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屋中只余一盏小灯。
壬昭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手里还捏着那枚引息环,冰凉的玉面贴着掌心,像是还残留着白日那点热度。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轻叹一声,坐起身,把披衣搭上肩,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风很轻,竹影斜斜地落在地上,她慢慢走到廊下坐下,望着天边一线未散的微光,心神不宁。
她想起白天那一刻——敖光站在她身后,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十指紧扣,引息而动。她本该沉心入定,可那一瞬,她只记得他的气息,他的靠近,还有那道贴在背后的温度。
更叫她无法忽视的,是他那一眼。
那眼神……没有躲避,没有掩饰,炙热的,**裸得叫人呼吸都不稳。
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像风吹起落叶那样突兀:
——他是不是,因为对她动情才救她?
她呼吸微紧,可下一瞬,心里却又浮出另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她动情的?
祭祀之前,她从未见过他。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指尖那枚引息环,心跳一滞。
若不是动情,他又怎会救她?怎会顶着龙宫与天律,把她藏到这座澜山之中,日日来看她?
念头一闪,她脸颊忽地热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他那副高大的身躯,那张俊美得不近人情的脸,那冷静沉稳的嗓音。
心里一阵悸动,来得又快又急。
她按了按胸口,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这是,疯了吗。”
壬昭一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中午,屋外日头正暖,檐下风吹得树影晃了一地。
壬昭坐在窗前的矮塌上,一只手支着脸,另一手翻着书,可那页纸已经停了半个时辰。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声。
“姑娘,”是侍女的声音,“龙王吩咐厨房做了您最喜欢的几样菜,请您去前厅用膳。”
壬昭一怔,指尖停在书页边缘,半晌才轻声道:“我不太饿。”
“可龙王说,是您前几日夸过的香芋羹和酱烧菌——”
“让他们吃吧。”她打断,语气不重,却拒得干脆,“就说我没有睡好,不想走动。”
门外的侍女犹豫了一下,低声应下:“……是。”
脚步声远去,屋内重归寂静。
壬昭放下书,靠着窗边长出一口气。
再隔一日,日正当空,她与阿宁正从后院药圃走回,路过书房时,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声音低而沉。
阿宁脚步未停,只淡淡道:“龙王在议事。”
壬昭点头,正欲转身从廊下绕开,书房的窗棂忽然“咯哒”一响,有人起身的动静。
她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敖光就站在里面,半身被光笼着,正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她像被惊了一下,急忙偏过头,拽着阿宁的袖子就往回走。
阿宁被她扯了一下,眉一挑:“你这是……避债?”
壬昭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怕扰他们议事。”
阿宁斜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回来,继续往前走。
又一日午后,风起时浮云密布。
她正窝在塌上看书,侍女过来禀报:“姑娘,龙王请您前往棋堂,说今日想再下一局。”
壬昭眉心微跳,手中书页几乎抖了一下。
她压低声音:“我……不太舒服,可能是昨夜着了凉,头疼。”
侍女看她面色红润,正欲再劝,壬昭却轻轻摇头:“请回禀龙王,让他多担待。”
这消息送到书房时,敖光正同允真看折。他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半晌,他放下笔,淡声道:“我与白茯一同去看看。”
壬昭正坐在廊下,身边搁着一只半开的书匣,脚边落了一层竹叶,晚风吹动她的衣角,也将她眼前的书页翻了几行。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整个人微微一僵。
敖光身形修长,走在前头,神情如常,一身青衣被风吹得微动。他一眼扫过来,她本能地低了眼,不敢直视。
“姑娘。”白茯打了个招呼,笑容一如既往温和,“龙王担心你身子,吩咐我来看一看。”
她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劳烦了。”
白茯坐下,在她对面展开药囊。
她乖顺地伸出手去,掌心搭在茶案上。
敖光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壬昭原本安静坐着,本就有点心乱如麻,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恰好撞上他那道目光。
不过是寻常一眼,他眼神不冷不热,不带情绪。
可壬昭心口却莫名一紧,仿佛胸腔里藏着什么没压住的风,一下就鼓了起来。
她立刻低下头去,耳尖发烫。
动作不明显,却被白茯看得一清二楚。
“脉象平稳。”他慢悠悠开口,“气血也顺,确实不像有病的样子。”
“不过,”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道,“姑娘这心跳得有些快。是近日思虑太重,还是……”
壬昭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白茯“咳”了一声,自觉收了手:“总之没什么大碍,歇歇就好。”
敖光站在她侧后方,低头看着她的神色。
她的手悄悄从桌上收回去,重新垂在膝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料,眉眼低垂,不肯看他,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他眼中神色微动,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并非真病,也不是有事——多半,是在避着他。
他退后一步,淡声吩咐:“好生歇着。”
说完便转身离开。
白茯提着药匣跟在后头,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带了笑意。
壬昭坐在廊下,直到他们走远,才终于慢慢松了口气。
这几天壬昭专心跟阿宁习术,初夏午后,后山溪林间雾气未散,地面潮湿,杂草掩住了溪石,风一吹,草丛里“簌簌”作响。
壬昭提着个灵布袋,站在一丛紫藤后头,看着前面乱蹦的黑影皱眉:“它真在这里?”
“嗯。”阿宁站在她身边,神情冷静,“酒瘴妖。昨夜偷溜进了酒窖喝了个醉,今早被守院的撵出来,跑到这儿。”
“它醉了?”壬昭瞪大眼。
阿宁:“酒性上头,现在听不进咒语,只能驱逐。”
“……你不早说。”
“你不是想练术法?”
壬昭咬了咬牙,撸起袖子,拎着灵布朝前走去。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头大身圆的毛球妖正摇摇晃晃地朝石头撞,口中含糊念叨:“再来一坛……不够喝……”
“你跑我这儿来讨什么酒!”壬昭喝了一声,翻掌一道符拍了过去。
酒妖被打得一个滚儿,怒瞪着两只红眼睛,嘴里嘟囔:“你是谁……别碰我……我要见东家……”
“你东家才不会给你收尸。”壬昭冷笑。
她手起符落,左一张右一张,一边贴一边喊:“定形符、封音符、醉魂咒、回识环——”
酒妖“哇”地一声吐了个雾泡:“我不喝了还不行!”
壬昭反手一道引线术,灵布“唰”地一收,把妖困得死死的,啪地一声塞进袋子里,系上绳,打个结。
“收工!”
她转头看向阿宁,脸上还带着刚刚收拾完东西的那点意气风发:“看见没?我现在连这种都有把握收进袋子了!”
阿宁靠在树边看着,语气淡淡:“手法可以,咒语发音还不准。”
“……那你来捉?”
“你捉就好。”
壬昭得了夸,也不计较这句挑剔,提着袋子坐在石头上歇气:“你说,要是龙宫天天被这些妖缠着,也真够烦。”
“嗯。”
“我现在都有点理解你们为什么都冷着脸走路了。”
“你也可以试着练练冷脸。”
壬昭笑着没理她,低头拍了拍手。
两人坐在山腰边,风一吹来,林间晃晃悠悠飘着藤花,壬昭看了眼远处的海,忽然轻声问:“……你跟龙王在龙宫很多年了吧?”
“是。”
“那……你觉得他什么样的人?”
阿宁看她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壬昭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低头擦了擦手:“也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
阿宁静了片刻。
忽然道:“龙王喜欢你吧。”
壬昭一愣,差点没坐直:“你、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看上去很惊讶。”阿宁看着她,语气平静,“果然不知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壬昭脸上发热,眼神开始飘。
阿宁没打断她,只慢悠悠补了一句:“你做的那些饭菜,他都咽得下去。”
“……嗯?”
“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很清楚。你那锅灵芝芥末炒饭,他是整整吃了半碗。”
壬昭已经红到了耳尖。
阿宁似笑非笑:“我们这些年,龙王从不陪人吃饭,即使宴席也从不多碰一筷子。可他那天尝了你做的三道黑暗料理,一句都没说。”
“……他那是修养。”壬昭小声狡辩。
“是修养,也得是愿意为谁修养。”阿宁靠在树上,望着山下云影,“你自己慢慢想吧。”
壬昭不敢回话,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猛然翻了一下,一边烫,一边……酸。
她没再多说,起身拎着那只还在挣扎的灵布袋,和阿宁一道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