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绫向来警醒,知道他未必会第一时间离开,她在花园兜兜转转要有四十分钟,看一盏盏灯火在眼前接连熄灭,她才终于有胆量走出门口,静候司机的车前来。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窗,坦言说,她想过车里的人会是任何一位达官显贵,都没料到会是周时锡——这位名扬京城的政要之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他们还会再次遇见的。
回忆在脑海中绵延,她却倦得掐眉心,许绫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整个人像一只海星瘫软在圆床上。
许绫常年变更手机号,备用机三四台,‘徐小姐’的假面连同那台手机,被她一同抛弃,将一切隐姓埋名的过往彻底斩断。
但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周时锡的号码,这其中有过茫然,有过微乎其微的挣扎,但最终,他被留下。
她不是盲目追随的性子,却的确对那串号码恋恋不舍,也许他们终将只是泛泛之交,可至少在现在,她不愿意让这样一个连气度都非凡的人,永远在她的生命中消声灭迹。
她迷糊地撑开眼皮,电视机正上演煽情桥段,主演的台词千篇一律的死板,却又标准方正得叫人无法挑错。这叫她想起一个人——上周在新闻联播里镜头一扫而过的,坐在第二排正中间衣冠楚楚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
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出现在新闻。
她今天的遭遇许朝仪不得而知,许绫为此暗暗庆幸,许朝仪最是反感她和权贵打交道,她知道许朝仪是何用心——她父亲的仕途不容有污点。
她就是那个污点。
许朝仪曾同她说,你唯独那双眼睛最像他。
而许绫二十年以来,永远只在报纸与新闻上和那双冰冷的眼睛遥遥相望,她记得中学时在报刊亭看报,同学指着报纸惊呼''好气派的官员''时,她那个讥讽的笑。
四年级就被空投到北京生活的小姑娘,比大院里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她记得此生第一次看雪是在北京,香港人对雪的了解只存在于电影,她自然没有戴手套的意识,伸出去接雪的掌心很快红得像朱砂。
她瞒着许朝仪酗酒成性,厌恶被管控的同时又依附她的庇护。而掐扁塑料纸杯已经是她相对健康的爱好。
她父亲是新闻里西装革履的那位,他明明站在常人终生都无法企及的高位,明明被万流景仰,可他的座位牌却永远比周家老爷子矮一寸。
这个世道终究是看投胎。
周时锡再次记起她,已是二月初春。
长安俱乐部内觥筹交错,胭脂香飘十里,真正万千簇拥的主儿此刻在包厢最中心,台面酒杯醉得往前颠倒,电视机在放《爱情宝典》,当范冰冰饰演的宋引章登场,方声乐得起哄:“时锡,这像不像那天敲你车窗那姑娘?她敲你车窗照片都被拍了,但那家报社压根没敢发。”
祈临顺势甩出照片,“是挺像范冰冰,天上人间头牌都要自愧不如。”
照片是模糊的美人侧影和那辆显眼的法拉利。
那是他以‘商务接待’名义申请的车,挂靠在祈临公司名下。交警系统里该车登记为‘特殊备案车辆’,监控拍到的违章自动消档。
祈临叼根雪茄说,“那姑娘什么底细啊?那天天涯有个帖子说得挺模糊,大概意思说是碰上时锡那车了,但没几分钟我找人给删了。”
周时锡沉下脸,胆敢在公众平台爆权贵**?帖主没被销号谈话算他大度,照片被他用雪茄烫出一窟窿,“明天这家报社会换个主编。”
方声听出他话里意思,灌两口酒说:“时锡,你孤家寡人二十三年,倒对个拦车的姑娘上心?她要是个单纯学生,我名字倒着写!”
周时锡指腹搓挪着骰子,笑容轻浮得像花花公子,他一向喜欢呈现这样的假象,“投怀送抱的人我从来没好感,但目前看来,她好像不是。”
他对美人向来免疫,那些模板化的五官过目即忘,在他眼中甚至不过一张白布。而许绫真正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那双毒刃般的眼睛。
她胆敢赌命拦车,他就当一回救世主。
那夜别后,他至今没有一通未知来电,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
祈临摇摇高脚杯,“时锡,我那块地便宜给你,你收了吧。”
周时锡阔绰到不计较盈亏,转手给他同样能捞油水。
“嗯……可以用来建个保龄球馆。”
方声插话:“那块地在朝阳,规划局卡得严,改成保龄球馆估计有点悬。”
“先囤着,早晚有用处。”
明面上规矩虽多,但在他周时锡面前,任何规矩都会网开一面。
方祈两家和他家是世交,仨人同年出生,顺理成章成了发小。方声是罕见的实心眼二代,灯红酒绿中他是唯一的真,方声十六岁被割断刹车线那晚就明白了:北京城敢为他挡车的只有周时锡。当鲜血淋漓的掌心同他相握,从此他的生死都押在了周家棋盘。
那是方声此生的忠心不二。
祈临家族资本垄断,掌握矿产资源及数家证券牌照,可他偏偏学艺出身,艺术系里说得上名的风云人物,毕业那年他盘三层楼挂牌开了家传媒公司。祈临要的是亚洲娱乐史的改写权——在万千张生涩面孔中选出下一个玛丽莲梦露。
可每一年赴京追梦的人千千万万,谁又能千万里挑一。
祈临选址甚至在自家券商正对面,周时锡为此感叹,你家老爷子没扒你层皮都算溺爱你。
实际在那晚之后,周时锡调出了两边马路的监控录像,她最先出现在新源南路,随即被车追逐。他一整套看完,得出结论:似乎不是存心而为?
不是偶像剧里刻意的邂逅。
他亲自查出她基础信息,许绫,二十岁,就读于传媒大学,母亲许朝仪坐拥香港财团。他到她发家史那一步收手,谜底倘若全揭晓,她就不是谜了。
他意外的是她父亲那一栏始终空白,单亲家庭?原来骄横的小狐狸,是财团继承人。
许绫简历中有一项作假,国际新闻大赛金奖,可那年参赛选手中没有她,何来的名次?周时锡却认为情理之中,为简历镀金太过平常,每一个求职者,都希望自己的简历金光闪闪,足以引起面试官的另眼相待。
让许绫重振旗鼓的,是她母校四十四周年的庆典。
她凭央视实习的经历拿下活动承办权,今日有杰出校友返校,她作为代表接待乔明筱——时下红遍大江南北的知名影星。
那张明媚的脸和她记忆中渐渐重合,许绫猝然想起,她是昨日在广告牌上的那位。
校庆酬劳几乎为零,乔明筱为了造势才装模作样的返校,她对母校唯一的旧情,是说出去不丢份的名号。
开场前的半小时,乔明筱终于姗姗来迟。许绫遥遥望去,她像是电影画报的主角,穿一红色长风衣,手腕跨个古驰,扭得摇曳生姿。
有些人光是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许绫礼貌地伸手,“你好,乔小姐,我是今天的活动负责人,许绫。”
乔明筱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你好,许学妹。”
许绫递给乔明筱一份采访脚本,低声问她,“我提前标注过问题该如何回答,你可以再过目一下,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改?”
乔明筱懒散地翻两页,“学妹费心了,不用改了。”
许绫翻过皱褶的纸张,补充说:“待会有十来分钟的合影环节,经纪人事先有提过吧?今天到场的大部分人都是乔小姐的粉丝,大家都很期待见到你,尤其是校长女儿。”
“她很喜欢你的电影,和她寒暄几句,校长会记你人情,香槟塔的酒是你喜欢的牌子。”
她提前一周研究嘉宾资料的细节,任何喜好她都了如指掌。
许绫话里话外都是恭维,乔明筱却认为她锋芒太露,不讨喜。
乔明筱转着圆圈背脚本,许绫趁着间隙灌了半瓶水,主持人上台热场说致辞,乔明筱跟随其后上场。
许绫被喊去核对庆典节目和抽奖礼品,统计到第二排时被铃声打断,她瞥一眼来电显示,边接边记录礼品品牌,“阿荷?”
孟荷同她中学相识,相识数年她们才真正交心。孟氏珠宝品牌历经百年历史,见证过这片土地的兴旺衰败。
许绫没有一处称得上是平凡,学业也不例外。在声名赫赫的中学,她所结识的人也多为官商子女。
初二那年她们在楼梯口相识。许绫记得那是阴雨天,她站在第二层台阶,孟荷蜷缩在墙角,绵绵又刺骨的雨,淋得她眼睛都潮湿。
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足以摧毁少女的内心防线。一夜之间,她从众星捧月到人人避之。
可许绫不在乎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