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得沈砚秋头疼,让他十分想回酒店好好睡一觉。
但眼前浮起的那少年空洞的眼神让他莫名留在了医院。
他看着急诊室亮起的红灯,无意识转动手中的打火机。
火光明灭间,急诊室的红灯闪出猩红残影。
陈刀已经办好棺材的事,背着手站在一旁。
玻璃窗外,护士推着担架车匆匆而过,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让沈砚秋无端想起围在少年身旁的苍蝇。
“陈刀。”沈砚秋突然开口,金属打火机“咔哒”合上的声音惊得陈刀浑身一抖。
沈砚秋看了他一眼,陈刀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孩子你查清楚了吗?”
陈刀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问催债的事。
“这孩子叫沈野,今年十四岁,被打死的女人叫沈玉兰,是他妈妈。”
沈砚秋等着他的下文,等了半天,只等来了空气。
他不满地皱眉,“没了?”
陈刀咽了咽口水,接着补充道,“棺材铺的老板说这母子二人是前不久才来这个镇子的,没什么认识的人,就只有这点信息了。”
“他爸呢?”
“没查到。”
沈砚秋“啧”了一声,无端的,他抬起头,盯着陈刀看。
他那眼神像是要把陈刀浑身上下抛开来看个干净,虽说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但被沈老从小带在身边,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他用不用,只取决于他想不想。
陈刀被他盯得背后发毛,颤颤巍巍地问:“少爷?”
“催债的人,能查到吗?”
闻言,陈刀心脏“咚”地一颤,心想他还是想到这一茬了啊。
“查不出。”陈刀嘴硬道,“应该是高利贷吧。”
沈砚秋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罢休,“你把近几年沈氏放贷记录找来我看看。”
陈刀表面僵硬应了一声“好”,心里一边盘算着怎么搞来一份假的记录,一边抱怨其他人也不注意点,搞出人命就罢了,债也没要回来。
偏偏这少爷是个心软的,要让他知道是自己手下打死的,怕是要把公司大洗牌。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医生摘下口罩,“长期营养不良,伤口感染,但不严重已经脱离危险了。”
陈刀上前接过护士递来的缴费单。
医生顿了一会儿,显然想起什么,又皱眉道:“患者头部的一击让右耳听力受损严重,家人要做好永久创伤的准备。”
沈砚秋眼前闪过沈野茫然的神情,原来是真的听不见。
清晨,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输液管中药水滴落,是唯一的声音。
沈砚秋翻着手机中陈刀发来的债务名单,心中松了口气。
他放下手机,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沈野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十四岁,沈砚秋想,长得跟十岁似的,皮肤苍白,五官好看但稚嫩,眉头总是皱着,让人不自觉想上手抚平。
沈砚秋这么想着,也就抬起手这么做了。
只是,手刚刚碰上去的那一刻,沈野猛地睁开眼。
沈砚秋猝不及防,撞入他眸中。
头顶上的灯像是给沈砚秋镀了一身毛茸茸的白光,让沈野觉得好刺眼。
这是沈野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他的脸,让沈野觉得天上的月亮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那眼睛的半分。
“醒了?”沈砚秋柔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野下意识去摸右耳,指尖碰到了冰凉的金属物件。
沈砚秋笑了笑,这小孩儿,“你耳朵痛不痛?”
他附身点了点沈野右耳的助听器。
沈野抖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能听清了。
自从他被催债的人打晕后,脑子里就一直“嗡嗡嗡”的,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直到现在,他才听到了沈砚秋的声音。
沈野摇摇头,低声道:“没有。”
沈砚秋点点头,心里盘算着陈刀连夜买来的通用型助听器总归不好,以后还是得给他定制一个。
沈野后知后觉心里生出对陌生人的害怕。
沈砚秋看着他往被子里缩的小动作,心尖像是被掐了一下,“怎么?现在才害怕我是坏人?”
他看着沈野,两眼弯弯地笑了。
沈野咽了咽口水,脑中闪过昨天夜里的场景,想起来是眼前的人救了自己。
他摇摇头,“不害怕。”
“我是坏人,也不怕?”
沈野点点头。
“我妈妈呢?”
沈野的声音传来,颤颤巍巍的,听的沈砚秋一阵心软。
“阿姨她……。”沈砚秋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阿姨她去世了。”
出乎意料,沈野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他和她待了七天,早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尸体呢?”他接着问。
沈砚秋道:“我自作主张买了副棺材,安置在里面了。”
闻言,沈野眼里亮了一下,呆呆地点点头,“谢谢。”
“对了。”沈砚秋笑道,“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沈砚秋,以后还是有……。”
下一秒,沈野脑子里“轰”地一声,再也听不进他在说什么。
沈砚秋,那晚那群把他妈妈活活打死,把他右耳打聋的人口中提到的名字。
“你说咱们这太子爷,沈砚秋,真的能继承沈氏吗?跟个草包似的?”
“谁知道啊?但他这催债的方法倒是有效。要不是他说只要能收回债,怎么做都可以,我还真下不去这手。”
“可不。”
……
沈砚秋,沈氏就是沈野爸爸借高利贷的地方,就是让他妈妈带着他不断逃亡的原因,就是对他和他妈妈下达死亡通牒的人。
沈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眼白生生憋红,满眼的震惊怨气。
看着他这样,沈砚秋以为他是太过伤心,鬼使神差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哭出来会好一点。”
沈野任由他的手放在眼睛上,过了一会儿,沈砚秋感觉到了手心一阵潮湿。
沈野的睫毛扫在他手心,让他心痒痒的。
他抚去沈野脸颊上的泪水,拍了拍他的背,“坚强点。”
沈野死死攥着床单,像是在跟自己较劲,指节攥得苍白。
“你是沈砚秋?”他颤着声音问,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
“对,怎么了?”沈砚秋问。
沈野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只是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沈砚秋觉得那句话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又被沈野生生咽了回去。
他拍了拍沈野看起来怪可怜的脑袋,“以后告诉你。”
“少爷!”
陈刀没在意这凝重的氛围,“砰”的一声推开门,“我买了饭,你一晚上没吃饭了,吃……。”
他正往病床边走,准备拿出一份饭盒给沈砚秋,就看到沈砚秋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视线又移到沈野身上,一滴泪要落未落地挂在脸上,好不让人心疼。
他不由得放轻脚步,见风使舵道:“沈野太瘦了,我按照医生的指示给他买了些吃的,补充补充营养。”
沈砚秋脸色才柔和下来。
等沈野吃完饭睡了,两人才走出病房。
“少爷,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孩子?”陈刀率先开口问,他看得出沈砚秋心疼那孩子,看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更是说不出一句重话。
沈砚秋望着窗外发呆,没有回答。
“少爷,我打听过了,这青崖镇的福利院制度不错,吃的喝的……。”
“啊!”
病房内,沈野突然大叫一声,在床上挣扎起来。
沈砚秋推开门,走上前,正要安抚……。
沈野猛地抓住他的手,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无声痛哭着。
沈砚秋痛的瞳孔骤缩。
沈野的泪水顺着沈砚秋手腕滴落在被单上,没一会儿就湿了好大一块。
“少爷!”陈刀站在一旁急得不行,哪能这么咬啊,就是再可怜他,也不能这么咬啊。
沈砚秋本想挣开,看着沈野流泪的眼睛,他生生忍下了。
沈野发泄着他的愤怒,痛苦,委屈。
不够,那不够,沈玉兰孱弱的呼吸声又在他耳边响起,一点一点的变弱,最后变成一副冰冷的尸体。
身下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是要把他淹没。
好饿好饿,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无论沈玉兰带着他怎么逃,总会被他爸爸找到,然后被打一顿,最后把家里搜刮一空。
他爸爸没死,那他会回来吗?
霎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沈野想,他要留在沈砚秋身边,他必须留在沈砚秋身边。
沈野缓缓松开口,眼泪还在不断夺眶而出。
他拧眉,盯着自己鲜红的牙印看了好一会儿。
他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沈砚秋,小心翼翼地开口:“哥哥,对不起,我想到我妈妈被催债的打……我…....。”
沈砚秋心疼地一塌糊涂。
他轻轻拍了拍沈野后脑勺,柔声安抚道:“没事,没事的……。”
陈刀看着沈野也觉得心疼不说,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小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是他疯了还是……。
“少爷。”陈刀想留个心眼总没错,弯腰在沈砚秋耳边说,“还是送福利院吧,没必要留在身边,平添烦恼。”
他知道他这个少爷是最怕麻烦的了。
沈砚秋想了想,正准备开口。
沈野颤抖起来,他从沈砚秋手里挣开,又猛地捂住右耳。
沈砚秋瞬间忘记自己刚刚的决定了。
“怎么了?耳朵痛吗?”
沈野咬着嘴唇,虚弱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呜咽,“没事。”
他拿准了沈砚秋是个心软的人。
沈砚秋“啧”了一声,对陈刀道:“去叫医生。”
陈刀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没什么事,疼可能是因为后遗症,好好调养以后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怕是得永远带着助听器了,家人好好陪着他吧。”
说完,医生走了。
沈砚秋看着沈野,沈野半个脑袋都被白纱布包在里面。
沈野满意地凝视着他眼里溢出来的心疼,他适时握住沈砚秋的手,“哥哥,我没事的。”
沈砚秋把他安抚着睡了。
沈野听到他对陈刀说,不找福利院了,看看能不能带在身边吧,十四岁的孩子也没什么麻烦的。
听到这话,陈刀扒拉扒拉给沈砚秋找了一堆福利院的优点。
沈砚秋一一否决,沈野是因为催债的人变成这样的让他无法彻底放下他。
沈野蜷缩在被子里,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