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安坐在上方,目光落在壬宗启身上,神情未变,眼底却多了几分冷意。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既然是你亲生女,你该比旁人更清楚她的一切。”
壬宗启低声应:“是。”
“神明显身不是小事。”皇帝语气不高,却句句落地,“她既被带走,就必须查清楚她的底细。”
“若她身上真有什么异象——你们壬氏,若早知却未报,便是欺君。”
这话一出,殿中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分。
壬宗启赶忙叩头,声音发紧:“臣绝无隐瞒之意。臣知罪,愿配合调查。”
楚承安淡淡扫他一眼,转头看向温玄珣:“壬氏配合你们,去查她的所有过往——出生、婚嫁、医疾、日常所行,一条不落。”
温玄珣躬身:“臣领旨。”
楚承安微一点头,转回目光,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壬宗启。
“你先退下。”
壬宗启顿首:“臣告退。”
他起身退了出去,脚步极轻,一路退到殿门外才被宫人带走。
温玄珣站起身,目光微敛,缓声道:“陛下,臣请调术探司与镇灵司共行。一面追查龙族踪迹,一面详细调查壬昭之身,以备不时之需。”
楚承安未置可否,似是在思索。
片刻后,他才开口:“查她,是防。”
“追龙,是救。”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决断,“这件事,朕不想再听到拖延。”
温玄珣拱手:“臣明白,今夜便可启程。”
楚承安微微眯了下眼,道:“此事交由三皇子领队。”
“他年轻,见识过那日龙影,也该有些想法了。朕要看他能不能担得起这份差事。”
温玄珣闻言,拱手低头:“臣即刻安排。”
“龙王?”
壬昭睁大了眼,看着坐在床边的侍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阿菱点头,很认真地说:“是您没听错,救您的人,是龙王。”
壬昭怔住了,没有想到祭祀真的引来了龙王。
阿菱见她神情错愕,便轻声补充道:“这是龙王在澜山的一处宅子,原本很久没人来过了。自从您住进来,宅子就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说着,语气有些羡慕,“前后院的景致重新打理了,书房和厨房都添了人手,卧房的陈设也是新换的——奴婢是那时候被调过来的。”
壬昭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问:“……为什么?”
“奴婢不知。”阿菱低声,“只是看得出来,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她顿了顿,又道:“龙王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您,前几日您昏睡得厉害,他也没进去,就站在房门外。奴婢见过几次,来得很安静,走得也快。”
壬昭出身祭祀世家,从小听过无数关于神明的传说,却从没见过真正的神现。
那天她走上祭台,心里没有挣扎。她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也确实没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可她没想到,真有神来,还将她从海中救起,安置在这样一处院子里。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阿菱,扶我起来。”
“姑娘?您身子还虚着——”
“没事。”壬昭声音不高,却很清楚,“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阿菱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扶了她。
壬昭动作慢,力气还没恢复,坐起身时额上出了一层汗。但她没吭声,只靠着阿菱,耐着性子一件件穿好衣服。
阿菱取了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声说:“外头天凉,姑娘当心些。”
壬昭点了点头。
她推开门时,天正微亮,晨雾未散,院中竹影婆娑,青石铺地,有落叶未扫,廊下灯还亮着半盏。
她只是简单挽了个发髻,披着一件素色外衫,衬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说不出的好看。
她一路顺着回廊走着。
院子比她想象的要大,转过前院便是偏廊,廊下挂着风铃,风一吹就轻响几声,旁边是茶室和空着的书房,门未掩紧,里面隐约能看到书架已经摆好了。
侍从们都早早起了。
打扫的、送水的、巡院的,有男有女,衣着统一,不喧哗也不怠慢。见到她时,都微微一愣,然后低头退开几步,神色恭敬,不多话。
她没问他们,也没停下,只一路探寻往内院走。
绕过几处小径,前面忽然开阔起来。
那是一处抬高的平台,石栏干围着,地势比其他地方略高些。她走到尽头,才发现——从这里望出去,竟能远远看到一线海天。
晨雾还未散尽,天色渐亮,海就在远处静静铺开,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晨雾渐渐散了些,远处天边透出一道淡光。
一道身影从云雾间掠过,身形极快,带起一阵风。壬昭听见动静,回头看过去。
他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稳稳地站着。
身量极高,穿着一身青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比她记忆中更俊美,更凌厉些。眉眼深,神色淡,不说话的时候有股天然的压迫感。
壬昭愣住了。
敖光也看着她,没动。
两人就这么站着,隔着三五步,对视了好几息。
最后还是壬昭先出声,声音有些哑,也有些不确定:“你……是谁?”
敖光道:“敖光。”
他说完这两个字,顿了下,反问:“你又是谁?”
她看着他,眼里像是掠过一瞬迟疑,随即轻声开口:“……东海龙王?”
那是她们一族世代供奉的神名。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这样一个人面前——真实的,活着的,不是壁画,不是咒文,而是……一个真正的“神”。
她本能地低了下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壬昭。”
然后,她又抬头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世间真的有神。”
她说着这话,像一个人站在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面前,说出一句太难相信的事实。
“我以为那些祭祀只是……形式。”
她语气没带质疑,却带着一点真诚的困惑,“三年二十八人,从未有人回来。我们供奉、祈愿、献身——可从未见过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里第一次带了一点情绪的起伏:“可你真的来了。还救了我。”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救我?”
敖光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着他,眼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我只是壬家的一个被休女子,不该被你看见,也不该被你救。”
她顿了顿,像是想让自己把话说清楚,可越说,声音反而越轻了些。
“我当时是被推出来的,你知道吗?”
她没等他回应,眼神却依旧望着他,像是怕一收回,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敖光只是站着,目光极沉,像是把整场风都压在眸底,只为听她多讲一句。
“壬家……我娘早死,我也没子嗣,十六岁嫁出去,二十五被休。一个被送回家的女子,在族里是最没用的。”
她笑了一下,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眼底却没一点笑意。
“之前的二十八人里……有的是嫡女,有的是将门之女。我以为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被休之人,结果那天,还是落在我头上了。”
“他们说,我无所出、无所归、无所惜——最适合用来献祭。”
她说到这,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瓦檐一样,似有似无。
“也许……也该是我。”
风有些大,她站在那没动,只是抬手拨了下额前的发丝,像是觉得有点乱。眼睛却没避开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些。
“你知道我上祭坛的时候,没怎么怕吗?”
她笑了一下,眼尾却慢慢泛红了。
“我真的觉得……终于有点用处了。”
“就算死了,也是为云泽求雨,也能算进祖庙的供奉录里。对我来说,也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说到这,她像是想把这话收住,低头不再说话。可不知道是风吹得眼睛发涩,还是那一瞬太沉——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点点滑过她睫毛,落在她自己衣襟上。
敖光站着,风从他衣摆间掠过,山海寂静。他看着她,眼神极沉,像是听懂了她每一个字。
他才低声开口:“你不该用来献祭。”
壬昭抬头看他,眼中还有泪,睫毛微颤。
他继续道:“你不必为谁牺牲。”
他说这话时,语气称不上温柔,只是一种极难得的肯定,像是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的,带着海的厚度和神的重量。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若是为了成全什么才值得被救,那世上该救的人,早都死光了。”
“神不是靠献祭才存在的。你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祖庙的供奉品。”
壬昭看着他,眼里还带着一点涩意。
敖光又道:“你若愿意,就留在这里。”
他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山海都归我,没人敢再动你。”
这句话一出口,雾散得更快了些,天边的光也亮了一点。
壬昭听着他这样说,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有人——哪怕是神,会用这种方式回应她的命运。
不是安慰,不是怜悯,而是清晰。
她抬头看着他,轻声说:“……我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敖光点了点头:“那就留在这。”
他语气还是那样淡,但听起来却稳得很,“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若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壬昭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落叶,又道:“……谢谢你。”
敖光没有回这句,只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平台边上看了看:“风大,别站太久。”
“嗯。”
她点点头,身子还虚,但眼神稳了许多。
风继续吹着,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山下远远传来几声鸟鸣,日光终于穿透云层,落进这个安静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