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云泽国,景朝正盛,楚氏皇统,皇帝楚承安登基第十五年。
这一年的献祭台,搭在东海岸。
三年干旱,大地焦裂。术士说,只有祭祀神龙才会降雨。皇帝信了,百姓也信了。壬氏是祭祀家族,责任落在他们头上,至于谁被推出去,就看他们怎么挑了。
前面已经送走二十八人。
这一年是第二十九个。
壬昭穿着素衣站在台上。风从海那边刮过来,掀起她的裙摆和头发,整个人就像一座早该倒下的碑。
她的父亲,壬宗启,就站在台下不远处。他神色沉静,一直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他身边是主母魏氏,衣着素净,眉心贴了朱砂,说是“送福”,眼神却比谁都清明。
她的兄长壬彦行也在,站在旁边,低头无言,像是在计算这一场祭祀之后,壬家能得到多少清誉。
他们一个也没有试图阻止,这是他们家族女人的命运。
术士排在最外层,八人一列,黑袍束发,脚下踩着阵线。海边的风将咒旗吹得猎猎作响,头领正低声念引神咒,咒音混进浪声里,仿佛在召唤什么古老的存在。
高台另一侧,是皇帝。
他穿着素白的仪服,站在漆木的高椅前,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身后的宫人、内侍,还有那把漆黑的龙纹伞。
他没说话,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这个女人必须献祭。
有人跪着喊“求神显灵”,有人头也不敢抬。
壬昭站着,看着海。
她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壬氏家族前面二十八个祭女都是这么走的。没人回来。她不会是例外,她已经准备好了。
可就是这个时候,人群后面突然响起一声喊:
“别——住手!不能——!”
声音撕裂,夹着咸风冲进耳朵里。
一道身影从人堆里挣脱出来,朝高台奔过去。
“她不能死!”
侍卫立刻动了,四人从两侧扑出,几乎是同时将他按进沙地。他还在挣,死命挣,像是要把地咬碎。
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封家那位书吏。”
“他来做什么?”
“不是早就断了?”
没人知道他怎么闯进来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壬昭站在台上,看见他了。
他满脸是沙,眼睛死死看着她,像是要从她的影子里把什么东西捞出来。他还在挣,声音哑了:“你们不能把她扔下去——她——她是人!她是……”
“拦下去。”皇帝说了一句。
侍卫拖着那人往下拉。他还在喊,声音破了。
壬昭站着没动。
风吹得更大了。
她没说什么,只抬起一只手,把耳后被吹乱的发理好。她的手指按在白玉簪上,微微停了一瞬,然后迈步,走向高台最前方。
咒声停了,术士抬头,示意仪式可以开始。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像只要她一跳,天就会下雨。
好像只要她死了,神就会降临。
——好像人类用献祭同胞的残害行为,就能惹来神的怜爱。
也不知道他们期盼的,是哪一种神,会愿意因此施恩。
她走到台沿,站定了。
脚下是海。潮水刚退,水位很低,落下去,是不会立刻死的。是挣扎,是呛水,是在咸味和无边的寂静里一点点失去意识。
她站着,低头看。
远天之上,敖光正立在云层之间。
他感应到人间有人唤神,以旧术启咒,贯通东海一线,扰动神识。
他原不打算理会。
人类这些年的术法越来越杂滥,时有扰动,早已不值得回应。他只是站在高空,看了过来。
术士、皇帝、献祭台、人群……他全都看见了。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女人身上。
她身着素衣,长发垂至腰际,在风里缓缓拂动。肌肤极白,像是冷雪凝成,五官清淡,却极有辨识度。是那种一眼就能记住的美,年约二十五六岁,鹅蛋脸,眉眼柔和,眼角略微下垂,天生带着一丝娇意。
他看着她那张脸,心底忽然生出一点异样。
他说不出是哪里熟悉,只觉得那副眉眼,仿佛在某个早已模糊的时刻出现过。
他想不起在哪见过,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就是那一瞬间,白衣翻飞,她纵身跃了下去。
海面砸出一圈水花,水面炸起一圈浪花,随后迅速归于寂静。术士的咒声戛然而止,台下人群一片死寂。
敖光眼神一凛,身影一动,整片天风随之震荡。他掠身而下,几乎是瞬息间破开术阵,直冲入水。
海面一度平静,只余咸湿的风和剧烈起伏的潮声。
直到一股巨浪猛然卷起,他自海中破水而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
她的湿发贴着脸,白衣湿透,气息极弱。人已经昏迷了,整个人像是被海水抽空了意识。
他低头看她一眼,转身抱着她腾空远去。
水浪在他身后轰然拍下,炸成漫天白雾。
整个献祭台上,一瞬间鸦雀无声。
高处的皇帝最先站起,脸上神情像被什么重锤击中,眼睛睁大,久久没有回神。他身后的内侍低声喊:“陛下……”
他没有应。
那是真神。是真的应召而来的神。
一瞬间,有人跪下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神显灵了——!”
“龙王降世了!”
“快跪下!快求雨啊!”
“老天开眼了啊——!”
哭声、喊声混成一片,跪拜声响成一片。
百姓们扑通扑通跪倒,头磕在地上,有的老妪当场嚎哭,有的孩童被父亲抱起来举过头顶,朝着那片海天交界的方向大喊“龙王赐雨——”
主阵的术士脸色苍白,衣摆被海风吹得翻起,脚下的咒阵被生生撕碎,灵力反噬震得他后退半步。
“那是……龙族……”
他们低声争论着,却没人敢真正靠近刚才那片台心。连带着剩下的祭旗也被风卷断,呼啦啦落了一地。
壬氏宗族那边也乱了。
魏氏捂着胸口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壬彦行紧紧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壬宗启见女儿被救,像是松了一口气。
海天之间,那道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被风浪搅乱的海面,一地破裂的阵纹,和一场被真正的神打断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