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乐四十七年,昔日强盛至极的大明国都纲纪废弛贪墨之风盛行,圣上又醉心丹药之术,东宫空悬,各方势力暗潮涌动,大明开始呈衰颓之象。接壤的北蒙和南疆宵小蠢蠢欲动,边境战乱不断。
四十七年仲冬,长达数月的北疆一战,大明败。圣上宠爱至极的九公主不日远嫁北蒙,两国之战,遂暂止。
上元佳节,京师里锣鼓喧嚣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酒楼红绸摇曳,檐下垂着的八角莲灯闪着细密的珠光,王公贵族在花楼里高谈阔论一掷千金,街上百姓也难得一见的张灯结彩,以祈来年万事顺遂。
真真是风销焰蜡、露浥红莲,桂华流瓦,隔江犹唱后庭花。
而距雁门关不足百里处,雪飞苦寒,人烟罕至。只有大明千余官兵开道,成群宫人随行、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字画古玩更是绵延数里。车马声声,送亲的队伍缓缓向塞外方向行进。
仪仗队的最后,十二匹金辔红马并行拉动着一架镶着东珠的华丽马车。马车周身皆由进贡的丝绸包裹,白玉石小窗上悬着的厚实帘幔冷不丁被一双素手轻轻挑起。那手十指纤纤、白如凝脂,是寸草不生的边关所不能养出来的。
“出了雁门便是塞外了。”清冽泠泠的声音响起。
马车里鹿皮绒毯横铺的软榻上坐着两位女子,普通但耐看的那个是贴身丫鬟,而另一位声音的主人却生的极其仙姿玉色。峨眉皓齿,杏眼微挑,小巧耳垂上的翡翠玉环更是与她赛过霜雪的肌肤相映成趣。她就是南明远嫁的九公主贺玺,绝非寻常小家碧玉的美,而是极其清冷又出尘的美。
今日的她身穿云锦描金鸳鸯石榴嫁衣,腰束流云凤凰腰带,金丝凤冠下乌发尽数绾起,雍容华贵的装扮衬的恍若月中仙下凡。
自古和亲公主多血泪,而此时的九公主贺玺却不见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情态。成婚礼上需手执的团扇被她随意地扔在软塌的一侧,她双眸冷静地望着愈发靠近的雁门关,暗自思索着京城内的消息不知何时才能传来。
大明一向重男子轻女人。男子可为官经商三妻四妾,女子却只能居于后院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且律法对于男子殴打姬妾伤害妻儿也没有明确的刑罚规定,故女子一旦嫁人便终身不能离开夫家,向官府提出和离者需先杖刑一百。
数月前,从寒门到三元及第再一路升迁至礼部侍郎的梁家公子梁宛被爆实为女郎一案轰动京师,梁宛素日两袖清风事必躬亲,算得上卖狱鬻官朝政中的一股清流,因此得罪了不少政敌。此番由对家爆出,圣上大怒,将其以欺君之罪革职入狱,三日后问斩。
梁宛此人贺玺三年前曾见过,彼时的她还是仪制清吏司的一名官员,在春闱一事上细致入微从无出错。贺玺见到她的那日正逢梁宛因不愿替某权贵调换考生卷录而被绑至郊外遇要行凶,贺玺指使侍卫将其救下带上马车送回京师。
在回京的车上,贺玺看着梁宛浆洗的已经发白的官服,忽地问了一句,
“何不做那合群之鱼?”
良久,马车里传来雌雄莫辨的低沉嗓音,
“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百姓发声救大明于乱政。既如此,臣愿做这开路之人,虽死,不悔。”
那日离别时,金枝玉叶的九公主看着梁宛于巷末处除了桌椅床榻一应俱无的居所,留下了一句,
“那请梁员外记住今日的这番话,本宫在此提前恭祝员外青云得路,步步高升。”
后来,在九公主的一力扶持下,梁宛凭着出色的办事能力,从从五品仪制清吏司员外高升至正三品礼部侍郎。而身居高位的他也一如既往不改初心,深得寒门学子的推崇。
于是梁宛一案爆发,书院学子纷纷请命为侍郎求情。第二日又恰逢北疆战败欲要和亲的消息传来,备受宠爱的九公主进宫自请出塞,圣上大为感动,深深不舍下允了女儿的大义之心,并免了梁宛的欺君之罪,更念其出色政绩加之民心所向,特赦官复原职,破女子不准为官先例。
纷纷扬扬的雪片顺着掀起的帘幔打在贺玺温热的脸颊上,须臾便化成雪水,阵阵冰凉刺骨的触感让贺玺收回了思绪,她抬起染了水红色甲盖的手轻轻放下帘布。
“公主国色天香蕙质兰心,很是得圣上恩宠,想来到了北蒙可汗也必将您捧在手心上。”一旁的丫鬟见九公主方才望着车外凝思,以为公主是在担心此行远嫁北蒙不知是何光景,于是出言半是宽慰半是奉承。
却不想九公主听得这话唇角微勾。美人一笑,宛若初雪消融,只是那笑容深处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凉薄。
很是得圣上宠爱吗?贺玺在心里自嘲道,什么允了大义之心和亲远嫁,又突然特赦侍郎,那只是明面上的措辞罢了,实则是多方权力争斗下的结果。此次和亲便是赦免梁宛所要付出的代价,她没得选。能保下梁宛,是圣上对三皇子和五皇子结党营私的不满,也是对自己的安抚。而出征塞外,则是圣上对自己的敲打。
这般出神地想着,贺玺的指甲无意识地在嫁衣裙摆上划过一道褶皱。天家无亲情,往日父王对自己的喜爱,也莫过于自己向来表现的柔顺孺慕,事事以父王为先。比之其他公主,自己又适当展露出恰到好处的聪慧,可以为圣上分忧,同时又在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和父王撒娇小作,让他感受到皇家难得的天伦之乐。
伴君如伴虎,她那个年迈的老父亲,虽然醉心求仙问道,可是对于权力的平衡则是一把好手。若是能将这份心思放到治理天下上,不愁大明国力繁盛百姓安居乐业,也不用屈辱到要用女子去换取虚假的和平了。贺玺在心里凉薄地讽刺道。
而且自己看那北蒙对大明可是虎视眈眈,怕是没过多久便会撕毁协议,到时她寻个机会再回京城。不过世事难料,走一步且看一步,自己离京时也未尝没有在京城留下后手,够她那几个好哥哥吃一壶的了。
不过这些道理贺玺是不会说给身旁的丫鬟听的,毕竟这个陪嫁的丫鬟也不知是哪方势力送来监视的。思及此,贺玺只嫣然一笑,怀着对圣上的担忧,继而眉间紧蹙,叹了一声,
“此去离京,不知父皇可又为国事日夜操劳,儿臣只恨不能替父皇分忧。”
一旁的丫鬟满意的点了点头,宽慰公主道,“公主也莫要忧思了,保重好身体。”
两人一时无言,贺玺一面把玩起放在一侧的团扇,一面把梁宛一案的来龙去脉在脑海中反复推敲。直觉告诉她,自己好像了漏了点什么重要的。
趁马车将要行至雁门关,她细细琢磨起来。朝堂上检举的官员明显是三皇子的人,而手下心腹查到此案证人梁家庶子则是五皇子后院安侧妃的小舅子同窗,看来此事三皇子和五皇子暂时达成了某种私底下的合作,他们都想断掉自己的一臂,只是这件事真的就只有这两位兄长参与吗?
那便要看此案过后最大的赢家是......自己远嫁北蒙、三皇子和五皇子近日也被皇帝以大大小小的借口发落了一通,而他两手下被拔除的一些官位则是落到了二皇子的人手中。
等下,二皇子!
电光火石之间,贺玺突然想到了她那位不喜朝政喜爱行商坐贾的二哥。
他的生母宜妃是四妃之一,极其柳腰花态风流旖旎,很受圣上宠爱。但因其曾是南疆进奉来的美人,所以二皇子有一半是南疆的血脉,也注定了和皇位无缘。不过他素日里也不耐朝堂琐事,只爱钻研财路,实在是个经商的好苗子,京城里有一半的产业都是他的。
可若是二皇子并不是像他表面上的那样远离朝堂呢?又或许,这皇位他也想放手一争呢?
可还不待贺玺思索出应对之策时,只听得外头一阵骚动。她当即脱下沉重的凤冠,摸了摸头上插着的让巧匠改造后用作防身的发簪,准备见机行事。
下一秒,马车外传来粗犷的男声,“大明公主花容月貌,可愿下来让我北蒙好男儿开开眼!”语气里尽是轻浮和放肆。
接着是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魅惑男音,“能得可汗一声夸赞,是我这九妹的福气。”
这.......这是二皇子的声音!还真是他!
贺玺心下一沉,素日里那个好二哥端的是一副潇洒肆意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做派,这回他直接在自己面前连装都不装了,看这情形又是与北蒙搅和在一起,怕不是今日自己就要落得个“九公主厌恶北蒙宁死不嫁,大明是想要与北蒙开战”的下场吧?
看来得赶紧想个法子让他俩心生嫌隙。
贺玺眼眸一转,计上心头。她一把掀开马车车厢正前面的天青色苏绸帘帐,手执团扇,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盈盈美目。
映入眼帘的是两只迥然不同的军队,左侧的金戈铁骑手持弓箭个个身穿黑色铠甲,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最前方那个俊美粗犷野性难驯的男人为尊,看来那男子便是此次和亲的北蒙大可汗阿必烈了。
而右侧的精卫队则是统一着中原打扮,见她掀开车帘,便整齐地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道路,只见人群中走出了一名充满异域风情却着大明打扮的男子。他身穿一袭明黄锦衣,外披金丝兔毛领大氅,腰间佩着一块墨玉。长发飘扬,鼻梁高挺,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极具蛊惑意味。
正是那位闲云野鹤无心朝政的二哥解轻云。
他慢条斯理地走上前看着自己,嘴角的梨涡加深,
“九妹,别来无恙啊。”
言语间好似真的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兄长在和自己的妹妹叙旧,只是男子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却是半点都算不得和善,
“九妹你是个聪明人,是自己动手还是哥哥帮你啊。”
贺玺闻言定了定心神,确保自己看上去没有半分惊慌,她施施然走下马车,描金鸳鸯石榴大红嫁衣裙摆处绣着的大朵大朵海棠花竟绽放在少女的脚边,可谓是步步生花,婀娜多姿。
这极致的美貌看的可汗是心神一晃,又见少女面对身后的军队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心底不禁有几分称赞,不过可惜了,大明的九公主今日是注定要“自尽”在这里。
只是他没想到,面前的少女走下马车缓缓站定后,转身望向左侧人群前的自己,那双顾盼生辉的星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蓦地少女朗声大笑起来,泠泠清澈的笑声回荡在塞外,好似松间白雪。
他听到少女用南方女子特有的妩媚婉约,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汗夫君,妾身笑你死到临头却还浑然不知。
你说,这好不好笑?”
众人皆是神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