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春》 第1章 石兰 裴兆刚从宫门口出来就急急忙忙的往马车跑去,今日朝会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几位官员联名上书要求早立太子,刚开始陛下还敷衍几句,只说皇子年幼,需得再长进几年才能决断,现在就立太子为时过早。 可朝中诸大臣多是先帝在时的老臣,丝毫不管陛下的糊弄。纷纷直言劝谏,说什么早立国本,什么孔孟之道,又牵扯出什么嫡长子为先之类的话来。 这下可犯了陛下的忌讳,陛下行伍出身,又是庶子,能坐天子本就有诸多议论,如今还被逼宫,自然大发雷霆,当即便要廷仗。偏偏几位大人要做忠臣,个个梗着脖子的据理力争,更有甚者像是要一头碰死在大殿上。 裴兆见此赶紧跳出来,说了些陛下登基不久,春秋鼎盛之类的场面话,又提了提诸位同僚对陛下的一片赤诚心,这才给陛下搭好了台阶,免了重罪,只草草罚了几人的俸禄。 为防止被算账,方才下朝,裴兆就赶紧往家里跑,却还是叫人在宫门外拦下。拦下他的正是上官中书令李程颐,李程颐原是东宫侍讲,加封太子太傅,板上钉钉的宰辅人选,可谁料先太子病重,壮年薨逝,连累的李程颐也断了官路。好在他在文人中极有威望,门生故旧更是遍布天下,这才能坐稳中书令之位。 李程颐前来却不是为公事,只说是最近事忙众人辛苦,他这个做上官的在城中最好的酒楼中设宴犒劳大家。 裴兆出身河东裴氏,虽说是世家,自己却只是旁支,年少时家中更是穷困潦倒,不料靠的从龙之功一跃来了建康,原想着乡下人进城难免受排挤,却不想同僚个个和善,上官更是慈爱谦和,很快便站稳了脚跟。如今相约赴宴自是不能推辞,裴兆忙嘱咐小厮先回府报信,自己与李大人同乘,不必随侍。 才上马车,裴兆便感叹于李大人的简朴,同为世家,李程颐祖上可称得上累世公卿,可马车内却不见一丝奢华,连角落里都堆满了书本。 马车行进半晌,二人相谈甚欢,李程颐还提起家中的一件喜事,李大人及夫人年事已高,虽还硬朗,却常觉膝下寂寞。次子感念于此,特送女入京,陪伴二老。那姑娘玉雪可爱,聪慧异常,极受老夫人喜爱。但到底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子,诈离父母,难免伤心,又不敢在旁人面前表露,只自己偷偷抹泪,时间长了人自然消瘦憔悴。 “所以老朽今日有个不情之请,”李程颐铺垫了半天,这才入了正题,“我听闻裴大人有一爱女,与我这小孙女同岁,何不让她们结个手帕交,往后也能多来往。” 裴兆见李程颐这一片孺慕之情自是动容,他们刚来建康时,闺女也不适应,即便陛下下旨让太医前来照看,也病了许久,心中自然对李家姑娘多了几分怜爱,只是一想到自家境况,又有些犹豫。 “姑娘家多来往本是好事,可李大人也知我家中情况,我后院无人,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幼女,恐无人操持,再说,”裴兆提起闺女,面露尴尬,“小女在乡下是野惯了的,比不得贵女,怕是带坏了小姐。” 李程颐向来欣赏这位下属,眼见他刚过而立,仕途光明,却因家中无人操持而处处掣肘,心下更是不忍,当即便表态:“裴大人不必忧心,我那孙女也是自幼在外长大,没那些规矩,如今有我夫人照看,与裴小姐来往自是错不了礼数。” 说罢,又语重心长的劝慰道:“裴大人即便与亡妻鹣鲽情深,可也得想想以后,后继无人怎么好?即便不想以后,孩子也总得有母亲照料才是。” 裴兆听到这老生常谈心中不禁苦笑,这世上哪还有女子敢嫁给自己呀? 眼见话题要跑偏,裴兆急忙谢绝了李大人要做媒的好意,说到底不过是小女儿家结个手帕交,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也不好一味推辞,当下便约定日后拜访。 正在这时,马车猛的震动,像是碰着了人,裴兆二人稳住身形后急忙出去看,只见马车停在大街上,正对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还坐着个人,那人身形矮小,一身胡人装扮,脸上蒙着头巾看不清样貌。 打前朝胡人南下以来,在建康城里见到胡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今日这样大咧咧的拦马车还是头一遭,这一奇景自然引得周围人挤在街道两旁看热闹。 只见那人熟练的下了马,边解头巾边向裴兆二人走来,众人这才看清,这竟是个十几岁左右的小姑娘。 这姑娘衣着朴素,一身的风尘,皮肤晒的黝黑,圆圆的脸颊上有两朵明显的红晕,只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走到马车跟前,对着还蹲在马车里的裴大人漏出金灿灿的笑容和白花花的牙齿,大声说道:“裴大人,我来跟你成亲啦!” 陛下宠臣,中书通事舍人裴大人被一个黄毛丫头当街求亲。这样的新鲜事不出半日便已传遍朝野内外,不知成了多少人的谈资。 但当事人丝毫不觉得好笑,他被这一惊雷吓的七魂出窍,见马车正好停在了酒楼门前,赶紧打发了看热闹的人群,硬拉着李程颐和自己一起带着小姑娘进了门。 诸位同僚恭候多时,自然没错过好戏,见裴兆狼狈的逃进酒楼自是要好好笑话他一番,只是事有缓急,还是先让店家找了间上房,先问问清楚。 这小姑娘果然不寻常,即便被众人围观也丝毫不漏胆怯,还好奇的四处打量着酒楼里的装潢,等到了屋里,明明对桌上的点心垂涎三尺,却还是规规矩矩的坐在桌旁等着答话。 裴兆见此倒有些自愧不如,一个异族的小姑娘竟让自己如临大敌。他将桌子上的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随意取用,随后放轻了声音问到:“你是何人呀?” 小姑娘刚要伸手拿点心,听罢赶紧缩回来,大声回复道:“裴大人,我是石兰呀,我小的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听这么个小丫头说小时候,众人忍俊不禁,裴兆听到这名字也自然想起了她的来历。 这小丫头石兰应是出身于边境的一个小部落,裴兆年轻时游历,曾与这部落有一段渊源,此后也多有联系,前些日子,部落首领也就是石兰的爹爹来信,说石兰的年纪在草原上已能定亲,正在相看适合的人。裴兆见石兰与自己女儿一般大,实在不忍,便劝说首领不必着急,事关终身还是得好好谋划才是。 没想到,石兰竟然谋划到自己身上来了。 搞清了个中缘由,裴兆更是头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 见众人起哄,石兰便知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气呼呼的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个木盒拍在桌上:“裴大人,这是我的嫁妆。” 那木盒平平无奇,无非是个寻常木头胡乱雕刻成的,可木盒一打开,里面的珍宝却让众人惊呼,那竟是朵通体雪白,尺寸较寻常大出两倍不止的雪莲花!这样的奇物莫说建康,即便宫里也不曾见过。 石兰见众人被唬住心中得意洋洋,果然只有这样的好东西才配得上裴大人,不枉自己趁无人注意从爹爹屋里偷拿出来。 裴兆心中确是一阵阵的后怕,半大个丫头带着价值千金的宝物,独自在中原行进了一个多月,万幸没叫土匪劫掠,也没叫拍花子的挷去,本想先把她安顿在客栈,这下漏了财,怎么能放心,只好先将石兰带回府中安置再做打算。 裴兆在中书省不过是个通事舍人的小官,只因亲近天子,又加之有从龙之功,陛下御赐宅邸,不仅是前朝王府,还离皇宫很近。 这样富丽堂皇的府邸简直让石兰看花了眼,大漠草原虽然天地宽阔,却没有这样雕栏画柱的精致,简直如同天宫一般。 刚进门又见从天宫的远处飞来几位仙娥,个个衣着华彩,姿容靓丽,领头的那一位更是出众,还未到跟前便已觉有香气飘来,让人心旷神怡。 石兰见那仙娥像是与自己一般的年纪,只是比起自己这匹小马驹,那仙娥嫩嫩的小脸如同牛乳,乌黑的头发犹如瀑布,一双眼睛如同宝石,让人一见就喜欢,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如同清澈的泉水一般。 “爹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回府了?” 听见这仙娥称裴大人为爹爹,石兰心里不住的点头,果然呀,只有裴大人这样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仙女! 裴兆见了女儿自是欣喜,开口解释道:“华儿,这是爹爹故交的女儿名叫石兰,要在咱们府上暂住,你需好好招待。” 裴宁华方才就注意到了石兰,她牵着马直愣愣的站在爹爹身后,一双大眼睛四处打量着,神色又好奇又激动,活脱脱像只刚出窝的小狗。 正要上前打招呼,只见石兰神色坚定的回头对裴兆说道:“裴大人,您放心,我肯定给华儿当好后母!” 第2章 归降 再听这惊世之言裴兆已经无力反驳,倒是宁华吓了一跳,倒不是惊讶于父亲要再娶,只是这年龄也太小了些! 裴兆哭笑不得看着比自己女儿高出半个头的石兰,耳边听着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心想我可得给你爹好好写一封信说道说道! 但眼下也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众人解释道:“石兰姑娘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她暂住在府上期间,一应的吃食用品要和小姐一样。”说罢便借口处理公务,匆匆离去。 宁华见此情形,也明白不是多了个后母,而是多了个姐妹。 见如今已是初夏,石兰还身着皮毛领的外套,赶紧嘱咐下人准备沐浴卧房,先将人安顿下来。 石兰在家里的时候,通常是跳进湖里游两圈就算是洗澡了,有时还得边洗澡边抓羊,如今来了建康当真是不一样,不禁有飘着花瓣的浴桶,还有香喷喷的衣服穿,就连给自己系衣带的姐姐都带着花,当真是好看的紧。 收拾一番后,石兰叫人领着去了后堂,宁华眼见她身着和自己样式一样的衣衫,远远看去,和中原女子没什么区别,又想起她的豪言壮语,心里好笑,还当后母呢,当个妹妹还差不多。 眼见刚好到了晌午,宁华身边的大丫鬟木槿吩咐准备饭菜,两人边吃边说起石兰这一路的经历,听她半夜偷偷爬进父母的帐篷偷雪莲,又听她一路单枪匹马跑来中原求亲,虽然中间几次迷路又丢了钱,不过好在后来都是有惊无险的化解,最后用了快一个月才最终到了建康,当真是惊心动魄,种种经历听的人入迷,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自石兰来了之后,开始还是宁华带着她在府中参观,没有两日,便是石兰想出种种花样,领着宁华带着丫头小子们处处玩乐,木槿在府中伺候多年,还是头一次这样热闹,不只石兰讨人喜爱,就连小姐原本看着羸弱的身子也有活力了许多。 裴兆深知丢孩子的心焦,当天便写了信快马送去草原,可信送出去不到三日,就有一队人马上门。 领头的是石兰的哥哥,也就是部落首领的独子石川。他们这一队人马人数不多,却带了几口大箱子,来了建康就直奔裴府,听到石兰在这里也丝毫不惊讶,像是一早就知道。 裴兆见此便知事有蹊跷,便让其他人先去安顿,单独留下石川谈话。 比起石兰的无所畏惧,石川面对裴兆要局促的多,他比石兰年长,幼年时就在部落里见过裴兆,那时裴大人年少风流意气风发,帮助部落解决了大麻烦,全族上下无不感激,自己那时便立志要追随裴大人,如今自己已长大且能当大任,可面对裴大人还是有些紧张。 石川从怀里掏出一封父亲的亲笔信交给裴兆,裴兆看过后不禁陷入深思,信中言明,石部如今强敌环伺,危若累卵,希望裴兆能从中撮合,石部愿举族归附。 对于此事,裴兆早有预料,石部世代居住在草原与中原的交锋地带,既是缓冲之地也是受难之地,多年来,数次想要迁移,却抢不到任何的有主之地。好在前些年草原诸部混乱,中原王室式微,才勉强残存,如今陛下登基,北归还都之心坚决,草原近年来也有一统之势,大战无可避免,而石部首当其冲,迟早要被灭族。 裴兆仔细将信收起来,抬头看向石川:“你父亲真的想好了吗?” 石川心知父亲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易,只是苦笑:“裴大人,蚍蜉撼树,无论是哪边,都能轻易把我们绞杀。” 石部人丁稀少,靠放牧难以养活全族,因靠近中原地区,便学着种起庄稼,学着与边境贸易往来,日子才慢慢好过。可这也让他们成了草原的异类,不知多少人背地里说他们背弃祖先。 石部首领心知,他们这样的小部落不堪一击,唯有依附强权才能存活,可草原局势混乱,处处饥荒,不比中原物质丰美,再加上裴兆的关系,这才下定决心,举族归降。 但建康路远,也不知朝廷的态度,草原诸部虎视眈眈,如若轻易宣布归降,恐怕还不等朝廷派兵,自己就已被灭族。于是,趁着石兰留书出走中原的机会,借口寻人,叫石川带了一路人马偷偷跟在石兰身后,一同去了建康,密见裴兆。 裴兆与石氏一族关系匪浅,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必要一力成全,但也深知此事不是他一人能做主,便嘱咐石川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石川表示,自己与族人会先到城中客栈住下,等候裴大人吩咐,但就在他要走出书房门时,忽然回头严肃的对裴兆说道:“裴大人,石兰要跟您求亲,您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裴兆看着这如出一辙的倔强神色,当即便要再写一封信寄往草原,问问族长,一天天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兹事体大,第二天一早,裴兆便赶在朝会前进宫奏陈。天还蒙蒙亮,虽还未到开门的时辰,但守门禁军认出是他便顺利放行,还特意找了几盏大灯笼照明。 小黄门一路领着裴兆熟门熟路的到了寝殿,陛下已梳洗完毕正在用早膳,晋王司马寰出身行伍,不比建康士人资质风流,即便随意坐着也有股武人的凶悍之气。 只是今日他眼下微青,神色恹恹,想是又被失眠头痛折磨了一夜。 裴兆与晋王司马寰年幼时便相识,一路辅佐他从皇子成为今日的晋朝国君,自然知晓他这老毛病,以前是风餐露宿,如今是日理万机,即便是想了种种办法,也都没有什么成效。又因司马寰不喜热,即便数九寒冬也饮凉茶,自然难以缓和。 见裴兆这样早进了宫,知晓他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司马寰吩咐宫人备了热粥小菜,与他一同用膳。 热粥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点寒意,裴兆余光瞥见司马寰手里一丝热气也没有的茶杯,心里大逆不道的嘀咕,头痛完了胃痛,我看是在作死。 司马寰看过石部首领的亲笔信后没什么表示,依旧慢条斯理的喝茶吃点心,像是不怎么上心。可裴兆清楚,陛下早有北归洛阳之心,只是登基日短,国力不支,只能来日方长,如今石部归降,自然是好事。只是陛下多疑,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他怎么先去找你,不直接来找朕?”司马寰想起数年前与石部首领的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裴兆也只是个潦倒的破落贵族, “他这是想把你拉到他的船上。” 石家兄妹的事不出半日已是人尽皆知,谁都能看出石部的打算,他们与裴兆如此交好,难免让人议论是内外勾连。 “他仅有的一双儿女都在我手上,”裴兆与首领相识多年,深信他的人品,在外人看来也许是逼迫,但在他看来无异于孤注一掷。 “是他上了我这条船才是。” 司马寰见裴兆如此坚持,也便不在此事上纠缠,主动投靠怎么说都是好事,既不费一兵一卒,也给草原诸部做了表率,今后北归洛阳,从此开始便能一步步蚕食草原势力,收归一统。 只是司冠英寰常驻边关,深知不经武力压迫便归降总有反叛的风险,不得不防。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安排石川正式拜见,再图以后。 “正好给你把亲事也一起办了吧。”司马寰这话才出口便听见左右两边尽是窃窃的笑声,裴兆脸上也闪过一丝恼怒,不过他向来不愿吃亏,对着司马寰遥遥一拜,恭敬的回话:“陛下还是少喝些凉茶吧,省的头风胃痛一起发作,没法给臣赐婚! 裴兆在朝会上奏请石川觐见后,果然满朝臣工无不欢喜,皆赞陛下威震四海,九州來降,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至于石川正式觐见则定于十日后,一应事务皆交由鸿胪寺办理。 又因裴兆与石部交好,司寰任命其为鸿胪寺少卿,主理此次公务。 当天鸿胪寺便派人将石川一众人等迎到国宾馆,除了石部的归降文书外,一应用度全部重新置办。原本洗的发白的旧衣和污浊的皮草尽数换为镶满珠宝,金针银线的礼服。建康城内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石部是个边关小部落,按理不配有这样高规格的接待,但由于是头一个主动归降的部落,所以格外重视。 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司马寰年少便离开建康,成年后又久驻边关,当年登基也是因先皇及两位皇子接连崩逝,才被从北边召回,仓促登基。 民间早有传闻,他是杀父弑兄,谋逆篡位! 因此,司马寰有意借此彰显皇威,已示正统。 一时之间,建康百姓人人皆知,全赖陛下当年勇武,威名传遍草原,才有今日盛事! 裴兆一连几日忙碌,只知道家里两个姑娘相见恨晚,折腾了不少花样。石川那边虽事多,但石兰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安心呆在裴府玩乐。 这日他夜半归府,却见宁华还未就寝,而是亲自熬了一碗参汤在书房等候。 父女俩多日不见,亲亲热热的说了一会话,宁华看裴兆这几日辛苦,虽不能分担,却还是想宽慰父亲,于是说到:“女儿这几日跟石兰学着如何制奶茶,惹得满府的人都来讨要,不过石兰说还不够好,要再等等才能拿给爹爹品尝。” 裴兆一听自然欢喜,他也多年不曾喝过奶茶,又是闺女亲制,当然期待。 宁华今夜前来一则是想念父亲。二则确是因为李府上门送贴,李府的三小姐邀约宁华明日共赴清谈会。 "若只有女儿一人也没什么,只是不知该不该带石兰同去?" 第3章 清谈会 建康的清谈会由来已久,除了每月的月旦评,城内的清贵们时常都会举办清谈会,邀请各家亲朋,文人雅士前来赴宴,品评时事,谈论经学。 宁华也参加过几次,南朝虽民风开放,但这样的场合,女眷通常是插不上话的,左不过是去游园赏花,散心取乐。 只是如今石部风头正盛,若是石兰当众做出什么不当之举,怕会影响几天后的盛事。 裴兆听罢,欣慰于宁华能顾全大局,但也宽慰她道:“石部归降已成定局,况且石川就在建康主事,他是石部的继承人,石兰不过一个小姑娘,改变不了什么事,你们尽可放心去玩吧。” “太好啦!我就说没问题!”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传来欢呼声,只见石兰从书房的角落里跳出来,高兴的冲过来拉住宁华的手,两人激动的直转圈。 “总算可以出去玩了!” “前两天给你新做的衣裳刚好能派上用场!”宁华也是一脸的高兴,她早就想好怎么打扮石兰了,先前还怕不方便,这下获得父亲的首肯,保管要给石兰打扮的漂漂亮亮,满城也找不到第二个! 两人欢欢喜喜的回屋去,木槿也还没睡,只等着准备第二天游园要带的东西,这是石兰第一次参加建康的清谈会,可不能丢脸。 初夏的建康,连风都是柔柔的,不似草原上一吹一个跟头。只可惜现在已入夏,若是春天来,更是数不尽的繁花盛开。 但石兰却不这么觉得,建康处处都是新景致,本以为裴府已是仙宫,却不想天外有天。 她们一早便出发,先是出城,又坐了大半晌才到了山脚下,后又换了一辆马车才往山门里去。 “怎么还没到呀?”石兰歪在宁华的肩膀上,一路闷在车里怎么都不如骑马畅快。 宁华看她无聊,便从食盒里掏出点心喂给她。 “刚才到山脚下就到了,现在是往湖边去呢。” “啊?咱们不是要去谢家的别院么?”石兰疑惑的挑起帘子看向车外,她们正沿着山路行进,一路尽是花团锦簇,林间偶有悦耳的鸟鸣声传来,还有几只小鹿远远的在水潭边嬉闹,哪里像是有人家的样子? “目之所及尽是谢家的庭院,主人住的地方还要再往前走些。” “什么?!一座山就是一栋宅子!” 石兰听罢惊的要跳起来,这里比他们部落的领地都要大,几千人的住所加起来竟抵不过谢家的一处前院,何况听说,谢家累世勋贵,远不止这一处宅院。 车子又行进了一会儿,终于到了湖边,刚一下马车,就有仆人端上各色鲜花供她们挑选。 建康崇尚风流雅致,无论男女人人都爱簪花,且近年又有玄学兴起,清流追求天人之境,衣着服饰自然也是以素色为主,连带着世人也争相追捧。 石兰今日虽也着汉人衣衫,却未有旁人弱柳扶风之态。 她灵活的从马车上跳下来,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新鲜景致,丝毫不在意已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宁华毫不犹豫的为石兰选了朵艳丽的山茶花,果然衬得她更加的鲜活明亮。 可石兰看见宁华只给自己选了朵素色的小花,当即表示不满。 “不好不好,咱们衣服一样,花不一样,不就不像了嘛!” 说着也伸手将一样的山茶花插在了宁华的发髻上。远远看去,两人长相虽有区别,却仿佛真的两姐妹一般。 清谈会的重头戏向来是谈论经义,品评人才。但女眷一般没资格参与,也不怎么列席。 好在谢家向来排场大,酒席宴饮自不必说,四处进贡的珍玩奇宝也是数不胜数,宁华领着石兰在园子里随意逛逛,她也是见过些真景致的,可莫说是今上的宫殿,即便是洛阳旧城比起谢家宅院也是望尘莫及。 一路上总有些勋贵女眷想来搭话,宁华虽知道石兰影响有限,但总归还是小心为上,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谢家有专门的马场,今日为了清谈会,特意牵了几匹小马来供人赏玩。 石兰果然一见便喜欢,他们部落里马虽多,但都不是什么良种,不比这里,即便是幼崽也能看出绝非凡品,只可惜怕惊了各位贵人,也不配马鞍,只叫人拿着吃食逗着玩玩。 宁华见石兰有些失望,低声安慰道:“不妨事,咱们回头去城外,那里也有马场,到时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石兰顿时来了兴趣,简直迫不及待的想去:“等你学会了骑马,咱们就能去我家玩了!” 二人正兴致勃勃的说起要做一身骑装时,就听见身后一声惊呼。 只见一位与宁华二人差不多年龄的姑娘,因离马太近,竟让小白马把头上的海棠花叼了去,连带着头发也进了马嘴。 那姑娘又惊又羞,不住的挣扎,马也受了惊,更是咬定不松口,不停的尥蹶子,周围人一时也没法上前。 这边的动静,自然引起众人注意,驯马师正要赶过来帮忙,就见石兰几个健步冲到跟前,一拳打在了马鼻子上,马吃痛松口,顿时头晕眼花,她又一手抓住马耳朵,另一只手抓紧马鬃,脚下一拌,借助体重,直直的把马摔到了地上。 那马从来也没受过这种待遇。气的在地上打滚,石兰见那姑娘已脱困,便顺势泄了力,任由那小白马挣扎着爬起来。 经此一役,石兰的裙子也破了,花也歪了,小白马也成了小黑马,且看它的神色颇为不服,打着响鼻就想冲过来咬石兰的耳朵。旁边的人见状赶紧将马牵走,唯恐这二位又打起来。 宁华也慌忙上前检查看有没有受伤,可石兰确毫不在乎的拍了拍土。 “这算什么,我在家天天这样摔羊!” 谢家的仆从知道闯了祸,赶紧去禀报主人,这下满院的人都知道了这边的好戏。 建康城里哪有这样野的姑娘,不多时,谢家主母连带着看热闹的人乌泱泱的就往这边来。 那些人不远不近的围在马圈周围,他们讥笑的眉眼被挡在扇子和手帕之后,像是在看从山上跑下来的猴子。 胡人已占领了北部江山多年,可在南朝人眼里,他们不过是未开化的野人,凭着血腥蛮力强抢了汉人的土地。 如今即便石部已与南朝来往多年,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东施效颦,野性难消。 年长的人还能遮掩一二,知道猴子身旁还有不能得罪的人,可少年人目光中的嘲笑直愣愣的刺痛了宁华。 她微侧过身子,遮挡住这些不怀好意的视线,牵着石兰去谢家主母准备的房中洗漱。 石兰像是一点也没察觉,坐在屏风后的浴桶中兴致勃勃的跟宁华搭话。 “这马力气可真大呀!我费了好大劲!” “那也比不上你的力气大!”木槿没好气的回应,早上才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还给擦了茉莉花的头油,不到半天,就乱成一团杂草,还夹杂了不少小石子,真该给她一股脑剪了! “马真漂亮呀!一根杂毛都没有,白的跟云似的。” 宁华轻抿着茶,好笑的听着石兰对小马滔滔不绝的夸奖,知道她十分中意,心里打定主意,回头便向谢家讨要,左右不过一匹小马,谢家不会不给。 待她们梳洗完毕,宴会才过半,宁华本打算告辞,却看见门外已有人等候多时。 正是方才那个被马欺负的姑娘,她也是刚收拾妥当,便来道谢。 那姑娘身子单薄,着一身浅绿色衣衫,头发也只是简单的绾了个发髻,瞧着楚楚可怜。 她郑重的向石兰行了一礼,柔声道:“我是李家三娘,方才多谢姐姐相救。” 原来这就是下帖邀约自己的李三娘,宁华刚刚只顾着石兰,把此事都忘了。 “三娘?这是你的名字么?”石兰还以为这是什么外号。 “正是,我是李家第三个女儿,故而得名三娘。” “原来是这样,”石兰恍然大悟,不由想起自己刚开始学写名字的时候,“我爹说中原有兰花,取名石兰,是想让我又学君子,又漂亮!” “那宁华呢?” 裴宁华的名字来头可不小,是由两人共取,多年前为了取名也是起了些风波的。 “宁字是圣上钦赐,随了宫里贵人的排行,华字是爹爹取得,寓意华彩绚烂。” 当年圣上不过是皇子,虽军功卓著却没资格赏赐皇家姓名,且有朝臣进言,说宠爱太过,有违礼制。 最终还是因为他们远在北方,朝廷鞭长莫及,又因圣上力排众议,才最终定下。 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一直有人传些不三不四的闲话,等圣上登基后,旁人也多忌惮她几分。 既然三娘来打了招呼,她们也不好再提前离席,想着方才受了惊吓,几人便打算寻个安静的庭院,用些点心茶水。 正说着话,便瞅见一位宫人从门外进来,宁华认出那是三皇子的随侍刘安。 “问裴小姐安,殿下邀几位共席。” 第4章 世家 三皇子的邀约,宁华是想拒绝的,虽然他们在北方时几乎可以说是一同长大,可自打来了建康,爹爹便嘱咐谨言慎行。如今太子之位虚悬,裴兆又是陛下心腹,她不论和谁亲近都是徒惹是非。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实在不好拂了三皇子的面子,只能答应随后便到。 一路上,宁华都低声嘱咐石兰不可多言,石兰原本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吃席,可见宁华和三娘两人都是小心翼翼,心里不由得也有些担心,生怕三皇子是个长了八只眼的夜叉。 等到了湖边小筑,只见一位青衣少年端坐其中,他年龄看着比自己略大些,身形虽比不上族中子弟伟岸,到底是比建康城中的其他人略强壮些。 而且,这夜叉生的还挺好看,石兰在心里嘀咕,不过肯定是比不过裴大人! 宁华和三娘到了亭子外就赶紧行礼,石兰也照样胡乱的学着拜了拜。夜叉也不在意,不过随意摆了摆手邀请她们入座。 亭子里摆了三桌新酒席,虽也丰富,样式确与谢家自备的有些不同,有些建康吃不到的北方菜式。 石兰经刚才一事已是饥肠辘辘,但打量着其余二人只敛声屏气,低眉顺目地坐着,也不敢放肆,只能默默的对着饭菜流口水。 “听说宁华妹妹前几日病着,不知可大好了?” 三皇子见三只鹌鹑怯怯的坐在下首,也有意打破尴尬。 宁华忙起身回应道:“不过是感染了风寒,不碍事,有劳殿下费心了。” “宁华妹妹当真与我生疏,也称我为殿下了。” “殿下多心了,我自来了建康身子就一直不好,整日昏沉,唯恐失礼于人前,所以不大爱出来。近日有所好转,才出来透透气。” 三皇子司马翎听出不过是推脱之词,但也不再计较,只和缓的说道:“妹妹身子向来孱弱,虽已入夏,还是要多加注意。父皇刚赏了我些名贵药材,明日我便给妹妹去。” 你的药材再名贵能贵的过我的雪莲花么?石兰默默撇嘴,要不是你叫我们来,我们早吃上饭了! 再说,石兰偷偷看了宁华一眼,宁华身子好着呢,我们前两天还在池塘里摸鱼。 宁华听罢起身谢过,席间气氛也缓和了一些。 司马翎这才好像注意到其余两人,他温和的打招呼:“这就是石兰吧,听闻石部就连女子也长于骑射,不输男儿,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话说的文绉绉的,不过石兰大抵听懂是在夸自己,面上也有些得意:“那是,我的师傅都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勇士,我自然厉害。” 司马翎赞许的点点头,说道:“此前从裴大人口中听说,石部中人个个英豪,驯马控马更是一绝,孤早已心向往之。”说到此处,他身子略向前探了探,面露难色,“孤在郊外有个马场,引进了几匹烈马,野性难驯,已伤了好几位驯马师,着实让人头疼。” “那我给你看看去呀!”还不等宁华阻拦,石兰已兴冲冲的开口。 司马翎听此面露喜色,当即邀约在坐诸位改日去马场一聚。 宁华自然是不愿石兰搅和到朝政的风云里去,但建康形势复杂,且名义上只是驯马,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也只好应承下来。 正在此时,前去旁听清谈会的宫人来回话,说今日诸贤达共推一位饱学之士,皆盛赞举世无双。 司马翎接过那人写的文章,草草看了几眼,确有几分才学,接着又让宫人递给宁华和李三娘:“两位也是当世才女,不如一同品鉴。” 宁华接过后倒细细研读了一番,此人的文章极有章法,一看便是家学,只是颇为古板,爱用些生涩字眼已示博学,即便写的风花雪月也不过陈词滥调。 石兰识得汉字不多,品鉴文章更是难上加难,只能抓耳挠腮的挑自己认识的看,奈何文章实在太长,见宁华看的仔细,她也不好多问,只能偷偷摸摸的在一旁吃点心。 别说,这三皇子的点心确实不同,这里的人喜甜,整日里尽是桂花糕、红豆甜汤什么的,吃的她越发想念烤羊肉。 可三皇子的吃食确颇有北边的风味,尤其是那道炙羊肉,香的她都想直接上手去拿,但出门前木槿叮嘱了半天,说今日贵人多,千万不能跟在家里似的随性,要叫人笑话。 因此也只能啃着椒盐烧饼,想着再加点肉该有多香。 她这边正咽着口水,余光确瞧见三皇子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目光中倒没什么恶意,跟见了新玩意似的。 这样的神色自打来了建康她见得多了,你们在我眼里不也是新玩意,石兰毫不在意的喝了口茶。 她这边正左顾右盼时,却瞅见李三娘读这文章也是愁眉苦脸,心里安慰了许多,果然是这文章不好嘛! 司马翎见几人已看过文章,又问道:“此人德行如何?” 宫人方才听的仔细,回禀道:“此人在当地颇有贤名,据说他的夫人于年前病逝,其女感念母亲养育之恩,自请入祠堂守孝,一连五日,日日诵经,不眠不休,以致于废寝忘食,身心憔悴,竟于夫人下葬之日也一同去了。当地乡绅皆赞他治家严谨,为人贤达,才能教出如此至孝之女。” 这样的事历朝历代皆有前例,到了本朝更是大力推崇,听宫人说那姑娘还被陛下钦赐匾额“至诚至孝”,甚至连牌位都能破例摆在祠堂旁边的耳房中,极为荣耀。 只是当真荒唐,世人竟将一位姑娘的死归因于其父的品行,甚至此人还能被一路推崇至建康,受仕林追捧,接着便可被举荐入朝,平步青云。 宫人满眼羡慕,司马翎神色如常,就好像这只不过是另一桩美谈。 宁华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落款,果然,清河崔氏。 清河崔氏,琅琊王氏,建康李氏,陈郡谢氏乃为当世豪族,个个家资巨万,闭门成市,族中子弟身居要职者众多。 不仅如此,南方世族借助姻亲、门生、故旧等关系互相依附勾连,“衣冠南渡”前,便已牢牢掌握着南方政权,“政令不过黄河”早已是寻常事。 至洛阳被匈奴攻占,王室被迫南迁时,南方世族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抵制,却也是诸多借口,处处为难。 直到多年后,北方流民融入南方各界,北方世族也借助当年带来的巨额财产站稳脚跟,矛盾才逐渐转到暗处。 但直至今日,南方世族仍占领着大半朝堂,即便勇武如陛下也无法轻易撼动其根基。 清河崔氏门生能这样顺利的获得建康众人的交口称赞,也就不足为奇了。 宁华默默将文章递回给宫人,司马翎瞥见落款时,嘴角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他与宁华是一同从北方来的乡巴佬,与大哥不同,他自幼长于军中,成日和军户厮混在一起,更是为南方世族所鄙夷,这些年没少听些冷嘲热讽。 若非如今父皇强势,手下又有一帮借军功而起的忠臣,恐怕朝局要一如先帝在时“满府尽听南曲”了。 二人心里虽颇有微词,但奈何势比人强,且建康李氏的三娘同在席间,也不好说什么,便悄然翻过此篇不再多言。 几人在亭子中用过饭食,本想再闲聊几句,奈何总有人来打扰,为防再惹事端,宁华拉着石兰匆匆告辞,李三娘不便久留,也顺势离席,相约几日后再见。 李三娘离了谢家,转身便上了自家马车,马车一路行进至李府,还未下车,已有下人来通传,老爷要见三小姐。 三娘跟着下人走过李家雕栏画柱的回廊,过了几道门才到了李程颐住的院落。 李程颐端坐院中正与一人对弈,三娘虽未见过,但看其样貌与自己父亲有几分相似,又比父亲年长,猜想应是大伯李朝晖。 她胆战心惊的走到跟前,跪地请安:“问祖父,伯父安。” 李程颐像是没听见似的,仍专注于棋盘上,倒是李朝晖漫不经心的问道:“今日如何?” 李三娘搜肠刮肚的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禀明,尤其是裴宁华与三皇子的对话,无论巨细,竟是丝毫不差。 李朝晖满意的点点头,却也不曾多看三娘一眼:“三弟说你过耳不忘,当真是不错。” 当初大房没有合适的人选,只能在全族中挑选与裴宁华一样年纪的女孩,若不是李三娘有这个本领,又加之他父亲极力想要在家族中表现,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她这个舞姬所生的庶女身上。 如今入了祖父的眼,为保她们母女平安,唯有尽心竭力,事事不忘。 李朝晖对弈分心,眼见无力回天,自觉投子认输。但见父亲眼中并无喜色,倒是颇为不满。 李程颐有三子,一个不如一个,皆是靠家族势力才有如今地位,若论起才学比裴兆是差的远。 奈何裴兆甘为鳏夫,无意娶妻,便只能从他女儿入手。 “你不必刻意为之,只将她所言所行一一禀报,记住,不要自作主张,将来你自有用处。” 第5章 册封大典 第二日一早,谢府的大管事便带了几样贵重礼物上门,说是昨日招待不周,让小姐受惊,特来登门致歉。 恰好赶上裴兆休沐,便在正厅接见。 裴兆昨日在宫中便听闻此事,他那时正陪着陛下和皇后用晚膳,娘娘听此不住称赞:“不愧是草原儿女,这姑娘倒颇有裴卿年少时的风采!” 但陛下却不赞同,揶揄道:“裴兆年少时号称敢杀虎,朕看还差的远。” 你以前还说敢游过黄河!裴兆嘴里嘟囔,一天天尽记我的丑事。 崔贵妃也是适时插话:“宁华久病,可在家里闷坏了,这下有了新朋友,也能多出来走走。” 来南方前,裴兆没怎么跟这位崔贵妃打过交道,只记得她贵为崔府千金,却一意孤行嫁给当时不怎么受宠的陛下,当真情深。 裴兆谢过崔贵妃关怀,又说道:“自打石兰来了之后,宁华是活泼了许多,以前是怕过了病气给贵人,才不敢贸然进宫,如今已大好。过几日,臣便让她入宫问安。” 崔贵妃见此忙道:“不急,还是等好利索了再来,”说罢,又含笑看向陛下,“宁华是陛下看着长大的,裴卿不必见外,一切以孩子的身子为重。” 皇后也许久不见裴宁华,她膝下唯有三皇子一个儿子,他又整日在外打转,多亏有宁华,才不至于深宫寂寞。 于是便向陛下提议:“过几日石部要册封,之后还有宴会,陛下不如叫宁华也进宫来热闹热闹。” 平日里这种场合宁华自是不能参加,但司马寰念在裴兆近日辛苦,又与石部交好,也就同意特旨进宫。 裴兆昨日回府便将此事告知,一来是让宁华有所准备,二来是叮嘱两个姑娘近几日少外出,也让石兰学些宫里规矩。 谢府的人上门时,木槿正一巴掌拍在石兰后背上叫她坐直些。宁华借口拿点心悄悄跑去前厅,正赶上父亲送客,她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匆匆行了一礼,问道:“不知昨日那匹小白马如何了?” 宁华打定主意要给石兰讨要来,即便是花些银子也可以,她那里还有娘娘钦赐的首饰,拿去典当也够用了。 只是谢府的管家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还以为是耿耿于怀昨日的丢人事:“小姐安心,冒犯了贵人怎能轻饶,那畜牲已被宰了,也算替几位小姐出了口气。” 宁华心里一惊,不由自主的捏紧了袖口,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兆看出她心神不宁,也隐隐猜出缘由,便借口身体不适,让下人先送她回房。 昨日回来,石兰把那匹小白马好一通夸赞,连他听了都觉得是世间良驹。 想必宁华是看出了石兰的心思,今日才贸然来讨要,只是在谢家人眼里,那只不过是一头犯了错的畜牲,有什么要紧。 宁华回到房中不见石兰,才知道她果然安静不了一会儿,又借口肚子痛跑去后院玩耍了。 木槿见小姐闷闷不乐的从前厅回来,心里有了几分猜测,试探着问到:“小姐昨天回来吩咐的马鞍还用预备么?” 宁华叹口气,压下了心里的郁闷:“不必着急了,”正说着,嘴角也难过的撇了撇,“还好想给她个惊喜,没有提前说。” 木槿听着也有些失落,她一早便去马厩,嘱咐马夫给小白马腾了好大一片地方,石槽刷子一应全部要新的,甚至还打算亲自给石兰制个马鞭,可如今,木槿不禁叹气,小白马怕是来不了了。 但她见小姐这般难过,又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不要伤心,建康的马多了去了,咱们回头再挑一个更喜欢的。” 宁华也只是勉强笑笑,如今也只能这样,还是先把册封大典应付过去吧。 三日后,建康主街上张灯结彩,朝堂为彰显大国气象,自是不遗余力的布置。 石兰昨日已被接走,今日要与石川一起骑马入城,过几条主街,再下马入宫门,于奉天殿外受晋王册封。 今日可谓万人空巷,建康多有从北方逃难来的流民,不少人还受过胡人的欺压,如今亲眼见外族主动来降,自然是激动万分,人人皆赞北归洛阳指日可待! 宁华与三娘特地找了个街边的茶楼,远远便能看见马队。石兰虽在建康住了一段时间,可换回了自家装扮,还是英气勃勃。 她走在勇士的队伍里,显得更加年幼,草原的勇士个个高大威猛,为首的石川更是足有九尺,他孔武有力的身躯下包裹着勃勃的生机,如同翱翔的雄鹰一般。 待马队接近茶楼,石兰激动的向二人挥手,那闪闪发光的笑容和璀璨的目光,让宁华忍不住的靠近,她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将手里的花用力向石兰抛去,甚至有一些撒到了石川的身上,也引的他侧目。 石兰伸手接住花,兴高采烈的向族人介绍:“快看呀!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待走到宫门前,正有裴兆携鸿胪寺一众官员前来迎接,石兰跟着众人乖乖下马参拜,又被领着去了奉天殿外。 她一路不敢多看,听宁华说,宫里要比裴府富丽堂皇百倍,处处精雕细琢,但也处处是规矩,必须要谨言慎行,不要叫人拿住错处。 一众人跪在殿外听圣旨,前后说了什么没听懂,只依稀听见封爹爹了个什么官,以后要听话,要年年送东西来。 石兰不满,我们也不够吃呀所以才来找你们,怎么还要送东西来。可见哥哥面无表情的接旨,她也不敢多嘴,只能跟着一起磕头谢恩。 听完了圣旨,南王只叫石川一人进殿去回话,剩下的人依旧跪着。 这一跪就是多半个时辰,石兰平常摸爬滚打惯了倒也不觉得难受,就是无趣,在家爹爹都从没叫我跪过,顶多是我闯祸了拿马鞭抽我。 说到马鞭又想起小白马,要是真能骑一下就好了,或者能去三皇子的马场看看也行。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石川已谢恩出来,看着哥哥循规蹈矩的样子,石兰偷笑,这哪里还像娘亲嘴里说的小魔星。 众人再谢恩后,便被安置到一处宫殿,让重新换了衣裳再去赴宴。 那衣裳样式虽与平常穿的一致,可这样好的料子石兰以前听都没听过,又柔又软,跟宁华的脸蛋一样!只可惜是比着自己的身量做的,不然还能给娘亲穿。 换完了衣裳,石兰趁无人注意偷偷凑到石川跟前,低声问:“哥哥,你刚才进殿说什么去了?” 石川快速的看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旁人,才拍了下石兰的后脑勺:“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一会吃饭少吃些。” 石兰撇撇嘴,不服气的辩解:“我当然知道少吃些,我来前宁华都告诉我了,说宫里的人都跟小鸟一样,叫我早上多吃一碗面。” 石川听罢低声呵斥:“不准放肆,还敢说宫里,今天不许再说话了!” 石兰刚想顶嘴,又看哥哥神色严肃,知道这儿不是家里,不能放肆,也只好蔫蔫的答应。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来了位宫人传话,请兄妹俩赴宴,其余人依旧在此处等着。 两人战战兢兢的等在殿外,待里面通传才能进去,只见殿内金光璀璨,恍如白昼,一路铺着真丝织成的地毯,再干净的鞋子踩上去都觉得是糟践。 殿内众人已坐定,陛下与两位娘娘端坐正中,旁边依次是长公主及几位皇子,再次便是诸位勋贵女眷。 石兰跟在石川身后,一步不敢踏错,也不敢抬头看,只盯着哥哥的衣角,学着他叩拜。 外臣觐见自是不能直视天颜,便是三跪九拜,石兰也只看清了众人的鞋子。 头磕的砰砰响,石兰迷迷糊糊的听见哥哥表了一通忠心,心想,他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汉话了,以前明明自己学的更快呀! 陛下听完像是十分满意,又规训几句,还赏赐了好些东西,便让两人落座。 石兰同哥哥被引到一处小桌落座,桌上的瓜果点心全用金器或琉璃所盛,极其精美,连吃饭用的碗筷都镶嵌着各色宝石。 要是能给我一个就好了,石兰想起族中好些人的房子都年头日久不大结实了,就给一个小碗也行,这样明年庄稼种子也有了,甚至还能再做些农具。 宫中的宴席自是精致美味,可即便又起了歌舞,这一顿饭也是食不知味。 石兰不敢乱看也不敢多吃,只敢扒拉自己近处的点心,可就算小心又小心,也难免磕碰到碗筷发出声音,每一次脆响都引得旁人侧目,那眼神中的轻薄鄙视,叫人又气又怕。 宁华瞧见石兰局促的样子也是无可奈何,此次宴会虽说石部是主角,可谁也没把远道而来的兄妹俩放在心上,石部总共不过几千人,还没有宫中伺候的宫人多。 陛下是想借此一显声威,可即便摆的排场再大,在南方世族眼中,也只是小题大做,想在他们面前一逞威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