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兰熟练利落地打开了瓶啤酒,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后把瓶口对着安瑜芝的杯子,问她道:“来点不?”
“不了阿姨,我喝不了。”她轻轻晃动着十根葱指,面容含着浅浅微笑地回复。
“好乖的哦。”
陈淑兰把酒瓶放置一边,转身去打开小冰箱,看了一眼后跟她说:“还有椰汁,橙汁和酸奶,你想整点啥?”
“椰汁吧。”
安瑜芝之前把他们家想得有点儿太拮据了。其实这小出租屋是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该有的电器日用品都没少,只是装修得很简朴,除此之外就没半点儿新鲜的东西了。不过她对小折叠桌上摆着的照片很有兴趣,但是刚来就问东问西地也太过冒昧。她更想和他的家人循序渐进地搞好关系。
年长的女人给她倒上了满满一杯纯白的椰汁,自个儿痛饮了一大口小麦色的酒液后跟她聊起了天来。
“闺女叫什么名儿啊?”
“安瑜芝,安全的安,瑾瑜的瑜,灵芝的芝。”
“哦——安全的安啊。”
不知从哪儿的热意飞上了安瑜芝的脸颊,她感觉长者说的话像是在给连通客厅的厨房里的那道高大身影传达一个好消息,告诉他机会来喽,这姑娘在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哦。她听得双颊涨得通红。
陈淑兰一看这白里透红的小脸就乐了,这闺女看着清冷素雅,咋心思这么单纯可爱,难怪能哄得她家小子晕头转向的。她可算是知道了全载羽的头发是为谁留的,周末他是跟谁去约会了。说是普通朋友谁信嘛,反正她不信。
听着厨房叮呤咣啷的声音,陈淑兰像是酒劲儿上来了似的,跟她讲起全载羽小时候的事儿。
安瑜芝只知道他上学晚,没曾想他居然这么小就开始跟着妈妈干宰鱼的活儿。阿姨和他着实命苦,她本来是丈夫开的渔场里一个会计主管,不料自己公公死后,渔场的账本就越发不对,原来丈夫是个懒惰胚,一开始有公公管着还不至于如此糊涂。而就在她生下全载羽的第三年,他已经在外面欠了一大笔债,自己带走所有的财产跑了,把只剩了个空壳的渔场留给她。娘家人知道她欠巨债后就断了联系,她只得将经营了半辈子的渔场抵押出去才有一线生机。后来带着儿子靠着以前的经验自己在渔业里干起了小本生意。等到儿子大一点了,能帮自己看着摊子了,她就去歌舞厅赚点外快,只为了让生活过得好一点。有天那些催债的一帮人不按约定时间就来砸了摊子,趁她出门工作的时候还吊儿郎当地说她一些不光彩的话,她儿子忍不了了,当即抄起宰鱼的屠刀就跟他们拼命。最后竟然还打赢了,那群人被吓得也不敢再来了。后来听说这伙人在别的地方惹了事儿,全都进去蹲着了,他们也就幸运地不用再这么劳碌的早出晚归。不过现在没什么机遇,日子说好过,家里也没个底儿,日子说过得苦,倒也不缺吃喝。只能说还算过得去。
她说着说着就像是跟以前颠沛流离的日子和解了,语气听上去那么轻松,很欣慰自己和儿子全都熬过来了。安瑜芝听着却不轻松,他还那么小就要每天面对血流成河的鱼摊,就要和一群人单打独斗,现在的他却是性情温和,镇定自如。他保留了一身的血性和骨气,他的精神是比那些身外之物更珍贵的存在。
“阿姨……他知道您会跟我说这些吗?”
她怕这些只是阿姨的酒后乱言,她怕自己是唐突地闯入他的内里。
“傻丫头哎,不然他带你回家干啥?”
准确地说是阿姨邀请她来她才敢来的,不过全载羽也没意见不是吗。她顿时内心一片豁然开朗,原来他其实比她更早地就做好了迎接新可能性的准备。所以他毫无保留的,完全不需要她付出代价的将自己的过去捧给她了。全载羽很勇敢,他向来比她更透彻,他清楚地知道那段新关系开始的前提是相互没有隐瞒。
她有点要热泪盈眶了。
等到全载羽把四菜一汤端上桌时,安瑜芝才渐渐把内心激昂的情绪调整过来,不留一丝在外。她知道他手艺好得很,但是有阿姨在旁边讲起他小时候的趣事儿,就显得平平无奇了。也有可能是她吃得多了。
“丫头哎跟你说,这小子以前没长开的时候脸看着老黑了,你看那边我给他当时拍的。”
陈淑兰拿过桌角的相框给她,安瑜芝看着上面那个嘴角下拉,一脸不高兴的小男孩。有种在和过去的他打招呼,但男孩只会瞥她一眼后继续干活的感觉。要是小男孩知道长大后的自己这么听她话,那张黑脸会不会显露出错愕的神色呢?那该有多精彩。安瑜芝时常有着不切实际,但很古灵精怪的幻想。
全载羽听不下去自个儿老妈的挖苦了,于是一把夺过她的酒瓶说道:“你喝太多了。”
“嘁,儿大不中留。”
“知道自个儿长得帅了,连酒都不喝了,不知道装着个样子给谁看哦。”
安瑜芝的脸又变得热热的,红扑扑的起来。因为是她当时留下那么句话才让他有这样的转变。
那好吧,她乐意看。
“丫头以后多来啊,不然他开屏都没人看嘞。”
“……”
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很其乐融融,安瑜芝很喜欢这样的氛围,阿姨爽朗的笑声和幽默风趣与全载羽的气息截然不同。阿姨即使年岁渐长也依然保留了年轻时的英姿飒爽,如果全载羽没有经历那些磨难,可能就会长成她的翻版,同样的朗朗英姿。但是她又很自私,要是他平安顺遂,他们就不会再相见,她也会永无止境地在黑暗里奔波。她竭尽全力把这些想法抛之脑后,现在这样就好。
安瑜芝细细想着,阿姨她很乐观积极,她在极其窘迫的处境下还养育了这么懂事勤奋的全载羽,她在他们耀眼的光芒下,就很无地自容了。她很欣喜他们为自己伸出了传递温情的手,但是她不能接也不敢接,因为她的内芯太胆小怯懦,她一边渴求光亮降临于她一边怕自己不经意地熄灭了星火。要不再等等吧,等到她认清自己对一切的感情。
等到安瑜芝要走了,陈淑兰一拍傻儿子的背说着“去送送人家”,后又爽利地对她一笑说到“有空常来啊”。两人出门后,空气就刹那间冷了下来。安瑜芝和全载羽走在乡野间的小路上,她眼前只有黑茫茫的一片天和路边长得高大的芒草,那群芒草正拽着风而小幅度地抖动着,那冷风又吹得她鼻尖生疼,她此时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去跟他交谈。她不能再简单地把全载羽当成她的附庸。今天阿姨说的那些其实和在那个秋雨天的紫藤苑里全载羽说的大差不差,只是在今天之后,她对他少时的悲恸与他经历的暴戾有了更新的认知,她不能再随便地共情他,因为这是更黑更痛苦的深渊。
但是,但是她能站在更温和的角度上去帮助他,不需要剜出自己的血肉去融合他的伤口,而是把她身上新鲜凝聚出来的一种温柔纯净的良药去抚平那个无底洞。她不用再自怨自艾,而是自给自足,她枯萎的藤条在淋浴到了自己酿造的生长液后,才能重新开枝散叶。她想把这第一场生成于她的甘霖先送到他那边去。安瑜芝想先朝他迈出这一步。
但是她又很忐忑不安,等他的羽翼更丰盈了还会为她停歇吗?等他见到过更广阔无垠的平原,还会记得有个小小的安瑜芝在地平线的另一端等他吗?她是要既痛苦又迷茫地看着她的椋鸟飞出他们的国度,还是要与他默默无声地等待着他们的伊始之地分崩离析?挂在紫藤苑门前的花灯已经在隐隐闪烁着柔和的淡紫色光芒,她必须得在那之前做出选择。
安瑜芝微微抬头瞧着身侧的少年,此时天色很暗,全载羽可能不知道她在看他。他的侧脸令夜色都彷徨,不动声色地吐息着那段沧海桑田。她想起了他们共同缔造的丰沛之原,他曾说过带她一起飞走的话。这样炽热执着的人,怎么可能会忘了她。安瑜芝想好了,她并非是只能止步不前的,她要在等待他的年岁里,守候着他的意志行至他前往的远方。
所以在紫藤苑的红木门前,她终于打破了一路上的鸦雀无声。
“全载羽,我们结束交易吧。”
他不用再帮她写作业抄笔记,不用再帮她跑腿买东西,不用再答应她任何事。安瑜芝松开了手中怀抱着的微光,她的鸟儿不该和她一起拘于在这一隅之地,她渴盼其纷扬于风,其光辉胜阳。她此刻产生了一种热情,不管他是否会回来,她依然愿意给予她的鸟儿最赤诚的热情。
安瑜芝希望他能油然而生地对她好,她也想不受限制地资助他。而不是劳役,而不是酬金。
全载羽听到这句话时是默不作声的。而安瑜芝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半晌后,他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芝芝在知道了所有后,展现了想与他平等相处的态度,她温柔地接受了他的所有,并且向他发出了续写他们间纯粹情谊故事的邀请。他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莽夫,所以他只能用他激烈跳动的胸腔来回应她。于是安瑜芝被猛地拉入一个怀抱。全载羽把额头垂得很低,眼部抵在她的肩膀上。粗犷的呼吸声回荡在宁静的乡野里,安瑜芝心底已然明了他的答复。她伸出双臂回抱着他,小手轻轻抚拍着他的背。他们紧贴着的身躯在心的位置搭起了桥梁,彼此洞悉了对方的向往。
良久他才抬起头,那双攻击性极强的眼此刻竟是柔情似水地望着她,凌乱的发丝像是在等待她的梳理。安瑜芝没想过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或者说他总是在自己面前很强硬,直到现在才释然于心。
“芝芝,我会对你顶好的。”
安瑜芝听着他不合以往正式精简的话语,倒更像是阿姨的那味说辞。而且,他叫了她的小字。这话给她听得乐了,小脸跟开了花似的,满是笑意。
“再叫一遍。”
“嗯?”全载羽看着这个满脸坏心思,两颊红润的少女,还未反应过来她想听什么。
“你刚叫我的那个,再叫一遍。”
全载羽明白了。他仗着身高的优势迫使安瑜芝得抬头看着他。不过他很好心地俯下了一点身子与安瑜芝平视,微微侧过头,试探性的又像是挑逗性的一个动作让少女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他现在就跟路边调戏小女生的痞子似的,但是他又把持着一定的风度。而且他长得实在俊朗,他很快地善用起这张俊颜,眼神像是熟稔掌握了一切地注视着她:“芝芝?”
好了好了她不会再逗他了。安瑜芝还以为自个儿能拿捏这个只顾得上学习的木讷少年,结果附庸的关系一解除,人家就游刃有余地把她迷得七荤八素的。
“怎么了芝芝?”他撩起她耳边的秀发,明知故问道。
“别叫了别叫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快走!”她实在受不了他这幅她看起来像是在调戏她的样子,于是只得慌乱地推搡他走。
男生倒是对她的小脾气百般纵容,心情颇好地顺着她被她推开。
“好好,不说了。”
全载羽噙着笑意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到大路上,他神色柔和,音线沉稳地说了句“那我走了”,便朝着来时路离开。看他走了一点距离,安瑜芝又有些不舍得了。
“全载羽!”
全载羽,不要走。
他颀长的背影听到这声呼喊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折返回来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明天见。”少女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去,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但是分量又沉甸甸的。
他听清楚了,回应道:“嗯,明天见。”随后又重新踏上了大路。只不过这次他还会时不时地侧首回望,好像如果安瑜芝再叫住他,他就会立刻赶回去,去听听她的声音。
安瑜芝在紫藤苑门口看着全载羽离开的方向傻愣着,那小脸上显而易见的赤色能把这天边都照亮。好舍不得他。安瑜芝想把脑海中满是全载羽的浮云赶走,却是越想越多,无法取舍。
这两株越过围墙的植物在此刻将自己的藤条与对方相结合,正悄然蕴蓄着一枚芬芳馥郁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