出其不意地拔剑刺向九贺玺,眼看剑光闪过就要一击毙命时,那名队长却被一刀猛然斩落。鲜血溅到了的衣九公主裙,连嫁衣上的火红都被染得深邃了几分,可是从头至尾贺玺都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一切。 冷静!大胆!阿必烈心中更是眼前的美丽女子多了几分欣赏。 “可汗这是要撕毁我们的合约了吗?”解轻云见自己的侍卫长被一刀毙命,冷声质问。 “二皇子莫非是记性不好,北蒙不是只和大明签订了合约吗?”阿必烈收下了雁鸣刀,不悦地出言反击,说完又露出笑容,热情地向面前的少女伸出手,“大明最尊贵的九公主,可愿随本汗回到北蒙?” “荣幸之至!”飒爽的四个字回旋在阿必烈的耳边。 而贺玺也在心里松了口气,这关总算是过了。 这边两人在谈笑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一旁被忽视的二皇子又怎么忍心让到手的鱼儿跑掉,他为今日蛰伏了好久,甚至不惜在九妹面前暴露自己的野心。思及此,他毫不犹豫地出手,粉尘飞扬,空气里异香扑鼻。 而不远处的贺玺一直都留意着这位二哥的动静,忽的注意到二皇子袖口微抬,似是要撒什么东西,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可汗蒙住两人的口鼻往边上闪去。 倒不是她对阿必烈有什么感情,只是现在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可是在场唯一可以与解轻云的军队抗衡,万万不可出半点纰漏。 “我的九妹眼神可真是好啊,只是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开我南疆的手段了吗?”, 解轻云冷哼了一声,臂弯向后一抬,身后训练有素的精卫顿时整装待发,冲进北蒙军队进行厮杀。 只是这批跟着可汗风里来血里去可谓是北蒙最为精壮的男儿们却不知怎地,脑袋开始有些昏沉,握着兵器的手总感觉有些使不上劲,但是他们仍然拼尽全力地投入到战斗中。 而阿必烈则是将贺玺护到身后,自己冲上前进行厮杀,可他不一会便发现虎师军不如往昔勇猛,甚至接不到一招便坠下马车。糟糕,中计了!他的雁鸣刀挥的哐哐作响,吃力地将一位敌军刺杀在地上,怒吼道,“卑鄙小人!” “为了以防万一,在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你们北蒙军队下了软香散,现在是时候发作了。可汗你可喜欢本皇子送上的这份大礼?” 解轻云得意地看着面前负隅顽抗的北蒙军,把玩起腰间那块墨玉。果然,只要戴着沾了天命之女沈梨梨气息的东西,无论何时他都能化险为夷。 厮杀声,哭声、喊声、兵器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极致的黑,极致的白。 寸草不生积雪未化的土地早已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状若人间地狱,又宛若黑白无常在对弈。 不知道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变小。伴随着一个又一个黑衣战士不甘地倒下,留在场上的士兵逐渐变成清一色的白。 身重好几道剑伤奄奄一息的阿必烈痛心地看着身边同伴相继倒下,忠心耿耿挡在正前方的虎师长还在拼着最后一口气,为他誓死效忠的可汗杀出重围。 阿必烈发狠地在心里立誓,若能回去,必将铲平南疆,活剐解轻云! 然而当下他只能带着仅剩下零星三两人的虎师军向北蒙方向奔去,他一把伸手想将贺玺捞入怀中随他回去,只是解轻云怎会让这两人如意,他拉开手里的白羊玉弓箭,半眯着眼朝他们射去。 “咻” 抹着南疆剧毒的箭矢直直朝他们射来,两人躲闪之余还未上马的贺玺被迫坠地,而阿必烈座下的赤红宝马则是瞬间带着他的可汗驶出很远。 阿必烈想要拉住缰绳掉转回头,却看到原先剩下的小兵又因护着再三向他射来的箭矢纷纷倒下马车再无声息,他狠了下心,不愿辜负他的部下用生命替他开出的一条血路,快速决断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蒙驰去。 解轻云迅速点了一半的人马朝着阿必烈离开的方向追去,而他则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的贺玺,语气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九妹,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上的秘密的?” 未待贺玺开口便提着剑满不在乎地上前,“可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啊。” 贺玺感到冰冷的剑锋已经近在眼前,她咬了咬牙,快速地在脑海里盘算着要用什么角度什么力道才能将头上的发簪刺中靠近之人的太阳穴。 正当她的手已经摸上发髻准备站起身来时,解轻云也抬起手中的剑向前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传来破空之声,只见一道金光重重地穿进二皇子举剑的右手手臂,剧痛之下,他手里的剑哐当掉在了地上。 而贺玺手中的发簪虽然没有刺中他的太阳穴,却也刺进了他的右胸,血珠立马沁出了解轻云的金丝大氅,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跌坐在地。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二箭已经势不可挡地刺入他的胸膛,他再也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贺玺顺着声音抬眼望去,苍茫大漠中一袭素袍少年手执弯弓从远处策马驰来,待走近才看清少年长了怎样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面如冠玉、骨相皮相皆是上乘,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美目,像是淡淡春山又似点点寒星,一袭月白银丝袍更是衬的他身形颀长高挺,那通身脱尘的气质更如松间清泉,世无其二。 来人是沈家二郎沈知阙! 他袖袍一卷,不断弯弓射箭,箭箭命中敌人心脏,直将挡在前头的数百人连环射下马匹。待奋力杀尽二皇子的一半军队后,箭矢已无,战马也被人一剑刺中。 正当沈知阙要摔下马时,他从背后抽出短剑,剑身轻扬,孤身跳入剩下的大军中,剑锋朝着抵挡的士兵连点数点,剑招凌厉却不失丰神娴雅,一步斩一人,十步不余人!那些倒下的士兵这才想起,这位素日里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的大理寺卿曾是大明史上唯一一个同时夺得文武状元桂冠的少年郎。 然而此时沈知阙的手臂也不可避免地被划出好几道口子,大片的鲜血顺着素袍触目惊心,可是他好似不知疲倦一般半刻都不敢停歇,孤身一人竟硬生生杀到了贺玺面前,见她无恙后,眉眼间的杀伐凌厉才化作柔顺,单膝朝着他的公主跪下, “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 第3章 重生 面前跪着的少年虽然低下了面颊,可是脸上的鲜血和风沙无一不昭示了他是如何一路风尘仆仆从京师赶往此处,又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贺玺心神震荡,往日她与这位大理寺卿交情甚浅,甚至还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他,可是到头来居然是他救了自己,看着面前人被污渍弄脏的如画面目,贺玺突然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抬起少年的脸庞,用手指认真地拂去他脸上的鲜血和污泥,一下又一下。 忽然四目相对,少年又惊又喜的目光落入贺玺的眼中,她慌得红了脸侧过身去,沈知阙也赶忙低下头, “臣自己来吧。公主金枝玉叶,臣脸上脏。” 贺玺用力将红色的裙摆撕下来一条,伸手递到了沈知阙的面前,“沈大人,包一下伤口吧。” 沈知阙嗯了一声,低头接过带着少女馨香的布条,沉默不语地包扎着手臂,只是那红的像要滴血的耳垂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不宁。 “区区不过大理寺卿,你可知刺杀本皇子该当何罪?”, 陡然传来的怒骂声打破了两人的宁静,沈知阙转过去冷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随即站起身提起剑朝重伤倒地的解轻云又狠狠补了一下,解轻云顿时瘫软在地,瞧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臣只知重伤公主、勾结外敌、私通卖国,该当死罪!臣离京前已经将罪证呈至圣上!”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传来。 解轻云脸上又惊又惧,父皇已经知道了自己私底下做过的事了?贱人!都怪沈知阙这个贱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手,沈知阙登时防备着想要去按下解轻云的手,只是他没想到二皇子侧身一滚,将隐藏在左边袖口里的四十八根毒针并数齐发,只是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身后的少女。 原来,解轻云的目标,是他的公主殿下!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了,沈大人,你夺走了我的一切,那便让我也夺走你的全部吧。” 沈知阙一惊,顿时向后挡去,同时手中的短剑被他往前一掷,直接带走了二皇子最后的生命。而贺玺也看到了面前射来的毒针,她立马反应过来,准备侧身闪过,只是她知道这次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然而下一秒,一道坚定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 四十八根毒针针针扎入少年的身躯,他像一只全力起舞的飞蛾,朝着光去完成他最后的守护, 然后下坠、下坠。 贺玺突然感觉心脏都漏了一拍,几乎是同时,她再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跑上前拖住沈知阙的身躯,开始给他驱毒, 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冰冷的砖上。 躺在怀里的沈知阙像是再也不用顾忌了一般,他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擦去贺玺脸上的泪珠,手好重,他一点点艰难地尝试抬起臂腕,可是他感觉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公主,可以......可以......再看我一眼吗?” 少年祈求地望向他心中的神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得到她的垂怜。贺玺闻言看着怀中人已经逐渐苍白的面容,“好”,平日里哪怕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她不住地哽咽着,手上扎针的速度越来越快。 “公主,别......为我哭,要......要高兴。” 沈知阙往日充满生气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灰败,却依然难掩他的绝代风华。他用尽力气稍稍直起身来,靠在贺玺的肩头,任由鲜血和污泥沾满平日里总是干净整洁的月白银丝袍。 那根根锋利的毒针插在他清隽的身躯,明明很疼,可他的唇角却依然漾着清浅的笑意,眼里满是不舍和珍惜,沈知阙温柔地从怀中拿出一方用绣帕小心包着的梅花砚台, “臣一直想找......找机会......送......送给公主这方梅花砚台,可若......若今天不送出去,怕是以后......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黑色的毒血一滴一滴划过嘴角、下颌,可少年浑然不知,只是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公主, 贺玺一愣,而后珍重地接过那方精巧别致的砚台,那一刻,雪地里,少年忽的展唇而笑,如雨后初晴的湖光山色。 “公主,若有来世。” 可是他们都知道,没有来世了。 吐完最后一句话,沈知阙含笑闭上了眼,可以提枪上战场的十指绵软地垂下,垂在了贺玺红艳艳的嫁衣上,也永远垂在了她的心中。 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用生命完成了他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承诺。他曾与泥泞中抬眼望见月光,纵使明月高悬不独照他,也依然贪心地祈求明月能看他一眼,就一眼。 因为是她,所以无怨无悔,甘之若怡,生生世世........ 而地上又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晕开了已经干涸的血迹,风雪已止,晴阳逐渐把光洒向雁门关,可是还是好冷啊....... “为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入心扉,贺玺艰难地转过身看向背后的来人,是陪她一起和亲的丫鬟。之前解轻云和阿必烈混战的时候就不见了踪迹,仔细想来应该是躲在了哪处。 “对不起公主,圣上临行前密诏,若和亲一事生变,大明九公主可安息在塞外,奴婢也自会来陪公主。”丫鬟说完后跪下来朝贺玺磕了个头,便瞬间一抹脖子断了生气。 贺玺一顿,荒谬感混杂着剧痛涌上心头,她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沈知阙的身旁。 原来,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十四岁那年孤身一人进京为母报仇,十五岁那年摇身一变假公主手刃渣爹,十八岁这年远赴塞外和亲...... 得到了许多,却也失去了许多。 真是好长好长的一梦啊,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一个都没有留住。 那些还未来得及护下的人,那个还未来得及还给百姓的海晏河清, 终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好疼。 罢了,这一生刀山血海行至末路,不如随逝者而去。 * 洪乐四十三年,永平县。 正值隆冬,大雪数十日不止。家家门户紧闭,车马不能行。 天色微亮,纷扬的大雪浩浩荡荡地从天而落,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摇撼长街边早已枯萎的树枝。 厚厚的积雪上躺着个年轻姑娘,峨眉不点而翠,杏眼紧闭,如雪的肌肤不施粉黛却依然白皙的过分。她生的极其清瘦,仅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灰鼠色麻袄,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半点装饰全无。 街边的行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天寒地冻,这个冬天永平县冻死的人太多了。 而他自然也没有发现,刚刚还毫无生气的姑娘突然微微颤抖。 好冷。贺玺费力地睁开眼,四周的景象让她一怔。 不再是死前坍塌破碎的金銮大殿,取而代之的是少时记忆里和曾和娘亲一起流浪过的永平县。 她低头看向自己,瘦削的手指长着粗糙的茧子,本就皲裂的右手小指因为摩擦而溃烂。 这不是她的手。 或是说不是在深宫里保养得当的贺玺女帝的手,而是曾经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贺喜儿的手! 贺玺心头一阵狂喜, 她回来了! 这次,她要护着所有在乎的人,天命不在我? 不,我就要让这天命,在我! 贺玺挣扎着站起来,晃了晃已经僵硬的双手,哈了口热气。她激动地想要多看看眼前熟悉的景象,这个是长宁街,她还记得穿过街头的小巷后有个破屋,她和娘亲就曾经在里面相依为命。 等等,曾经热闹的街头店铺关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步履匆匆。这漫天的大雪,这破败的街头....... 不好的猜想划过心头,她忙不迭地拉住一个正要路过的大娘, “婶娘,现在是多少年?” 被拉住的大娘不耐地看着抓住自己的小姑娘,“毛病啊你,洪乐四十三年。”然后甩开贺玺的胳膊继续赶路。 贺玺的心沉了下去, 洪乐四十三年! 那一年她十四,也是她的娘亲被所谓渣爹害死的那一年! 而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正是今天! 来不及了! 前世,进京赶考的父亲离家后几年没有音讯,娘亲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带着自己前往京城去寻找丈夫,途中在永平县找了个破屋歇歇脚。 洪乐四十三年十一月,永平县下了整整数十日的大雪,路边冻死了不少人,街道上的商铺也全部打烊。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她们母女俩困在了这里,之前路上准备的盘缠也早已见底。 娘亲寻思着她酿酒的手艺在老家清平镇上很是受欢迎,故而生起了卖酒的念头,那么大的雪,总有人愿意花点碎银买一壶温酒暖暖肚子。 前世的今日,自己则是偷偷跑出屋子,盘算着去这边人烟最盛的长宁街碰碰运气。 可是回到家,眼前的景象让她悲痛欲绝。 娘亲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倒在血地里,胸口上还插了一把匕首,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显然是生前遭受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地上,仿佛生前最后的时刻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能为力。 那时贺玺才知道,原来人悲痛到极致时,是流不出一滴眼泪的。 她麻木地走上前,跪在娘亲的身边轻轻为她合上了眼皮,她愤恨地拔下那把带着血与罪恶的匕首,死死地盯着上面右边不易察觉的一处小字,柳。 娘亲是被人害死的。 后来进京后的她才知道,自己的生父柳今朝早已成为了太傅家的女婿,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好不快乐。 呵,自古负心最是读书人。 不过最后柳氏满门被自己全诛的时候他可曾有一秒想起那个清平镇同他青梅竹马的阿娘吗? 想不想不知道,但他被自己一刀刀凌迟而死的时候一定痛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