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满楼》 第1章 第一章 永徽年间,唐高宗李治秘密下令成立情报组织天枢阁,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为朝廷卖命,使之成为周旋在各方势力中的暗流推手。 数十年后,武后登基称帝,天枢阁部分核心成员因知晓太多秘密,选择脱离朝廷掌控,转入地下。 朝廷多番派人追寻,始终无果。 这日,突厥使臣进谏,与武后商讨和亲事宜。 午时刚过,长安城内涌现大量金吾卫,好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人。 长安酒肆内,空气中弥漫着新丰酒的醇香和奇异香料的香脂气味。 台上胡姬踏鼓起舞,足踝间系着的金铃清脆作响,合着来往尊客高谈阔论的声音。 无人在意的角落,神色紧张的红绫伸手扯着桌边独酌的上官琢玉的衣袖,低声劝道:“您怎么又穿成这样,秦姨和花大叔看到,非连我一块罚不可。” 刻意扮成胡人男子的季琢玉大马金刀坐姿,右脚踩在矮几上,左手端着葡萄酒杯,抖腿哼曲,散漫随意地吐掉葡萄籽。 “我今日只是听个曲看个歌舞,你慌什么,有你替我瞒着,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红绫不能撒谎。”红绫的脸拧成麻花,一本正经地小模样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季琢玉眼角微微上挑,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抿着嘴角站起身往外走。 “榆木脑袋,小爷这就跟你回去还不成吗?” 红绫眉头舒展,松了双手,呼出一口气,赶紧跟上她的步子。 长安城中哪儿有女子像她这样,整日扮成男子模样,一句一个小爷,闲逛在酒肆青楼的。 两人刚走出酒肆,季琢玉似乎看到什么新奇玩意,用手指着远处铺子道:“红绫,我想吃一碗杏酪,你去帮我买来。” 西市食店中就不远处的张记杏酪店今日排队的人最多,偏偏季琢玉指的就是这家。 红绫看一眼排队的人,又看向季琢玉,再三嘱咐:“小姐,今日长安城内不太平,您在原地等我,哪儿都别去,我去去就来。” 若不是今日金吾卫突然挨家挨户搜查,闹得坊间不安宁,秦姨也不会青天白日的让她出来找小姐。 季琢玉点头应声,等红绫没入人群,她便钻进了旁边的铁匠铺里。 “老板,我要的东西打好了没?” 后坊铁匠应声答道:“好了好了,季小爷,您的东西我一早就给赶制出来了。” 季琢玉摸出一锭银子拍在铁案上,随后拿走铁匠递过来的簪刃。 银光闪闪的簪子小巧精致,簪头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簪体抽开内嵌锋利短刃。 “谢了。” 季琢玉满意地收起簪刃,藏于腰带间,豪气十足地谢过铁匠。 江湖泼皮做派让人忽略她那张过分清秀白皙的脸,靛青色圆领窄袖胡服下的身形更是异常单薄,裸在外面的脖颈,线条细腻,肌肤莹白如玉,绝非寻常男子所有。 季琢玉一只脚刚迈出铁匠铺,便看到红绫揣着杏酪在外头寻她,她赶紧收回脚,改了主意从铁匠铺后坊溜出去。 做贼似的穿过两条巷子,躲过红绫和巡逻的金吾卫,怎料一抬头撞上一个活生生的人。 从下到上打量一番,年纪不大的女人,颧骨高且锋利,目光犀利如鹰隼。 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勉强能挂在身上,显然这身衣裳此前不属于她。 没等季琢玉开口询问,女人慌慌张张抓住她的小臂,微微弯腰神态焦急地乞求。 “这位公子,求您救救我,给我找个藏身之地,我家中父母要将我卖给七旬老翁做妾,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恐又要被抓回去。” 季琢玉审视她一眼,漂亮眸子一转,故作惊讶地附和道:“竟有这样的事?” 女人连连点头,哭得梨花带雨,再怎么装柔弱,眼中锐气如小狼一般不减分毫。 “旁边戏班子的班主与我相熟,你如此苦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随我来吧。” 季琢玉一拍胸脯,反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并带进宜春班。 两人一前一后刚进去,金吾卫便浩浩荡荡赶到,盘问百姓,咄咄逼人。 “见没见过一个胡族女子?” 路过此地挑着梨子卖的小贩被拦住。 “没,没见过,官爷,我做的都是小本买卖,哪儿能瞧见什么胡族人啊。” “要是让本将军知道你瞒而不报,连同你家中妻儿老小一同问斩!” “是,是,官爷,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欺瞒官爷啊。” “走,继续搜查。”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女子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季琢玉站在她面前,一脚踩在板凳上,单手把玩着闪着银光的锐利簪刃。 “公子,你让人绑我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 季琢玉抬眼看她,威胁地口吻:“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什么良家公子,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被绑在椅子上的胡族女人点头如捣蒜。 靠在藤架边的宜春班班主秋娘,看戏似的表情,手里还捧着炒瓜子,边嗑瓜子边看她们,绣花鞋边吐了一地瓜子壳。 “名字。” “小……小雅。” “来长安干什么的,那些金吾卫为什么抓你?” “跟随突厥使臣来长安朝见大唐皇帝,公主丢了,我是公主的贴身女婢,那些金吾卫是来抓我回去下狱的。” “公主失踪真的跟我无关,我什么也不知道,使馆的人却冤枉是我放走了公主,他们就是想拿我当替罪羊。” “公子,您一看就是良善之人,您不会把我交给外面的金吾卫的,对吗?” 苏拉雅一口气把话说完,眼里噙着黄豆粒大小的晶莹泪珠看着季琢玉,感情真切。 她想活命,倒是真的。 季琢玉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秋娘,两人对视一眼,她收起簪刃走过去,附耳小声交谈。 “你怎么看?” 秋娘嗑完最后一个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碎渣,盯着苏拉雅,同季琢玉严肃道:“突厥使臣送来和亲的公主确实失踪了,她所言不假。” 秋娘收回目光,清冷如一抹浅淡月色的目光落到季琢玉脸上,又继续说:“但她的话不能全信,公主失踪与她十有**有干系,不然她跑什么?那些使馆的大臣怎得不找旁人问罪,偏偏找她一个小女婢。” 季琢玉深思片刻,一字一句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觉得她是清白的?”秋娘疑惑不解,情急之下伸出食指指向不远处的苏拉雅。 苏拉雅脸色又白了一个度。 她不是怕眼前这两个人杀了她,这两人一看就没杀过人,她是怕被交给官家人。 季琢玉眼神坚定,跟秋娘解释道:“不,依我看,她根本不是什么女婢,她是突厥送来的和亲公主。” 秋娘眼睛一亮,又仔仔细细多看了两眼苏拉雅,更多的是好奇。 早就听闻突厥和亲公主不是寻常女子,貌若仙娥,胆量过人,没想到竟能做出违抗圣旨的事情。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大唐之人还是胡族人都让人佩服。 “怎么见得?” 季琢玉嘴角上扬,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她手上戴的青铜箭簇指箍,只有突厥王室才能随身佩戴,换了衣服乔装打扮却忘记摘下指箍,说明这指箍她戴的时日足够久,久到忘却。再者今日长安城中的金吾卫数量增加了不止两倍,只是搜寻一个使馆女婢,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秋娘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把她交出去,就说是偶尔撞见了,金吾卫那群人不会为难我们的,还是说……继续把她藏在这,等金吾卫走了再放她出去。” 正当季琢玉要拿定主意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金吾卫大将军的声音。 “崔大人,您怎么来了,陛下不是把找人的事交给我们禁军了吗?” “突厥使者波鲁一个时辰前被发现死在使馆里,证据指向公主杀人逃匿,陛下已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 “这……公主还没找到,不如卑职找到公主后再将公主移交给大理寺,崔大人意下如何?” “哦?严将军是觉得大理寺能力不抵金吾卫,找不到人?” “卑职不敢。” “来人,传本将军的话,所有人撤回仗院。” 院中秋娘与季琢玉对视一眼,同时警惕地看向被绑着的苏拉雅。 突厥公主不满与大唐和亲,杀了随行的使者逃匿,倒是也说得通。 使者一死,无论是谁杀的,都会引起突厥可汗的愤怒,大唐如何不把此事尽快解决,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边关战事。 苏拉雅感觉到被怀疑,情急之下忘了方才刚编的谎话,脱口而出:“人不是我杀的,今早我见到波鲁的时候他人还活着。” 季琢玉走上前,嘴角浅浅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承认你是突厥公主了?” 苏拉雅沉默不语,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人不是我杀的,不杀波鲁我也能逃出使馆,我杀他只会提前暴露出逃的事情。” 季琢玉扭头与秋娘眼神交视,秋娘应了一声,显然两人与苏拉雅的想法是一样的。 苏拉雅出逃和使馆使者的死,应该是没有干系的,至于大理寺的人为什么说证据指向公主杀人,这就得由大理寺那群饭桶去查了。 咚咚咚—— 院门外一阵有力的敲门声。 “大理寺奉命搜查,速速开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季琢玉赶紧叫上秋娘一同把苏拉雅身上的绳子解开。 “你带她进去,我来应付这些官差。” 秋娘将绳子塞给季琢玉,说着就要往院门走去。 “等等。”季琢玉喊住秋娘,上跑上前,说道:“他们进来势必要挨个房间搜查,想藏人是藏不住的,我来拖延时间,你带她进去,扮上戏妆,再叫上几个人,送这些官差们一出好戏。” 苏拉雅眼睑下垂,似不解眼前的公子为何费尽心思冒险救她。 不是贪财便是好色,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是正人君子? 院门被砸的声音更响了。 “大人,这院子有问题,里面分明有脚步声,却没人应声开门,要不要属下……”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木门被敞开。 季琢玉看见门外站着的人,瞬间瞪大眼睛,如果不是青天白日,她真以为自个是遇见神仙了。 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貌美的男子。 比她看过的画本上的俊俏公子哥还要好看数倍。 骨相清峻,眉眼如画,身姿颀长,一身绯色官袍,气质昂然。 真是惊为天人。 倘若没穿那身骇人的官服,又是个女子,长安城最有名的青楼醉花楼的花魁在他面前也要黯淡无光。 “胡人?” 崔恪眼眸深邃,盯着季琢玉,沉静如寒潭秋水。 轻抿薄唇微动,恰到好处的悦耳声音荡进季琢玉耳朵里。 她杵在院门中间,如时辰不再变动。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大人?” 崔恪身边的护卫持刀,见院中并无他人,稍稍放松警惕,出言提醒。 季琢玉回过神来,一副坊市小贩阿谀奉承官家的作派,嬉皮笑脸说:“小的见过大人,不止大人来访所为何事?” “回答我方才的话。”崔恪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她,仿佛能洞察人心。 冷硬的声音如同一盆寒冬腊月的雪水浇到季琢玉头上,她吓得嘴唇颤抖。 她方才脑子被木门夹过了,才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俊朗貌美。 “是……是胡人。” 她不假思索回答,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恪眼神下令扣下了。 两个护卫按住她的肩膀,压得她直不起腰,胳膊像是被扭断了的疼。 “疼……好疼,大人您抓我做什么,小的是胡人不假,难不成长安城里的院子不许胡人住?” 站在崔恪身边的护卫皱着眉头,拔出佩剑护在自家大人身边。 “大人,这人在撒慌,他根本不是胡人,分明是我大唐男儿,却扮作胡人,居心叵测,属下这就将他带回大理寺严刑拷打。” 季琢玉倒吸一口冷气,她扮胡族男子也有数月了,从未被人识破过,今日竟被一个护卫给看穿了。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绯色官袍加身的大人。 既然看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识破她的假身份了,干嘛还要再盘问她。 眼看就要被护卫强行带去大理寺行刑了。 “慢着。”崔恪突然开口,顿了顿说道:“此人不急于审,先去搜查院子。” 季琢玉担心秋娘尚未给公主扮好装,心一横下定决心要拖住眼前办案的大官。 “大人,小的冤枉啊,您明察秋毫,小的并非胡人,而是宜春班的人,正在院子里排一出胡戏,怎料大人造访,小的头一回见大人,惶恐万分,一时说错了话。” “惶恐万分?”崔恪垂眸睨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袖,沉声如钟,听不出半分喜怒。 有胆子扯着他的官袍,在官家人面前撒谎,哪儿像是惶恐畏惧的样子。 一道刺目的剑鞘银光从季琢玉眼前划过,冰凉锋利的剑刃抵在她的白皙滑嫩的脖侧,稍进分寸便能取了她的小命。 鲜黄的夕阳落在她的侧脸上,双睫慌乱眨动如蝴蝶翼,流转的眸光中杀气稍纵即逝,忽然跪倒在地上,双手拽着绯色官袍随风摆动的下摆。 “大人,您别杀小的,小的没有半句虚言,院中确实在排胡戏。” 季琢玉话音刚落,内院便传来敲锣打鼓声,几个胡人牵着假骆驼,捧着宝箱走出来,用顶好的唱腔演一出胡戏。 “阿伊莎,你有何~冤屈?” “大人~我本是疏勒舞娘,怎得在长安城中遇上欺男霸女之人,太尉之子高衙内,此人将我掳去,强行关押深院之中,我苦不堪言,愿将随身珠宝尽数奉上,只求大人将恶人抓拿归案啊~啊。” “你所言属实,本官定然不会放过此等恶人,长安城中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 唱戏的阿伊莎一身舞裙背对着院门,扮作审案清官的人是秋娘不假。 季琢玉与秋娘对视一眼,便明白该如何打发掉门外的官差。 她脸上陪笑,低三下四地跪在绯色官袍前,说道:“大人,这出戏叫《胡旋舞》,您大驾光临,宜春班上上下下蓬荜生辉,不如您赏我们个恩赐,看完这出戏再去查案?” “大胆!”护卫横眉冷对,一脸严肃地呵斥跪在地上的季琢玉:“我们大人是大理寺少卿崔大人,向来不喜低俗之乐,怎会看你们什么胡旋舞。” 季琢玉瞳孔微缩,抓着崔恪官袍的双手缓缓松开,如临大敌。 大理寺卿崔……崔恪,人称铁阎罗,办案手段狠辣,长安城中没有他查不清的凶案,进了大理寺牢狱的人,在他手下,不是血流成河就是剔骨碎肉。 城中百姓都说他长得凶神恶煞,身形魁梧如兽,怎得他跟传闻不一样。 大理寺那么多官差,今日偏偏碰上他。 此人不能惹。 这时,搜查院子的随从护卫从院子里撤出来,禀明崔恪:“启禀大人,院中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查过过所,是从洛阳来长安的戏班子。” “是啊,大人,我们都是苦命之人,靠着唱戏勉强糊口,千里迢迢从洛阳来到长安,哪儿敢惹上官家的事。” 季琢玉平日跟宜春班的人走得近,又闲着跟秋娘学了些唱戏的神韵动作,这会儿扯谎扮起戏子得心应手。 院子里《胡旋舞》再次响起,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划破云端,吵得人头疼。 “我们走。”崔恪随手一挥官袍袖摆,收起逼人性命的长剑,步伐沉稳率先离开,身后的随从护卫有条不紊快步跟上。 季琢玉快速从地上爬起来,钻进院中,反手把木门严严实实锁上。 “秋娘,还好你机灵,懂得我的意思,被那铁阎罗带走,我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秋娘摘下头上的乌纱帽,用手抹去额间的虚汗,直言道:“是她听出你话里的意思,叫我们扮作胡人,替你圆谎。” “谢过苏拉雅公主。”季琢玉抱拳行礼,微微弯腰,倒是与方才泼皮的做派判若两人。 苏拉雅警惕地看她,试探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季琢玉漫不经心走到石桌前,倒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才说:“早就听说突厥人要来和亲,带来的和亲公主名为苏拉雅,擅柘枝舞,身姿婀娜,貌若天仙。” 苏拉雅放在腿侧的双手微微攥成拳头,眼底酝酿着一团嫌弃的神色。 他救她,果然是为了美色。 “苏拉雅谢过公子和班主的救命之恩,等本公主回到牙帐,便叫人送一份厚礼来。” 季琢玉想到什么,严肃口吻:“你想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拉雅误以为季琢玉要对她做什么,脸色一变,如鹰般锐利的杏眼盯上她。 “你什么意思,你救了本公主不假,但本公主也救了你,算是两不相欠,想拦我去路,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不容季琢玉说什么,她先动起手来,几招过后,她便意识到只是赤手空拳她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她掏出身上揣着的精致瓷瓶,趁季琢玉躲闪之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什么东西洒在她的面前。 白色的细粉末如寻常面粉,夹杂着呛鼻的香气,又像是突厥人特有的某种香粉。 季琢玉捂住口鼻,咳嗽几声,等到眼前香粉散尽,苏拉雅已然不见踪影。 秋娘不会武,只能在旁边看着,她也没瞧见突厥公主是怎么离开院子的。 她有这等本事,使馆使者倒真像是她杀的。“琢玉,你没事吧。” 秋娘快步上前扶住季琢玉,气不过嘟囔:“我们好心救了她,她竟然恩将仇报与你大打出手。” “我却不明白,既然大理寺和金吾卫的人都走了,为何不叫她赶紧离开?” 季琢玉望向院门,表情凝重:“这会儿大理寺的人怕是已经跟上她了。” “你是说,那位崔大人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故意引蛇出洞?”秋娘仔细一想,明白季琢玉的意思。 怪不得崔恪没有亲自进来搜查,只听信护卫的话就轻而易举地离开。 他是早有定夺了。 季琢玉点点头,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可自行探脉后又什么发现也没有。 大概是突厥人特有的香粉过于浓烈刺鼻,她吸入不少,难以适应。 “那公主会不会有危险?” 秋娘虽然不喜苏拉雅的所做作为,却也是良善之人,使馆使者遇害,公主出逃,怕是大唐与突厥和亲之事有人故意从中使坏。 “不会,崔恪不属于朝中任何势力,与外番更无来往,他跟踪公主只是想查明使者被害一案。” 季琢玉这番话说的笃定,像是对崔恪的为人做事极为熟悉。 第3章 第三章 “你今日怎得如此了解那大理寺少卿,你平日不是常说朝廷里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秋娘似笑非笑,她方才可都看到了,这丫头瞧见崔大人的时候,双眼都看直了。 还从未见市井坊街间大名鼎鼎的季小爷有过那副“不值钱”的神情。 “我……我哪里了解他了,秋娘你休要胡说,我在你这耽搁的时辰够久了,红绫这丫头榆木脑袋不找到我是不会自个回去的,我得去找她了,改日再来跟你玩。” 季琢玉急着回去,与秋娘告辞后,匆忙赶到张记杏酪铺。 店家已经关门,临到宵禁,西市没几个人,只有个挑着梨子的小贩。 “诶,等等,给我来两斤梨子,顺便跟您打听个人,您瞧没瞧见有个穿绛色襦裙,梳双垂髻的小丫头,大概这么高。” 季琢玉在自己胸前以上比划了一下,红绫虽是秦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却与她朝夕相处多年,在她心里如亲生妹子一般。 找不到红绫,她是不会回去的。 “有,有,还真有这么个人,我方才从永兴坊过来,瞧见她往那边走了。” 卖梨的商贩挑着担子走了,季琢玉拎着二斤梨子疑惑不解。 永兴坊在东边,秦姨的胡饼铺子在西边,快到宵禁时分,红绫怎会孤身一人往远处去。 天色渐暗,长安城内一片水墨色,红砖青瓦间稀疏红光烛火。 季琢玉背后阵阵冷意,脚下步伐不免加快,漂亮的眼眸警惕四周,眼睑处映照下长睫剪影如树梢枝桠颤动,簪刃在出汗的手中攥得十分紧扣。 夜路她不是没走过,在长安城中的坊市间天不怕地不怕,地痞流氓谁见了她不恭敬喊一声季小爷。 只是,如今她身后跟了尾巴,不清楚是什么人,甩也甩不掉,更不敢驻足回头。 使馆死了人,杀害使者的凶手还未找到,莫不是她点背,叫她碰上了? 她今日就不该出门,又是遇上铁阎罗又是跟公主交手被暗算,这会儿寻红绫又遇上不知道哪路图谋不轨之人。 那人跟了她一条街,眼看前面就是永兴坊,跟在她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加快。 官靴一步步稳稳当当踩在青苔石子路上的声音,如催命符般钻进季琢玉的耳朵里。 就在那人快要靠近她的时候,她攥紧簪刃,转过身去,扬起手臂就要朝着身后的脖子刺过去。 没等她看清身后之人官袍上的花样,腕间被徒手一砍,手中簪刃“哐当”一声飞出去,砸到不远处的墙根底下。 “大……大人?” 季琢玉瞪圆眼睛,右手还保持着握簪刃的姿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崔恪。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带人跟踪突厥公主吗,为什么会跟在她身后,这说不通啊。 “你在这做什么?” 崔恪换了一身月白织锦缎的圆领常袍,金丝玉腰带系在窄腰处,单手背在身后,剑眉微蹙,浑身松弛自然,却难掩龙章凤姿。 “快要宵禁了,小的正准备回家呢,大人这个时候也是散值回府?” 季琢玉低着头不敢对视他的眼睛,脑子里不停的想,事情怎么跟她预料的不一样。 他追查凶犯,嫌疑人是公主,按理说该跟踪公主才是,怎么会一路跟着她来到永兴坊。 她没有杀人动机和作案时间,崔恪一查便知。 “来找杀害使者的凶手。” 崔恪说此话的时候,季琢玉分明看到他笑了一下,笑得骇人,可只是一晃神,她觉得是自己看走眼了,他的表情冷若寒霜。 季琢玉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什么,慌忙摆手解释:“大人不会怀疑是小的杀了使者吧,我整日都在长安酒肆中饮酒作乐,店中诸人皆可作证,您素来办案手段了得,肯定不会无凭无据抓人的。” “无凭无据?” “你可知这永兴坊是突厥使者真正遇害之地,你与宜春班众人伙同放走和亲公主又深夜到此地,不是凶手又会是谁?” “我现在怀疑你是外番细作。” 崔恪一言一语不容人反驳,条理至极,面上毫无情绪波动,季琢玉听他说完都要怀疑使者真是死于她手中。 “你诬陷我,什么和亲公主我根本不认识,大人说这是案发之地,旁人不知,依大人多言,难道所有路径此地的百姓,都应该被当作杀人凶手吗?” 季琢玉保持冷静,她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也不会成真。 她只是来找红绫的,什么使馆凶案,什么真正遇害之地,跟她有什么干系。 放走苏拉雅的事情,她打死不承认,崔恪没有证据,还能不顾律法治罪于她不成? 崔恪轻哼一声,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是一个热腾腾的羊肉胡饼。 季琢玉一见胡饼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用手指着崔恪,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他手里拿着秦姨做的羊肉胡饼,是去过秦姨的胡饼铺子了,他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还说什么呢,你这是不打自招吗?” 崔恪将胡饼收起来,眼神轻蔑地扫过她异常白皙的小脸,额头上的汗珠绿豆粒大小,乌黑的鬓角散发着花露油的淡淡香气。 “现在知道怕了?” 季琢玉咬牙切齿,没想到栽在崔恪手里,她季小爷的名号难道就要毁在他手里了吗? “你不许动秦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抓我回去就抓吧,我绝不反抗。” 崔恪挑眉,半阖眼皮打量她,玩味地口吻:“倒是还没被吓傻,有几分胆量。” 季琢玉吞吞口水,听他这话的意思,是没打算把她带到大理寺去。 “大人既然知晓我并非真凶,就请放我离开,今日就当未曾见过小的……我女扮男装不违背大唐律法,不归大人管,还请大人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 崔恪似答应点头,嘴上却说着:“我考虑考虑。” 季琢玉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中了苏拉雅的暗算内力损耗跑不动,又心知肚明打不过崔恪,反正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干脆豁出去。 她身体一歪,靠在崔恪胸前,双手死拽着他的衣袖,眼波似有意无意的勾人。 “大人~您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女子,您就当今日没见过我,放过我吧。” “至于放走和亲公主,我可真是冤枉,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崔恪一把将她推开,拍了拍胸前的尘土,冷声道:“看来你是不打算道出实情了?” 眼看他又要拔剑,季琢玉赶紧喊他:“大人,大人,我说,您别动手啊。” 崔恪轻应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季琢玉走近一步,眼珠转动,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 “我想起来了,今日宜春班确实闯入一个陌生女子,那女子身手不凡,打伤我后就离开了,我本想将她抓拿交给大人的,怎料不是她的对手。” “大人要找的,莫非是她?” “只是她是自己逃走的,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大人可要明鉴。” 话将说完,突然冒着寒光的剑指向她的鼻尖。 季琢玉吓了一跳,崔恪铁阎罗的称号还真不是虚言,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大人若是不信,大可探我的内力,我若是与那女子是一伙的,她又怎会暗算中伤我逃走?” 崔恪武功高深,无需真上手去探知她的脉象,只是凑近感知她身上的气息,便察觉她中了突厥一族特有的迷药,浮沤散,此药能使习武之人在短时间内武功尽失。 多年前东突厥可汗曾进贡给大唐一瓶,如今收在大理寺库中。 这么说,和亲公主出逃一事与她无关,今日之事只是阴差阳错。 不知为何,崔恪莫名松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收了剑,季琢玉松了口气,心里想着今日被他用剑指着两次,日后他可千万别落在她的手里,不然小爷她肯定报仇。 随行的护卫赶到,手里拿着一个佩囊,恭敬地交给崔恪。 “大人,属下在永兴坊找到了这个,盘问过坊中人,无人认领,属下怀疑这东西是凶手的。” 崔恪手捏佩囊,细看一眼,想要说什么被季琢玉打断。 她言词坚决:“不可能,这佩囊绝对不是凶手的。” 护卫呵斥:“大胆,我家大人自有判断,岂容你一介小民插手此事。” 崔恪手一抬示意护卫退下,问季琢玉:“何以见得?” “这东西一看就是女儿家戴在身上的,永兴坊是繁华之地,多是达官贵族富商文人聚集,来往之人数不胜数,有女子把佩囊丢在这,不足为奇。” “况且我听闻突厥人一个个力大如牛,身高八尺,从不单行,多结伴在长安城中游玩,我猜想杀害突厥使者的人,绝非是女子。” 崔恪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中想的却跟她一样,他查验过突厥使者的尸体,使者生前跟人打斗过,一般女子应该没有跟突厥人过招的本事。 重要的是,这佩囊绣工针脚与她身上的佩囊一样,这东西的主人与她认识。 “只凭这两点?你就敢断定这个佩囊不是凶手的,未免太草率了。” 第4章 第四章 季琢玉犯了难,她对使者被害的详细事情一概不知,只凭着只言片语断言此物非凶手所佩戴,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这东西确实不是凶手的,因为,这佩囊出自她之手,是她前几日送给红绫的生辰礼。 “如果大人愿意让我协助办案,我自然能找到更有力证据证明这东西与此案无关。” 护卫抱剑站在一旁,口气不耐:“你一介草民,大人容你说几句话已经是恩德了,你还想插手此案,你……” “好,本官让你协助办理此案。“ 崔恪同意的十分容易,季琢玉不过随口一说,怎料他就答应了。 护卫话没说完,闻言,惊得险些咬伤舌头,他傻眼看着自家大人,真以为是幻听,眼前这人当真是崔大人吗,莫不是叫什么人易容顶替了。 大人何时如此好说话了,他与大人共事数年,经未曾察觉。 “随我回大理寺。” 崔恪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季琢玉得令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让自个多嘴,非要说什么帮崔恪查案。 秦姨和花大叔再三叮嘱她,不可招惹祸事,不可与官家人来往。 她一次性犯了两个错。 话是她自己说的,崔恪也答应了,她不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去大理寺。 若不定,能找到红绫的下落。 红绫的佩囊出现在永兴坊绝对是意外,她跟使者遇害之事不可能有干系,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季琢玉总觉得崔恪身边的护卫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敌意,可她此前从未与这个护卫有过什么仇怨。 百思不得其解。 她低着头,随着崔恪的脚步踩在青苔石子路上,忽然抬头眼睛一亮,好似想明白了什么事。 怪不得崔大人多次婉拒陛下赐婚,年过二七不娶妻,府中更无小妾侍女,也未曾有人见过他留宿青楼花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崔恪站定在大理寺门外,转身对视上季琢玉看他奇怪的眼神,他理了理身上的常袍,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抱剑护卫出声提醒:“季公子,请吧。” 季琢玉眯眼笑笑:“你别多想啊,我只是来查案的,查清此案,立马从你们眼前消失,绝对不会坏了你和崔大人的正事。” 她大摇大摆跟上崔恪的脚步进了大理寺,只留着护卫一人在风中百思不得其解。 “属下和崔大人的正事不就是查案吗?” “季公子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难道是这几日偷懒没读书的缘故。” “看来该日见到贡院诸位大人要向他们请教一番了。” 大理寺院落大得目瞪口呆,铺满院心的青石方砖,棱角如刀切分明。 庭院两侧排列着冷峻的廨舍,四周一切都跟这里面的官差一样,透着一股子身如灰心如铁的寒气。 季琢玉被突然出现在小径拐角处的一尊獬豸石兽吓到,惊呼出声。 “害怕就滚出去。”崔恪站定在前方不远处,侧身冷眼看她,撂下冷冰冰的一句话继续往前走。 季琢玉快步追上去,小声嘀咕:“不是应该害怕就跟紧我吗?” “你在胡说什么!”崔恪忽有无名之火,从胸腔袭卷身体各处,声音里夹杂着不耐。 季琢玉捂着嘴,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跟大人站得近,能清晰看到他压低的眉宇。 “我从画本上看到的,瞎说而已,你别生气。” 只是画本子上的一句话,他就生气了,她更加笃定崔大人不喜男欢女爱,另有其他不方便被人知道的喜好。 他是对男女之事失望了还是受过什么打击,才变成这样的,不被世人所知。 但这天底下还没有她季小爷打听不到的事情,她的人脉遍及长安城大大小小坊市,想打听什么秘密,不出三个时辰定能知晓。 “少看这些无用之书。”崔恪黑着脸,一挥袖进了旁边的书房。 “是,大人。” 季琢玉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自己看的那些画本子才不是无用之书呢,她一身本领都是自个学来的,在旁人看来是无用之书,在她看来确实最有用的东西。 秦姨除了教她做胡饼,旁边什么也不教。 至于花大叔,会的倒是多,但却是吹拉弹唱吟诗作曲,描眉梳头沐浴焚香,这些她都不感兴趣。 她从小就崇拜各种奇人异士,偷偷拜师学艺,一身本领就是师傅明镜大师教的。 此事秦姨和花大叔并不知晓,所以她随身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只能让铁匠铺的人给打造一支簪刃,方便藏在首饰盒里。 “坏了,我的簪刃呢?” 季琢玉摸了摸身上,想起丢在永兴坊了,五两银子啊,她攒了半年的零用钱,就这么没了。 “姓崔的,你赔我簪刃!” 推门进去,她苦笑着来到案牍前,顺手给崔恪倒上一杯茶。 “崔大人,咱们查案,有没有补贴啊?” “我的意思是说,外头天热,查案免不了要到处跑,小的倒是不要紧,只是怕大人身体吃不消。” “若是能先支点银子,办案途中喝个茶歇个脚也是好的。” 崔恪放下手中案卷,沉声道:“每日一百文。” “一百文?”季琢玉张着嘴,吃惊的表情。 秦姨起早贪黑卖一个月的胡饼才赚三百文,她帮着崔恪查案,一天就得一百文,这是肥差啊。 “有什么问题吗?”崔恪凝视她的脸,心里盘算着她奇怪的表情,这是嫌少? “没问题,没问题,大人,您日后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管吩咐,不仅是这个案子,旁的案子小人也愿意帮大人查明,作为大唐子民,我……” “好了。”崔恪打断她的阿谀奉承,语气平淡说道:“去把十八叫进来。” “十八?大人您说的是门口那个护卫?“季琢玉看崔恪一眼,点头走出去,纳闷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难道崔恪身边还有十五十六十七? 这些人不会都是他的男宠吧,她在画本上看过,前朝就有很多权臣豢养男宠,这些人既要满足权臣的**又要为权臣牺牲性命。 崔家人应该算不上大唐权臣吧,崔太傅年事已高,致仕多年,虽在大唐享有威望,连武后都对他十分尊敬,却手中并无实权。 崔恪年纪尚轻,任大理寺少卿,只是个四品官,在他之上,还有数十位臣子,分别是武后亲信,太子岳丈一家以及长公主心腹,另有支持相王者数人。 崔恪有断袖之癖,断然不能被旁人知晓,她心里清楚,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更不能让崔恪察觉她知晓此事。 知晓太多官家的秘密,她的性命堪忧啊。 季琢玉将书房的门关上,留崔恪和崔十八在里头,她自个躲得远远的。 书房内的谈话,她并不知晓。 “大人,您明知道此人谎话连篇,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 “此事你不必多问,我自有思量。” “要不属下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逼问他与杀害使者的凶手究竟是什么关系,依属下看,此人狡猾的很,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怕是很难说实话。” 崔十八磨刀霍霍,一副要将季琢玉捉拿归案的模样。 崔恪许久没应声,他抬起头看自家大人,英俊的眉宇间分明是怒意,他慌忙跪在地上。 “是属下多嘴,望大人恕罪。” “起来吧。”崔恪手握案卷,神色凝重,语气沉沉:“她身边有个叫红绫的小孩,估计……凶多吉少,你秘密派人去找,不必跟她提起。” “大人,这跟使者之死有什么干系?”崔十八被自家大人莫名其妙的命令搞得一头雾水,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果没有猜错,带走红绫的人,就是杀害使者的真凶。“ 崔恪从案牍前起身,满墙的书卷古迹与他袖口的水墨青竹颜色一致,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宽大的袖口随风摆动,似有竹香暗中袭来。 “大人,您去哪儿?属下让十九前来保护您的安全吧。” “不必。” 崔十八看着自家大人往库房去了,摸了摸后脑勺,转身去带人找寻红绫的下落。 大人鲜少去库房,库中尽是大理寺的宝物,有陛下赏赐的珍宝,也有诸多神匠打造的兵器。 崔恪推开库房的门,袖口滑落出一支簪刃,他攥在手中,步伐沉稳走进去。 库中满墙冷兵器,寒光闪烁,藏于此处的暗器更是数不胜数,高架之上堆砌的传世珍宝绫罗绸缎似被弃之物。 崔恪环顾四周,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片刻走到高架之前,取下一个雕刻异域花卉的锦盒,打开盒子,盒中有一褐一白两个小瓷瓶。 白瓶上写着浮沤散三个字,褐瓶则没有留字。 他将褐瓶拿在手里,又将锦盒放回原处。 “崔大人,您怎么到库房来了?” 看守库房的官吏是大理寺中的老人了,花白胡须,崔恪的爹还在大理寺述职的时候,这人就在这里了,大理寺中的人都喊他一声酒爷。 他喜好喝酒,必得每日到城郊竹林酒肆去打酒。 这段时间他就把库房锁起来,今日回来看到库房门敞开,他还以为进了贼人,酒都醒了大半。 酒爷手提执壶,笑着跟面前的崔大人打招呼。 这位可是稀罕人,平日除了审犯人就是在抓犯人,想见他一面可难啊,跟他那个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崔大人的父亲,倘若不是因为数十年前的那桩旧案,也不会惹怒武后被贬岭南。 第5章 第五章 少卿他爹,前少卿大人崔世茂,被高宗称赞为大唐百余年难得一见的破案奇才,若是今日还在京中当职,使者被害一案用不了三日就能告破。 “例行清点。”崔恪挺直腰板,骨指分明的大手藏在宽袖之下,一手握簪,一首攥瓶,面无表情地从酒爷面前阔步走出去。 酒爷望着崔大人走远的背影,空出手摸一把胡须,若有所思。 片刻收回视线,走进库房,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高架上方才被崔恪动过的锦盒上。 “原来大人是为此物来的。” 入夜,大理寺院中阵阵微风,月牙皎白,参天大树的枝桠似一双手从地下伸出来,触及九霄云端。 季琢玉被安排住在大理寺院中的一间偏房,一桌一椅一床,简陋空旷,窗棂一碰好似要掉下来。 比这更糟糕的地方,她都住过,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尽快破案找到红绫领了该领的银子回家,才是要紧事。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正准备入睡。 屋外闪过一个黑影,矫健的步子踩过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她倏然睁开星眸,远山眉紧跟着蹙起。 随后翻身站起,锐利的目光警惕看向窗外。 这里是大理寺,什么贼人敢在此地行凶? 季琢玉双手推开屋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竹叶从半空中盘旋落下。 门外地上放着一个褐色瓷瓶,瓶底压着一个字条,笔力劲挺,成浩然之气。 “解药,服下。” 方才在屋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是逃走的苏拉雅? 大半夜追到这里来送解药,算她还有点良心。 季琢玉弯腰拿走地上的东西,反手将屋门关上,服下解药,坐在床边运功,片刻便恢复了内力。 次日,鸡叫声连叫三次,季琢玉理好衣裳,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遇到提着空执壶的酒爷从院中经过,她自然不认得眼前人。 酒爷一大早就听闻崔大人昨日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胡人男子,他好奇偷看一眼,正巧看到屋内桌上放着的空瓷瓶。 酒爷皱起眉头,捋了捋花白胡须,心想这不是昨日崔大人从库房拿走的东西吗,原来是给眼前这位胡人少年的。 酒爷上前一步,日光照在季琢玉的脸上,浅黄的阳光从她的耳洞穿过,酒爷眉头拧得更紧了。 女扮男装?她是胡人还是大唐之人? “胡人粗鲁,多如直立黑熊,像公子这般如此清秀娇小的男儿郎倒是少见。 酒爷走过去询问,继续端详她的模样,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像是一早就见过了。 十七八岁的少女,哪儿会跟他从前见过,看来他昨日喝下的酒,今早还没醒过来。 “您是?” “老朽负责看管库房,他们都叫我酒爷。” 季琢玉看着走过来的酒爷,大理寺中少见两鬓斑白之人,看他穿着并不像是官家人,倒像是乡间务农的老伯。 “见过酒爷,在下姓季,是崔大人请来协助办案的,并非是什么胡人,只是借此身衣裳在坊市间行走图个方便。” 季琢玉清清嗓子,酒爷叫她公子,她还真把手背在身后,装起读书人来了。 酒爷并未多问她为何扮作胡人少年的模样,人既然是崔大人带来进来的,大人自然知晓她的底细,旁人也不必多问。 “原来您就是季公子,恕老朽眼拙。”酒爷点头,慈祥地笑着,“昨日大人给您的解药可还管用?突厥人擅用迷药,季公子日后可要小心些。” 季琢玉顺着酒爷的视线扭头看向屋内桌子上的褐瓶,伸手指着问道:“您是说,那瓶解药是崔大人送来的?” “除了崔大人,再无人能堂而皇之从大理寺库房取走长安城中独一份的浮沤散解药。” 酒爷刚说完此话,季琢玉便赶紧探知自己的脉象。 “公子随老朽去饭堂用早饭吧。” 季琢玉收了手,跟上酒爷的脚步。 她的脉象并没有问题,可她想不明白,崔恪为何要送解药给她,他不是怀疑她是使者遇害的凶手吗? 她的内力恢复,他就不怕她趁机跑了? 饭堂里来来往往的官差,从季琢玉身边经过,皆目不斜视,她还想着躲人视线,压根不需要这么做。 季琢玉大马金刀往矮凳上一坐,抬起一只腿,一甩衣袍,左脚踩在凳子上,右手端着博饨,左手拿着肉饼,一口咬掉大半个。 “季……公子,用早饭真是豪放不羁。” 酒爷站在一旁笑得慈祥,余光撇见门口一角绯色官袍,颇有眼力见地挪步到旁边。 崔恪走进来看到季琢玉比男人还粗鲁的吃相,浓眉微皱,走到她旁边。 “吃好了就跟我走。” 季琢玉嘴上还沾着博饨渣,捏着肉饼的手满是油,她看到崔恪,赶紧把手里的碗筷肉饼放下,用衣袖擦嘴。 “大人,我吃好了。” 她不过才吃了几口饭,再给她几个肉饼几碗博饨也吃得下。 崔恪都这么说了,她哪儿能坐着继续吃,赶紧起身跟着崔恪出去。 崔恪穿着深绯色圆领公袍走在前面,腰间束着象征品级的金玉带十三銙,玉质温润,金饰闪耀,沉沉地压着袍服,步伐沉稳,隐约有刚从严肃朝堂中抽身而退的松懈。 “是有线索了吗?”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大人。” “昨晚是您给小的送的解药吗,真是谢过大人了。” 季琢玉跟在他身后,两人隔着半步,她的个头刚到崔恪肩膀以下的位置,加之崔恪常年习武,宽肩窄腰,站在前面足以挡住她的身躯。 “你是在审我吗,想要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 崔恪忽然站定,声音冷硬,话语中似乎有不悦,嫌她叽叽喳喳,一大清早话多扰人清净。 季琢玉险些撞上他的后背,上半身下意识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脚步。 “小的怎么敢审问您呢,我只是随口一问,大人做事不必告知我缘由。” 崔恪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不着痕迹地收回,转身继续往外走。 季琢玉快步跟上去,便听到冷着脸走在前面的崔大人说:“有线索了,去长安酒肆。” “长安酒肆?”季琢玉小声重复。 昨日她一整日都在长安酒肆,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都是酒肆的常客。 崔恪一低头便看到身后的季琢玉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漂亮的眸子漆黑透亮,提溜滴溜地转。 她问了三个问题,大人只回答了两个,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呢。 未等她反应过来,崔恪脚下步伐加快,朝着西市的长安酒肆走去。 “诶,大人,你等等我。” 季琢玉跑过去,直到长安酒肆门外才追上崔恪的脚步,他跑这么快做什么,长安酒肆开了几十年了,又不会忽然挪地。 酒肆内,宾客众多,浓郁的烤肉焦香、葡萄酒的甜醇以及某种奇异的、带着辛料味的异域熏香已扑面而来,异域歌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琢玉看出崔恪未曾来过此地,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率先开口:“此店虽名为长安酒肆,却在几年前被上一任东家卖给了波斯人,故而现在前来此处喝酒听曲的多是外番人。” “朝廷虽允许外番人在长安经商,却也划定了容他们居住的区域,波斯人怎能在此地买下这家酒肆?” 崔恪眼底似有思考,迈步进了酒肆,环看四周,眼中是冰冷的审视。 他虽换下了官服,脸上不容置疑的权威之色不减半分。 季琢玉站在他身旁,自然地从舞娘端着的银质鎏金果盘中取走一串新鲜的紫葡萄,细细咀嚼。 她是酒肆中的常客,舞娘皆都认得她,笑着跟他问好,声音娇而不腻。 “季小爷。” 季琢玉轻挑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她默默走到崔恪身边。 “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虽规定了外番人居住的坊市,却没说不许外番人在其余的坊市谋生,这家酒肆的东家住在东边礼泉坊,在此地谋生并不违背朝廷律法。” 崔恪站在酒肆之中,不落座,背手而立,眼神里是阅尽人心诡谲的冷漠,声音沉稳。 “从礼泉坊到长安酒肆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在此地谋生并非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所言极是,两地甚远,恐误了宵禁,所以这家店的东家并不常来,就连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季琢玉吐掉嘴里的葡萄籽,边跟崔大人说话,边跟台上的异域舞娘眉来眼去。 崔恪看到她这副样子,微拧眉头,刚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季琢玉拉住手臂拽到一旁。 “大人,您不能光站着呀,多引人注目啊,这会儿的人不怎么待见官差,您若是被识破身份,可就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了。” 季琢玉抓着他的手臂,硬是把他按在角落的桌前,小声在他耳边提醒。 崔恪仪表堂堂,人中龙凤,又常年在大理寺那种地方做事,眼神和举止自带官家人的严肃与权威。 他们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抓人的,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的好。 崔恪垂眸向下看,目光落在紧抓着他小臂的手上,眼底一抹异样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