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元旦刚过,新世纪在这一年拉开帷幕。
这一年的许绫二十岁,命运在2002年被改写。
青春总有无限希望,但那是她人生轨迹之外的事。
一月份的北京尚在冬寒,街道外的国槐落满雪,枝桠上一排排稀疏小灯,有风吹过叮铃铛铛地响,许绫站在国贸商城门前低眉抚雪时,王菲的《流年》正唱到那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她左手拎着扫荡商城的战绩和一杯剩余无几的星巴克,沾点褐色液体的杯身被掐得皱褶,杯盖浮出的白雾是它最后气若游丝的喘息。张扬的红色□□镜滑至鼻尖时,她用小指一推——镜片下那双属于少女的眼睛尚存对世界的憧憬,裙摆下一双腿润得像腻滑的玉,深蓝底栀子花长裙飘摇着绽开,盈满二十一世纪的初雪,她下巴高高扬起的姿态——俨然一飒蜜。
“哒哒哒”的手机铃声响起时,几乎要融入《流年》的尾调,许绫摩挲着翻盖手机上亮晶晶的闪钻,接了那通陌生来电。
“徐小姐,您的简历已通过初筛,方便过来二面吗?”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声,话语中甚至带着点殷勤的意味。
“约在八点?”许绫打着哈欠的慵懒尾音流入对方耳朵,她不是对小事上心的人,自然对这个声音印象不深,许绫抛出明确的时间线,因为她需要时间去赴约。
“那八点钟希望徐小姐可以准时到。”
“一定。”她咔嚓一声挂断电话,那是家传媒公司,挺大一集团,大厦坐落在新源南路,许绫是化名去的,初衷就不打算长待。
面试邀约的短信还在屏幕闪烁,她想起三天前美其名曰说是千金下乡体验民生,惹得她母亲当晚一通电话千里迢迢从香港打来,这个年纪谁听得进苦口婆心的说教?许绫指尖转着钢笔,偶尔不情愿的敷衍几声。她猜许女士近来一定饱受TVB电视剧侵害,教育她时连尖酸刻薄的声调都学到了三分神韵。
“阿绫,点你甘无听人劝啊?你以为阿妈害你啊?你间公司咩来噶?三教九流甘,咩茄喱啡都称大头鬼做老细?得就最好,唔得你就返香港食碗安乐茶饭啦!”
许绫笑得挺乐呵,她甚至能从声调中想象出许朝仪的表情有多么张牙舞爪。
“知道啦妈咪,你教训得对。”
许朝仪摆正姿态:“许绫,你广返粤语。”
她吐吐舌头,说:“我习惯讲普通话啦妈咪。”
“我真系想你好啊,你唔明咩?”
“我知道,但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电话那头陷入漫长的死寂,最后在嘈杂的麻将声中被挂断,她们心照不宣的没有多言。
司机送许绫到家时已经五点,她倚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不情愿地抬抬眼皮,这套豪宅位于北京最贵地段的楼王——也不过她其中之一。许绫想起千金朋友初次拜访时为这豪横咂舌的场景,后来她说——当时入门的心情连同她的项链吊坠,随着脚步都摇摇欲坠。
司机恭恭敬敬地喊她许小姐,许绫嗯一声点头,许朝仪为锻炼她的独立能力,四年级那年将她从香港‘流放’到北京,事实上保姆司机随行,锦衣玉食供着,她至今不知地铁为何物。
被冠以**标签的购物纸袋们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电视机男女主人公恩爱的画外音传到浴室,门半掩着,许绫正在浴缸里泡玫瑰浴。
独处时许绫会抽烟,但只是偶尔,当她吞吐出月光的雾色,满屋金银都沦为陪衬,家中空荡的只剩绵长喘息,她谈何不空虚?偶然听到陌生的脚步,她甚至情愿那是盗贼。
许绫认为人这一生中最忌讳找不到人生的意义,那简直白来人间一趟。
而她目前就找不到。这一生到底该怎么活?
她出浴时裹了条白浴巾,胸前系个松散的蝴蝶结,许绫在镜前低着头描眉,许朝仪那通气势汹汹的来电第二次响起时,她手一颤,眉尾几乎描得歪斜。镜面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大致勾勒出一个美人轮廓。
许绫随手套一件白衬衫,大V领的,剪裁版型很修身。眼影淡淡地抹一层大地色,粉底涂得均匀,整个妆容唯一的亮色是她的水光唇彩,隐隐约约泛着细闪。
她擦着湿发出来时,餐厅的饭菜已经被热过一回,但她的目光还是锁定在那盒瘫软得奄奄一息的薯条上,许绫用一种环顾时装周的眼神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两根机械地往嘴里送,试图以此获得饱腹感。
简单进食后,许绫背着包出了门,为求低调她特地打了辆的。车载电台在放相声节目,许绫掩着鼻子钻入红色夏利时,司机混浊的黄眼球正从后视镜看去,“嚯”,好一身珠光宝气!他此刻只愤恨计价器跳得太慢,从她身上能搜刮的油膏太少。
街景在倒退,许绫扫过女明星的巨幅广告牌,脖颈的珠宝流光溢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许绫在做心理预设,面试官也许会抛出许多‘刻薄’的疑问刺向她,她总得有心理准备去应答如流。她大学不顾许朝仪反对,固执地选了传媒,许朝仪称之为——费力不讨好的专业。
车停在新源南路x号的大厦楼下,许绫甩了张百元大钞付账,她当然捕捉到司机打量她时充满铜臭味的眼神,但那早已司空见惯。她踮踮脚尖,步伐挺轻快,指尖一勾摘下□□眼镜,扫过一圈登记本的信息栏后,她甩甩圆珠笔填下信息。笔芯印着申奥成功纪念的字样,许绫哼出声笑,门卫为她开了闸门,登记本上的姓氏是徐,身份证号被她特地打乱顺序。
许绫随着电梯上到十二楼,这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要早二十分钟,她只好在无人的会议室等他。几乎是每一个,第一面见到许绫的人都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一看就是千金做派。
她手机的毛球挂件摇摆的第三十二下,面试官韩杨终于推门而入,许绫抬眼,面上没有笑容,说:“你好。”
韩杨笑得挺亲和,“徐小姐,你来的很准时。”
许绫不喜欢陌生的寒暄,“嗯,我履约准时来了。”
她的简历在一众高材生中都出色,但真正让韩杨念念不忘的——是她简历那张我见犹怜的照片。如今许绫和他近在咫尺,他甚至没胆量抬头,那双眼睛远比照片锋利,“我这边看到你以前有在央视实习的经历,为什么想选择我们公司呢?”他挑挑眉,想她实习经历多有吹嘘成分。
“贵公司是所有传媒学子梦寐以求的愿望,我当然也不例外,坦白说,这里是我的第一期望,我非常欣赏你们的艺术理念,像上周央视报道的扶贫纪录片,就出自贵公司吧?我希望能在大集团就职,至少在这里接触的人,都一定不一样。”这是一份标准回答,但却是她真实想法。
“哈哈,徐小姐很直白,我想你肯定也明白,能给二面机会的公司,基本也都是十拿九稳了。”
韩杨明显话里有话,他近乎是笑盈盈地看她,手递过来一瓶冰镇依云,“刚过晚饭时间,徐小姐有续摊的想法吗?我们一行人聚餐,不妨一起来长城饭店坐会?我们想和你更深一步的交流。”
许绫如果应允,此行恐怕凶多吉少,她脑海里勾画出大厦的逃生路线图,撑着笑意说:“好,那你带我咯。”
见她难得一笑,韩杨认为有戏:“我的车在楼下,徐小姐先到门口等我?”
她点点头说好,拎着包起身,仓猝到胸针都遗留,自然没和韩杨乘一台电梯。
电梯镜面最后呈现的,是她胆战心惊的那一眼。
八点钟的新源南路并不繁忙,车辆都是寥寥可数,她掌心的手机发烫,闷出一手温热的汗。
许绫竭尽所能地跑远,可那双窄得不合脚的高跟鞋像碎刀片,将脚踝处逼出细密血珠,她也只是堪堪将公司招牌甩出视线之外,而韩杨的车步步紧逼,他像是瓮中捉鳖,“徐小姐,只是吃顿家常便饭,何必跑呢?”
这一瞬间,许绫竟渴望有一个救世主出现。
至少助她逃离困境。
与此同时的对面马路,周时锡正半开着车窗抽烟。
他访美回京的第一天,烧了三份不入眼的红头文件点烟,驾驶座上那块四四方方的屏幕屡屡冒出邀约信息,他眯着眼看,父亲的念叨恍惚还停在耳边:“你今年二十三岁,成家立业,至少完成其中一项。”
周时锡对着云吐烟圈,想,完不成又怎样?还能被逐出族谱?
“阿绫,点你甘无听人劝啊?你以为阿妈害你啊?你间公司咩来噶?三教九流甘,咩茄喱啡都称大头鬼做老细?得就最好,唔得你就返香港食碗安乐茶饭啦!”
普通话翻译为,“阿绫,为什么你这么不听劝?你以为妈妈害你吗?你这家是什么公司来的?什么小角色都充大款做老板?你能做好就最好,做不好就乖乖回香港别想这么多!”
“许绫,你广返粤语。”,“许绫你说回粤语。”
“我真系想你好啊,你唔明咩?”,“我真的是希望你好,你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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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