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神》 第1章 云泽祭典 一千年前的云泽国,景朝正盛,楚氏皇统,皇帝楚承安登基第十五年。 这一年的献祭台,搭在东海岸。 三年干旱,大地焦裂。术士说,只有祭祀神龙才会降雨。皇帝信了,百姓也信了。壬氏是祭祀家族,责任落在他们头上,至于谁被推出去,就看他们怎么挑了。 前面已经送走二十八人。 这一年是第二十九个。 壬昭穿着素衣站在台上。风从海那边刮过来,掀起她的裙摆和头发,整个人就像一座早该倒下的碑。 她的父亲,壬宗启,就站在台下不远处。他神色沉静,一直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他身边是主母魏氏,衣着素净,眉心贴了朱砂,说是“送福”,眼神却比谁都清明。 她的兄长壬彦行也在,站在旁边,低头无言,像是在计算这一场祭祀之后,壬家能得到多少清誉。 他们一个也没有试图阻止,这是他们家族女人的命运。 术士排在最外层,八人一列,黑袍束发,脚下踩着阵线。海边的风将咒旗吹得猎猎作响,头领正低声念引神咒,咒音混进浪声里,仿佛在召唤什么古老的存在。 高台另一侧,是皇帝。 他穿着素白的仪服,站在漆木的高椅前,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身后的宫人、内侍,还有那把漆黑的龙纹伞。 他没说话,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个女人必须献祭。 有人跪着喊“求神显灵”,有人头也不敢抬。 壬昭站着,看着海。 她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壬氏家族前面二十八个祭女都是这么走的。没人回来。她不会是例外,她已经准备好了。 可就是这个时候,人群后面突然响起一声喊: “别——住手!不能——!” 声音撕裂,夹着咸风冲进耳朵里。 一道身影从人堆里挣脱出来,朝高台奔过去。 “她不能死!” 侍卫立刻动了,四人从两侧扑出,几乎是同时将他按进沙地。他还在挣,死命挣,像是要把地咬碎。 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封家那位书吏。” “他来做什么?” “不是早就断了?” 没人知道他怎么闯进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壬昭站在台上,看见他了。 他满脸是沙,眼睛死死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影子里把什么东西捞出来。他还在挣,声音哑了:“你们不能把她扔下去——她——她是人!她是……” “拦下去。”皇帝说了一句。 侍卫拖着那人往下拉。他还在喊,声音破了。 壬昭站着没动。 风吹得更大了。 她没说什么,只抬起一只手,把耳后被吹乱的发理好。她的手指按在白玉簪上,微微停了一瞬,然后迈步,走向高台最前方。 咒声停了,术士抬头,示意仪式可以开始。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像只要她一跳,天就会下雨。 好像只要她死了,神就会降临。 ——好像人类用献祭同胞的残害行为,就能惹来神的怜爱。 也不知道他们期盼的,是哪一种神,会愿意因此施恩。 她走到台沿,站定了。 脚下是海。潮水刚退,水位很低,落下去,是不会立刻死的。是挣扎,是呛水,是在咸味和无边的寂静里一点点失去意识。 她站着,低头看。 远天之上,敖光正立在云层之间。 他感应到人间有人唤神,以旧术启咒,贯通东海一线,扰动神识。 他原不打算理会。 人类这些年的术法越来越杂滥,时有扰动,早已不值得回应。他只是站在高空,看了过来。 术士、皇帝、献祭台、人群……他全都看见了。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她身着素衣,长发垂至腰际,在风里缓缓拂动。肌肤极白,像是冷雪凝成,五官清淡,却极有辨识度。是那种一眼就能记住的美,年约二十五六岁,鹅蛋脸,眉眼柔和,眼角略微下垂,天生带着一丝娇意。 他看着她那张脸,心底忽然生出一点异样。 他说不出是哪里熟悉,只觉得那副眉眼,仿佛在某个早已模糊的时刻出现过。 他想不起在哪见过,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就是那一瞬间,白衣翻飞,她纵身跃了下去。 海面砸出一圈水花,水面炸起一圈浪花,随后迅速归于寂静。术士的咒声戛然而止,台下人群一片死寂。 敖光眼神一凛,身影一动,整片天风随之震荡。他掠身而下,几乎是瞬息间破开术阵,直冲入水。 海面一度平静,只余咸湿的风和剧烈起伏的潮声。 直到一股巨浪猛然卷起,他自海中破水而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 她的湿发贴着脸,白衣湿透,气息极弱。人已经昏迷了,整个人像是被海水抽空了意识。 他低头看她一眼,转身抱着她腾空远去。 水浪在他身后轰然拍下,炸成漫天白雾。 整个献祭台上,一瞬间鸦雀无声。 高处的皇帝最先站起,脸上神情像被什么重锤击中,眼睛睁大,久久没有回神。他身后的内侍低声喊:“陛下……” 他没有应。 那是真神。是真的应召而来的神。 一瞬间,有人跪下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神显灵了——!” “龙王降世了!” “快跪下!快求雨啊!” “老天开眼了啊——!” 哭声、喊声混成一片,跪拜声响成一片。 百姓们扑通扑通跪倒,头磕在地上,有的老妪当场嚎哭,有的孩童被父亲抱起来举过头顶,朝着那片海天交界的方向大喊“龙王赐雨——” 主阵的术士脸色苍白,衣摆被海风吹得翻起,脚下的咒阵被生生撕碎,灵力反噬震得他后退半步。 “那是……龙族……” 他们低声争论着,却没人敢真正靠近刚才那片台心。连带着剩下的祭旗也被风卷断,呼啦啦落了一地。 壬氏宗族那边也乱了。 魏氏捂着胸口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壬彦行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壬宗启见女儿被救,像是松了一口气。 海天之间,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被风浪搅乱的海面,一地破裂的阵纹,和一场被真正的神打断的献祭。 第2章 祭女引神 敖光抱着她落在澜山居前时,身上还带着海水的凉气。 雾还没散,廊前的灯未亮,山林寂静得像个无人的幻境。他一步步走进来,怀里那人湿透了衣裙,靠在他怀中,像是整个人都空了—— 回廊下,一道人影已等着,是他在澜山安排的守院属下,名青冥。 “龙王大人。”他俯身行礼。 敖光没应声,也没有停步,直接走进内院,推开一扇门,把她抱进屋里。 青冥怔了一瞬,跟在后面,刚要再问,被敖光低声截住:“唤白伏来。” “是。” 敖光抱着她进了厢房,走到塌边才慢慢弯下身,将她放在床上。 她的发湿透了,贴着脸颊,一缕一缕,衣襟因为潮湿紧紧贴着身子,整个人白得近乎透明,唇没了血色,眼睫也没动一下。 他低头看她,神情一动不动,像在辨认。 他抬手,帮她理开贴住脸的头发,一绺一绺拢到耳后,指尖滑过她的脸颊时,动作顿了一下。 ——还是冷的。 他眉微蹙,抬手覆在她额心,一股暖气自掌心散开,顺着神识缓缓探入她体内。 她魂息极弱,像是快散了。 “白伏。”他唤。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片刻后,门被推开,一个白衣人飘进来,半人半灵,手中提着一只乌檀药匣。 “龙王。” 敖光让开位置,转头看他一眼,语气低沉: “救她。” 白伏一怔:“她魂息已散了七分——” “尽全力救她。”他打断,眼里有股极少出现的锋意。 白伏噤声,点头跪下:“明白。” 他说完便立刻开始动作,手指飞快翻出一枚枚封灵针,将其排好置于掌下,掌心覆在壬昭脉门,轻声道: “需些时间。” 敖光没走,他在床边站着,低头看着她。 这屋子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的气息,还有火折子点燃药炉时的轻响。 半个时辰后,白伏将最后一根定魂针拔下,用灵布包好,才抬头道:“她的命……保住了。” 敖光站在窗边,没有转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伤势较重,魂识浮动较大,我以灵针压住了。”白伏顿了顿,又道,“需静养七日以上,不可起风,也不可再受惊扰。” 他向来少言,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交代清楚。 敖光没有再问,只静静站着,看着眼前昏迷的女人。 白伏将药碗取下,走到床边时,壬昭缓缓睁开了眼。 她眉眼极淡,睫毛还沾着湿意,像是刚从一场很深的水梦里醒来。 白伏低声道:“姑娘醒了。” 他说着将药递过来:“你刚救回来不久,元气未复,喝口药吧。” 她喉咙干哑,声音很轻:“这是哪?” 白伏如实答:“澜山居。龙王将你送来的。” 她愣了愣,喉咙发紧:“……是谁救的我?” 她说完这句话,才注意到旁边不止一个人。 敖光站在不远处,衣着极简,眉目冷峻,身形极高,肩背宽阔,那张脸俊美到让人移不开眼,带着锋锐棱角的冷峻,像天光劈下来的一线剑气——肃杀、凌厉。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轻声问:“你是……谁?” 敖光看着她冷淡开口:“你无须知道。” 他转头吩咐门外:“唤人照看。” 话音落下,一个侍女推门而入,低头恭敬地跪下:“龙王。” 敖光看也没看她,只道:“她归你照料。伤未好之前,不许她出院半步。” “是。” 他转身走了。 白伏见状,将药碗轻轻递过来,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姑娘先喝药吧。龙王救你一命,已是天恩。” 壬昭还有很多疑问,但她实在太虚弱,只能任由侍女喂下药,随后闭上眼,静静歇下。 第二天,龙王现身的事在百姓口中传开了,起初只是“神显灵”、“真龙应祭”的惊呼,到了三日之后,便变了味。 先是有人说,那女子不是普通祭女,是天命所选。 又有人说,她不是死了,而是被龙王带走了。 说书人添油加醋,把原本的高台献祭说成了“天女临坛”,还说龙王当场现身,腾云而下,抱走心上人。 于是“神女嫁龙”的话传了出来。 茶肆酒楼,街头巷尾都在说,连织布的老妪都知道有个“壬姑娘”被神王看中,成了龙妃。 再之后,不知是谁在城里贴了几张纸,说那女子姓壬,出自祭祀世家,容貌极美,从容赴死,感动天地。 一时间,传得比朝廷的诏书还快。 坐在皇宫里的楚承安,这几日也没能安下心。 他亲眼见过那一幕。那天海边骤起狂风,咒阵还没结束,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破开术阵,直接落入海中——再出现时,怀里竟抱着那被献的祭女。 那可不是寻常水台,那是从百尺高崖上搭的献祭台。换了寻常人,跳下去连骨都碎了。 可那人没有。他不光跳下去了,还带着人原路飞了回来。 那一瞬,他真觉得自己看见了神。 术士那边也惊了,一时间咒停阵毁,台下人群跪得整整齐齐,哭着喊神王显灵。 ——那是真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回宫的当晚,他就叫人去唤术士。 温玄珣来得快。 这人是术士总领,平日话不多,眼神沉静,说话永远是先低头、再抬眼,声音不高不低。 “陛下。” 楚承安没有废话,直接问:“那是龙王?” 温玄珣微微一顿,答得不慢:“臣等尚未能确定神名,但从其气场判断,确为四海真龙无疑。” “那他为何来救人?”楚承安看着他,目光冷了几分,“不是说神明无情?不是说只有真心献祭,才能感动天意?” 温玄珣垂眼:“陛下所言极是。但此次确有异常……祭女未死,龙族却现,实为变数。” “那为何至今不降雨?”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冷意。 温玄珣抬头,看着他:“龙族现身已属神迹。至于未落甘霖,臣以为……或许是恩未至,或许——” 楚承安没耐心听他兜圈子,摆手打断:“不必讲虚的。” “你们不是说感动神明、天降甘霖?可如今神现了,雨呢?” 温玄珣垂下眼,顿了片刻,缓声道:“陛下,如今龙族既已现身,说明神意已动。只要继续追踪、祭引得当,仍有机会求得甘雨。” “追踪?”楚承安眉头一动,盯着他。 温玄珣道:“是。臣座下术探司在南岭之西曾探得龙气残留,初以为是误判,如今回想,极可能是那龙王现身之前的迹象。”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皇帝:“若能循着此类痕迹,步步逼近,便有机会再次唤神。” “这一次,不是让他来救人,而是——降雨。” 楚承安没耐心听他兜圈子,摆手打断:“不必讲虚的。” “神都出现了,为何还不降雨?” 温玄珣顿了下,低声道:“陛下,如今神迹已现,正是机缘之时。龙族既肯显身,就说明天意未绝。” “若能循着这次神显的线索,进一步接近龙族,再设仪坛、祈求恩降,或许就能换来一场真正的雨。” 楚承安盯着他:“接近?怎么接近?” 温玄珣道:“臣手下术探司这两日重查旧卷,发现一个月前在青衡山有术灵探得龙气浮动,本以为是误差,如今看来极可能是真的。” “那处山势临海,距东南祭坛不远,气机与这次神现之处遥遥呼应。可遣人去查。”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只要龙族未远,必有蛛丝马迹可循。” 楚承安盯着他几秒,眼神微沉:“那你们之前献了二十八人,怎么一个神影都没现?” 这话一出,殿中一瞬寂静。 温玄珣低头:“臣等也在思索此事。” “前二十八位祭女,皆合仪轨,却无回应……唯独这次,那女子尚未落水,龙王便现。” 他说得谨慎,却把重点抛了出来。 楚承安不动声色,过了一会才道:“把壬宗启叫来。” “朕要问问他——他们壬家,送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壬宗启入殿。 他穿着朝服,走进大殿时步子极轻,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安的恭谨。 楚承安坐在殿上,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冷声开口:“那女子,是你家何人?” 壬宗启立刻伏地,声音低了下来:“是臣……亲生女。” 他说这话时嗓子发紧,声音微微一顿,像是压着什么情绪没露出来。 楚承安抬眼盯着他:“亲生?” 壬宗启跪得更低了些:“是。名唤壬昭,臣庶室所出,今年三十。” “为何选她?”皇帝声音发沉,“你亲眼看着她走上祭台?” 壬宗启低声应:“她自幼体弱,性子安静,曾被选为内仪之女,十六岁时嫁入封家,二十五岁被休回……这些年一直侍奉族中长辈,至今再无婚配、无子嗣。” 楚承安盯着他:“你选了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子做祭女?” 这话一出,语气已带怒意。 祭神,是正礼。按理应选身洁家清之女,以表诚意。如今献上的却是个被休之人? 他身侧的温玄珣眉头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壬宗启重重叩头,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明察。壬氏祭礼已持续三年,前后献上二十八位女子,嫡庶皆用,至今无一回音……”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像是喘了一口气,低声道: “……壬族之女,已无可祭之人。唯她未再婚配、未育,又无亲支,故而……由她赴祭。” 他没哭,也没争,只是实话实说,声音听着还稳,但底下已是沙哑。 楚承安眯着眼看他,半晌才冷冷吐了句:“祭神之事,容不得污点。朕要的是天意,不是你们壬家的废枝。” 这句话说完,大殿里落针可闻。 壬宗启仍跪着,不敢回话。 他知道,自己没有更多的女儿可用了。更知道,现在局势已经不掌握在他手里。 殿中静了一瞬,温玄珣忽然开口。 他声音平稳,语气不紧不慢:“请问壬大人——为何前二十八祭女皆无回应,唯独此人引得龙王现身。你可曾知她有何异象?” 壬宗启跪在地上,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一瞬,像是愣了下,随即摇头。 “她……并无异象。” 他说得很肯定,又带点迟疑,像是认真想过才下的结论。 “她母亲出身贫寒,原是外聘祭女,后因貌美被臣纳为妾。十六年前就病逝了。” “昭儿从小性子文静,不善与人争。十六岁那年,族里安排她嫁入封家,为庶室书吏封明之妾。二人起初感情尚好,后封明正妻心生嫉恨,几年之后以她无所出为由,将她休回。” “从那以后,她一直留在臣身边照顾族中老人。从未出过什么异事。” 他说到这,停了一下,像是怕皇帝误会,又低头补了一句: “陛下,她不是那种张扬之人。家中大小事她从不争抢,平日敬老守礼,也未有过怨言。” 这话不算为她辩护,更像是他在回忆。 说到底,他也想不出——这样一个安静了半生的女儿,为什么偏偏是她,引来了神。 第3章 云台初见 楚承安坐在上方,目光落在壬宗启身上,神情未变,眼底却多了几分冷意。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既然是你亲生女,你该比旁人更清楚她的一切。” 壬宗启低声应:“是。” “神明显身不是小事。”皇帝语气不高,却句句落地,“她既被带走,就必须查清楚她的底细。” “若她身上真有什么异象——你们壬氏,若早知却未报,便是欺君。” 这话一出,殿中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分。 壬宗启赶忙叩头,声音发紧:“臣绝无隐瞒之意。臣知罪,愿配合调查。” 楚承安淡淡扫他一眼,转头看向温玄珣:“壬氏配合你们,去查她的所有过往——出生、婚嫁、医疾、日常所行,一条不落。” 温玄珣躬身:“臣领旨。” 楚承安微一点头,转回目光,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壬宗启。 “你先退下。” 壬宗启顿首:“臣告退。” 他起身退了出去,脚步极轻,一路退到殿门外才被宫人带走。 温玄珣站起身,目光微敛,缓声道:“陛下,臣请调术探司与镇灵司共行。一面追查龙族踪迹,一面详细调查壬昭之身,以备不时之需。” 楚承安未置可否,似是在思索。 片刻后,他才开口:“查她,是防。” “追龙,是救。”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决断,“这件事,朕不想再听到拖延。” 温玄珣拱手:“臣明白,今夜便可启程。” 楚承安微微眯了下眼,道:“此事交由三皇子领队。” “他年轻,见识过那日龙影,也该有些想法了。朕要看他能不能担得起这份差事。” 温玄珣闻言,拱手低头:“臣即刻安排。” “龙王?” 壬昭睁大了眼,看着坐在床边的侍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阿菱点头,很认真地说:“是您没听错,救您的人,是龙王。” 壬昭怔住了,没有想到祭祀真的引来了龙王。 阿菱见她神情错愕,便轻声补充道:“这是龙王在澜山的一处宅子,原本很久没人来过了。自从您住进来,宅子就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说着,语气有些羡慕,“前后院的景致重新打理了,书房和厨房都添了人手,卧房的陈设也是新换的——奴婢是那时候被调过来的。” 壬昭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问:“……为什么?” “奴婢不知。”阿菱低声,“只是看得出来,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她顿了顿,又道:“龙王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您,前几日您昏睡得厉害,他也没进去,就站在房门外。奴婢见过几次,来得很安静,走得也快。” 壬昭出身祭祀世家,从小听过无数关于神明的传说,却从没见过真正的神现。 那天她走上祭台,心里没有挣扎。她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也确实没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可她没想到,真有神来,还将她从海中救起,安置在这样一处院子里。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阿菱,扶我起来。” “姑娘?您身子还虚着——” “没事。”壬昭声音不高,却很清楚,“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阿菱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了她。 壬昭动作慢,力气还没恢复,坐起身时额上出了一层汗。但她没吭声,只靠着阿菱,耐着性子一件件穿好衣服。 阿菱取了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声说:“外头天凉,姑娘当心些。” 壬昭点了点头。 她推开门时,天正微亮,晨雾未散,院中竹影婆娑,青石铺地,有落叶未扫,廊下灯还亮着半盏。 她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披着一件素色外衫,衬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说不出的好看。 她一路顺着回廊走着。 院子比她想象的要大,转过前院便是偏廊,廊下挂着风铃,风一吹就轻响几声,旁边是茶室和空着的书房,门未掩紧,里面隐约能看到书架已经摆好了。 侍从们都早早起了。 打扫的、送水的、巡院的,有男有女,衣着统一,不喧哗也不怠慢。见到她时,都微微一愣,然后低头退开几步,神色恭敬,不多话。 她没问他们,也没停下,只一路探寻往内院走。 绕过几处小径,前面忽然开阔起来。 那是一处抬高的平台,石栏干围着,地势比其他地方略高些。她走到尽头,才发现——从这里望出去,竟能远远看到一线海天。 晨雾还未散尽,天色渐亮,海就在远处静静铺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晨雾渐渐散了些,远处天边透出一道淡光。 一道身影从云雾间掠过,身形极快,带起一阵风。壬昭听见动静,回头看过去。 他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稳稳地站着。 身量极高,穿着一身青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比她记忆中更俊美,更凌厉些。眉眼深,神色淡,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天然的压迫感。 壬昭愣住了。 敖光也看着她,没动。 两人就这么站着,隔着三五步,对视了好几息。 最后还是壬昭先出声,声音有些哑,也有些不确定:“你……是谁?” 敖光道:“敖光。” 他说完这两个字,顿了下,反问:“你又是谁?” 她看着他,眼里像是掠过一瞬迟疑,随即轻声开口:“……东海龙王?” 那是她们一族世代供奉的神名。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这样一个人面前——真实的,活着的,不是壁画,不是咒文,而是……一个真正的“神”。 她本能地低了下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壬昭。” 然后,她又抬头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世间真的有神。” 她说着这话,像一个人站在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面前,说出一句太难相信的事实。 “我以为那些祭祀只是……形式。” 她语气没带质疑,却带着一点真诚的困惑,“三年二十八人,从未有人回来。我们供奉、祈愿、献身——可从未见过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里第一次带了一点情绪的起伏:“可你真的来了。还救了我。”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救我?” 敖光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着他,眼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我只是壬家的一个被休女子,不该被你看见,也不该被你救。” 她顿了顿,像是想让自己把话说清楚,可越说,声音反而越轻了些。 “我当时是被推出来的,你知道吗?” 她没等他回应,眼神却依旧望着他,像是怕一收回,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敖光只是站着,目光极沉,像是把整场风都压在眸底,只为听她多讲一句。 “壬家……我娘早死,我也没子嗣,十六岁嫁出去,二十五被休。一个被送回家的女子,在族里是最没用的。” 她笑了一下,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眼底却没一点笑意。 “之前的二十八人里……有的是嫡女,有的是将门之女。我以为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被休之人,结果那天,还是落在我头上了。” “他们说,我无所出、无所归、无所惜——最适合用来献祭。” 她说到这,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瓦檐一样,似有似无。 “也许……也该是我。” 风有些大,她站在那没动,只是抬手拨了下额前的发丝,像是觉得有点乱。眼睛却没避开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些。 “你知道我上祭坛的时候,没怎么怕吗?” 她笑了一下,眼尾却慢慢泛红了。 “我真的觉得……终于有点用处了。” “就算死了,也是为云泽求雨,也能算进祖庙的供奉录里。对我来说,也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说到这,她像是想把这话收住,低头不再说话。可不知道是风吹得眼睛发涩,还是那一瞬太沉——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点点滑过她睫毛,落在她自己衣襟上。 敖光站着,风从他衣摆间掠过,山海寂静。他看着她,眼神极沉,像是听懂了她每一个字。 他才低声开口:“你不该用来献祭。” 壬昭抬头看他,眼中还有泪,睫毛微颤。 他继续道:“你不必为谁牺牲。” 他说这话时,语气称不上温柔,只是一种极难得的肯定,像是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带着海的厚度和神的重量。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若是为了成全什么才值得被救,那世上该救的人,早都死光了。” “神不是靠献祭才存在的。你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祖庙的供奉品。” 壬昭看着他,眼里还带着一点涩意。 敖光又道:“你若愿意,就留在这里。” 他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山海都归我,没人敢再动你。” 这句话一出口,雾散得更快了些,天边的光也亮了一点。 壬昭听着他这样说,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有人——哪怕是神,会用这种方式回应她的命运。 不是安慰,不是怜悯,而是清晰。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敖光点了点头:“那就留在这。” 他语气还是那样淡,但听起来却稳得很,“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若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壬昭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落叶,又道:“……谢谢你。” 敖光没有回这句,只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平台边上看了看:“风大,别站太久。” “嗯。” 她点点头,身子还虚,但眼神稳了许多。 风继续吹着,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山下远远传来几声鸟鸣,日光终于穿透云层,落进这个安静的院子。 第4章 阿宁的出现 温玄珣下令,术探司和术理司联合布阵,以“神迹余波调查”为名,查访壬昭过往行迹。 第一站是壬家。 消息刚传到的时候,壬家内院差点炸了锅。壬宗启脸色发白,主母魏氏则当即命人换了供桌、上香请祖宗,几个旁支女眷私下说得最多的几句话是: “听说她是被龙王带走的?那还要我们配合什么?” “你说她是神妃?那我算不算神妃她姑?” “你闭嘴吧你!前几年谁说她就是个废人来着?” 术士队列一进门,气氛直接转成“临时拜神大会”现场。壬宗启硬着头皮迎接,院里大小仆役恨不得都穿上孝衣,既怕术士查出什么不对,又想沾点“出了个神女”的光。 女眷吵成一团,术士未语,已听见二门处一盆水砸下来,差点砸中带队副官。 “……调查神迹,民风太彪悍。” 术士进入壬昭旧院,气场肃杀,一进门就画阵布灵、探脉测气、观魂镜全开。 结果,探了三圈,唯一感应出的灵波……来自后院一堆藏了三年的酸笋罐子。 “这味……确实镇得住魂。” 有术士试图用“灵线寻根术”追踪壬昭神脉流动,结果线头直直指向一只缝补得密不透风的布鞋。 “这是什么?” 壬家老仆答:“她十年前穿的,舍不得扔。” 另一术士激活壁角符纸,纸烧一半后自动熄灭,推断此处“曾有异动”。 壬宗启忙道:“是我半月前在这儿打翻一碗醋。” 查到后院,有术士半跪于院中,一脸肃穆:“此处草木无灵,阴阳失衡,极可能有神隐迹象。” 另一术士翻墙头一看:“……那是鸡窝。” 于是当场被追,鸡一口啄掉帽子,场面混乱。 下一站,封家。 消息提前放出,当天封家管事直接抱着账本站门口:“你们查吧,但别踩我菜地。” 术士刚进她当年住的院子,就差点踩断一只破椅腿。 “这房子多久没人住了?” “她走后就没人住。因为风太大,夜里总响,有点……晦气。” 有人翻出一只老旧木匣:“这里面或许有残留气场。” 结果打开,是她当年缝的小肚兜,旁边夹着一张写着“壬昭欠二钱”的纸条。 探灵镜试图扫描墙体,扫描完毕后报错:“检测结果:凡人中的凡人。” 一术士忍不住道:“她要是藏神脉,我把这龙骨权杖当拐杖用。” 另一人冷淡补刀:“你那玩意儿本来就是拐杖。” 最后调出封家账册,壬昭相关记录一共五页,前两页是嫁妆,后三页全是她被排挤的日常——比如: “今遣壬氏打扫柴房,饭食减半” “正房不喜其色,着不许抬头” “听其夜里咳嗽,已调至偏屋” 术士们集体沉默了一会。 “……这日子真能过下来?” “她真能活到三十也算天命硬。” 皇宫议殿,殿门紧闭,檐下沉香缭绕。 温玄珣坐于首位,听术探司副官低声复命,面色未动,只指间轻轻扣着扶手。 “查了半月,壬家、封家、旧卷、偏院,全走了一遍。” “她一无灵识、二无神骨,三无可疑旧卷。并无异象!” 殿中静了一瞬。 温玄珣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天意不会落在无意义的人身上。” 他语气极轻,却有种压得人抬不起头的沉静。 “继续查。她以何方式引得龙王现身?是气息?命数?还是……某种我们未察觉的牵引?” “不要把神明的降临,当成一次偶然。” 副官应声:“是。” 旁侧座位上,皇三子楚景言皱了皱眉:“她叫壬昭,对吧?” 楚景言眉眼清俊,气质极淡,看着温和,实则疏冷。 他神情一向淡定,此刻却微微露出思索的神色:“我小时候,似乎见过她几面。” 众人一顿,齐齐看向他。 楚景言道:“那时祭祀家族因某次神坛大典,入后宫暂居半年。她那时十四岁左右,跟着族中女眷来往内殿。我记得她,很安静,不太说话。” 他低声补了一句:“确实没有什么异象。” “只是……”他说着,眼神微变,带了些迟疑,“没想到,她后来……过得这么糟糕。” 楚景言沉默片刻,又开口:“她既然还活着,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龙族带她走,必有落脚之处。” 他看向术探司副官:“从龙王显身那日起,沿东海一带逐步排查,凡疑似龙气残留之地,一处不漏。” “所有目击记录、术力扰动、气象异动,一并汇总。”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她真的引得龙王现身,她现在在哪,必须查出来。” 副官应声:“是。” 温玄珣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只轻轻一点头。 这段日子,敖光几乎每天都会来澜山居。 他说是察觉到术士在动——东海一带术阵微震,海脉流动偶有偏差,是有人在追踪龙族踪迹。他将书房、茶室都利用起来,索性把公文和属下也调了一部分过来。 澜山居原本清静,最近来的人越来越多。 侍从、报事、书吏,进进出出,但动静不大,院子仍维持着壬昭最初醒来时的样子,安静,有序,像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敖光每天都会和她照面。 不是刻意找她,但是他喝茶时会找她,闲聊时她也在,有时下棋,有时只是坐着不说话。 壬昭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饮食按时,气息也调顺了些,面色不再苍白,整个人轻了不少。她的性子本来就静,这样日子一久,连眉眼都带了点不紧不慢的松弛。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两人在廊下围着小几下棋。 壬昭刚落下一子,盯着棋盘几息,忽然觉得不对,伸手要去悔棋。 “刚才那步,不该走这边。”她皱了皱眉,“我收回。” 敖光淡淡瞥她一眼,按住棋盘:“不许悔棋。” 壬昭皱了皱眉,又想动棋子:“我刚才手滑了,不算数。” “你刚才不是说‘我想好了’?” “可我没想清楚。” 敖光看着她,不动:“输了就输了。” 壬昭盯着棋盘半晌,终于低低咕哝了一句:“……谁能下得过神啊。” 敖光像是听见了,挑了下眉。 “你可以投子。” 壬昭慢吞吞靠回椅子里:“你这性子,就不怕哪天下棋下输气走人。” “我没输过。” 她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坐那儿看着棋盘叹气。 敖光刚刚把壬昭那颗“悔不了”的棋子按回原位,侍从来报: “龙王,观契司大祭官允真求见。” 敖光“嗯”了一声。 片刻后,一道白影出现在廊下。 允真一如既往一身素白长袍,神情冷静,气息内敛。他朝敖光略一颔首:“属下前来禀报近几日东渊术理流变。” 他身后半步位置,站着一名少女。 也穿着白衣,腰系青带,面容清清淡淡,没施粉黛,眼神却极清醒。站姿极稳,整个人带着一股干净而不近人的气息。 壬昭注意到她了。 对方也看了她一眼,没多余动作,只朝她轻轻颔首。 壬昭回了个礼:“姑娘是……” 少女开口,声音不疾不徐:“阿宁。” “观契司属员。” 壬昭轻轻点头:“壬昭。” 两人之间简单寒暄,声音不高,礼数周全,也不过分亲近。 敖光道:“你们坐。” 允真已随他进了内室,阿宁看了眼身边棋盘,没有立刻落座,只问:“你们在下棋?” 壬昭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刚被他堵了一步,还不许悔棋。” 阿宁微一点头:“龙王下棋确实不讲情面。” 壬昭轻轻一笑,没说话。 允真汇报完事务,起身告退时,敖光站在书案后,目光落在外头廊下的棋盘上。 那局棋下了一半还没收,壬昭坐在一旁,阿宁站着,正随手翻着几页棋谱。 敖光忽然开口:“这些天你都没出院。” 壬昭回头,看他。 “想不想出去走走?”他说得随意,“这山不小,后面还有一条溪。” 壬昭眼睛一亮:“可以吗?” 敖光点头,又看向阿宁:“你带她去走一圈。” 阿宁闻声抬眼,轻轻颔首:“遵命。” 山中气候宜人,云雾缠着山腰,地势一高一低,石径蜿蜒。 壬昭换了身浅色衣衫,头发挽得简单,被阿宁领着,从澜山居的侧门出了院,穿过一片竹林,到了后山。 阿宁走在前面,脚步平稳,过了几处转折才回头看她一眼。 “走得动吗?” 壬昭轻轻点头:“还能走一阵。” “我是阿宁,观契司属员,”阿宁主动道,“你应该听过我父亲,允真。” 壬昭应了声:“方才见过。他好像不太爱说话。” 阿宁“嗯”了一声:“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两人并肩走着,不紧不慢。 壬昭想了想,也自我介绍:“壬昭,祭祀家族壬氏旁支。以前在家中偏院住,后来嫁出去,又被休回来。” 她语气不带怨,也不自谦,像是在叙一段无关紧要的旧账。 阿宁听完后忽然开口:“我听说……龙王是在你上祭坛的那一刻现身的。” 她看向壬昭,神情不带揣测,只是陈述:“千百年来,祭祀之女无数。每年都有。龙族却从未现身。” 她顿了顿,语气仍平稳:“龙王为什么救你?” 壬昭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 阿宁盯着她看了几息,像是在判断她是否说谎。 “你不觉得奇怪吗?” 壬昭停了停,回望她:“我当然觉得奇怪。” “可我不是术士,也不是神。”她语气很平,“我没有法术,也没有能力推演这些事。醒来那天,我以为是梦。可一直没醒,我就知道不是了。” 阿宁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抬起一只手,指尖凝出一缕极细的术气,绕着壬昭的肩颈缓缓一圈,探得极仔细。 很快,她收了术气。 “确实是凡人。”她声音很轻,却带着真正的困惑,“凡得……毫无可察之处。” 壬昭没说话,只是听着,神情不动。 阿宁收回目光,再看她时,眼里多了点别的意味:“这件事,传回龙宫后,有很多人私下议论。” 壬昭轻轻挑了下眉。 “龙王这些年从不插手人事,也从不踏入人间。”阿宁说,“你是第一个,被他救的。” 她语气平平,却压着某种古老的、不可言说的惊动感。 “而且是——一个无名无术的凡人。” 她转头看向壬昭,像是想再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你真的……不记得,他是否早年见过你?” 壬昭想了想,仍是摇头:“没有。” “你有没有做过梦?有没有神明在梦里和你说过话?” “没有。” “有没有什么刻过的符?胎记?印痕?” “都没有。” 阿宁皱着眉,像是彻底想不明白了,沉默了几息。 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一阵呓语声,断断续续。 “不要考我了……我已经……对不起,爹……不是我不争气……对不起,阿瑶……” 阿宁眉头一动,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前方石亭边,一个人影踉跄着从林中走出,身穿吏服,面色惨白,嘴里不停低声念着,眼神涣散,像是走在梦里。 壬昭怔住:“那人是——” “镜鬼作祟。”阿宁已低声开口。 “执念太重,会被诱入幻象,困在反复循环的梦里,直到魂碎。” 壬昭看清那人——是个年轻文吏,脸上还有墨渍,胸前佩着户部小牌,手里还握着半张折过的文书。 那年轻人踉跄着走到井边,双膝一软,朝着水井跪下去,嘴里一直喃喃着: “我可以试一次……我可以再试一次……” 就在这时,阿宁已踏步上前,袖中一道符刃飞出,光影划破空气,狠狠斩向井水。 水面猛然炸开,青光如线贯穿井底。 那文吏猛地一顿,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从体内抽出来似的,一下软倒在地。 阿宁抬手稳住他,轻声念诀,一缕青气绕着他额心转了两圈,幻象彻底散去。 年轻人慢慢醒来,怔怔地看着她们,脸上是醒不来的茫然。 “我……还在这?” 阿宁淡声:“你差点被自己困死。” 他愣了几息,眼圈忽然就红了。 壬昭站在一旁,没动。 直到阿宁将他交给后方赶来的守山人,她才低声问:“像他这样的人……多吗?” 阿宁点头:“很多。” 壬昭低头,手指微紧。 她看了眼天色,山头那端的光已经收了下去,云层翻卷,染出微红的晚霞。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壬昭“嗯”了一声,没有多问,也没回头再看那口井。 两人顺着山路往回走,脚下落叶碎响,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第5章 术未通,情已乱 自从那日祭台被真龙破阵、壬昭被当众救走之后,封明就一直睡不踏实。 那晚,他终于在饭桌上失控。 “若不是你们逼她离我——她怎么会落到那个位置?!” 他一甩茶盏,瓷片炸在青砖上,声响震得满屋一静。 正妻惊愕地站起,母亲脸色铁青:“封明你疯了?她一个被休的庶妾,难不成真值当你念到今天?” 他痛心:“正因你们逼我休了她,现在她命都可能没了——” 那一夜,他谁都没理,披衣出了门,进了后书房,一坐就是半宿。 第二天一早,他叫来旧日心腹,低声吩咐:“查壬家,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异动。祭后这些日子,有没有人被重新召见、有没有什么被遮着不说的事。” 那心腹低头应下:“属下记得壬家有子弟近期临时入户部,来得蹊跷,我去查。” “去。”封明顿了顿,又道:“别惊动他们。她若活着,我要第一个知道。” 又一日,他悄然借调驿册。 以“典校旧卷”为由,他调出三月初祭后五日内,自云泽通往东海各地的驿站名册、记录、沿海小渡信息一一梳理。 他自己画出一张地图,在灯下勾勾抹抹,一夜未睡。 他不是官场上的谋士,也不是术士,但他知道,有一个方向必须要查: ——龙王救人,从哪儿出海? 封明夜里翻她旧物,看到她当年未带走的钗盒,内里绣着字“昭昭若明”。他低头叹道:“你若还活着,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 东海龙宫,鸢盏阁。 这是龙王妾室平日闲坐的地方,烟姝、洛音、瑶枝三人中,谁有空便会过来坐坐,聊些事。 这天午后,烟姝让人煮了壶茶,唤了另两位妾室过来。 她是长妾,半妖出身,温婉惯了,说话也一向和气。 “你们最近,有见过龙王吗?”她轻轻问了一句,看着茶盏,不着痕迹。 三人里排行最小的瑶枝先接话,语气倒随意:“没有,快半个月没见了。” 她天性张扬,心里有话从不拐弯,虽然在龙王跟前收敛不少,但在姐妹中还是最直。 “我也是。”烟姝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也不知是不是政务太忙。” 她转头看了眼洛音。 洛音坐在侧边,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了一句:“没见。” 她是二妾,性子冷静寡言,素来独来独往,在龙王身边时间不少,但从不主动打听旁人事。 几人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瑶枝忽然轻声笑了下:“不过……你们听说了吧?” 烟姝抬眼:“什么?” “龙王前阵子现身,救了一个凡间女子。” 她说得自然,但眼神扫过两人。 烟姝眉头动了动:“凡人?” “嗯。”瑶枝啜了口茶,“听说是从祭坛带回来的,人快没了,他亲自破阵救人。” 洛音没有出声,但微微抬眼。 烟姝神情不变:“什么人?” “没听说是哪个官宦人家,也没什么名号。现在住在澜山旧居,龙王安排得挺细,听说连人手都换了。” 这句话落下,三人都没说话。 茶香飘了一会儿。 洛音放下茶盏:“我回镜水了。” 烟姝点点头:“慢走。” 等人一走,瑶枝才小声啧了一句:“这阵子龙王影子都不见,合着都去了澜山。” 烟姝没回话,只抬眼望着远处一角的海光,像在想着什么。 那处旧宅……以前都没动过。现在突然有人住进去,连风向都像变了点。 澜山居的书房里,案上铺着东渊送来的卷轴,窗外风吹竹影,偶尔传来廊下的笑声。 阿宁和壬昭正在院中走动,说话带着些轻快的语气,不时夹着一两句低笑。 苍戈站在窗侧,神情不耐。 他是龙宫护将,出身战脉,性子刚硬,素来只认规矩和血统。此刻穿着半甲,黑金护肩,身形极高,站在那儿如一座碑。 听着外头动静,他终于开口:“龙王,这凡人……真要一直养在这儿?” “她来历不明,身份低贱,又破了律制——本不该救,更不该留。” 他说到这,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是被休的女子。凡人都知道那样的女人是弃物,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起。” 敖光翻了一页简策,手指一顿。 “住口。” 他没抬头,语气极严厉,像落下一道冰。 苍戈一愣,想再说,却被那喝声一逼,只得低头退了半步,不敢吭声。 片刻后,允真终于出声:“如今术士们都在传风声,若她真为引神之钥,此事……将不止于凡人与神之间。” 话没说满,却已经很明白。 凡人引神,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律可破,意味着神力可引,意味着——龙族不再神秘,也将被逼选择立场。 他语气不重,却滴水不漏:“属下并非质疑,只是希望龙王早些为此布局。” 敖光放下手中竹简,语气仍淡。 “我救她,是我之事。” “你们要做的,只一件。” 他抬眼看他们,一字一顿: “守住这里安全。” 屋内一静。 苍戈低头抱拳:“是。” 允真也缓缓躬身:“属下明白。” 午饭前,澜山居的小厅里弥漫着饭菜香。 壬昭和阿宁坐在桌边,桌上还没摆菜,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一笑,气氛轻松得很。 “我说真的,”壬昭撑着下巴,“你那次收那酒鼻子妖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它要哭出来。” 阿宁拿着茶盏,语气平平:“它差点哭出来了。后来被我封进坛子,三个时辰才肯认错。” 壬昭笑得靠在椅背上:“它下次还敢来吗?” “敢。但换了条路走,绕着我。” 门口脚步一响,敖光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墨青衣,气息极淡,落在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屋里笑声未止。 壬昭一回头,见到是他,脸上笑意还没收:“龙王?你怎么来了?” 阿宁也略侧过身,点头:“龙王。” 敖光站着没动,语气平稳:“听见你们在说话。” 壬昭朝他一笑:“来得正好,我做了饭,正准备请你吃。” “我不需进食。”他说。 “但你得赏脸。”她起身往厨房走,“我要跟阿宁学法术了,今天可是我拜师第一天,得摆个‘弟子宴’。” “你不来,这宴就不成了。” 熬光没说话,默默坐下,眼神落在她背影上。 不久,壬昭端着一盘绿中带黄、色泽难以定义的炒饭走了回来,信心满满:“第一道,炒灵芝芥末饭——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阿宁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轻轻把桌上的水壶挪远了一点。 壬昭继续从厨房端出第二盘,紫中泛黑的药汤,飘着几片不知名的灵叶:“这个是滋补汤……颜色有点问题,但很补。” 敖光眉微蹙:“你加了什么?” “你不懂的那种灵根,阿宁送的。” 阿宁淡淡道:“我送的是泡茶的,你拿来熬汤,活该发黑。” 最后一道——红通通的,看着像辣椒爆炒鱼片,闻起来却有点甜。 “这个我特地加了浆糖,说是能提神醒脑。” 三盘摆好,她拍了拍手:“好,三道大菜,你们谁先?” 她一脸“我今天无敌”的神情。 敖光坐下,看着眼前这一桌“黑暗料理”,面色复杂。 壬昭笑眯眯递给他一双筷子:“尝一口,给我个面子。” 阿宁在旁边没有出声,一脸“你是要给他面子,还是考验他的肠胃”的样子。 敖光还是动了筷,尝了一口,张口却无言,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壬昭坐下来:“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拜师第一天——不为庆功,只为纪念。” 她说得认真,语气却带着笑。 敖光夹了一口炒饭,没说话。 壬昭在旁边盯着看,像是盼着他说点什么,结果敖光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判断‘蜂蜜和芥末’可以放一起的?” 壬昭:“……感觉。” 阿宁:“你最好别靠感觉修术。” 壬昭忽然转头看向阿宁,语气带点真诚:“你也尝一口嘛。拜师第一天,我亲手做的,不尝尝不合礼数吧?” 阿宁手一顿,脸上表情出现了极细微的裂痕。 她慢慢放下筷子,声音仍然平稳:“不用了。” “怎么能不用?”壬昭认真道,“你看龙王都吃了,你是我师父,不吃一口说不过去吧?” 阿宁沉默了一下,看向那锅紫黑发亮的汤,眼神微妙。 她嘴唇动了动:“……拜师可以,吃饭改日吧。” 说完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飞快地说:“改日一定补上,这顿我真有事,不能留下来了。” 她一转头,对敖光点头行礼,语速明显快了一截:“龙王,属下先行告退。” 敖光看她一眼:“逃得这么快?” 阿宁十分冷静地回应:“若再慢一息,命数恐怕要乱了。” 然后她一溜烟出了门,背影甚至带着几分逃命的利落。 壬昭回头看敖光,语气认真又委屈:“我做得饭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敖光看她一眼,像是怕她伤心,低头又默默夹了一口炒饭。 然后顺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学术?” 壬昭认真起来:因为能帮人,也能保护自己。”她顿了顿,“其实也不是非要成多强的人,就是觉得……好像真的挺有意思的。” 屋里静了两息。 他忽然站起身,声音平淡:“走吧。” 壬昭一愣:“去哪?” “你不是要学术?”他语气不咸不淡,“我现在教你。” “……现在?”壬昭有点惊讶。 “趁热。”他说得理直气壮。 “刚好饭吃完,散散步。” 他转身往外走,步伐干脆。 壬昭看着他背影,慢慢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是,就是想找个理由趁机跑路?” 敖光头也不回:“你自己说要学术的。” 壬昭笑出声来,站起身追上去。 院子里风很轻,竹影晃动,阳光落在地砖上,斑驳一片。 敖光带着壬昭来到偏院石阶前,指着面前空地,语气平稳:“就这儿。” 壬昭看了看四周,有些兴奋:“现在就开始?” “你不是说要学?”敖光转头看她一眼,目光不咸不淡,“我不是那种给口头承诺的人。” 她轻轻“哦”了一声,有点认真起来。 “那我该做什么?” 敖光一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冰白圆环。 “这是引息环。”他说,“初学用来练气,能否感应术息,取决于你能不能让它亮起来。” 壬昭接过环,双手握住,沉甸甸的,有点凉。 起初她还满脸期待,闭眼调息,认真地一遍遍照着他说的去做。 可过了一炷香,玉环纹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换了三种呼吸节奏,想了五个集中法子,手都握酸了,就是没一点光。 “……它是不是坏了?”她试探着问。 “不是。”敖光看了她一眼,语气淡,“你在想事情。” “我哪敢想别的。” “你在想怎么做到。” 壬昭被说中了,低声嘟囔了一句:“那总得想点办法吧。” 他没回她这句,只走上前来。 “我来。” 她正愣着,下一秒就被他拉住手。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稳,带着一股极浅的温热。他站在她背后,俯身,将两人十指合扣在引息环上。 那一瞬,她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 他的气息从身后落下,呼吸浅浅,在她耳侧缓缓拂过。 “别绷着。”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近,“先跟着我来一遍。” 他一字一顿:“收气、入掌、过环、沉息。” 她本该专注感应术气,可她此刻只感觉到,他的胸膛贴着自己背后,呼吸像慢火,烧得心口一阵发烫。 她整个人有些发懵,连耳根都红透了。 气根本没引通,心跳倒是乱了。 引息环那头,玉纹忽然微微一闪,亮了一道极浅的光。 她一惊,立刻往前一缩,从他手中脱开。 整个人往前迈了一步,呼吸乱了,脸红得厉害。 她没敢看他,只低着头,声音慌乱:“……你……” 敖光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一瞬未移。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的脸——那脸上没什么笑意,也没有神色,看似一片沉静。 可那股压着的灼热,却分明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身上。 敖光不再闪躲、也不再掩饰,目光炙烈的看着她。 壬昭一时间更说不出话,只能低头,任脸红继续蔓延。 竹叶在她肩头落下,风一吹,被她下意识一抖,抖到了地上。 她没抬头,也没后退,只站在那儿,心跳仿佛还落在方才那一刻,慢半拍也回不来。 第6章 躲避 夜已深了,屋中只余一盏小灯。 壬昭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手里还捏着那枚引息环,冰凉的玉面贴着掌心,像是还残留着白日那点热度。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轻叹一声,坐起身,把披衣搭上肩,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风很轻,竹影斜斜地落在地上,她慢慢走到廊下坐下,望着天边一线未散的微光,心神不宁。 她想起白天那一刻——敖光站在她身后,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十指紧扣,引息而动。她本该沉心入定,可那一瞬,她只记得他的气息,他的靠近,还有那道贴在背后的温度。 更叫她无法忽视的,是他那一眼。 那眼神……没有躲避,没有掩饰,炙热的,**裸得叫人呼吸都不稳。 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像风吹起落叶那样突兀: ——他是不是,因为对她动情才救她? 她呼吸微紧,可下一瞬,心里却又浮出另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对她动情的? 祭祀之前,她从未见过他。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指尖那枚引息环,心跳一滞。 若不是动情,他又怎会救她?怎会顶着龙宫与天律,把她藏到这座澜山之中,日日来看她? 念头一闪,她脸颊忽地热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他那副高大的身躯,那张俊美得不近人情的脸,那冷静沉稳的嗓音。 心里一阵悸动,来得又快又急。 她按了按胸口,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这是,疯了吗。” 壬昭一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中午,屋外日头正暖,檐下风吹得树影晃了一地。 壬昭坐在窗前的矮塌上,一只手支着脸,另一手翻着书,可那页纸已经停了半个时辰。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声。 “姑娘,”是侍女的声音,“龙王吩咐厨房做了您最喜欢的几样菜,请您去前厅用膳。” 壬昭一怔,指尖停在书页边缘,半晌才轻声道:“我不太饿。” “可龙王说,是您前几日夸过的香芋羹和酱烧菌——” “让他们吃吧。”她打断,语气不重,却拒得干脆,“就说我没有睡好,不想走动。” 门外的侍女犹豫了一下,低声应下:“……是。” 脚步声远去,屋内重归寂静。 壬昭放下书,靠着窗边长出一口气。 再隔一日,日正当空,她与阿宁正从后院药圃走回,路过书房时,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声音低而沉。 阿宁脚步未停,只淡淡道:“龙王在议事。” 壬昭点头,正欲转身从廊下绕开,书房的窗棂忽然“咯哒”一响,有人起身的动静。 她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 敖光就站在里面,半身被光笼着,正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她像被惊了一下,急忙偏过头,拽着阿宁的袖子就往回走。 阿宁被她扯了一下,眉一挑:“你这是……避债?” 壬昭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怕扰他们议事。” 阿宁斜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回来,继续往前走。 又一日午后,风起时浮云密布。 她正窝在塌上看书,侍女过来禀报:“姑娘,龙王请您前往棋堂,说今日想再下一局。” 壬昭眉心微跳,手中书页几乎抖了一下。 她压低声音:“我……不太舒服,可能是昨夜着了凉,头疼。” 侍女看她面色红润,正欲再劝,壬昭却轻轻摇头:“请回禀龙王,让他多担待。” 这消息送到书房时,敖光正同允真看折。他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半晌,他放下笔,淡声道:“我与白茯一同去看看。” 壬昭正坐在廊下,身边搁着一只半开的书匣,脚边落了一层竹叶,晚风吹动她的衣角,也将她眼前的书页翻了几行。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整个人微微一僵。 敖光身形修长,走在前头,神情如常,一身青衣被风吹得微动。他一眼扫过来,她本能地低了眼,不敢直视。 “姑娘。”白茯打了个招呼,笑容一如既往温和,“龙王担心你身子,吩咐我来看一看。” 她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劳烦了。” 白茯坐下,在她对面展开药囊。 她乖顺地伸出手去,掌心搭在茶案上。 敖光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壬昭原本安静坐着,本就有点心乱如麻,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恰好撞上他那道目光。 不过是寻常一眼,他眼神不冷不热,不带情绪。 可壬昭心口却莫名一紧,仿佛胸腔里藏着什么没压住的风,一下就鼓了起来。 她立刻低下头去,耳尖发烫。 动作不明显,却被白茯看得一清二楚。 “脉象平稳。”他慢悠悠开口,“气血也顺,确实不像有病的样子。” “不过,”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道,“姑娘这心跳得有些快。是近日思虑太重,还是……” 壬昭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白茯“咳”了一声,自觉收了手:“总之没什么大碍,歇歇就好。” 敖光站在她侧后方,低头看着她的神色。 她的手悄悄从桌上收回去,重新垂在膝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料,眉眼低垂,不肯看他,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他眼中神色微动,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并非真病,也不是有事——多半,是在避着他。 他退后一步,淡声吩咐:“好生歇着。” 说完便转身离开。 白茯提着药匣跟在后头,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带了笑意。 壬昭坐在廊下,直到他们走远,才终于慢慢松了口气。 这几天壬昭专心跟阿宁习术,初夏午后,后山溪林间雾气未散,地面潮湿,杂草掩住了溪石,风一吹,草丛里“簌簌”作响。 壬昭提着个灵布袋,站在一丛紫藤后头,看着前面乱蹦的黑影皱眉:“它真在这里?” “嗯。”阿宁站在她身边,神情冷静,“酒瘴妖。昨夜偷溜进了酒窖喝了个醉,今早被守院的撵出来,跑到这儿。” “它醉了?”壬昭瞪大眼。 阿宁:“酒性上头,现在听不进咒语,只能驱逐。” “……你不早说。” “你不是想练术法?” 壬昭咬了咬牙,撸起袖子,拎着灵布朝前走去。 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只头大身圆的毛球妖正摇摇晃晃地朝石头撞,口中含糊念叨:“再来一坛……不够喝……” “你跑我这儿来讨什么酒!”壬昭喝了一声,翻掌一道符拍了过去。 酒妖被打得一个滚儿,怒瞪着两只红眼睛,嘴里嘟囔:“你是谁……别碰我……我要见东家……” “你东家才不会给你收尸。”壬昭冷笑。 她手起符落,左一张右一张,一边贴一边喊:“定形符、封音符、醉魂咒、回识环——” 酒妖“哇”地一声吐了个雾泡:“我不喝了还不行!” 壬昭反手一道引线术,灵布“唰”地一收,把妖困得死死的,啪地一声塞进袋子里,系上绳,打个结。 “收工!” 她转头看向阿宁,脸上还带着刚刚收拾完东西的那点意气风发:“看见没?我现在连这种都有把握收进袋子了!” 阿宁靠在树边看着,语气淡淡:“手法可以,咒语发音还不准。” “……那你来捉?” “你捉就好。” 壬昭得了夸,也不计较这句挑剔,提着袋子坐在石头上歇气:“你说,要是龙宫天天被这些妖缠着,也真够烦。” “嗯。” “我现在都有点理解你们为什么都冷着脸走路了。” “你也可以试着练练冷脸。” 壬昭笑着没理她,低头拍了拍手。 两人坐在山腰边,风一吹来,林间晃晃悠悠飘着藤花,壬昭看了眼远处的海,忽然轻声问:“……你跟龙王在龙宫很多年了吧?” “是。” “那……你觉得他什么样的人?” 阿宁看她一眼:“怎么忽然问这个?” 壬昭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快,低头擦了擦手:“也没什么,就是随口一问。” 阿宁静了片刻。 忽然道:“龙王喜欢你吧。” 壬昭一愣,差点没坐直:“你、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看上去很惊讶。”阿宁看着她,语气平静,“果然不知道?” “我、我怎么会知道——”壬昭脸上发热,眼神开始飘。 阿宁没打断她,只慢悠悠补了一句:“你做的那些饭菜,他都咽得下去。” “……嗯?” “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很清楚。你那锅灵芝芥末炒饭,他是整整吃了半碗。” 壬昭已经红到了耳尖。 阿宁似笑非笑:“我们这些年,龙王从不陪人吃饭,即使宴席也从不多碰一筷子。可他那天尝了你做的三道黑暗料理,一句都没说。” “……他那是修养。”壬昭小声狡辩。 “是修养,也得是愿意为谁修养。”阿宁靠在树上,望着山下云影,“你自己慢慢想吧。” 壬昭不敢回话,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猛然翻了一下,一边烫,一边……酸。 她没再多说,起身拎着那只还在挣扎的灵布袋,和阿宁一道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