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里细雨绵绵。凉飕飕的秋意缠绕在安瑜芝泛白的指尖,等到全载羽把煮好的姜枣茶递到她手中时,指尖才慢慢染上红润,蜷缩在针织毛毯里的身体才渐渐舒展开来。她抿了口杯中有些温烫的琥珀色液体,甜腻的红枣味混合着姜的辛辣没入她的身躯,热流刹那间钻进了全身的筋骨脉络,她感觉被瑟瑟秋风席卷的躯壳终于在迟钝地回温。
他们今天什么也不干,就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些电影度过昏暗的秋雨天。
首先是安瑜芝挑了一部自己想看很久的东方恐怖片《屠市》。大致讲的就是一个刚入行的少年屠夫每天都要宰上千头的牛羊猪来牟利,但收入微薄,经常饿得饥肠辘辘。某天,有个胖子屠夫告诉他可以趁管事的不注意,把剁下来的碎肉塞进灯笼的笼身里带回家。红艳艳的灯笼掩饰了肉的鲜红,不会有人发现的。于是少年产生了纠结的心思,道德感与身体上的饥饿同时在拉扯他的内心,最后他还是抵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选择在下工的时候趁着人群混乱偷偷在灯笼里藏了几块碎肉。他忐忑不安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心脏一直砰砰直跳。以至于在炖肉的时候听到门外的敲门声还被吓了一大跳。木门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好像快饿死了。老人求他给点东西吃,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分给了他两块精肉吃。到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管事勃然大怒,训斥众人到底是哪个杂碎敢偷肉吃!要是小偷能在今日午时之前还回肉块,那管事的也就既往不咎。否则要是被他抓着了,定要将那小贼碎尸万段!少年被吓得魂飞魄散,昨日偷回家的肉早就被吃了个一干二净,哪来补上肉块一说。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碰见了昨日那个消瘦的老头拿着个木盒来找他。少年看到老人顿时怒火中烧,要不是昨天分给了他肉块,他也不会沦落于此!他的心已然变得扭曲不堪,在愤怒和惶恐激发的冲动下,他竟然抄起屠刀在分秒间就把老人大卸八块。他的刀法在常年累月的屠宰中变得精准敏捷,老人毫无反手之力,只得被淹没在血泊中一命呜呼了。少年看着眼前肉块多到溢出来的铁桶,马不停蹄地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肉块放在集中营的案板上后,才渐渐放心下来。可是说时迟那时快,一群人突然朝少年的方向蜂拥而至,两个体型强壮的屠夫瞬间就把他压制住,使他动弹不得。面前还有另外两个他眼熟的人,一个是屠市的管事,一个是教唆他偷肉的胖子屠夫。原来是这两人联手给他下的圈套,因为在屠市犯了规矩的人得没日没夜地劳作,还不用付工钱,于是生出了邪念。少年是他们好不容易逮住的一个又贪心又老实的家伙。这位少年屠夫在得知真相后呼天唤地,可是已经为时已晚。这时突然又来了个人说在地上捡到个盒子,管事一打开,看到是两张地契,规模大到估计能够贫苦人家活十辈子了。少年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他当时救了老头一命,这老头是来报恩的。他对着消失在眼前的泼天富贵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本来马上就能吃饱穿暖的屠夫少年败给了自己的贪欲和冲动,导致自己下半生都得在屠市劳役至死,真是令人唏嘘。
影片到这里就结束了。
安瑜芝全神贯注地看完了电影,她其实是不怎么害怕的。除了在少年屠宰老人时她有些紧张地抓紧了全载羽的手臂。而反观全载羽则是一直都相当镇静,沉浸其中的感觉。
“第二部你选。”安瑜芝把遥控器递给他。
全载羽挑了部犯罪悬疑类的电影。安瑜芝印象最深刻的片段是死者的母亲毅然决然地为了自己的孩子枪决了行凶者,最后却被判了无期徒刑。而就在她想起了与孩子游荡于故乡的油菜花田里的回忆时,她视死如归地选择了在狱中自尽。
安瑜芝看着看着鼻头就酸酸的,她最看不得这样的故事。两部电影看完后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躺在铺于木质地板的凉席上闭目小憩。
少女做了个关于从前的梦。
“芝芝!”妈妈当时看到她很惊惶不安。
那天火光弥漫,烟雾缭绕。自那之后她就再也做不回好孩子了。她生来就是妈妈的负担,妈妈至死都在被她连累。人生太痛苦了,失去妈妈的那天,她的心就只剩一片贫瘠,就算被同学孤立,就算被生父厌弃,她都无所谓,她都不在乎,因为心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直到发现这里有座被妈妈喜欢的紫藤环绕着的小苑,她才有了一点生气,才重新露出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志得气盈。她得来这里,她得去一个能重新灌满心的地方。
她梦到妈妈温柔美丽的脸被大火烧得看不出形状,梦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火光湮灭。她再也不要重蹈覆辙了,人生何其千疮百孔。突然间昔日那张对她慈眉善目的脸,妈妈的脸泪流满面。质问她为什么这么不懂事?
为什么要逼她豁出本不该逝去的性命?
都怪你,都怪你。妈妈掩面哭泣,万念俱灰。我不该把你留下来的,妈妈说完后转身离去。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她一边哭着跑,一边伸出手想抓住妈妈快速移动的身影。远处隐隐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那辆车往她们这边驶来,即将要撞碎妈妈的身躯。
不要!
她伸手将妈妈的手腕拉过来。
安瑜芝醒了。胸腔正在大幅度的起伏,她大口喘着粗气,沉重的呼吸声和屋檐外淅淅沥沥的雨一样清晰可闻。
她感受着手上那个实物的触感,她终于抓住妈妈的手了。
不,不对,妈妈早已被埋于三尺之下了。
这是全载羽的手。
他的手听见了她皮囊下血液细微的求救声,于是任由她握着,纹丝不动。这是在向她传达着无声的慰问。
等到安瑜芝的气息平稳下来后,她想和全载羽说说话。
“全载羽。”
“嗯。”
“我其实是私生女。”
“嗯。”
“我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我的……我的亲生父亲不管我死活。”
她语气又平静,又含着一丝哽咽。全载羽意识到她正在向他剥落自己的外壳,露出柔软的内芯,她正在依附他。他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炽热的心脏上扯出一根神经搭在她的心脏上,把温热的柔情化作一江春水,顺着通道源源不断地流到她那里。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安瑜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她以为的全载羽只会对她的心绪满盘接收,而不作过多的看法。她只不甘心他这一点,不过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这样的他有时会唤回她感情不那么充沛的理智,让她时时刻刻清醒地面对过往的苦楚。
她又疑惑又欣慰又带有一点期盼。
“……为什么。”
“她给你取名瑜芝,瑾瑜和灵芝,又美好又珍贵。很好听的名字。”
美好又珍贵。安瑜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再也不要做那个噩梦了。妈妈从来都不后悔把她生下来。终于在此刻她感到身体一阵轻盈,转而用轻松的语气回复他。
“你的也很好啊,装上翅膀就飞走了。”
“我就追不上你了。”少女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音量逐渐降低,像是在一片高墙大院内惆怅地望着他起飞的方向,羡慕地看着他驶向远方。
“我会带你一起飞的。”
突然,那股拥有着强大力量的羽翼附着在她的肩胛骨上,她也能凌空飞翔了。连灵魂都因此变得轻飘飘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轻盈,地面上所有的一切都凝聚成了渺小的黑点,羽翼拂扫了所有阴霾,什么都不再是阻碍。他们飞过大海,飞跃高山,飞到遥远的天边去!
什么都拦不住他们。这是他们此刻共同拥有的感受。
两人同时将脸侧过来面朝对方。他们共筑了新的天地,那里繁花似锦,那里海阔天高,一种全新的羁绊在他们的十指相拥间扩散开来。
四目相对之际,话语就不再是话语,对方要说的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全载羽盘腿坐在地上,安瑜芝横坐在他怀里,手臂搂着他的脖颈,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两道浅浅的呼吸声纵横交错,融化在细雨里。
安瑜芝回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我在十四岁以前都没上过学。”
“父亲欠了债跑了,母亲把厂子全抵押出去才有活路。没钱供我读书,当时只能跟着我妈去打渔。”
“没上学那会儿天天干活,什么都干。”
她又有些难过了,两眼悄悄挪上了他的肩头。全载羽感受到衬衫上扩散了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泪块,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背,搂着她的腰。
没事了,没事了,现在没那么苦了。
像两只历经千险的毛毛虫在跋山涉水之后终于在世上发现了与自己相嵌合的,所缺失的那一半。
他们为对方吐丝织衣,为对方寻觅最温良的茧房。
安瑜芝很想为全载羽做点什么。
不是怜悯他,不是同情他,而是因为她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一缕神识,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做点会让他开心的事。
于是她花了点钱,雇了好几个大汉派遣他们去石桦街的市集去买鱼。起初大汉们都摸不着头脑她想干啥,他们这行啥粗活累活都干,结果是花钱让他们去买鱼?买鱼的钱也不用他们出,买来的鱼除了上交给雇主几条,还能他们弟兄几个分了吃。这世上还有这么轻松的活?
“那我们要去哪个摊子买?”
“我也还不清楚,你们去问问哪个大姐的儿子叫全载羽,就买完那个摊子的鱼。”
“哦哦知道了。”
这几个气势汹汹的汉子一到市集,好多摆摊的大爷大妈都不吆喝了,生怕冒犯到哪位爷惹是生非。为首的光头刀疤脸看见个正在刮鱼鳞看上去容光焕发的阿姨面前守着个鱼摊。就试探性地上前问了句:“姨,你知道全载羽他妈的摊子在哪儿不?”
那位女士神色怪异,有所戒备地看着他说道:“你们想干嘛?”
刀疤脸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他们一帮人确实长得够吓人的,但今天要做的事可是件大好事,他们也不想丢了这么好这么轻松的饭碗。
“哎呦大姐,我们就是想找那个摊子买鱼。有人给咱们推荐来的呢。”
女人似信非信地看着他们,暗暗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那伙人估计也不敢再来挑事儿了。而且她儿子现在可能打了,再来也只有来挨揍的份儿。
“我这儿就是,你们要买多少?”
刀疤脸欣喜若狂,居然刚来就找着了。他掏出雇主给的资金拍到秤砣上,女人看着这么多红艳艳的现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全都要了!”
“全都要?!”
“哎呀大姐,咱哥几个还在长身体,就得多补充点蛋白质,而且后边还有一大堆弟弟嗷嗷待哺的呢!”
“呃……好,不过得给我点时间装起来。”
“弟兄们上啊,来帮忙打包带走!”
一群人干活就快多了,不一会儿鱼摊上的鱼就被席卷一空了。
大姐数完钱后脸上明显变得喜气洋洋的,跟他们也不生疏了。她用手肘戳了戳刀疤脸询问到:“谁推荐你们来的呀?”
刀疤脸文化程度不高,人也不怎么精明,就敷衍地随口编道:“就村口那个李老二呗。”
陈淑兰记忆里倒是没这号人物,不过要是让她碰到这个李老二来买鱼,铁定给他打个八折。
“东家,咱们鱼买完回来了,已经在你门口的钩子上留两条了,要没什么事儿咱就撤了哈。”
“好,以后每周一三六都要去。”
“好嘚好嘚,包给你干漂漂亮亮的。”
安瑜芝喜滋滋地取回门口的鱼,想着等明天全载羽过来,中午就给他做道红烧鱼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