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距离白囡在山上遇见少年已过去两载春秋。她早到了适婚的年纪,可白家的境况,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横在面前。
白父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未完全硬朗,家中又有个等着上学堂的白小豆,全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是村里出了名的 “穷户”。
这样的条件,莫说准备嫁妆,就连有媒人愿意上门提亲的人家都寥寥无几。
白父急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女儿,满心愧疚。
可白囡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爹,大不了我不嫁了,一辈子守着您,给您捏腰捶腿、养老送终!”
一旁年幼的白小豆还不懂嫁人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舍不得姐姐离开,扯着嗓子嚷道:“我也不让阿姐走!阿姐做的饭最好吃了,凭啥便宜别人,我要一辈子吃阿姐做的饭。”
这话气得白父抄起棍子就要教训这不懂事的小子,白小豆 “嗖” 地一下躲到白囡身后,探出脑袋直吐舌头。
其实白囡自己也有点私心,每当夜深人静,那个少年消失在山前的背影就会浮现在眼前,搅得她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可惜自那夜分别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少年,或许余生都难再相见了。
那场相遇就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如今梦已醒,唯有那个绣得歪歪扭扭的药囊,还带着艾草的清香,安静地躺在她的枕边,成了这场梦遗落人间的唯一信物。
日子像屋檐下的雨滴,不紧不慢地坠着。白囡每日清晨去溪边浣衣,傍晚背着竹篓采野菜,白老汉守着几亩薄田,白小豆在院子里追着蝴蝶乱跑。
这样平淡的光景,连灶膛里的火苗都燃得温吞。
直到立秋那日,村长踏碎满地斑驳树影,青布鞋底沾着的晨露洇湿了白家门槛。
白囡正在厨房揉面,手腕上的木镯随着动作磕在陶盆边缘,前厅忽然传来的笑声惊得她指尖一颤,面团 “啪嗒” 掉进面盆。
村长晃着镶金边的拜帖,绸缎在破旧木桌上铺开时,流光溢彩映得白老汉眼角的皱纹都亮了几分。
村长捻着胡须,笑成两弯月牙的眼睛眯得只剩条缝:“白老哥,你这是烧了高香!”
他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白老汉肩上,震得桌上的粗瓷碗都跟着晃悠,“村口首富王家就看上白囡这股子灵气,要娶她进门做大少奶奶呢!聘礼减半,还答应送你家小豆进书院。”
白老汉搓着衣角,喉结上下滚动:“可我家囡囡......”
“哎哟!” 村长突然提高嗓门,肥厚的手指点着绸缎上的金线,“这云锦一匹能换你三年口粮!等囡囡成了大少奶奶,你白胡子都能镀上金边!”
他探身凑近,压低声音,“王家的高门大户哪是这土坯房能比的?你可仔细掂量清楚了,别断送了你女儿的好姻缘呐!”
临走时村长将拜帖塞进白老汉掌心,袖口带出的沉香混着稻香:“明儿晌午我再来听个准话,可别让金疙瘩从指缝里溜走咯!”
木门吱呀合拢,白囡望着父亲攥皱的拜帖,灶膛里的火 “噼啪” 爆开火星,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白父盯着绸缎上流转的金线,喉间泛起苦涩。
那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真能容得下一双沾着泥星子的脚?虽说王家摆出低就的姿态,可门不当户不对的鸿沟横在眼前,即便天上真掉下馅饼,又怎知不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他不敢细想女儿家嫁入豪绅门第,要受多少明枪暗箭的磋磨。
白小豆突然冲进来抱住姐姐的腿:“不要阿姐嫁人!”
白父咳嗽两声,浑浊的眼中满是挣扎:“囡啊,爹不逼你...”
窗外暮色渐沉,沧澜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山巅忽然闪过一抹银光,恍惚间与那日少年递来药囊时,指尖折射的月光重叠。
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父亲佝偻的脊背上,映得他鬓角的白发愈发刺目;白小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被风吹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父亲压抑的咳嗽,还有白小豆抽噎时细微的气声。案板上揉好的面团渐渐塌陷,像极了她摇摇欲坠的念想。
现实与梦境在眼前反复拉扯,当白小豆仰起沾着泪痕的小脸,当父亲转身时藏不住的蹒跚,那架无形的天平 “咔嗒” 一声,彻底朝着沉重的一端倾斜。
“我嫁。”她听见自己说。
当晚的梦格外纷乱。白囡梦见自己穿着嫁衣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一队长长的送亲队伍。
当她掀开红盖头,却发现所有人脸上都没有五官!
白囡想跑,却发现双脚像被钉住了般动弹不得,张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没有脸的人缓缓靠近,伸出惨白的手像拖拽一只木偶一般拉扯她的胳膊......
恐惧如潮水般将白囡淹没,直到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湿透了被褥。
白囡坐起身子靠在床边,却仍然为刚才的噩梦感到阵阵心悸。
窗外残月如钩,她摸出枕下已经空瘪的药囊。布料贴着掌心微微发烫,雪灵芝混着艾草的气息漫出来,像极了少年身上特有的清冽的山岚气息。
贴着冰凉的窗纸望去,沧澜山在墨色夜幕里蜷缩成模糊的剪影。平日里隐约可见的蜿蜒山道,此刻都隐没在浓稠的黑暗中。
晚风掠过雕花木窗,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却再不是记忆里裹挟着药草香的温柔气息,只让那抹沉默的山影,在无边夜色里愈发孤寂起来。
过了几日,婚书落定,两家人商量着挑好日子成婚。王家人急着让儿媳妇进门,瞅见最近宜嫁娶的日子正好是半月后,立马就拍板定下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迎亲这天,王家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花轿、吹着唢呐,准时到白家接亲来了。
白小豆哭得肩膀直颤,却还是装成了一个小大人的模样,拍着胸脯叫白囡放心,以后自己就好好照顾父亲。
白父眼圈也犯了红,毕竟是养了十多年的宝贝,一句“你阿姐是嫁过去享福了。”不知道是在叫白小豆别哭,还是自我催眠的安慰。
吉日到了,媒婆涂着丹蔻的手掐住白囡的胳膊,像提溜只待宰的家禽般塞进花轿。
她跌坐在铺满金线的褥子上,然后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轰然坠下,猩红如血的绸缎蒙住视线的刹那,轿外家人的告别声也被隔绝成模糊的嗡鸣。
那片浓稠的红覆住了她的双眼,也深深的在她心里浸染出了莫名的慌张。
喜轿抬进王家大院时,白囡的嫁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透过盖头缝隙,她看见青石地面上洒满铜钱,四周宾客的谈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新人拜堂——”
司仪的唱和声中,白囡被搀扶着跪下。身旁新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伸来的手苍白得能看到皮下青紫的血管。
这绝不是村长口中“体健如牛”的王家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