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消毒水熏的人直咳嗽。
病床上毕秋戏装已卸,正沉睡着,戏服被整整齐齐的叠好搭在椅子上。旁边站着三人正一脸担忧着。
一个女孩,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其中一青年男子示意另外二人出去说。
“小安,你哥这腿伤…怕是接下来几年站不了了。”青年哑声说道。
“析叔…我哥这到底谁干的…他没有冤家…老老实实唱着戏怎么会…”一旁称叫“小安”的女孩呜咽着,眼角噙着泪,泪水打湿鬓角碎发,眉头间锁着苦涩。
她是毕秋的妹妹,名叫毕安;那青年,名叫尹析,毕秋的师哥。
只见最后那中年男人不做声,脸颊的络腮胡挡住了他想说的话。
几人陷入沉默。
空寂无声的走廊忽然传出一阵皮鞋声,橐橐的,愈来愈近。
随后一小兵跑到门口,指着毕安说:
“你是喜万剧院那毕家妹子吧。”
“是。”毕安抹了把眼泪,颤声说。
“我是他师哥,这姑娘是个孩子,有些事听不得,你同我讲。”尹析说道。
小兵梗了一下,道:“我们元帅得知在戏院误伤您家伶人,十分愧疚,故而送了这些银两。”
这说的便是何绍玉。
显然不是真心的。
赔礼不该是本人亲自来么。
也是,谁那么大的面儿让一城元帅亲自赔礼道歉。
“爷们,这我家角儿家境不好,唱这个养活家的,现在他这腿,甭说唱戏,走都成问题,您家元帅拿这个打发我们…”中年男人突然开口。
他便是喜万戏院的老板,吴喜万。
小兵面上仍然谄媚,语气却变冷,“您说,这本是我家元帅秉公执法,本是无心之举,再一个,若不是…您家角儿误了事,我家元帅还不至于受那苦。”
“你这是什么话!”毕安立马炸了毛,冲着小兵质问道。
“小安…”尹析伸出胳膊,拦住毕安。
“元帅日理万机,哪能亲自来?您瞧着银子,比他唱十场戏都多吧?”他嘴角翘着笑。
不待尹析说话,小兵将银两塞到毕安怀里,随后不管不顾回头走了。
毕安觉着心里屈,更是为哥哥觉得屈。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这些草包白丁怎么能和军阀高官对峙,只得拿这些银两,养好毕秋的伤。
不多时,毕秋缓缓抬眼,一束阳光晃在他脸上,映出浅色的瞳仁儿。
他一睁眼就发觉一双双眼睛瞧着他,浑身不自在。
“小安…师哥…吴叔…你们怎么都来了…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像揉皱的宣纸,轻声问道。
三人不做声。
见没人答话,这更让毕秋觉得蹊跷,随即艰难想要坐起身。
“啊呃——”他膝弯处的枪伤促使他轻微动弹都牵连骨肉撕裂。
“别动!”尹析伸手按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瘦得硌人的锁骨。
毕秋诧异的看向三人,随即甩开搭在他手上的手,揭开身上的被子。
……
他几乎要喊出来。
他又看到晕倒前的那个洞。
他想起来了。
他不信邪,下床想要直立。
那三人眼见拦不住,只能拼命劝着他,这只让毕秋更不解。
“啊——”
又是那股痛不欲生的感觉,他又尝了一遍。
他跌倒在地,刚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渗出血。
真的想起来了。
在戏园子里,自己中了一枪,就晕了!
谁干的!!!
他悲愤的问道,从未有过的语气,三人都惊了一下。
“秋儿…你别…”吴喜万梗了一下“这怪我,我昨儿个去了城北谈场子,哪曾想…对不住…”他低下头,像是在忏悔。
毕秋嘴唇哆嗦着,他摸了摸腿上的弹孔,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他吼道。
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觉着自己像一具死尸,成了一个废物,他要养活妹妹上学、他要唱戏…
“那人…是玉清城的元帅。”尹析道。
毕秋脑海里出现一个纳了好几房姨太太、身旁好几个粉袄姑娘的中年“元帅”。
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窒息,有什么东西压着喉管,是那枚子弹,还是梗在心头的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
翌日,戏台上唱着《梨花残》的角儿不再是毕秋,而是他人。
而吴喜万怜惜他,将他调到幕后抚琴配乐。
戏台的灯还亮着。尹析坐在毕秋常坐的那把竹椅上,盯着墙上的戏目表发呆。
“毕秋”两个字还在头牌位置,只是名字旁边多了行小字:“因病暂歇,由程秀一代演”。
他摸出怀里的药包,是今早去药铺抓的生肌散,掌柜的多给了两钱,说“给秋哥儿敷腿”。
“秋儿,药。”
毕秋忽然开口,“反正登不了台,烂了又何妨?”
他真没招了。
戏台后,毕秋背影轻的像梨花,手指不停拨弄着琴弦,却别不开他的心结,悠扬琴声奏出,台下观众不住鼓掌叫好。
叫好的是戏,不是琴。
那些本该是属于他的。
他恨。
恨什么。
那元帅自打与他互不相识,无仇无怨。
怎么恨。
他只能恨自己命不好,
骗人的,他怎能不恨。
毕秋望着胡琴,忽然想起那年在戏园子里,他第一次唱压轴,师父把他叫到后台:“秋儿,记住了,咱们唱戏的,腰要直,嗓要亮,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把腔唱圆了。”
此刻他摸着发僵的膝盖,忽然想笑。腰直?嗓亮?天早就塌了,砸在他腿上,砸得粉碎。
此后一年,他的性子,悄无声息的变了。
巷口的风卷着落叶吹来,吹乱毕秋额前的碎发。毕安远远看见哥哥的身影,想喊,却又不敢喊。
她看见毕秋扶着墙,拄着扶拐,一步一步往前挪——曾经那个在戏台上甩着水袖、唱得满堂彩的哥哥,如今连走路都要像老人一样前倾着走。
他开始不爱说话,常常在天井的竹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春日的柳絮落在他肩头,他不掸;夏日的蝉鸣吵得人心烦,他不听;秋日的桂花香漫进窗,他不闻;冬日的雪落在拐上,他不扫。
只有深夜里,小安偶尔听见厢房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偷偷翻找什么——后来才知道,是毕秋在抚摸着枪缨,指尖划过绣线,像在重温戏台的光,一下一下,划在结了痂的伤口上。
那个拉着她的手,穿过小巷里脂粉气的哥哥;斥走对她讲轻薄话的登徒子,随后对她温柔安慰的哥哥;拼命唱戏、日日不停歇为她攒学费的哥哥。
找不到了啊。
这世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困在过去。
出不去了。
而他与“何元帅”的恨种,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