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又落雨》 第1章 Chapter 1 2002年元旦刚过,新世纪在这一年拉开帷幕。 这一年的许绫二十岁,命运在2002年被改写。 青春总有无限希望,但那是她人生轨迹之外的事。 一月份的北京尚在冬寒,街道外的国槐落满雪,枝桠上一排排稀疏小灯,有风吹过叮铃铛铛地响,许绫站在国贸商城门前低眉抚雪时,王菲的《流年》正唱到那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她左手拎着扫荡商城的战绩和一杯剩余无几的星巴克,沾点褐色液体的杯身被掐得皱褶,杯盖浮出的白雾是它最后气若游丝的喘息。张扬的红色□□镜滑至鼻尖时,她用小指一推——镜片下那双属于少女的眼睛尚存对世界的憧憬,裙摆下一双腿润得像腻滑的玉,深蓝底栀子花长裙飘摇着绽开,盈满二十一世纪的初雪,她下巴高高扬起的姿态——俨然一飒蜜。 “哒哒哒”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几乎要融入《流年》的尾调,许绫摩挲着翻盖手机上亮晶晶的闪钻,接了那通陌生来电。 “徐小姐,您的简历已通过初筛,方便过来二面吗?”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话语中甚至带着点殷勤的意味。 “约在八点?”许绫打着哈欠的慵懒尾音流入对方耳朵,她不是对小事上心的人,自然对这个声音印象不深,许绫抛出明确的时间线,因为她需要时间去赴约。 “那八点钟希望徐小姐可以准时到。” “一定。”她咔嚓一声挂断电话,那是家传媒公司,挺大一集团,大厦坐落在新源南路,许绫是化名去的,初衷就不打算长待。 面试邀约的短信还在屏幕闪烁,她想起三天前美其名曰说是千金下乡体验民生,惹得她母亲当晚一通电话千里迢迢从香港打来,这个年纪谁听得进苦口婆心的说教?许绫指尖转着钢笔,偶尔不情愿的敷衍几声。她猜许女士近来一定饱受TVB电视剧侵害,教育她时连尖酸刻薄的声调都学到了三分神韵。 “阿绫,点你甘无听人劝啊?你以为阿妈害你啊?你间公司咩来噶?三教九流甘,咩茄喱啡都称大头鬼做老细?得就最好,唔得你就返香港食碗安乐茶饭啦!” 许绫笑得挺乐呵,她甚至能从声调中想象出许朝仪的表情有多么张牙舞爪。 “知道啦妈咪,你教训得对。” 许朝仪摆正姿态:“许绫,你广返粤语。” 她吐吐舌头,说:“我习惯讲普通话啦妈咪。” “我真系想你好啊,你唔明咩?” “我知道,但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死寂,最后在嘈杂的麻将声中被挂断,她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言。 司机送许绫到家时已经五点,她倚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不情愿地抬抬眼皮,这套豪宅位于北京最贵地段的楼王——也不过她其中之一。许绫想起千金朋友初次拜访时为这豪横咂舌的场景,后来她说——当时入门的心情连同她的项链吊坠,随着脚步都摇摇欲坠。 司机恭恭敬敬地喊她许小姐,许绫嗯一声点头,许朝仪为锻炼她的独立能力,四年级那年将她从香港‘流放’到北京,事实上保姆司机随行,锦衣玉食供着,她至今不知地铁为何物。 被冠以**标签的购物纸袋们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电视机男女主人公恩爱的画外音传到浴室,门半掩着,许绫正在浴缸里泡玫瑰浴。 独处时许绫会抽烟,但只是偶尔,当她吞吐出月光的雾色,满屋金银都沦为陪衬,家中空荡的只剩绵长喘息,她谈何不空虚?偶然听到陌生的脚步,她甚至情愿那是盗贼。 许绫认为人这一生中最忌讳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简直白来人间一趟。 而她目前就找不到。这一生到底该怎么活? 她出浴时裹了条白浴巾,胸前系个松散的蝴蝶结,许绫在镜前低着头描眉,许朝仪那通气势汹汹的来电第二次响起时,她手一颤,眉尾几乎描得歪斜。镜面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大致勾勒出一个美人轮廓。 许绫随手套一件白衬衫,大V领的,剪裁版型很修身。眼影淡淡地抹一层大地色,粉底涂得均匀,整个妆容唯一的亮色是她的水光唇彩,隐隐约约泛着细闪。 她擦着湿发出来时,餐厅的饭菜已经被热过一回,但她的目光还是锁定在那盒瘫软得奄奄一息的薯条上,许绫用一种环顾时装周的眼神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两根机械地往嘴里送,试图以此获得饱腹感。 简单进食后,许绫背着包出了门,为求低调她特地打了辆的。车载电台在放相声节目,许绫掩着鼻子钻入红色夏利时,司机混浊的黄眼球正从后视镜看去,“嚯”,好一身珠光宝气!他此刻只愤恨计价器跳得太慢,从她身上能搜刮的油膏太少。 街景在倒退,许绫扫过女明星的巨幅广告牌,脖颈的珠宝流光溢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许绫在做心理预设,面试官也许会抛出许多‘刻薄’的疑问刺向她,她总得有心理准备去应答如流。她大学不顾许朝仪反对,固执地选了传媒,许朝仪称之为——费力不讨好的专业。 车停在新源南路x号的大厦楼下,许绫甩了张百元大钞付账,她当然捕捉到司机打量她时充满铜臭味的眼神,但那早已司空见惯。她踮踮脚尖,步伐挺轻快,指尖一勾摘下□□眼镜,扫过一圈登记本的信息栏后,她甩甩圆珠笔填下信息。笔芯印着申奥成功纪念的字样,许绫哼出声笑,门卫为她开了闸门,登记本上的姓氏是徐,身份证号被她特地打乱顺序。 许绫随着电梯上到十二楼,这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要早二十分钟,她只好在无人的会议室等他。几乎是每一个,第一面见到许绫的人都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一看就是千金做派。 她手机的毛球挂件摇摆的第三十二下,面试官韩杨终于推门而入,许绫抬眼,面上没有笑容,说:“你好。” 韩杨笑得挺亲和,“徐小姐,你来的很准时。” 许绫不喜欢陌生的寒暄,“嗯,我履约准时来了。” 她的简历在一众高材生中都出色,但真正让韩杨念念不忘的——是她简历那张我见犹怜的照片。如今许绫和他近在咫尺,他甚至没胆量抬头,那双眼睛远比照片锋利,“我这边看到你以前有在央视实习的经历,为什么想选择我们公司呢?”他挑挑眉,想她实习经历多有吹嘘成分。 “贵公司是所有传媒学子梦寐以求的愿望,我当然也不例外,坦白说,这里是我的第一期望,我非常欣赏你们的艺术理念,像上周央视报道的扶贫纪录片,就出自贵公司吧?我希望能在大集团就职,至少在这里接触的人,都一定不一样。”这是一份标准回答,但却是她真实想法。 “哈哈,徐小姐很直白,我想你肯定也明白,能给二面机会的公司,基本也都是十拿九稳了。” 韩杨明显话里有话,他近乎是笑盈盈地看她,手递过来一瓶冰镇依云,“刚过晚饭时间,徐小姐有续摊的想法吗?我们一行人聚餐,不妨一起来长城饭店坐会?我们想和你更深一步的交流。” 许绫如果应允,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她脑海里勾画出大厦的逃生路线图,撑着笑意说:“好,那你带我咯。” 见她难得一笑,韩杨认为有戏:“我的车在楼下,徐小姐先到门口等我?” 她点点头说好,拎着包起身,仓猝到胸针都遗留,自然没和韩杨乘一台电梯。 电梯镜面最后呈现的,是她胆战心惊的那一眼。 八点钟的新源南路并不繁忙,车辆都是寥寥可数,她掌心的手机发烫,闷出一手温热的汗。 许绫竭尽所能地跑远,可那双窄得不合脚的高跟鞋像碎刀片,将脚踝处逼出细密血珠,她也只是堪堪将公司招牌甩出视线之外,而韩杨的车步步紧逼,他像是瓮中捉鳖,“徐小姐,只是吃顿家常便饭,何必跑呢?” 这一瞬间,许绫竟渴望有一个救世主出现。 至少助她逃离困境。 与此同时的对面马路,周时锡正半开着车窗抽烟。 他访美回京的第一天,烧了三份不入眼的红头文件点烟,驾驶座上那块四四方方的屏幕屡屡冒出邀约信息,他眯着眼看,父亲的念叨恍惚还停在耳边:“你今年二十三岁,成家立业,至少完成其中一项。” 周时锡对着云吐烟圈,想,完不成又怎样?还能被逐出族谱? “阿绫,点你甘无听人劝啊?你以为阿妈害你啊?你间公司咩来噶?三教九流甘,咩茄喱啡都称大头鬼做老细?得就最好,唔得你就返香港食碗安乐茶饭啦!” 普通话翻译为,“阿绫,为什么你这么不听劝?你以为妈妈害你吗?你这家是什么公司来的?什么小角色都充大款做老板?你能做好就最好,做不好就乖乖回香港别想这么多!” “许绫,你广返粤语。”,“许绫你说回粤语。” “我真系想你好啊,你唔明咩?”,“我真的是希望你好,你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第2章 Chapter 2 短信发送人多为政要之子,还没有哪位嫩模女星敢胆大妄为自寻死路,他瞧不上千篇一律的殷勤谄媚,眉梢都没抬。 周时锡点燃最后一根烟时,白雾荡出窗外,副驾驶车窗被有节奏地敲响了三下。 他有些意外,这个路段行人并不多。谁这么够胆敢敲他车窗? 隔着一层厚玻璃,他看不清许绫的脸。 许绫的目光扫过两辆白得发灰的桑塔纳,钉住了那辆法拉利,那辆车的红是雪夜里最刺眼的血痕。 她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这世道能开法拉利的绝对是位爷。 闪烁的车灯像两只惨白的眼睛,盯得人发怵,路灯下拉出她消瘦的影子,将她照得无处遁形。韩杨那一道隐在车窗下渴望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灼伤,那双眼睛试图将她侵占,拆解、吞食。她此刻像一块令人垂涎的肉,投射出他一切昭然若揭的**。 那声喘息被她咬碎在嘴边,她踉踉跄跄地走,双腿麻得站不稳脚,路面的影子扭曲得诡异。她每一次的回头,车始终都在视线之内,许绫横下心,将生死托付在那扇车窗,神也好鬼也罢,捎她一程就行。 往后是万劫不复,那往前呢? 车窗晃着雨水摇下的瞬间,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往下落——那是今早小雨的痕迹。嘀嗒,嘀嗒,那张脸由模糊逐渐清晰,刹那间是惊鸿一瞥。当下留给她品味五官的时间不多,许绫想不起对他的第一印象,只记得长相过分端正,一双眼挺多情——可那双眼睛正用一种近乎是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她,许多年后许绫承认那一眼,她后悔敲了车窗。 周…周…周时锡? 许绫眯起眼睛——确保她没看错的同时,庆幸自己没念出他的名字,否则她现在一定语无伦次。 她当然认得周时锡,四九城公子哥里的传说。 “什么事?” 也许他远比豺狼虎豹危险,许绫却顾不得太多,她佯装镇定,可声音都颤抖:“麻烦稍我一程,报酬随您开。” 周时锡默然看她几秒,她竟然有一双不怕他的眼睛。而那双鲜活眼睛的主人此刻正渴望他伸出援手,只是那个瞬间,周时锡觉得那双眼睛不该有一丝哀求,它该用来睥睨众生。 也许是少年心性作祟,他想充当一回救世主,又也许是他认为那双高贵的眼睛不该悲哀,总之他开了窗,那扇车窗在那个夜晚,它属于命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上车。” 显然是她意料之外。 许绫听到那两字时,有那么一瞬间,双腿软得无力,险些瘫倒。 车内凉气十足,她闻到淡淡薄烟,后视镜中是韩杨望风而逃的车影,许绫仍惊魂未定,周时锡盯着她脚踝处那道新鲜的血痕,想,她被人追杀? 她将菱格羊皮小包放在脚边,胸前的安全带仿佛成了一种束缚,将她牢牢捆住,退无可退。许绫望向窗外,霓虹招牌上褪色的鎏金像衰败前夕最后的辉煌,她却只是无言。 而当周时锡那双眼睛望过来时,艳得惊心。细数二十年,她从未有这样的失态。 她语调间有对劫后余生的侥幸,也有得知对方何许人等后心生的忌惮,“谢谢,周公子。” 当时针敲响钟声,北京每一盏灯都被酒色腐蚀,多少青春在凋零。周时锡冷眼扫过她小包上精致的金色双c标志,在并不明亮的车内金属标志闪灼得像眨眼的星星,分外耀眼。眼前少女不过双十年华,竟能负担得起这款包并随意处置,周时锡瞧她眉梢中隐隐漫出的张扬,想,这姑娘估摸着是个名门闺秀。 周时锡斜睨她,他声音像满冰的薄荷水,极清爽的:“知道我是谁,还敢敲我的车窗,拦我的车?” 许绫倒不心亏,她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车窗摇下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车,我确实第一眼认出了你,但我想街上每一个看过新闻联播的人,都会对周公子有印象的,毕竟您是常客。” 她眼睛是刀锋似的锐,倒也清高,彼时的周时锡不会知道,他记住这双眼睛多少年。他险些笑出声,想她多不卑不亢的语调呢,坦然到似乎该做贼心虚的人是他,他仁义之举倒成她的恩赐不成? 她方才遇到了太多的惊心动魄,以至于她忘了最该惊心动魄的实际是这辆车的车牌——京Axxx01 她补充:“没留意车牌属实算我冒昧,但言归正传,我要多谢周公子顺手帮我。” 车驶入长安街街道,他指尖残存着余烟,周时锡自诩最懂美人心计,他收起高高在上的傲慢,声音像在念上世纪爱情电影的台词:“如果早知道是我,你还敢敲车窗吗?” 霓虹灯在窗外成为浮动的琉璃,她的脸浸在京城的夜色,周时锡看她,也只看清一个灰蒙的轮廓,看不清她眼底翻涌的明锐,“我敲周公子的车窗是走投无路,如果早知道是您这样的人物,我越是要敲,周公子岂能对我这样的落魄少女见死不救呢?” 多位高权重的政要,于他面前都不过蝼蚁之辈,他们为他递酒时争先恐后,惟恐自己腰弯得不够低,而她胆敢平视他,仿若他们真的‘平起平坐’,“这世道有几户人家买得起这价位的车?何况……您开的这车可真是比车牌还高调,今天在车上的哪怕不是您,也一定会是一个能救我于水火的人,所以这车窗我是敲定了的。” “所以说,早就带有目的了?”周时锡笑着将手搭在头上,他看向她,在无尽的夜。 许绫岂敢?倘若她敢有半分越矩的念头,她明天就将会死于非命,她只好摇着头笑:“周公子如果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的。” 周时锡这种活阎王她得罪不起。 周时锡没再多过问,她没报真实住址,顺口说个临近燕莎商城的小区,那小区房价适中,他勾勾嘴角,想——买得起这包住这? 十来分钟的路程撞上三个红绿灯,交替的绿光明明灭灭,在彼此的沉默中亮起。 车终于停在目的地,许绫没着急下车,她对他晃晃手机,俏皮地笑:“留个号码吧周公子,我日后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周公子如果拒绝我,我恐怕要以为你还跟小老百姓似的,还在用bp机呢。” 毛球挂件在半空中摇晃,引得周时锡多看几眼。 果然是少女。 车内空间逼仄,许绫身上那股百合香水味不浓,他是对香水挑剔的人,竟难得认同她的品味。周时锡流利报出一串数字,她笑笑说号码很好记,他说:“那你记住了吗?” 她专注记号码的样子倒像是个乖乖牌。 那个问题没有回答。下车前她又道了一次谢,这次格外的正式庄重。 许绫停在马路边招手,眼睛亮亮的笑,“周公子,我叫许绫,绫罗绸缎的绫,我们下次见吧。” 如果还有缘分的话。 “下次见,许绫。” 许绫,绫罗的绫,名儿挺矜贵。 周时锡目送她远去,他敲敲方向盘,开始复盘这场诡异的相遇,她被谁所追?又当真没有目的? 那双眼睛也会骗人吗? 他们交情没到送她上楼的地步,但他依然在门口停驻近二十分钟,将信息栏父亲的家庭会议置若罔闻。 送佛送到西,总不能他一走姑娘就遇险吧? 许绫,你是谁呢? 第3章 Chapter 3 许绫向来警醒,知道他未必会第一时间离开,她在花园兜兜转转要有四十分钟,看一盏盏灯火在眼前接连熄灭,她才终于有胆量走出门口,静候司机的车前来。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窗,坦言说,她想过车里的人会是任何一位达官显贵,都没料到会是周时锡——这位名扬京城的政要之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他们还会再次遇见的。 回忆在脑海中绵延,她却倦得掐眉心,许绫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整个人像一只海星瘫软在圆床上。 许绫常年变更手机号,备用机三四台,‘徐小姐’的假面连同那台手机,被她一同抛弃,将一切隐姓埋名的过往彻底斩断。 但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周时锡的号码,这其中有过茫然,有过微乎其微的挣扎,但最终,他被留下。 她不是盲目追随的性子,却的确对那串号码恋恋不舍,也许他们终将只是泛泛之交,可至少在现在,她不愿意让这样一个连气度都非凡的人,永远在她的生命中消声灭迹。 她迷糊地撑开眼皮,电视机正上演煽情桥段,主演的台词千篇一律的死板,却又标准方正得叫人无法挑错。这叫她想起一个人——上周在新闻联播里镜头一扫而过的,坐在第二排正中间衣冠楚楚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 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可谓是春风得意的出现在新闻。 她今天的遭遇许朝仪不得而知,许绫为此暗暗庆幸,许朝仪最是反感她和权贵打交道,她知道许朝仪是何用心——她父亲的仕途不容有污点。 她就是那个污点。 许朝仪曾同她说,你唯独那双眼睛最像他。 而许绫二十年以来,永远只在报纸与新闻上和那双冰冷的眼睛遥遥相望,她记得中学时在报刊亭看报,同学指着报纸惊呼''好气派的官员''时,她那个讥讽的笑。 四年级就被空投到北京生活的小姑娘,比大院里的孩子更懂得察言观色,她记得此生第一次看雪是在北京,香港人对雪的了解只存在于电影,她自然没有戴手套的意识,伸出去接雪的掌心很快红得像朱砂。 她瞒着许朝仪酗酒成性,厌恶被管控的同时又依附她的庇护。而掐扁塑料纸杯已经是她相对健康的爱好。 她父亲是新闻里西装革履的那位,他明明站在常人终生都无法企及的高位,明明被万流景仰,可他的座位牌却永远比周家老爷子矮一寸。 这个世道终究是看投胎。 周时锡再次记起她,已是二月初春。 长安俱乐部内觥筹交错,胭脂香飘十里,真正万千簇拥的主儿此刻在包厢最中心,台面酒杯醉得往前颠倒,电视机在放《爱情宝典》,当范冰冰饰演的宋引章登场,方声乐得起哄:“时锡,这像不像那天敲你车窗那姑娘?她敲你车窗照片都被拍了,但那家报社压根没敢发。” 祈临顺势甩出照片,“是挺像范冰冰,天上人间头牌都要自愧不如。” 照片是模糊的美人侧影和那辆显眼的法拉利。 那是他以‘商务接待’名义申请的车,挂靠在祈临公司名下。交警系统里该车登记为‘特殊备案车辆’,监控拍到的违章自动消档。 祈临叼根雪茄说,“那姑娘什么底细啊?那天天涯有个帖子说得挺模糊,大概意思说是碰上时锡那车了,但没几分钟我找人给删了。” 周时锡沉下脸,胆敢在公众平台爆权贵**?帖主没被销号谈话算他大度,照片被他用雪茄烫出一窟窿,“明天这家报社会换个主编。” 方声听出他话里意思,灌两口酒说:“时锡,你孤家寡人二十三年,倒对个拦车的姑娘上心?她要是个单纯学生,我名字倒着写!” 周时锡指腹搓挪着骰子,笑容轻浮得像花花公子,他一向喜欢呈现这样的假象,“投怀送抱的人我从来没好感,但目前看来,她好像不是。” 他对美人向来免疫,那些模板化的五官过目即忘,在他眼中甚至不过一张白布。而许绫真正让他记忆犹新的是——那双毒刃般的眼睛。 她胆敢赌命拦车,他就当一回救世主。 那夜别后,他至今没有一通未知来电,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 祈临摇摇高脚杯,“时锡,我那块地便宜给你,你收了吧。” 周时锡阔绰到不计较盈亏,转手给他同样能捞油水。 “嗯……可以用来建个保龄球馆。” 方声插话:“那块地在朝阳,规划局卡得严,改成保龄球馆估计有点悬。” “先囤着,早晚有用处。” 明面上规矩虽多,但在他周时锡面前,任何规矩都会网开一面。 方祈两家和他家是世交,仨人同年出生,顺理成章成了发小。方声是罕见的实心眼二代,灯红酒绿中他是唯一的真,方声十六岁被割断刹车线那晚就明白了:北京城敢为他挡车的只有周时锡。当鲜血淋漓的掌心同他相握,从此他的生死都押在了周家棋盘。 那是方声此生的忠心不二。 祈临家族资本垄断,掌握矿产资源及数家证券牌照,可他偏偏学艺出身,艺术系里说得上名的风云人物,毕业那年他盘三层楼挂牌开了家传媒公司。祈临要的是亚洲娱乐史的改写权——在万千张生涩面孔中选出下一个玛丽莲梦露。 可每一年赴京追梦的人千千万万,谁又能千万里挑一。 祈临选址甚至在自家券商正对面,周时锡为此感叹,你家老爷子没扒你层皮都算溺爱你。 实际在那晚之后,周时锡调出了两边马路的监控录像,她最先出现在新源南路,随即被车追逐。他一整套看完,得出结论:似乎不是存心而为? 不是偶像剧里刻意的邂逅。 他亲自查出她基础信息,许绫,二十岁,就读于传媒大学,母亲许朝仪坐拥香港财团。他到她发家史那一步收手,谜底倘若全揭晓,她就不是谜了。 他意外的是她父亲那一栏始终空白,单亲家庭?原来骄横的小狐狸,是财团继承人。 许绫简历中有一项作假,国际新闻大赛金奖,可那年参赛选手中没有她,何来的名次?周时锡却认为情理之中,为简历镀金太过平常,每一个求职者,都希望自己的简历金光闪闪,足以引起面试官的另眼相待。 让许绫重振旗鼓的,是她母校四十四周年的庆典。 她凭央视实习的经历拿下活动承办权,今日有杰出校友返校,她作为代表接待乔明筱——时下红遍大江南北的知名影星。 那张明媚的脸和她记忆中渐渐重合,许绫猝然想起,她是昨日在广告牌上的那位。 校庆酬劳几乎为零,乔明筱为了造势才装模作样的返校,她对母校唯一的旧情,是说出去不丢份的名号。 开场前的半小时,乔明筱终于姗姗来迟。许绫遥遥望去,她像是电影画报的主角,穿一红色长风衣,手腕跨个古驰,扭得摇曳生姿。 有些人光是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 许绫礼貌地伸手,“你好,乔小姐,我是今天的活动负责人,许绫。” 乔明筱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你好,许学妹。” 许绫递给乔明筱一份采访脚本,低声问她,“我提前标注过问题该如何回答,你可以再过目一下,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改?” 乔明筱懒散地翻两页,“学妹费心了,不用改了。” 许绫翻过皱褶的纸张,补充说:“待会有十来分钟的合影环节,经纪人事先有提过吧?今天到场的大部分人都是乔小姐的粉丝,大家都很期待见到你,尤其是校长女儿。” “她很喜欢你的电影,和她寒暄几句,校长会记你人情,香槟塔的酒是你喜欢的牌子。” 她提前一周研究嘉宾资料的细节,任何喜好她都了如指掌。 许绫话里话外都是恭维,乔明筱却认为她锋芒太露,不讨喜。 乔明筱转着圆圈背脚本,许绫趁着间隙灌了半瓶水,主持人上台热场说致辞,乔明筱跟随其后上场。 许绫被喊去核对庆典节目和抽奖礼品,统计到第二排时被铃声打断,她瞥一眼来电显示,边接边记录礼品品牌,“阿荷?” 孟荷同她中学相识,相识数年她们才真正交心。孟氏珠宝品牌历经百年历史,见证过这片土地的兴旺衰败。 许绫没有一处称得上是平凡,学业也不例外。在声名赫赫的中学,她所结识的人也多为官商子女。 初二那年她们在楼梯口相识。许绫记得那是阴雨天,她站在第二层台阶,孟荷蜷缩在墙角,绵绵又刺骨的雨,淋得她眼睛都潮湿。 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足以摧毁少女的内心防线。一夜之间,她从众星捧月到人人避之。 可许绫不在乎这些。 第4章 Chapter 4 许绫掌心的绿茶牛奶温热,递到她手中时还有余温。孟荷愕然抬头,许多年后她再次想起,那些细枝末节早已模糊,唯一该被记住记得的,是她孤立无援时,站在身后的许绫。 明明在此之前,她们从未相识。 一声笑将思绪拉回现实,孟荷笑吟吟的,“绫绫,待会三里屯酒吧走起!据说好多帅哥!” 许绫抖抖笔芯,说:“在忙校庆活动,我还走不开,你找阿宁吧,她这两天电影刚杀青,还在家里歇着。” 孟荷追着八卦,“听说你们校庆有大明星,谁啊?” 许绫漫不经心:“乔明筱啊,就你那个珠宝广告代言人,我昨天看到她的广告牌,刚才见到才想起来。” “她前段时间是戴过我们家的珠宝走红毯,乔明筱背景老大了……” 孟荷的话被倏地打断,一只纤细的手搭在许绫肩膀,“绫绫。” 许绫以忙的借口挂断电话,她抬眼问眼前人:“怎么了?” 林慕是校庆原定的礼仪小姐,临近排练的前两天她以身体原因推掉,许绫及时找了替补。 再一次见到林慕,她俨然贵妇人姿态,窄框墨镜下一双眼飞扬着笑,林慕抬指扶住摇晃的香奈儿耳钉,“绫绫,我要和杭姐一块去个饭局,会有名导过来,咱们一起去见见?马上都要毕业了,我们去刷个眼熟也好啊。” 林慕口中的肖杭是比她们大一届的学姐,算得是校内名人,属于家底殷实自命不凡的类型,一心盼望攀高枝,热衷以扩充人脉为由组局拉拢学妹。 许绫也曾‘有幸’收到过邀约,但她谎称酒精过敏推辞,肖杭讨不着好,扫兴而去。 林慕是她同系同学,大一时就铆足了劲往娱乐圈闯,一心一意想站上星光舞台,林慕杯酒言欢时,许绫在收集素材剪纪录片,大相径庭的选择注定她们交情不深。 细数回忆,许绫只记得有一年她突发低血糖,教室人去楼空,是林慕搀扶着她输液就诊。那天湿润的掌心像是谁的眼泪。 那天又仿佛是昨日,当初她耳垂上摇摇欲坠的是夜市里的水晶耳环,如今她耳垂的陪衬早已是香奈儿,那一圈金灿灿,亮得挺扎眼。 可许绫记得她往年还在领助学金。 但她没有追问。许多时候,沉默是一种不揭穿的善良。 少女时期萌芽的虚荣心,并非是罪不可赦。 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灿烂辉煌,整个社会欣欣向荣,物欲横流。人们开始憧憬小资生活,精致主义者擅长于用奢侈品牌为自己妆点,她们像是橱窗里永远耀眼的展览品,昂贵且冰冷,期待着被挑选。就像期待着有人为她的人生买单。包装上摇摇晃晃挂着价格标签,那是一串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零。 而四季更迭,容颜随着旧年枫叶凋零,时装周与橱窗展品又是新一季,上一批商品终将被时代抛弃,沦为奥莱的过季打折品。 当人的价值与商品挂钩,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许绫莞尔,“我还要忙呢,下次啦,你注意安全,回去前可以发个消息,我喊人接你。” 她在给林慕求助的机会。 林慕撇撇嘴,拎起包转身,“那回见了绫绫。” 她认为许绫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许绫点头,她抱着整理好的名单穿梭在走廊,却不经意听见些闲言碎语。 是乔明筱团队的人。 “学校也太抠了,那么点预算也就下个普通馆子。” “是啊,要不是乔姐母校,哪可能请得到乔姐啊?” 许绫长长地舒一口气,她在原地停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流程已叫她心力憔悴,不愿再费心在谁身上。她拨响司机电话,喊他订国际饭店位子,顺道来校门接人。 总之一切消费记她账上。许绫不为讨好谁,是不愿自己精心策划的活动,最后落得乔明筱一句寒酸。况且校长待她不薄,何苦叫人难堪? 乔明筱裹紧风衣从舞台走下,助理为她补妆,说:“姐,有人请我们去国际饭店了。” 她惊诧地问:“谁呀,总不能是校长那铁公□□?” 助理回忆着说:“刚才那位许小姐啊,自费请我们团队的人去,她司机的车在外面,那车好长,可豪气了,这学校还有这么阔绰的千金啊?” 乔明筱笑得意味深长,这姑娘这么来事? 她正琢磨着如何向许绫道谢时,忽地被人叫住。 “表姐。” 是周时锡。 乔明筱回过头,没好气说:“时锡,我都上台讲完了你才来?太不给面子了啊。” 周时锡笑得挺温顺,“是,我来迟了,给你赔罪好不好?” 庆典已到尾声,许绫正忙收官事宜,乔明筱敏锐捕捉到她身影,她远远招手,“许学妹!” 周时锡近期对‘许’这个姓氏些许敏感,抬头望去。 许绫闻声而去,竟正正对上他的眼睛。 好一个不期而遇。 许绫事事做得得体,待人接物都三分客气,她走上前,微微颔首,“乔小姐有什么事?” 她笑容特风情,“许学妹,谢谢你的慷慨,但你让我怎么过意得去?” “不客气的,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乔小姐今天的出席。” 乔明筱塞张名片到她掌心,“以后有事找我电话,今天这顿饭我不白吃你的,对了,这是我表弟,姓周,你们年轻人可以认识下。” “你好,许小姐。” 许绫仿若初见般陌生,“你好,周公子。” 周时锡生得一副薄情相,偏偏眼睛又多情,风流一词放在他身上,倒也贴切。他天生排斥热闹场合,若不是乔明筱邀约,他必然不会来。他厌恶那些隐藏在阿谀奉承下的算计,高举香槟杯的人在他面前排成队列,每张笑脸都写着同样的谄媚,而他绅士的回绝一切琥珀液体。 其实偶遇早在他预料之中。 许绫的八面玲珑,竟意外的不让他反感。 摄影师插话道:“乔姐,咱忙完了吧,要不走吧?司机也等挺久。” 乔明筱瞧她:“许学妹不一块?” “你安心去吧,我替你招待许学妹。” 乔明筱呵呵地笑,“行啊时锡,那人交给你了。”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许绫含笑看他,“好巧啊周公子。” “你们学校的庆典很精彩。” “周公子,谢谢你上次载我一程,一直说要感谢你,今天正好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别推辞好吗?” 周时锡欣然应允,“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那还请周公子开车到王府酒店。” 他们并肩行走,一长一短的影子紧紧相依,她特地兼顾他的身份与**,临时吩咐人包场王府酒店——以香港财团的名义。 一路漫漫,他们默契的沉默,周时锡卒然开口,“你请她团队吃饭?许小姐真是阔绰。” 许绫倒不邀功,“校方的意思,我只是做顺水人情,今天到场的嘉宾多数是看乔小姐的面子,怎么不值一顿饭钱呢?” “嗯,看来我今天也是沾她光。” “周公子说笑了。” 王府酒店前千千道倩影掠过,整个世纪都为之哑然。 周时锡亲自为她拉开座椅,点菜的权利许绫交付给他,“我没有忌口的,周公子大可以点些你爱吃的。” “我客随主便吧。” 许绫点头附和,“那我随意点几样招牌啦。” 她眼中点点灯光,“不好意思啊周公子,这些天我忙忘了,但我是诚心想请你吃饭的。” “但周公子是不是也不记得我?刚才你看我的眼神,生疏得像是陌生人。” 周时锡扬眉,“怎么会呢?我兄弟都特地提起你。” 许绫讶然,“是吗?提起我什么?” 她的名号何时名扬京城过?除他之外,谁又和她相识? “说你长得像范冰冰。” 近期正播的《爱情宝典》,她确实有看。 灯光侵蚀她的眼睛,她在杯中融化成醉醺醺的玫瑰,“周公子,如果是你,会救宋引章吗?” “我未必会同情心泛滥,人各有命,我能帮几个?” 他的笑恍惚让她幻视剧中的伪君子周舍。 周时锡,你是卖油郎还是周舍呢?误入风尘的女子在你眼中,你究竟是怜悯,还是讥讽戏弄? 许绫也曾垂涎他的高位,也许周时锡眼中,这世间人人都微小如尘。 她的眼融进半生蛊惑,“我原以为男人天生骨子里就有救风尘情结,劝良家下海,劝妓从良。” “但周公子不是世俗的男人。” 她为他戴高帽,周时锡盯住那双玻璃眼睛,似有若无地笑,“许绫,你太爱抬举人。” “不聊爱情宝典了,总之周公子,我很开心认识你。” “我表姐那顿饭我来付账,算是我的见面礼。” 许绫扯扯唇角,“周公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周家不爱欠人情。” 她会心一笑。 半座城市沉入漫长的黑,酒足饭饱后风雨淅淅,许绫暗暗抱怨忘带伞,雨中映出稀缺的影子,玉色衬衣在她眼前摊开,他撑起来为她避雨。雨一点一滴,像在敲打心底的锣鼓。 她说谢谢,周公子。 雨浸湿他袖口,他心底也麻麻,说不上什么理由为她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