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了,清透的月光淅淅沥沥洒下来,淋得树影斑驳,嘶嘶的蝉鸣声响起来,几缕月色悄悄挤入窗子,窥探着屋内的动静。
“女儿欲追寻炽磐,还望父汗与麽敦应允。”一位发髻松散、容色清丽的女子说完,扑腾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望着面前的父母——几天前刚继位的一国之君秃发傉檀和一国之母折掘王后。
折掘王后又气又怜,把女儿从地上捞起来,无奈道:“可垓,我的女儿,你又何苦哉,那乞伏炽磐趁你伯父病逝之际又逃走了,他心里有其国,有其君,有其父,何尝有你们妻子半点?”
可垓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伸手轻轻抹掉呼之欲出的眼泪,抽噎道:“麽敦,我与他成婚四年有余,恩爱有加,从未红过脸,且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不可甘于久居人下,他若不离去,反而久久安乐于此,我还要效仿昔日齐女规劝晋文公,劝他离去呢。”
折掘王后恨铁不成钢:“你父汗向来是个宽容的,更是对他赞赏不已,上次他逃跑不成,被抓回后性命难保,亏得你父汗在你伯父面前求情,他才逃过一劫。那竖子若和你父汗言语一声,你父汗心宽也就放他归去了,哪怕和你言语一声,可如今却是抛妻弃子仓皇而逃,真乃一竖子也!你何必去追寻他,王公贵族们抢着要来求娶你,快忘了他罢。”
可垓低着头,睫毛隐隐在颤抖,若隐若现的泪花映着月光,眼眸像是一汪湖月,“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我们又有了一个男儿叱奴,已是一对鸳鸯,怎好相忘?近几日,我饱受相思之苦,既不是天人永隔,那我定要去找他!”可垓抬起头,两行泪溪簌簌流下,哽咽起来。
“可你生产完还不足半年,路途迢迢,如何受得了,再者...”折掘王后话还未说完,便被秃发傉檀打断:“罢了罢了,炽磐急于找归其父,他虽叛逃,孝心可敬,未曾言语,想是怕我继位后不比从前宽容他。他与可垓夫妻多年,二人向来琴瑟和鸣,就让可垓去吧。”
“可是...”折掘王后一脸担心,还想说些什么,秃发傉檀摆了摆手,招呼进来一个仆从,“去给公主准备衣物和盘缠吧,明日一早送公主离开。”
“是”仆从听罢退下。
窗外的蝉鸣声慢慢乌压压地盖至整片宫墙,又渐渐退潮,只留下一两声不甘的嗡叫,在红晕晕的新鲜太阳下轻轻回荡。已是卯时,清晨的空气凉丝丝的,夹杂着花草的清香,沐浴在其中舒服极了。
可垓心里又是期待又是不舍,“父汗,麽敦,你们保重。”
“路途遥远,可要珍重,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折掘王后揽过女儿,依依不舍地说。秃发傉檀眼里盛满关心,“和炽磐相聚之后别忘给父汗来一封信。”他正色道。
“女儿谨遵。”可垓脸上扬起微笑,阙楼底下,几朵蔷薇花迎着温润的日光悄悄绽开。
叱奴在可垓怀里睡得正香,轻轻地打着鼻鼾。宫里所有的妃嫔王子公主们都前来送行。
可垓将孩子递到仆从怀里,走到沮渠良人跟前,抱起她怀里的幼儿,轻轻亲了亲幼儿嫩生生的脸颊,小声地说:“宥连啊宥连,可不要忘记阿姐啊。”
襁褓里的小人被吵醒,却是一声未哭,倒像是听懂了可垓的话,咿呀应了两声。可垓被逗笑了,又亲了亲宥连,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母亲就断气了,比叱奴晚生一天,她便一同喂养了。
把宥连递回给沮渠良人,可垓转身上了马车,马车开始向前行驶,她探出头朝亲人们挥手告别,渐渐地,马车后的人隐没进地平线,两柱高高的阙楼也躲藏了起来,可垓抱着叱奴,满心欢喜地憧憬着和丈夫相聚的场景...
驿道上,一人打马向西北方向疾驰,一路带风,扬起屡烟细尘,扫卷漫天黄叶。
“啊呀,真是老天薄情,造化弄人呐。”折掘王后看完来信,一下子瘫坐在榻上,手抚胸口,长叹道。
“报告王后,左夫人来了。”
还没等折掘王后吱声,便听到来人的声音,“哎呦,王后这是怎么了,长吁短叹的。”听罢,只见一美艳妇人款款迈进门来,她身着红色竖条纹裙,头梳十字发髻,眼尾上挑,唇似花瓣,微微倾身向折掘王后请安。
折掘王后看见她花枝招展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可如今她兄弟得大汗赏识,适封镇北将军,又不好发作她,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好了,起来吧,是叱奴出事了,叱奴...在路上夭折了。”折掘王后说着,几滴泪止不住落下来。
“啊!竟出了这遭事情,可怜见的小叱奴,还未满周岁就···就···诶呀。”左夫人嘴上伤心道,眼里却不见半滴眼泪,堪堪拿着帕子抹了抹干涩的眼角,装模作样抽了抽鼻子。
“这事儿要告诉大汗一声吗,不如让我带着信去找大汗吧,大汗原是想带我去军营的,可却又出尔反尔,把我给丢下了,此次我去,定能给他个惊喜,也好有个人照顾他呐,王后,您看呢?”左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向王后提议道。
折掘王后就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没好气道:“军情紧急,大汗匆匆而去,自没有带你,你去军营是去添乱还是引得他分心?你好好待着罢,叱奴的事先不告诉他了,免得他分心。”
“这...王后,您就...”左夫人还想再争一争,突然门外传来声音,“报告王后,沮渠良人的侍女有事前来。”
“让她进来吧。”折掘王后抬眼瞥了瞥左夫人,“你回去吧。”
左夫人应声道:“是。”转身撇了撇嘴,退出了门。
“奴婢给王后请安。”沮渠良人的侍女低头敛容,恭敬地跪拜。
“起来吧,何事前来?”折掘王后接过仆从递来的清茶,缓缓问道。
侍女起身,回答道:“回王后,良人近来肚子越发大了,又常常害喜,实在是没有精力照顾小公主,良人想着,大公主不在您身边了,不如将小公主送到您这里来,有个孩子也能给您解闷儿。”
折掘王后抿了一口茶,叹气道:“唉,近来我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照顾小儿,宥连的生母段良人生前和刘美人的关系也很要好,干脆把她送去刘美人那里,让她照顾吧。”
侍女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屋子里没有人了,折掘王后又想起叱奴来,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又是好一番伤心。
翌日辰时三刻,侍女将宥连送去刘美人刘静君的住处。
小苑门口干净整洁,还未入门,一阵扑鼻而来的桂花清香打在侍女的鼻尖。一入外门,一棵八尺高的桂花树挺立在院内。
正值桂花开放的好时节,侍女微微抬头,绿汪汪的树叶托举着一簇簇淡黄色的小花,像是炫耀着自己的成果。圆团团的绿树上缀满黄花,像是黄昏时,夕阳洒在碧湖上的点点金光。
听说这是这棵桂花树第一次开花呢。四年前,杨郭反吕,烈祖秃发乌孤趁机攻占洪池岭南五郡,五郡府官悉数被斩杀,刘美人的父亲亦在其中。刘美人作为俘虏要被送去做军妓,是时尚为车骑将军的大汗对其一见钟情,将其纳入家室,并在三年前美人生下四王子后,亲自为她种下这棵桂花树,今时终于等来了花开。
突然,一朵小花掉在了宥连的脖子上,痒得她咯咯笑,侍女把这朵桂花捏起来放到宥连手上。五个小花瓣连接着花蕊,宥连伸出另一只手,五个手指头仿着五朵小花瓣的位置,却摆成了鸡爪状。
侍女抱着宥连继续向内院走去,内院种着几株牡丹花,可惜却已经凋落,只堪堪淡粉色的一两瓣吊在花托上,花瓣边缘也黑蔫蔫的。
侍女一转头,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映入眼帘,眉像远山,眼似桃花,眸若清泉,唇如胭脂,好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其容色如牡丹般艳丽,其人却不似牡丹般张扬,脸上丝毫粉黛未施,头上的发饰也仅一玉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清雅如桂花。
侍女第一次见刘美人,不由得看呆了眼。
“把宥连交给我吧。”刘静君微唇轻启,脸上绽开笑容。
侍女心下一惊,赶忙把宥连抱到刘美人手上,“奴婢冒失了。”她慌忙低下头。侍女入宫只有三个月,真怕冒犯了贵人要受罚。
“无妨,你去吧。”刘静君抱着宥连颠了颠,朝侍女温柔地说。
侍女放松了心,缓缓朝门外退去,临出门,拾了朵桂花穿在簪子上。
刘静君抱着宥连进屋,一个小身影窜了出来,踮起脚扯着宥连的衣角,兴奋地喊道:“麽敦,宥连要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是啊,染干,你可不许欺负宥连。”刘静君把宥连放到榻上,对染干说。
宥连已经会爬了,在榻上一边爬,一边咿呀咿呀地说话,染干把头伸到宥连的脸下,想看看她的小牙,不料宥连咿呀了半天,一滩口水正好流到染干脸上。
“咦惹,好可恶的宥连,不打招呼流了我一脸口水。”染干一边拿袖子擦掉脸上的口水,一边避开宥连伸向他的沾满口水的小手。宥连流着口水咯咯笑个不停,刘静君拿帕子给宥连擦口水,静静地微笑着看孩子们打闹。
夜深了,几缕秋风吹入,青铜灯具映射着摇摆的的火焰。宥连吃过奶,奶娘离开后,刘静君轻轻地拍着宥连哄睡。慢慢地,宥连进入梦乡,刘静君轻轻吹灭油灯,火焰熄灭后生出一缕轻烟,载着时间远行。
秃发傉檀继位后,改元弘昌。弘昌元年十月,正式迁都乐都。小苑的桂花树独自静静地留守西平,再也没等来它的主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