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祭台被真龙破阵、壬昭被当众救走之后,封明就一直睡不踏实。
那晚,他终于在饭桌上失控。
“若不是你们逼她离我——她怎么会落到那个位置?!”
他一甩茶盏,瓷片炸在青砖上,声响震得满屋一静。
正妻惊愕地站起,母亲脸色铁青:“封明你疯了?她一个被休的庶妾,难不成真值当你念到今天?”
他痛心:“正因你们逼我休了她,现在她命都可能没了——”
那一夜,他谁都没理,披衣出了门,进了后书房,一坐就是半宿。
第二天一早,他叫来旧日心腹,低声吩咐:“查壬家,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异动。祭后这些日子,有没有人被重新召见、有没有什么被遮着不说的事。”
那心腹低头应下:“属下记得壬家有子弟近期临时入户部,来得蹊跷,我去查。”
“去。”封明顿了顿,又道:“别惊动他们。她若活着,我要第一个知道。”
又一日,他悄然借调驿册。
以“典校旧卷”为由,他调出三月初祭后五日内,自云泽通往东海各地的驿站名册、记录、沿海小渡信息一一梳理。
他自己画出一张地图,在灯下勾勾抹抹,一夜未睡。
他不是官场上的谋士,也不是术士,但他知道,有一个方向必须要查:
——龙王救人,从哪儿出海?
封明夜里翻她旧物,看到她当年未带走的钗盒,内里绣着字“昭昭若明”。他低头叹道:“你若还活着,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
东海龙宫,鸢盏阁。
这是龙王妾室平日闲坐的地方,烟姝、洛音、瑶枝三人中,谁有空便会过来坐坐,聊些事。
这天午后,烟姝让人煮了壶茶,唤了另两位妾室过来。
她是长妾,半妖出身,温婉惯了,说话也一向和气。
“你们最近,有见过龙王吗?”她轻轻问了一句,看着茶盏,不着痕迹。
三人里排行最小的瑶枝先接话,语气倒随意:“没有,快半个月没见了。”
她天性张扬,心里有话从不拐弯,虽然在龙王跟前收敛不少,但在姐妹中还是最直。
“我也是。”烟姝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也不知是不是政务太忙。”
她转头看了眼洛音。
洛音坐在侧边,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回了一句:“没见。”
她是二妾,性子冷静寡言,素来独来独往,在龙王身边时间不少,但从不主动打听旁人事。
几人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瑶枝忽然轻声笑了下:“不过……你们听说了吧?”
烟姝抬眼:“什么?”
“龙王前阵子现身,救了一个凡间女子。”
她说得自然,但眼神扫过两人。
烟姝眉头动了动:“凡人?”
“嗯。”瑶枝啜了口茶,“听说是从祭坛带回来的,人快没了,他亲自破阵救人。”
洛音没有出声,但微微抬眼。
烟姝神情不变:“什么人?”
“没听说是哪个官宦人家,也没什么名号。现在住在澜山旧居,龙王安排得挺细,听说连人手都换了。”
这句话落下,三人都没说话。
茶香飘了一会儿。
洛音放下茶盏:“我回镜水了。”
烟姝点点头:“慢走。”
等人一走,瑶枝才小声啧了一句:“这阵子龙王影子都不见,合着都去了澜山。”
烟姝没回话,只抬眼望着远处一角的海光,像在想着什么。
那处旧宅……以前都没动过。现在突然有人住进去,连风向都像变了点。
澜山居的书房里,案上铺着东渊送来的卷轴,窗外风吹竹影,偶尔传来廊下的笑声。
阿宁和壬昭正在院中走动,说话带着些轻快的语气,不时夹着一两句低笑。
苍戈站在窗侧,神情不耐。
他是龙宫护将,出身战脉,性子刚硬,素来只认规矩和血统。此刻穿着半甲,黑金护肩,身形极高,站在那儿如一座碑。
听着外头动静,他终于开口:“龙王,这凡人……真要一直养在这儿?”
“她来历不明,身份低贱,又破了律制——本不该救,更不该留。”
他说到这,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是被休的女子。凡人都知道那样的女人是弃物,连他们自己都看不起。”
敖光翻了一页简策,手指一顿。
“住口。”
他没抬头,语气极严厉,像落下一道冰。
苍戈一愣,想再说,却被那喝声一逼,只得低头退了半步,不敢吭声。
片刻后,允真终于出声:“如今术士们都在传风声,若她真为引神之钥,此事……将不止于凡人与神之间。”
话没说满,却已经很明白。
凡人引神,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律可破,意味着神力可引,意味着——龙族不再神秘,也将被逼选择立场。
他语气不重,却滴水不漏:“属下并非质疑,只是希望龙王早些为此布局。”
敖光放下手中竹简,语气仍淡。
“我救她,是我之事。”
“你们要做的,只一件。”
他抬眼看他们,一字一顿:
“守住这里安全。”
屋内一静。
苍戈低头抱拳:“是。”
允真也缓缓躬身:“属下明白。”
午饭前,澜山居的小厅里弥漫着饭菜香。
壬昭和阿宁坐在桌边,桌上还没摆菜,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一笑,气氛轻松得很。
“我说真的,”壬昭撑着下巴,“你那次收那酒鼻子妖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它要哭出来。”
阿宁拿着茶盏,语气平平:“它差点哭出来了。后来被我封进坛子,三个时辰才肯认错。”
壬昭笑得靠在椅背上:“它下次还敢来吗?”
“敢。但换了条路走,绕着我。”
门口脚步一响,敖光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墨青衣,气息极淡,落在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屋里笑声未止。
壬昭一回头,见到是他,脸上笑意还没收:“龙王?你怎么来了?”
阿宁也略侧过身,点头:“龙王。”
敖光站着没动,语气平稳:“听见你们在说话。”
壬昭朝他一笑:“来得正好,我做了饭,正准备请你吃。”
“我不需进食。”他说。
“但你得赏脸。”她起身往厨房走,“我要跟阿宁学法术了,今天可是我拜师第一天,得摆个‘弟子宴’。”
“你不来,这宴就不成了。”
熬光没说话,默默坐下,眼神落在她背影上。
不久,壬昭端着一盘绿中带黄、色泽难以定义的炒饭走了回来,信心满满:“第一道,炒灵芝芥末饭——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阿宁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轻轻把桌上的水壶挪远了一点。
壬昭继续从厨房端出第二盘,紫中泛黑的药汤,飘着几片不知名的灵叶:“这个是滋补汤……颜色有点问题,但很补。”
敖光眉微蹙:“你加了什么?”
“你不懂的那种灵根,阿宁送的。”
阿宁淡淡道:“我送的是泡茶的,你拿来熬汤,活该发黑。”
最后一道——红通通的,看着像辣椒爆炒鱼片,闻起来却有点甜。
“这个我特地加了浆糖,说是能提神醒脑。”
三盘摆好,她拍了拍手:“好,三道大菜,你们谁先?”
她一脸“我今天无敌”的神情。
敖光坐下,看着眼前这一桌“黑暗料理”,面色复杂。
壬昭笑眯眯递给他一双筷子:“尝一口,给我个面子。”
阿宁在旁边没有出声,一脸“你是要给他面子,还是考验他的肠胃”的样子。
敖光还是动了筷,尝了一口,张口却无言,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壬昭坐下来:“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拜师第一天——不为庆功,只为纪念。”
她说得认真,语气却带着笑。
敖光夹了一口炒饭,没说话。
壬昭在旁边盯着看,像是盼着他说点什么,结果敖光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判断‘蜂蜜和芥末’可以放一起的?”
壬昭:“……感觉。”
阿宁:“你最好别靠感觉修术。”
壬昭忽然转头看向阿宁,语气带点真诚:“你也尝一口嘛。拜师第一天,我亲手做的,不尝尝不合礼数吧?”
阿宁手一顿,脸上表情出现了极细微的裂痕。
她慢慢放下筷子,声音仍然平稳:“不用了。”
“怎么能不用?”壬昭认真道,“你看龙王都吃了,你是我师父,不吃一口说不过去吧?”
阿宁沉默了一下,看向那锅紫黑发亮的汤,眼神微妙。
她嘴唇动了动:“……拜师可以,吃饭改日吧。”
说完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飞快地说:“改日一定补上,这顿我真有事,不能留下来了。”
她一转头,对敖光点头行礼,语速明显快了一截:“龙王,属下先行告退。”
敖光看她一眼:“逃得这么快?”
阿宁十分冷静地回应:“若再慢一息,命数恐怕要乱了。”
然后她一溜烟出了门,背影甚至带着几分逃命的利落。
壬昭回头看敖光,语气认真又委屈:“我做得饭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敖光看她一眼,像是怕她伤心,低头又默默夹了一口炒饭。
然后顺口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学术?”
壬昭认真起来:因为能帮人,也能保护自己。”她顿了顿,“其实也不是非要成多强的人,就是觉得……好像真的挺有意思的。”
屋里静了两息。
他忽然站起身,声音平淡:“走吧。”
壬昭一愣:“去哪?”
“你不是要学术?”他语气不咸不淡,“我现在教你。”
“……现在?”壬昭有点惊讶。
“趁热。”他说得理直气壮。
“刚好饭吃完,散散步。”
他转身往外走,步伐干脆。
壬昭看着他背影,慢慢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是,就是想找个理由趁机跑路?”
敖光头也不回:“你自己说要学术的。”
壬昭笑出声来,站起身追上去。
院子里风很轻,竹影晃动,阳光落在地砖上,斑驳一片。
敖光带着壬昭来到偏院石阶前,指着面前空地,语气平稳:“就这儿。”
壬昭看了看四周,有些兴奋:“现在就开始?”
“你不是说要学?”敖光转头看她一眼,目光不咸不淡,“我不是那种给口头承诺的人。”
她轻轻“哦”了一声,有点认真起来。
“那我该做什么?”
敖光一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枚冰白圆环。
“这是引息环。”他说,“初学用来练气,能否感应术息,取决于你能不能让它亮起来。”
壬昭接过环,双手握住,沉甸甸的,有点凉。
起初她还满脸期待,闭眼调息,认真地一遍遍照着他说的去做。
可过了一炷香,玉环纹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换了三种呼吸节奏,想了五个集中法子,手都握酸了,就是没一点光。
“……它是不是坏了?”她试探着问。
“不是。”敖光看了她一眼,语气淡,“你在想事情。”
“我哪敢想别的。”
“你在想怎么做到。”
壬昭被说中了,低声嘟囔了一句:“那总得想点办法吧。”
他没回她这句,只走上前来。
“我来。”
她正愣着,下一秒就被他拉住手。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稳,带着一股极浅的温热。他站在她背后,俯身,将两人十指合扣在引息环上。
那一瞬,她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
他的气息从身后落下,呼吸浅浅,在她耳侧缓缓拂过。
“别绷着。”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近,“先跟着我来一遍。”
他一字一顿:“收气、入掌、过环、沉息。”
她本该专注感应术气,可她此刻只感觉到,他的胸膛贴着自己背后,呼吸像慢火,烧得心口一阵发烫。
她整个人有些发懵,连耳根都红透了。
气根本没引通,心跳倒是乱了。
引息环那头,玉纹忽然微微一闪,亮了一道极浅的光。
她一惊,立刻往前一缩,从他手中脱开。
整个人往前迈了一步,呼吸乱了,脸红得厉害。
她没敢看他,只低着头,声音慌乱:“……你……”
敖光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一瞬未移。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的脸——那脸上没什么笑意,也没有神色,看似一片沉静。
可那股压着的灼热,却分明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身上。
敖光不再闪躲、也不再掩饰,目光炙烈的看着她。
壬昭一时间更说不出话,只能低头,任脸红继续蔓延。
竹叶在她肩头落下,风一吹,被她下意识一抖,抖到了地上。
她没抬头,也没后退,只站在那儿,心跳仿佛还落在方才那一刻,慢半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