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请吧。”殷空青躬身,客客气气地说。
虽说是“请”,谢兰疏最后却是被殷空青半拉半拽上了马车。
“大人,那我呢!”逐风被新太子的怪异行为弄得找不着北,见马车就要走,连忙喊住谢兰疏。
帘子掀开,露出的却是殷空青的脸,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冷冷地瞧着逐风:“你有马,自己骑回宫里。”
“哎我……”我的任务是护送小谢大人回京进宫觐见陛下的啊!
可太子殿下的马车已经毫不讲理地碾过青石板,朝禁中疾驰而去。
一道帘帐,隔开了两方世界,外头冷风凄凄,里面温暖如春。
马车里只有谢兰疏与殷空青,连一个侍女也无。谢兰疏坐在柔软的红线毯上,心惊胆战地想,要是殷空青此时想悄无声息地了结他,只需要一杯下了剧毒的水……
“老师,你头发淋湿了。”殷空青轻轻笑了一声,将他思绪拉回来,只见他这好学生拿出锦帕,动作轻缓地为他擦了擦头发。
说好的擦头发,生着薄茧的指尖却不安分生出别的动作,透过这层丝绸,有意无意地在谢兰疏额头和脸颊蹭了几下,然后,滑到颈侧。
“不用麻烦殿下。”谢兰疏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一把夺过帕子来,在头上匆忙抹了两把。
“老师这么怕孤?”殷空青若无其事地挪的离他近了些,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在谢兰疏眼中一点点放大,二人近到谢兰疏可以闻到殷空青衣襟上的龙涎香。
谢兰疏在这种近乎猫戏老鼠的玩笑里,怀着半是绝望半是好笑的心情,缓缓闭上了眼。
想杀他能不能痛快一点。
“太原毯涩毳且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殷空青自顾自地倒了盏茶,抿了一口,“这红线毯是林相府上查抄出来的,老师坐着觉得怎么样?”
谢兰疏参加的那场春闱,是林相主考。林相长女曾嫁与元乐帝,诞下长子和次子。虽然长子夭折,但是次子封做太子,即先太子殷让。
如今先太子被废,幽禁掖庭,林相问斩,全家流放西北,殷空青想拿林相的下场恐吓他?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谢兰疏睁开眼,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就是讨论毯子而已,老师在想什么?”殷空青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看着谢兰疏。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演戏!
皇帝直属的近卫司里都能插进东宫的眼睛,他们一路上走到哪怕不是都在殷空青计算中。陛下喊他回来,也只是多一个人送死。又或许,逐风接的命令,根本不是陛下给的。
他,林相,元乐帝,以及若干得罪了殷空青的人,已经被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哪日这位新太子不如意,只须一句话,便可了结他们。
“殿下要杀要剐,给句痛快话。弯弯绕绕半天了,有意思么?”谢兰疏捏紧了手帕。
看着故人失去耐心的样子,殷空青才笑笑:“老师这是什么话。学生只是多年未见老师,如有不周之处还请老师见谅。飞星今日对老师无礼,是学生管教不严,学生替他赔罪了。”
殷空青越是礼貌,谢兰疏越是警惕,这人究竟是失心疯了?还是有意戏弄他,等到没有耐心了再杀他?
“学生在建州多年,甚是思念老师。老师呢,有没有怀念玉洛宫的日子?”殷空青目光中有探寻,也有期盼,锐利的目光颇有灼灼逼人之感。
谢兰疏一阵恍惚。
玉洛宫,是他们朝夕相处六年的地方,有春日的纸鸢,秋日的丹桂,有清晨的梅花露水和子夜的蝉鸣。但这些早就被他亲手埋葬了,埋葬在元乐二十六年的巫蛊案。
“为何要怀念?”谢兰疏神色并未被打动,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塑像坐在那里。
“也是,老师那时那样年轻有为,若不是我非闹着父皇要翰林院谢学士做老师,只怕您现在早就做了父皇眼前的红人,去起草诏书了。是吧?”
进士出身,御前行走,曾也是他梦寐以求之事。可后来,见惯了后宫前朝的勾心斗角,谢兰疏追求名利的心,也一点点熄了。
“殿下抬举臣了,臣哪有那本事呢。”谢兰疏想,岭南老家的荔枝和茶叶,不正是京城许多人苦苦求得的东西吗?京城怎么就比岭南好了?虽然在京城待着总归对他身体好些,但看看同僚和上司,就觉得这日子没趣。
正当谢兰疏费尽心力地应付自己“好学生”的问题时,外头飞星的声音传来:“殿下要回东宫吗?”
“送老师去乾清宫一趟,然后回东宫。”
“诺!”
禁军见到飞星和东宫的令牌,不敢多问,就放行了。
过了午门,二人换了轿子,飞星在轿门处陪侍,殷空青这会倒是安静了许多,让谢兰疏暗暗松了口气。
乾清宫。
到了朱红宫门前,谢兰疏下了轿。外头的雨已经大了,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
谢兰疏没带伞,就这样走进雨幕里,却听见头上有雨点打在雨布上的声音。一转头,殷空青正笑吟吟地撑着一把天青色油纸伞。
“走吧。”殷空青说着,又将伞向身边人斜了斜。
二人行至檐下,只见总管李公公正守在门前多时了,一见谢兰疏,“诶呦”了一声,道:“小谢大人,陛下等您多时了。”
殷空青向李公公一点头,二人眼神交汇,见李公公会意,殷空青便转身走了。
“陛下如今病了足足两月,就盼着您来呢。您这一来,陛下病也好了。”李公公一面领着人往里走,一面打量谢兰疏。
怪不得当年满京城的人莫不以招谢学士做女婿为荣,这样一张好脸皮,谈吐又这样文雅,不说闺阁女子,连他也……
“李公公说笑了,在下要是有这么大本事,也就不用太医院的人来了。”
寝殿里很闷,明明才仲秋时节,已经点上了炭盆。因为久不通风,香炉散逸出来的熏香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昏脑涨。
两三名年轻宫女正在床前侍候元乐帝,李公公把他们打发到外间去了。
“臣叩见陛下。”
李公公对元乐帝耳语几句,元乐帝便问谢兰疏:“今日来京,你撞见了那逆子?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谢陛下关怀,臣无事。”
“好孩子,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谢兰疏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只见元乐帝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生了不少。
“你清减了不少,在西南做官,也是埋没了你。”元乐帝叹了口气。
这话没得让人想笑,岭南再怎么荒凉,那也是他故乡!他要是发迹了就忘本,还算人吗?
谢兰疏摇摇头,岔开话题:“陛下,殿里应该多通通风,闷在屋里时间久了,总归对人不好。”
“你以为是朕不想吗?”元乐帝脸上出现几分愤慨的神情,“这个逆子,勾结太医院的人,一口咬定这病不能见风,可这就是寻常风寒,治了半月没好,还愈发重了,咳咳……”
“陛下不可动气呀……”李公公连忙上来替他顺气。
过了一阵,元乐帝才缓过来:“我今日特意把那逆子打发回去了,左右他也不是真心侍疾,咳咳……”
咳了一阵,元乐帝接着说:“这次叫你回来,其实是给你一条活路。西南,总不是长久之地,你为何不挑明当年的真相呢?”
谢兰疏眼睫颤了颤,但仍神色如常,答道:“殿下在建州三年,千辛万苦回来做了太子,为的不就是为了出这一口气吗?这时告诉他真相,只怕他无地自容。”
“你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你也不怨他?”
“不怨。”谢兰疏神色平静。
“罢了罢了。你今日去一趟西暖阁吧,去见见他妹妹,他妹妹因为当年的事,很是感激你。”
谢兰疏神色微凝,他差点忘了,温淑妃还有一女,行三,封乐清公主,比殷空青小两岁。
但公主见外男,终究影响不好,谢兰疏神情有几分犹豫:“这……”
“她本来已经定了驸马,后来受牵连自请去观中修行了,不久前还俗回京。平日最爱习字写诗,要是你们二人合眼缘,朕就做主为你们赐婚。”
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婚约,但君主所赐,谢兰疏也不能推辞,只能应下:“臣荣幸之至。”
“除此之外,朕还有件事要你做。李全,宣旨吧。”
李公公从床下拿出圣旨来:“皇帝诏曰:翰林院学士谢兰疏学思勤勉,品行端正,着即立为太子太傅,钦此。”
谢兰疏心中一惊,这内容果然如殷空青所言无差。
西暖阁。
谢兰疏进入房间后,宫人便阖上门,给二人留出相处空间。
乐清公主殷濯玉今日梳着单髻,簪着两支白玉簪,带着白玉镯,披着一件青蓝色外衫,脸蛋很是素净,并无多余妆饰。
“此处没什么外人,太傅无需多礼,请坐吧。”殷濯玉微微一笑。
谢兰疏依言坐下。
“多谢太傅大人当年救哥哥一命。”殷濯玉起身要为他斟茶,谢兰疏慌忙去拦,殷濯玉却笑着让他坐好,“一盏茶而已,这是我该做的。”
“公主言重,老师维护学生,是分内之事。何况臣诬告在前。”
“大人从前亦是被小人蒙蔽,何况当年种种证据都指向是空青所为,怎么可以用简单的‘诬告’来说呢。如不是大人后面发现不对,以死相抗,哥哥又何来今日显达之时?”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殿下在东北遭了三年罪。”
“哥哥他从前太单纯,去了一趟建州,磨练了意志,也有了警惕心。不算什么坏事。这件事的起因,就是他写的策论太漂亮,被人盯上了。”殷濯玉轻敲着桌案。
“是臣急功近利,看见殿下学的出彩,忍不住把文章拿给了陛下看。”
殷濯玉看见这呆书生一味地揽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罢了,从前的事,不提了。”
谢兰疏低头抿了口茶。
“太傅大人,这茶味道好吗?”殷濯玉目光带着几分探寻,看着他。
“是臣家乡的凌云白毫茶,多谢公主殿下。”谢兰疏起身行礼。
“太傅别动不动行礼,我往后仍要入观修行的。下回太傅大人见到了,说不定要称我一声‘元君’。”殷濯玉俏皮地眨了眨眼。
“为何?”谢兰疏讶异。
“我不想嫁人。如今哥哥做了太子,不必担心观中有人欺凌。只要还俗一日,总有人要盯着我的婚事。”殷濯玉眼中显出愁色来。
“太子殿下那里……”
“四日前哥哥已经允了,不会让定国公府再来叨扰。但想和太子胞妹结亲的,又何止定国公府。”
1.禁中是指皇宫。本来想写紫禁城怕你们联想到清朝代入不了()
2.本文部分参考明朝部分参考唐朝,但是请勿直接联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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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