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缨乱》 第1章 梨园一面枪缨乱,筋骨迸裂金肢残 相传这故事发生在民国某年,那时有座城名叫玉清城。 玉清城,举国三清境之一。 那阵儿,发生了件血染梨花的案子。 说犯事儿这人,偷盗、伤人、杀人、抢劫,为非作歹了几天,这事儿传到了玉清城元帅耳朵里,可这城里城外贴满了抓他的通缉令,竟无一人来告他。防他兴风作浪惯了惹得民众百姓恐慌,这元帅决定亲自去城关那视察。 您瞧,城关这黑压压的一群队伍就是那元帅带着呢。 不过…这打头人一头长发,个头儿倒是高些。 哦,原是个男的。 这人就是玉清城元帅,何绍玉。 瞧他身板儿板正着,肩头坠着长发,脸蛋儿清透,除了偶尔的一两处疤。 也是,上了战场的哪有溜光水滑的了。 他简直称得上美,美过寻常女子。不加粉饰。从眼睑垂下的睫毛挡住瞳仁儿,垂下万丝绦,看不清神情。只见得嘴角带笑,荡起那只不明显的黑痣。 一笑万古春。 美人相。 轻嗅。 淡淡的金属味混着沁人的梨花香。 这简直和军队里扎堆的粗汉没法儿比。 他站的很直,就这么审视着那些新兵蛋子,“今儿个是来打探风声,当然,见着了他更好,若是见着了,莫得喧哗,惹得人心恐慌…”他的嗓子像腊月底最冷最冷的地方那趟冰泉,很清凉,一点儿人味没有,和他这玉面一点儿不沾边儿。 随即在城关四处打听着。 在那些新兵打听的时候,何绍玉倏地看见一抹人影儿,和手中纸张上画的人儿模样相似。 “元帅,是他了。”旁边的兵提醒他道。 “呵。”何绍玉嗤笑一声,这足以让后面在他训练下的新兵们心口一毛。“他倒也真敢出来晃荡。”他随即往前走,担心打草惊蛇,补了一句,“分头走。” 那人似乎有察觉,嗖的一下从柱子后溜走了。随机在街口疾跑。 “元帅!他跑了!”身旁又一小兵!说道。 他真把何绍玉说的话抛脑后了。 何绍玉嘴角漾起一抹寻常的笑。 这个笑… 身边的士兵反应过来,后背冷汗涔涔。 “这幅表情么…会死的吧…”他怯怯的想。 何绍玉突然揽住他的肩,脚步没有停止。“你似乎嗓子很好。” “不去唱戏可惜了。” 他仍不改一脸笑意,旁边的士兵只觉着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此时如果何绍玉甩了他一耳光他也会不这么心慌。 可这元帅不是寻常人。 他从不当面动怒失态,始终就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笑面虎。 “往城南边儿跑了。”他嘴角笑意止住,眼底打不透的神情,写着不满。 “城南边儿能藏身的地儿只有一家喜万戏院。” “啧。”何绍玉罕见直接显现出不耐烦“麻烦。” 如果抓到那人,那人怕是惨的很。 何绍玉一行人快马加鞭到了戏院。 门口地面浮灰的脚印已经诉说了那人的行径。 何绍玉却面露困色。 何绍玉从没来过这种地界。说来也怪,那些高官贵族军阀什么都爱听戏,就他不愿。 他最恨这种地方,满是脂粉气和假模假样的笑。可子弹已经上膛,容不得犹豫。 “啊…不想进去…” “进去的都得是什么人。” “什么人会来这消遣时光?” “定是些闲散懒汉、登徒子。” 不是重点。 还有。 看这些有什么用么。 何绍玉在内心做了一番抗衡。 身边士兵看向迟迟不进屋的何绍玉。 他的小臂肌肉突然颤抖,麻的他一激。 “连身体也抗拒这种地方呢…要赶紧抓人回去了。” 不能再耽搁了。 他轻舒一口气,推开了戏院门,方才若隐若现的戏曲声已然清晰了然。 他看向屋内。戏台上一青衣扮相的戏子正唱着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之断壁颓垣。” 这出戏,唱的跟勾魂儿了似的,透亮的赛过云遮月! “毕秋!” “好” “好角儿!身上有玩应儿!” 台下听众不断夸奖、打赏。 原来他是玉清城的名伶,姓毕,单名一个秋字的。 虽不知扮的是谁,可还是觉着漂亮。 小腰儿那么一把,妆一画。姑娘似的。 “好漂亮。”何绍玉心里不断想着这句话。 “在想什么?!”他倏地回神。 肌肉抖动的更厉害了。 不对。 这不对 要抓紧。 “一会儿抓紧疏散人群。” “是。” 那些士兵忙不迭的进屋里,与那些听众说着、劝着,让他们离开。 这话说的本就唐突,台上的角儿唱的还好,让这些戏痴怎舍得离开。 “去去去。” “呸!别扰了姑奶奶的兴致!” “哪家的混小子?边儿去。” 他们只觉着这是哪家与这戏院子有过节的砸场子的。 这一切被何绍玉看在眼里,他眉心发乱,只觉着有股怪异的感受萦绕在那儿,他烦躁的踏着青石板路走进屋内,从腰间掏出红皮勃朗宁手枪。 “砰”的一声,子弹朝着上空炸开。唱戏声戛然而止。 “想活命就甭墨迹!”何绍玉忍受不住朝棚顶开枪,眉头拧成一股儿绳。 他更厌恶这儿了。 一时间,方才死活不走的人们都慌忙四周逃窜,士兵们帮着疏散人群。 那抹身影儿,也终于现身,鬼鬼祟祟混在人堆儿里,想趁乱离开。 可这也被眼尖的何绍玉发现了。 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这些人都在跑,可没一个人顾及台上那位角儿。台上身着繁重戏服的毕秋,没人帮他,他只得提起罗裙,心里再急也没法儿,他只能慢悠悠的走。 一人突然略过他。 何绍玉的胳膊抖的更厉害了,目眦欲裂,他眼神狠厉,咬着牙,忍着骨缝儿里的不适,扣动扳机。 “啊——”台上毕秋惨叫一声,那人恰好从他身边略过,而那枚失误的子弹,理所应当打在他膝弯处,他的腿瞬间无力,跌落在地。 他只觉得那儿的筋骨迸裂了,鲜血顺着腿弯儿汩汩流出,蜿蜒出一条浅浅的河。他揭开覆在上头的衣襟。 血淋淋的一个洞。 血啊肉啊骨头啊滚作一团,浑然一体。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我的腿!”毕秋嘴里止不住的喊痛,疼痛带来的酸涩促使他流下了泪,晕开了脸上的妆,流出一道血泪。 “好疼!腿…”后面的话他几乎没力气喊出来了,他好久没这么痛过了,哪怕是小时候在戏班被师傅打。 他晕死了过去。 何绍玉太阳穴突突直跳,后槽牙咬得生疼。本该射向那人的子弹,此刻正嵌在毕秋膝弯里。 那人妄想撞开侧门,何绍玉用另一只手控制住握枪的手,甩手又是一枪,那人栽倒在门槛边,脑浆溅在朱漆门板上。 何绍玉喘着粗气,肌肉仍在不受控的抖动,但比刚才缓和了些许,他无力跌坐在地上,摸着内衬兜里的东西,眉头微蹙,嘴角颤抖“怎么会…那药…”他此刻骨缝里简直要生出千万条蝼蚁。何绍玉跌坐在椅子里,军装被冷汗浸透。他摸到内袋里的针管,扎进手臂。神色稍作缓和。 “封锁现场。”何绍玉冷声道,警戒线迅速拉开,圈住满屋狼籍。 过了一会儿,外面警报迭起,警卫队的人来了,何绍玉与警署长简略说了大概,那人的尸体被套进裹尸袋,带走了。 地上血淋淋还有一片。 那是谁? 何绍玉缓缓走近,发觉那人是台上唱戏的毕秋! “来人!送卫生院去!”他冷声冲警卫队的人说。 一个担架,一个裹尸袋。 这场闹剧,一死一伤。 其实何绍玉为什么会觉得毕秋的扮相美。 跟同时看到《霸王别姬》里小四和程蝶衣的扮相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梨园一面枪缨乱,筋骨迸裂金肢残 第2章 转坐幕后悲抚琴,此恨绵绵无绝期 卫生所的消毒水熏的人直咳嗽。 病床上毕秋戏装已卸,正沉睡着,戏服被整整齐齐的叠好搭在椅子上。旁边站着三人正一脸担忧着。 一个女孩,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其中一青年男子示意另外二人出去说。 “小安,你哥这腿伤…怕是接下来几年站不了了。”青年哑声说道。 “析叔…我哥这到底谁干的…他没有冤家…老老实实唱着戏怎么会…”一旁称叫“小安”的女孩呜咽着,眼角噙着泪,泪水打湿鬓角碎发,眉头间锁着苦涩。 她是毕秋的妹妹,名叫毕安;那青年,名叫尹析,毕秋的师哥。 只见最后那中年男人不做声,脸颊的络腮胡挡住了他想说的话。 几人陷入沉默。 空寂无声的走廊忽然传出一阵皮鞋声,橐橐的,愈来愈近。 随后一小兵跑到门口,指着毕安说: “你是喜万剧院那毕家妹子吧。” “是。”毕安抹了把眼泪,颤声说。 “我是他师哥,这姑娘是个孩子,有些事听不得,你同我讲。”尹析说道。 小兵梗了一下,道:“我们元帅得知在戏院误伤您家伶人,十分愧疚,故而送了这些银两。” 这说的便是何绍玉。 显然不是真心的。 赔礼不该是本人亲自来么。 也是,谁那么大的面儿让一城元帅亲自赔礼道歉。 “爷们,这我家角儿家境不好,唱这个养活家的,现在他这腿,甭说唱戏,走都成问题,您家元帅拿这个打发我们…”中年男人突然开口。 他便是喜万戏院的老板,吴喜万。 小兵面上仍然谄媚,语气却变冷,“您说,这本是我家元帅秉公执法,本是无心之举,再一个,若不是…您家角儿误了事,我家元帅还不至于受那苦。” “你这是什么话!”毕安立马炸了毛,冲着小兵质问道。 “小安…”尹析伸出胳膊,拦住毕安。 “元帅日理万机,哪能亲自来?您瞧着银子,比他唱十场戏都多吧?”他嘴角翘着笑。 不待尹析说话,小兵将银两塞到毕安怀里,随后不管不顾回头走了。 毕安觉着心里屈,更是为哥哥觉得屈。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这些草包白丁怎么能和军阀高官对峙,只得拿这些银两,养好毕秋的伤。 不多时,毕秋缓缓抬眼,一束阳光晃在他脸上,映出浅色的瞳仁儿。 他一睁眼就发觉一双双眼睛瞧着他,浑身不自在。 “小安…师哥…吴叔…你们怎么都来了…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像揉皱的宣纸,轻声问道。 三人不做声。 见没人答话,这更让毕秋觉得蹊跷,随即艰难想要坐起身。 “啊呃——”他膝弯处的枪伤促使他轻微动弹都牵连骨肉撕裂。 “别动!”尹析伸手按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瘦得硌人的锁骨。 毕秋诧异的看向三人,随即甩开搭在他手上的手,揭开身上的被子。 …… 他几乎要喊出来。 他又看到晕倒前的那个洞。 他想起来了。 他不信邪,下床想要直立。 那三人眼见拦不住,只能拼命劝着他,这只让毕秋更不解。 “啊——” 又是那股痛不欲生的感觉,他又尝了一遍。 他跌倒在地,刚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渗出血。 真的想起来了。 在戏园子里,自己中了一枪,就晕了! 谁干的!!! 他悲愤的问道,从未有过的语气,三人都惊了一下。 “秋儿…你别…”吴喜万梗了一下“这怪我,我昨儿个去了城北谈场子,哪曾想…对不住…”他低下头,像是在忏悔。 毕秋嘴唇哆嗦着,他摸了摸腿上的弹孔,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他吼道。 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觉着自己像一具死尸,成了一个废物,他要养活妹妹上学、他要唱戏… “那人…是玉清城的元帅。”尹析道。 毕秋脑海里出现一个纳了好几房姨太太、身旁好几个粉袄姑娘的中年“元帅”。 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窒息,有什么东西压着喉管,是那枚子弹,还是梗在心头的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 翌日,戏台上唱着《梨花残》的角儿不再是毕秋,而是他人。 而吴喜万怜惜他,将他调到幕后抚琴配乐。 戏台的灯还亮着。尹析坐在毕秋常坐的那把竹椅上,盯着墙上的戏目表发呆。 “毕秋”两个字还在头牌位置,只是名字旁边多了行小字:“因病暂歇,由程秀一代演”。 他摸出怀里的药包,是今早去药铺抓的生肌散,掌柜的多给了两钱,说“给秋哥儿敷腿”。 “秋儿,药。” 毕秋忽然开口,“反正登不了台,烂了又何妨?” 他真没招了。 戏台后,毕秋背影轻的像梨花,手指不停拨弄着琴弦,却别不开他的心结,悠扬琴声奏出,台下观众不住鼓掌叫好。 叫好的是戏,不是琴。 那些本该是属于他的。 他恨。 恨什么。 那元帅自打与他互不相识,无仇无怨。 怎么恨。 他只能恨自己命不好, 骗人的,他怎能不恨。 毕秋望着胡琴,忽然想起那年在戏园子里,他第一次唱压轴,师父把他叫到后台:“秋儿,记住了,咱们唱戏的,腰要直,嗓要亮,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把腔唱圆了。” 此刻他摸着发僵的膝盖,忽然想笑。腰直?嗓亮?天早就塌了,砸在他腿上,砸得粉碎。 此后一年,他的性子,悄无声息的变了。 巷口的风卷着落叶吹来,吹乱毕秋额前的碎发。毕安远远看见哥哥的身影,想喊,却又不敢喊。 她看见毕秋扶着墙,拄着扶拐,一步一步往前挪——曾经那个在戏台上甩着水袖、唱得满堂彩的哥哥,如今连走路都要像老人一样前倾着走。 他开始不爱说话,常常在天井的竹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春日的柳絮落在他肩头,他不掸;夏日的蝉鸣吵得人心烦,他不听;秋日的桂花香漫进窗,他不闻;冬日的雪落在拐上,他不扫。 只有深夜里,小安偶尔听见厢房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偷偷翻找什么——后来才知道,是毕秋在抚摸着枪缨,指尖划过绣线,像在重温戏台的光,一下一下,划在结了痂的伤口上。 那个拉着她的手,穿过小巷里脂粉气的哥哥;斥走对她讲轻薄话的登徒子,随后对她温柔安慰的哥哥;拼命唱戏、日日不停歇为她攒学费的哥哥。 找不到了啊。 这世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困在过去。 出不去了。 而他与“何元帅”的恨种,悄然埋下。 第3章 玉骨冰姿恨逢谖,铭肌镂骨把宅还 翌年,梨花开的比昨年更盛。 喜万戏院今儿个好生热闹,好生气派。 原是各城的军阀元帅都来了,庆祝此次凯旋,当然,这其中包括在内的有何绍玉。 戏院的飞檐角上挑着六盏明角灯,红绸幌子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雕花门框里涌出的人声笑浪,将满地落英都托得飘了起来。各城军阀带着护兵拥坐台前,肩章上的金穗子在汽灯下晃成一片流金——何绍玉坐在正中,指尖捏着茶盏。 那角儿唱的还是《梨花残》,一样的扮相,何绍玉却觉着没有那次的惊鸿一瞥。 他打心里觉得没趣儿,他素来不喜欢这些庸姿俗粉。 也不全都是吧。 他记忆里有一个和台上同样扮相的伶人,不是庸姿俗粉,而是冷香凝露。 但这儿没有。 那人是谁来着? 不记得了。 “杜兄,我出去走走。”他低声朝着身旁的军官道。 那人一顿,淡淡的笑了笑,点点头。 何绍玉踩着军靴,走出戏园,带起几片落花。 外头像打翻了的墨汁,漆黑一片,只得借助这月光看清万象。 他背着手,腰间的枪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立马清静了。 寥寥黑夜中,远处似乎映着一个人。 那人身段不凡,看着青年模样,走路却一拐一拐的。 就着微弱的光,何绍玉向前缓缓走近。 那人一身青衫,虽然走路很难看,但是也能看出风骨。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只是背影。 那人似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身。 眉眼淡淡,淡若清风。 只是这眸中带着戒备。 “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也淡淡的,语调微扬,语气冷冽。 何绍玉辗转回神。 他忽然又觉得他像一条迷人心智的妖。自己万不能入迷。他神情迅速紧绷,手指已经搭上腰间手枪 “你又是谁?”何绍玉反问道。 那人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轻蔑,“今儿个各城军爷都来听戏,想必您也是。” 何绍玉才想起自己一身军装,虽然大氅盖着袖章,但也不免能看出。 真是看入神了。他感到懊恼。 “您不在屋里边儿听戏,这外头凉嗖着,可别冻坏了您。” 好一个尖酸刻薄的话。 何绍玉眉间染上薄怒,嘴角勾起笑。 “咱是第一次见面吧…劳你挂心,本帅身体好着。”何绍玉语气不善。 “元帅?”那人一愣,重复着。 “哪儿的元帅?”他倏的问道。 何绍玉斟酌着,泰然道:“护着玉清城太平的人。” 那人一愣,忽然破颜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笑的何绍玉心里发毛。 “元帅!”他朗声道“你我是有过瓜葛的哈哈哈哈!您不记得了?”他笑的伏下了腰,舒朗的笑声穿透了何绍玉的耳膜。 他掏出手枪,警惕的看着面前疯子似的这人,后退几步。 那人笑声减弱,看着何绍玉手里的手枪,面色一僵。枪管对着他。不错,正是那把。 “当年…就是这把枪,再也上不了戏台…”他抬眼看向何绍玉,竟发觉眼前这位元帅,不似自己所想那般样貌。 “那这次呢?元帅是想废小人的手还是腿…腿只有一条供您打了…”他话语平静似水,说出的话却让何绍玉后背一凉。 他是去年打伤的那个戏子!! 手上沾的血太多,他真忘了。 所以,那惊鸿一瞥的戏子也是他! 毕秋实在是想死了,淡然道:“您要杀要剐随便,就是别叨扰这唱戏的、和听戏的。” 何绍玉握着枪的手指节发白,他想像之前一样一枪毙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手指搭在扳机上,却迟迟按不下来。 毕秋冷笑一声:“您若没什么事,小人先行一步。”幕布内传出的唱戏声,无一不在刺激着他。 想杀就杀吧。 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妹妹怎么办。 “且慢。”何绍玉放下手枪,语气稍缓,“当年的事,是…本帅拿枪走了火…” 不对。 自己缘何同他解释这些。 他是一城城主,想杀谁都是抬抬手的事,破戒了?! 被一介戏子破戒了?! 二人皆是一愣。 毕秋反应过来,面不改色道:“那您这枪法有待提高啊,还不及戏台上耍枪的。” 何绍玉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拿言语动作挑衅自己,只为求一死的,都是些粗汉子。可眼前人这单薄身躯,也敢贸然求死??? 更多的是真想死。 “当年的事是本帅对不住你。”他别扭的说。 对不住… 他怎得会生出内疚之心,自己杀人不眨眼都不会有一丝愧疚!!! “你若心有不甘,本帅乐意伺候你。你搬到帅府,本帅养着你,直到伤好。” 这这这!!!自己怎么又说出来了!!! 毕秋心中狐疑,声音轻了很多,“成,您别嫌弃小人麻烦就成。” “元帅既愿收留,那小人丑话说在前头,我不白用您的,明天以后我会帮你们下人干活。”他补道。随即走向戏院收拾东西。 何绍玉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是没说出来。 毕秋跟吴喜万告病回家两月,不多时,他收拾好,拎着行李箱,身旁毕安正一脸憎恶的看着何绍玉。 何绍玉扯了扯嘴角,苦笑着说:“走吧。” “马车颠簸,走着去吧。” 毕秋走路慢,何绍玉走几步路就得回头等着他。一路无话。 何绍玉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名叫什么?” “毕秋。” “那她呢?”何绍玉看向毕秋身旁的毕安。 毕秋诧异的看向何绍玉,对上一对真挚的眼神。“我记着我登户口了。” 何绍玉被这话以噎,识趣不问。 “毕安。”毕秋突然补道。 身旁的毕安眉头微皱,扯着毕秋的衣襟,“哥哥?” 毕秋不做声,自顾自的往前走。 本是俩人在毕秋前头走着,现在倒成了毕秋在前头走着,俩人在后头跟着。 “您…你呢?”毕秋冷声问道。 何绍玉呼吸一屏,慌忙道:“何绍玉。” 毕秋没理,转眼到了帅府。 金丝楠木用金漆镌着“元帅府”,倒没有毕秋想象中的军阀住宅的样子。很是古朴简单。 下人推开门,何绍玉指着两间屋子:“这两间空着,正好够…毕安和你哥哥住…” 毕安一脸丝毫不领情的样子,提着行李放进毕秋住的那间,又将自己的行李放入另一间,随后道“元帅叔叔,没什么事的话,我和哥哥先歇息了。” 真是和毕秋一个样。 夜里,何绍玉宽衣解带,换上睡袍。 外头的月光顺着窗户纸投进屋内,梨花的影儿与月光相映成趣。 他辗转反侧,最终坐起身。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毕秋领回来。 自己从未有过愧疚。 …… 毕竟当上元帅以后是这样的。 他心里像被只小兽搔了一下,痒痒的。 他思考了半宿,最终才算入眠。 而一墙之隔的毕秋仍是睡不着。 这元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后来为什么又变了脸。堂堂一城城主被一戏子…甚至都算不上戏子了,给折服了??? 月黑风高夜,一双不得眠。 第4章 金屋藏娇戏子勤,元帅寻医施甘醴 次日清晨,是休沐日。何绍玉起了身,眼下乌青。 下人见他面色,担忧道:“元帅,您没休息好?” 何绍玉咳咳两声,解释道:“昨晚公务处理的晚些,那个…那个戏子…就是毕秋,和他妹妹干什么呢?” 下人从容道:“说是送他妹妹上学,大人您不说,小的还以为是他们叨扰了您。” 这般阿谀奉承的话,何绍玉听惯了,摆摆手,随即想到了些什么,吩咐道:“你去给柳医生打电话,叫他送管腿伤的药。”下人应了声,何绍玉走出门外。 洗漱间内,何绍玉把头发用发带绾上,搭在肩头。他手里蓄着水,抹了把香皂,三两下洗完了。 “腿脚不便怎么还去送孩子?和府里的人说一声不就成了。”他心里一直暗想着这个问题。 待到他拿着面巾边擦着脸边往出走时,恰好赶到毕秋刚回来,水滴顺着他的手肘溏在地上,脸颊白净,几簇打湿了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睫毛还挂着水滴,解了紧绷的军装,睡袍松松散散的。 毕秋呼吸一屏,咬着腮帮子的肉,瞄了两眼慌忙避开。 “你腿脚不便怎么还去送孩子?”何绍玉将面巾搭在肩头,捋着鬓角头发,笑问道。 毕秋喉咙发紧,还是冷声道:“小人怎么敢使唤您的下人。” 还是这么刻薄。 何绍玉听的心里发噎,清了清嗓:“你不是说帮本帅做事么,你既然能送孩子,这活儿也是能干的吧…”随即换上笑颜,嘴角的淡痣活像挑衅人的小兽。 毕秋抬眼,浅青色的眸子看的何绍玉心里一凉,像写字台上的翡翠玉,十分清透。 随即用这双冷冰冰的眸子看着何绍玉的眼睛,顿声道:“成,倒是小人误了事,现在就去。”话音未落,脚步生硬的掠过何绍玉,带起的风吹起何绍玉鸦发,青色长袍下的残腿倒没少骨气。 何绍玉看着毕秋离去的背影,淡然一笑。 他跟着毕秋来到厢房,看见毕秋正笨拙的拾着柴火,踉跄着往厨房走。何绍玉倚在门旁,双手抱膀,正偷笑着。 毕秋看着他的模样,嘴角抽搐几下,暗暗白了他一眼,往膳房走。 常人几步路到的地方,毕秋走了半天才走完,随后靠着墙,喘着粗气。 “怎么,累了?”何绍玉语气上扬着,一副打趣人的样子。 毕秋余光扫他一眼,没理,只是扶着病腿,一步一步走向柴火堆。 他伤的是膝弯,所以蹲不下来,在灶台旁斟酌了几下,艰难的跌坐在地上,呈现像鱼搁浅的样子,往火堆里添着柴火。 何绍玉看着他动作,全然没有帮一下的打算。 待到毕秋添好柴火,起身又成了一大难题。他咬咬牙,手撑在灶台边缘,用力起身却因腿麻无力又跌落回去。 “哈…”他自嘲般的笑道,随即扭头看向何绍玉,顿了顿,未等他开口,何绍玉朝他走来,动作丝毫不轻柔的提起毕秋胳膊,将他捞起。 “得了,这么笨手笨脚这些活儿猴年马月能干完。” 毕秋听了他的话,抿了抿嘴,睫毛微颤。 何绍玉看着他模样,随即松开手,看向他的腿,揉了下太阳穴,故作懊恼道:“对了,这倒又是本帅的不是,说了要给你疗伤的。”侧身背对着毕秋,“还愣着干甚么,跟我走敷药啊。” 毕秋秀眉轻蹙,迈开僵硬的步子,跟在何绍玉后头。 进了屋,何绍玉拿起案上一个药膏,是刚送来的,他看向身后扶着门框的毕秋道:“进来。” 毕秋木木的站在那,没有多余动作,何绍玉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床榻,“坐那。” 毕秋迟疑着,不肯动。何绍玉看着他,眼底闪过不耐,“还不动么。” “衣服,有灰。”毕秋喃喃道。 何绍玉看了他身后,原是他刚才在膳房坐在地上落的灰,嗤笑一声,“你再帮我洗不就得了!”这话倒是逗他的,毕秋当了真,索性缓缓移向榻边,轻轻坐下。 何绍玉挽起衣袖,打开药膏盖子,纤长指尖挂了些药,“腿漏出来。” 毕秋倒吸一口凉气,尴尬道:“我自个儿来。” 何绍玉一怔,随即气笑道:“行,干活别吵吵疼。不过…”毕秋被他的话一顶,听到后面的话,抬眸看向何绍玉。 “我手上已经沾了,你好歹让我把它蹭下来。”何绍玉举着沾着药的手。毕秋无可推脱,拎起长襟,露出两条细腻纤瘦的腿,其中一条腿膝弯处,结着触目惊心的痂。 何绍玉蹙了蹙眉,动作倏的变轻,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处,毕秋神色稍作缓和,看着何绍玉半弓着腰,耳边碎发垂下专心涂药的模样,他不由得偏过了头。 “好了我来吧。” 何绍玉撇撇嘴,“都是男人露条腿还羞上了。” 毕秋垂眸。 让伤了这条腿的人再为这条腿上药。 他觉着别扭。 他就这么别扭的自己把药涂完了。 他扶着软榻,站起身,缎子被上浮着一层灰,毕秋感到羞愧,“我去洗。” 何绍玉伸手,一胳膊拦住了他:“哎——你洗了我今儿晚盖什么?一层灰,不碍事。” 毕秋揪着衣摆,手心儿沁出的汗,打湿了褶皱的衣襟。 俩人一下午各干各的,没说话, 到了傍晚,毕秋收拾好,准备出门。 屋内何绍玉揭开门帘,探出半个身子:“不是说了有下人,你怎么还自个儿去。”说着准备吩咐管家。 “不必了。”毕秋推脱道。 何绍玉走出门外,勾唇笑着。“你若道上摔了,别人听去,倒是本帅的不是。”看着毕秋后退几步的样子,轻笑一声,道:“罢了,你若愿去,本帅正好闲来无事,和你同去。” 毕秋缓缓抬头,对上何绍玉灼热的目光,顿了顿,道:“嗯。” 何绍玉回屋换了衣裳,不是军装,而是一身墨色长衫,赤金盘扣,衣摆暗绣着盘龙,衬得他沉稳庄重。 毕秋抬头看他,而后垂眸,道:“走吧。” 二人走了一路,何绍玉忍不住道:“这学校离这儿这么远,你早晨自个儿送?” 毕秋斜了他一眼:“小姑娘还能自己走?” 何绍玉诧异道:“那有何不可,我小时候…”后面的话他一顿,没再说出来,随即垂眸,不再说话。 毕秋看着他模样,语气放缓道:“姑娘和小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后面的路都没有话,不多时到了毕安学校,毕安正四处寻着毕秋,看到毕秋时,抬手慢慢挥了挥手,随后没有多余的表情。 何绍玉心中暗想:又因为我??? 待到毕安走到跟前,何绍玉双手抱臂,刚要开口,毕秋道:“怎么啦,不开心?” 何绍玉嗫嚅道:“不开心也是因为见到我喽。” “不是。”毕秋道。 毕安随后故作轻松,看向毕秋,道:“没事,就是跟同窗起了争执。” “什么争执。”何绍玉与毕秋齐声问道。 “他骂我了。” 毕秋不说话了。 只有何绍玉不解道:“骂你?骂回去不就成了,有什么可委屈的。” 毕秋下意识道:“不能骂人。” 何绍玉一愣,嗤笑一声,道:“那是为什么,你小妹被骂了,你这个当哥的不会不帮小妹撑腰吧。” 毕秋又不说话了。 随后忽然开口,道:“走吧。” 何绍玉看着他,道:“去哪儿?就这么走了?” “去找老师。” 毕安头本垂的低低的,听到毕秋这话,也是一愣。 哥哥好久没有提给自己撑腰的事了。 腿坏以后没有。 三人一行到了班级,老师坐在那儿批改作业。 “老师。”毕秋敲了敲门,带着毕安。 随后扭头看向何绍玉,道:“你先在这儿等会儿。” 何绍玉轻笑道:“嗯。” 何绍玉转身看着外头的天,听着屋内传出的谈判声。 “老师,听我小妹说,在学校有同学骂她,我想来问问。” 老师低头改着作业,头也不抬一下,不耐道:“毕安已经来找我好几次了,都是因为骂她,哎,毕安哥哥,你说有的时候孩子被骂,咱是不是得考虑一下孩子本身。”他说这话时抬了头,看了眼毕安,道:“人品问题。” “操你大爷啊为人师表说出这话来?”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何绍玉。 他转身,带着笑意,道:“当老师自己调节不好学生关系,还带头说学生人品有问题。” “有问题的怕不是学生自己,而是老师您。”何绍玉一双冷冽的眸子正阴测测的盯着那老师说不出话的样子。 “这位家长,您又是谁,这是学校,您居然还说脏话,看来孩子这样,也是你们这样的家长培育出来的。” “操你大爷、操你大爷、操你大爷……”何绍玉又连说了几遍,道:“骂了,又如何,人比话脏。” “不就是因为骂她那学生家里有钱,你怕得罪嘛,哎呦老师我都懂,你既不怕得罪我们,那你就等着吧。” 毕秋听了何绍玉酣畅淋漓的对骂后,看向老师,道:“是了老师,您这样的老师,我把小安托付给您还不放心呢。” “怎么对别人又说不出对我的那般话了。”何绍玉心里暗戳戳的想着。 随后三人离开,留下老师在班级里骂着:“我就等着!你这样的家长!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路上,毕秋小心翼翼道:“谢谢。 ” 何绍玉在前头走着,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谢的,骂人还用回家先取?” 毕秋淡淡一笑,何绍玉有问道:“你小妹不骂人我明白,你怎么不骂?” 毕秋皱眉,别扭的笑着一声:“不能骂人。” “……” “你多大了。”何绍玉问道。 “二十七。”毕秋如实答道。 “那你还比我大三岁。”何绍玉回头看向毕秋笑道。 “二十四就当上元帅了。”毕秋暗想道。 “还有,毕安。你哥腿脚不便,你还让他送你去学校?” 毕安突然被点名,先是一怔,随后发觉是何绍玉问的,语气立马不善道:“我说要自己走的,我哥不让。” 毕秋夹在两人中间,看着两人像孩子一般拌嘴,无奈笑道。 “我八岁就能……!!” “我八岁还能……!!!” “对了,…”毕秋忽然问道,随后顿了一下,“何元帅,你说让那老师等着,什么意思?” 何绍玉轻笑道:“这还不难理解,找人让学校开了他啊。” 毕秋看着他笑颜,也淡淡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