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他爹,前少卿大人崔世茂,被高宗称赞为大唐百余年难得一见的破案奇才,若是今日还在京中当职,使者被害一案用不了三日就能告破。
“例行清点。”崔恪挺直腰板,骨指分明的大手藏在宽袖之下,一手握簪,一首攥瓶,面无表情地从酒爷面前阔步走出去。
酒爷望着崔大人走远的背影,空出手摸一把胡须,若有所思。
片刻收回视线,走进库房,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高架上方才被崔恪动过的锦盒上。
“原来大人是为此物来的。”
入夜,大理寺院中阵阵微风,月牙皎白,参天大树的枝桠似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来,触及九霄云端。
季琢玉被安排住在大理寺院中的一间偏房,一桌一椅一床,简陋空旷,窗棂一碰好似要掉下来。
比这更糟糕的地方,她都住过,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尽快破案找到红绫领了该领的银子回家,才是要紧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正准备入睡。
屋外闪过一个黑影,矫健的步子踩过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她倏然睁开星眸,远山眉紧跟着蹙起。
随后翻身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看向窗外。
这里是大理寺,什么贼人敢在此地行凶?
季琢玉双手推开屋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竹叶从半空中盘旋落下。
门外地上放着一个褐色瓷瓶,瓶底压着一个字条,笔力劲挺,成浩然之气。
“解药,服下。”
方才在屋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是逃走的苏拉雅?
大半夜追到这里来送解药,算她还有点良心。
季琢玉弯腰拿走地上的东西,反手将屋门关上,服下解药,坐在床边运功,片刻便恢复了内力。
次日,鸡叫声连叫三次,季琢玉理好衣裳,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遇到提着空执壶的酒爷从院中经过,她自然不认得眼前人。
酒爷一大早就听闻崔大人昨日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胡人男子,他好奇偷看一眼,正巧看到屋内桌上放着的空瓷瓶。
酒爷皱起眉头,捋了捋花白胡须,心想这不是昨日崔大人从库房拿走的东西吗,原来是给眼前这位胡人少年的。
酒爷上前一步,日光照在季琢玉的脸上,浅黄的阳光从她的耳洞穿过,酒爷眉头拧得更紧了。
女扮男装?她是胡人还是大唐之人?
“胡人粗鲁,多如直立黑熊,像公子这般如此清秀娇小的男儿郎倒是少见。
酒爷走过去询问,继续端详她的模样,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像是一早就见过了。
十七八岁的少女,哪儿会跟他从前见过,看来他昨日喝下的酒,今早还没醒过来。
“您是?”
“老朽负责看管库房,他们都叫我酒爷。”
季琢玉看着走过来的酒爷,大理寺中少见两鬓斑白之人,看他穿着并不像是官家人,倒像是乡间务农的老伯。
“见过酒爷,在下姓季,是崔大人请来协助办案的,并非是什么胡人,只是借此身衣裳在坊市间行走图个方便。”
季琢玉清清嗓子,酒爷叫她公子,她还真把手背在身后,装起读书人来了。
酒爷并未多问她为何扮作胡人少年的模样,人既然是崔大人带来进来的,大人自然知晓她的底细,旁人也不必多问。
“原来您就是季公子,恕老朽眼拙。”酒爷点头,慈祥地笑着,“昨日大人给您的解药可还管用?突厥人擅用迷药,季公子日后可要小心些。”
季琢玉顺着酒爷的视线扭头看向屋内桌子上的褐瓶,伸手指着问道:“您是说,那瓶解药是崔大人送来的?”
“除了崔大人,再无人能堂而皇之从大理寺库房取走长安城中独一份的浮沤散解药。”
酒爷刚说完此话,季琢玉便赶紧探知自己的脉象。
“公子随老朽去饭堂用早饭吧。”
季琢玉收了手,跟上酒爷的脚步。
她的脉象并没有问题,可她想不明白,崔恪为何要送解药给她,他不是怀疑她是使者遇害的凶手吗?
她的内力恢复,他就不怕她趁机跑了?
饭堂里来来往往的官差,从季琢玉身边经过,皆目不斜视,她还想着躲人视线,压根不需要这么做。
季琢玉大马金刀往矮凳上一坐,抬起一只腿,一甩衣袍,左脚踩在凳子上,右手端着博饨,左手拿着肉饼,一口咬掉大半个。
“季……公子,用早饭真是豪放不羁。”
酒爷站在一旁笑得慈祥,余光撇见门口一角绯色官袍,颇有眼力见地挪步到旁边。
崔恪走进来看到季琢玉比男人还粗鲁的吃相,浓眉微皱,走到她旁边。
“吃好了就跟我走。”
季琢玉嘴上还沾着博饨渣,捏着肉饼的手满是油,她看到崔恪,赶紧把手里的碗筷肉饼放下,用衣袖擦嘴。
“大人,我吃好了。”
她不过才吃了几口饭,再给她几个肉饼几碗博饨也吃得下。
崔恪都这么说了,她哪儿能坐着继续吃,赶紧起身跟着崔恪出去。
崔恪穿着深绯色圆领公袍走在前面,腰间束着象征品级的金玉带十三銙,玉质温润,金饰闪耀,沉沉地压着袍服,步伐沉稳,隐约有刚从严肃朝堂中抽身而退的松懈。
“是有线索了吗?”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大人。”
“昨晚是您给小的送的解药吗,真是谢过大人了。”
季琢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半步,她的个头刚到崔恪肩膀以下的位置,加之崔恪常年习武,宽肩窄腰,站在前面足以挡住她的身躯。
“你是在审我吗,想要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崔恪忽然站定,声音冷硬,话语中似乎有不悦,嫌她叽叽喳喳,一大清早话多扰人清净。
季琢玉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上半身下意识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步。
“小的怎么敢审问您呢,我只是随口一问,大人做事不必告知我缘由。”
崔恪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不着痕迹地收回,转身继续往外走。
季琢玉快步跟上去,便听到冷着脸走在前面的崔大人说:“有线索了,去长安酒肆。”
“长安酒肆?”季琢玉小声重复。
昨日她一整日都在长安酒肆,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都是酒肆的常客。
崔恪一低头便看到身后的季琢玉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漂亮的眸子漆黑透亮,提溜滴溜地转。
她问了三个问题,大人只回答了两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呢。
未等她反应过来,崔恪脚下步伐加快,朝着西市的长安酒肆走去。
“诶,大人,你等等我。”
季琢玉跑过去,直到长安酒肆门外才追上崔恪的脚步,他跑这么快做什么,长安酒肆开了几十年了,又不会忽然挪地。
酒肆内,宾客众多,浓郁的烤肉焦香、葡萄酒的甜醇以及某种奇异的、带着辛料味的异域熏香已扑面而来,异域歌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琢玉看出崔恪未曾来过此地,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率先开口:“此店虽名为长安酒肆,却在几年前被上一任东家卖给了波斯人,故而现在前来此处喝酒听曲的多是外番人。”
“朝廷虽允许外番人在长安经商,却也划定了容他们居住的区域,波斯人怎能在此地买下这家酒肆?”
崔恪眼底似有思考,迈步进了酒肆,环看四周,眼中是冰冷的审视。
他虽换下了官服,脸上不容置疑的权威之色不减半分。
季琢玉站在他身旁,自然地从舞娘端着的银质鎏金果盘中取走一串新鲜的紫葡萄,细细咀嚼。
她是酒肆中的常客,舞娘皆都认得她,笑着跟他问好,声音娇而不腻。
“季小爷。”
季琢玉轻挑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她默默走到崔恪身边。
“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虽规定了外番人居住的坊市,却没说不许外番人在其余的坊市谋生,这家酒肆的东家住在东边礼泉坊,在此地谋生并不违背朝廷律法。”
崔恪站在酒肆之中,不落座,背手而立,眼神里是阅尽人心诡谲的冷漠,声音沉稳。
“从礼泉坊到长安酒肆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在此地谋生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所言极是,两地甚远,恐误了宵禁,所以这家店的东家并不常来,就连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季琢玉吐掉嘴里的葡萄籽,边跟崔大人说话,边跟台上的异域舞娘眉来眼去。
崔恪看到她这副样子,微拧眉头,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季琢玉拉住手臂拽到一旁。
“大人,您不能光站着呀,多引人注目啊,这会儿的人不怎么待见官差,您若是被识破身份,可就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了。”
季琢玉抓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按在角落的桌前,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崔恪仪表堂堂,人中龙凤,又常年在大理寺那种地方做事,眼神和举止自带官家人的严肃与权威。
他们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抓人的,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
崔恪垂眸向下看,目光落在紧抓着他小臂的手上,眼底一抹异样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