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兆刚从宫门口出来就急急忙忙的往马车跑去,今日朝会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几位官员联名上书要求早立太子,刚开始陛下还敷衍几句,只说皇子年幼,需得再长进几年才能决断,现在就立太子为时过早。
可朝中诸大臣多是先帝在时的老臣,丝毫不管陛下的糊弄。纷纷直言劝谏,说什么早立国本,什么孔孟之道,又牵扯出什么嫡长子为先之类的话来。
这下可犯了陛下的忌讳,陛下行伍出身,又是庶子,能坐天子本就有诸多议论,如今还被逼宫,自然大发雷霆,当即便要廷仗。偏偏几位大人要做忠臣,个个梗着脖子的据理力争,更有甚者像是要一头碰死在大殿上。
裴兆见此赶紧跳出来,说了些陛下登基不久,春秋鼎盛之类的场面话,又提了提诸位同僚对陛下的一片赤诚心,这才给陛下搭好了台阶,免了重罪,只草草罚了几人的俸禄。
为防止被算账,方才下朝,裴兆就赶紧往家里跑,却还是叫人在宫门外拦下。拦下他的正是上官中书令李程颐,李程颐原是东宫侍讲,加封太子太傅,板上钉钉的宰辅人选,可谁料先太子病重,壮年薨逝,连累的李程颐也断了官路。好在他在文人中极有威望,门生故旧更是遍布天下,这才能坐稳中书令之位。
李程颐前来却不是为公事,只说是最近事忙众人辛苦,他这个做上官的在城中最好的酒楼中设宴犒劳大家。
裴兆出身河东裴氏,虽说是世家,自己却只是旁支,年少时家中更是穷困潦倒,不料靠的从龙之功一跃来了建康,原想着乡下人进城难免受排挤,却不想同僚个个和善,上官更是慈爱谦和,很快便站稳了脚跟。如今相约赴宴自是不能推辞,裴兆忙嘱咐小厮先回府报信,自己与李大人同乘,不必随侍。
才上马车,裴兆便感叹于李大人的简朴,同为世家,李程颐祖上可称得上累世公卿,可马车内却不见一丝奢华,连角落里都堆满了书本。
马车行进半晌,二人相谈甚欢,李程颐还提起家中的一件喜事,李大人及夫人年事已高,虽还硬朗,却常觉膝下寂寞。次子感念于此,特送女入京,陪伴二老。那姑娘玉雪可爱,聪慧异常,极受老夫人喜爱。但到底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子,诈离父母,难免伤心,又不敢在旁人面前表露,只自己偷偷抹泪,时间长了人自然消瘦憔悴。
“所以老朽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李程颐铺垫了半天,这才入了正题,“我听闻裴大人有一爱女,与我这小孙女同岁,何不让她们结个手帕交,往后也能多来往。”
裴兆见李程颐这一片孺慕之情自是动容,他们刚来建康时,闺女也不适应,即便陛下下旨让太医前来照看,也病了许久,心中自然对李家姑娘多了几分怜爱,只是一想到自家境况,又有些犹豫。
“姑娘家多来往本是好事,可李大人也知我家中情况,我后院无人,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幼女,恐无人操持,再说,”裴兆提起闺女,面露尴尬,“小女在乡下是野惯了的,比不得贵女,怕是带坏了小姐。”
李程颐向来欣赏这位下属,眼见他刚过而立,仕途光明,却因家中无人操持而处处掣肘,心下更是不忍,当即便表态:“裴大人不必忧心,我那孙女也是自幼在外长大,没那些规矩,如今有我夫人照看,与裴小姐来往自是错不了礼数。”
说罢,又语重心长的劝慰道:“裴大人即便与亡妻鹣鲽情深,可也得想想以后,后继无人怎么好?即便不想以后,孩子也总得有母亲照料才是。”
裴兆听到这老生常谈心中不禁苦笑,这世上哪还有女子敢嫁给自己呀?
眼见话题要跑偏,裴兆急忙谢绝了李大人要做媒的好意,说到底不过是小女儿家结个手帕交,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也不好一味推辞,当下便约定日后拜访。
正在这时,马车猛的震动,像是碰着了人,裴兆二人稳住身形后急忙出去看,只见马车停在大街上,正对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还坐着个人,那人身形矮小,一身胡人装扮,脸上蒙着头巾看不清样貌。
打前朝胡人南下以来,在建康城里见到胡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今日这样大咧咧的拦马车还是头一遭,这一奇景自然引得周围人挤在街道两旁看热闹。
只见那人熟练的下了马,边解头巾边向裴兆二人走来,众人这才看清,这竟是个十几岁左右的小姑娘。
这姑娘衣着朴素,一身的风尘,皮肤晒的黝黑,圆圆的脸颊上有两朵明显的红晕,只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走到马车跟前,对着还蹲在马车里的裴大人漏出金灿灿的笑容和白花花的牙齿,大声说道:“裴大人,我来跟你成亲啦!”
陛下宠臣,中书通事舍人裴大人被一个黄毛丫头当街求亲。这样的新鲜事不出半日便已传遍朝野内外,不知成了多少人的谈资。
但当事人丝毫不觉得好笑,他被这一惊雷吓的七魂出窍,见马车正好停在了酒楼门前,赶紧打发了看热闹的人群,硬拉着李程颐和自己一起带着小姑娘进了门。
诸位同僚恭候多时,自然没错过好戏,见裴兆狼狈的逃进酒楼自是要好好笑话他一番,只是事有缓急,还是先让店家找了间上房,先问问清楚。
这小姑娘果然不寻常,即便被众人围观也丝毫不漏胆怯,还好奇的四处打量着酒楼里的装潢,等到了屋里,明明对桌上的点心垂涎三尺,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坐在桌旁等着答话。
裴兆见此倒有些自愧不如,一个异族的小姑娘竟让自己如临大敌。他将桌子上的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随意取用,随后放轻了声音问到:“你是何人呀?”
小姑娘刚要伸手拿点心,听罢赶紧缩回来,大声回复道:“裴大人,我是石兰呀,我小的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听这么个小丫头说小时候,众人忍俊不禁,裴兆听到这名字也自然想起了她的来历。
这小丫头石兰应是出身于边境的一个小部落,裴兆年轻时游历,曾与这部落有一段渊源,此后也多有联系,前些日子,部落首领也就是石兰的爹爹来信,说石兰的年纪在草原上已能定亲,正在相看适合的人。裴兆见石兰与自己女儿一般大,实在不忍,便劝说首领不必着急,事关终身还是得好好谋划才是。
没想到,石兰竟然谋划到自己身上来了。
搞清了个中缘由,裴兆更是头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
见众人起哄,石兰便知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气呼呼的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个木盒拍在桌上:“裴大人,这是我的嫁妆。”
那木盒平平无奇,无非是个寻常木头胡乱雕刻成的,可木盒一打开,里面的珍宝却让众人惊呼,那竟是朵通体雪白,尺寸较寻常大出两倍不止的雪莲花!这样的奇物莫说建康,即便宫里也不曾见过。
石兰见众人被唬住心中得意洋洋,果然只有这样的好东西才配得上裴大人,不枉自己趁无人注意从爹爹屋里偷拿出来。
裴兆心中确是一阵阵的后怕,半大个丫头带着价值千金的宝物,独自在中原行进了一个多月,万幸没叫土匪劫掠,也没叫拍花子的挷去,本想先把她安顿在客栈,这下漏了财,怎么能放心,只好先将石兰带回府中安置再做打算。
裴兆在中书省不过是个通事舍人的小官,只因亲近天子,又加之有从龙之功,陛下御赐宅邸,不仅是前朝王府,还离皇宫很近。
这样富丽堂皇的府邸简直让石兰看花了眼,大漠草原虽然天地宽阔,却没有这样雕栏画柱的精致,简直如同天宫一般。
刚进门又见从天宫的远处飞来几位仙娥,个个衣着华彩,姿容靓丽,领头的那一位更是出众,还未到跟前便已觉有香气飘来,让人心旷神怡。
石兰见那仙娥像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只是比起自己这匹小马驹,那仙娥嫩嫩的小脸如同牛乳,乌黑的头发犹如瀑布,一双眼睛如同宝石,让人一见就喜欢,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如同清澈的泉水一般。
“爹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回府了?”
听见这仙娥称裴大人为爹爹,石兰心里不住的点头,果然呀,只有裴大人这样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仙女!
裴兆见了女儿自是欣喜,开口解释道:“华儿,这是爹爹故交的女儿名叫石兰,要在咱们府上暂住,你需好好招待。”
裴宁华方才就注意到了石兰,她牵着马直愣愣的站在爹爹身后,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着,神色又好奇又激动,活脱脱像只刚出窝的小狗。
正要上前打招呼,只见石兰神色坚定的回头对裴兆说道:“裴大人,您放心,我肯定给华儿当好后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