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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入世的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浓稠,仿佛凝固的墨汁。烟蒂末端那一点猩红,是黑暗中唯一不安分的活物,微弱地燎烧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副驾驶座上,许梦瑶的目光像冰封的湖面,映照着李天浪一支接一支点燃香烟的动作。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强撑的镇定,那点烟的动作越来越笨拙,直到打火机“啪嗒”一声徒劳地滑落,连带着他最后一丝伪装的冷静也摔得粉碎。


    “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呼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视线死死钉在前方无边的黑暗里。


    “我在等。”许梦瑶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与两天前那个歇斯底里的她判若两人。极致的痛苦在她这里,淬炼成了死寂的寒冰。“等你想说。但我要真话。假话,何必浪费口舌?”


    “我不爱她!”李天浪几乎是抢着出口,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狼狈,“但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们!”


    “‘救’我们?”许梦瑶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刀锋掠过冰面,“还是救你自己?”


    “你看到了!她家有的是钱!一百万?不过是她指缝里漏掉的零花!可对我们呢?那是半辈子都填不满的窟窿!”李天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理直气壮,“只要我娶了她,那些债立刻就能抹平!你也不用再被追债电话逼疯,这难道不好吗?”


    “好一个‘救我们’!”许梦瑶眼底的冰层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灼人的痛楚,“所以,没钱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骗我,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汗;现在榨不出油了,就换一副更光鲜的皮囊,去骗另一个女人的身家?李天浪,我对你而言,从来就只是个垫脚的台阶,是不是?”


    “我没想骗你!过去的感情是真的!”他烦躁地反驳,像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挣扎,“可没有钱,什么都是狗屁!我能怎么办?守着你这堆烂债一起等死吗!”


    “烂债?”许梦瑶的笑终于带上了尖锐的讽刺,“告诉我,这些年,你真正踏踏实实上过几天班?我替你借的那些血汗钱,你有一分一毫想过要靠自己去挣回来吗?失败了大不了重头再来,十年二十年,总有还清的一天!说到底,你只是不想努力,不想承担,只想着不劳而获!”


    “靠那点死工资还债?”李天浪嗤之以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还到猴年马月?这世道,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穿名牌开豪车?你以为攀高枝那么容易?那也是本事!”


    “本事?”许梦瑶觉得心脏被这句话彻底冻僵,“那我们这些年算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供你挥霍、替你背债,又算什么?我的信任,我的付出,在你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吧?”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那笑容里的悲凉和自嘲,浓得化不开。


    “我是爱过你!”李天浪仿佛被那笑容刺痛,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可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拿什么谈爱?拿什么给你未来?”


    “你的爱,就是看着我为你拼命,为你吃苦,然后被你一点点敲骨吸髓,最后像块用尽的抹布一样扔掉?”许梦瑶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人,怎么能自私凉薄到这种地步?”


    “我说了!拿到钱我会还你!”李天浪彻底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刻薄而冷漠,“你要是觉得亏,那就当自己瞎了眼,认错了人!”


    “眼盲心瞎……呵。”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许梦瑶心中所有残存的幻想和挣扎。一个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经不起推敲的甜言蜜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涌。不是他伪装太好,是她自己,在名为“爱情”的幻梦里,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跳进了深渊。再纠缠,不过是自取其辱。


    心死,不过一瞬。


    她最后看了李天浪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在看一尊冰冷的石像。然后,她缓缓推开了沉重的车门。


    “你,好自为之。”


    冷冽的夜风猛地灌入车厢,也吹散了车内最后一点虚伪的温度。许梦瑶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


    车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个曾经温暖、如今却令人作呕的空间。直到此刻,她才惊觉李天浪竟将车开到了荒凉的郊外。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鬼火般飘摇。不远处,隐约传来河水流动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心脏。但她宁可被这黑暗吞噬,也绝不会再回到那辆车里。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的小路,朝着微弱的灯光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仅仅是脚下的路难行,更是内心的重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李天浪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脑海。催债的电话早已打爆了父母的手机,年迈的父母除了担忧,又能如何?她不想,也不能再拖累他们。


    信用卡早已透支殆尽,几张能用的储蓄卡也因起诉被法院冻结。工作?财务部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瘟神,用工风险太高,连工资卡都不肯再给她更换。这一期的债务,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山,随时会将她彻底压垮——这一切,全拜李天浪所赐,也源于她自己那愚蠢透顶的“爱情”和毫无底线的纵容。


    她太了解李天浪了。他算准了她的心软,算准了她的善良,更算准了她如今山穷水尽的绝境。他笃定,为了生存,为了那笔能解燃眉之急的“脏钱”,她会沉默,会妥协,会和他一起,成为这场骗局里沉默的帮凶。因为他所有的债务,早已悄无声息地、重重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让她举步维艰,濒临窒息。可他终究不了解她。


    “不得不接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寒,比这郊外的夜风更刺骨。


    朋友?早已在催债电话的轰炸中避之不及。爱人?刚刚将她弃于这荒郊野岭。世界之大,竟无她许梦瑶立锥之地。一股灭顶的疲惫感汹涌袭来,瞬间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在路边一棵虬结的柳树旁,冰凉的树干硌得生疼。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像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海底,四周是令人绝望的压力。如果能回到最初……如果……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买?


    眼泪?她似乎天生就缺少那宣泄的闸门。即便流出来,又有谁能懂这彻骨的绝望?她只想就此沉沉睡去,永不醒来。意识在沉重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渐渐模糊、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混沌边缘,一个奇异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空壁垒,带着亘古的苍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在她灵魂深处幽幽响起:


    “痴儿……既已行至绝渊,便……予你一场造化吧……”


    “前路是福是劫,是仙是凡……且看……你能否……握住这……一线……生机……”


    那声音缥缈散去,如同从未出现。许梦瑶残存的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晨雾未散,柳叶尖凝着露珠坠入池中,惊起一圈涟漪。许梦瑶眼睫轻颤,鼻尖萦绕着油酥火烧与荷叶粥的香气,耳畔传来布鞋踩过青石板路的细碎声响。她眯起眼,垂落的柳绦间漏下细碎金光,在眼皮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恍惚间,竟像回到了儿时记忆里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市 。


    她想要抓住这丝熟悉的感觉,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草地,指尖触到一片细长的柳叶,边缘的锯齿硌得掌心发疼。才惊觉,身下的不是罗衾软被,而是茂密的草丛、粗糙的树干。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方静谧的池塘,水面漂着几片睡莲的叶子,远处,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青石板路上,三三两两的摊贩支起了竹制的食架,蒸腾的热气中,包子、油条、豆浆的香气四溢。


    晨雾裹着煤烟气息渗入鼻腔,许梦瑶扶着粗糙的柳树皮站起来。城墙垛口灌进来的风掀起许梦瑶月白衫子的下摆,她望着远处青灰瓦檐连成的海浪,指甲深深掐进柳树皴裂的树皮。


    青砖的店铺鳞次栉比,那些翘起的飞檐下本该矗立着玻璃幕墙的巨厦,此刻却只见挑着"陈记绸庄"布幌的二层木楼,旁边木雕窗棂间飘着"裕昌典当行"的杏黄布幡。许梦瑶心里浮现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穿越了。


    许梦瑶犹豫着朝着人群走去,街角传来糖炒栗子的焦香,裹着短褂的摊贩正用铁铲翻炒黑砂,铜钱大的银杏叶在炭火盆里蜷成金箔。黄包车夫脖颈搭着汗巾,露在短衫外的手臂筋肉虬结,车铃铛惊起檐角成群的灰鸽,扑棱棱掠过糊着宣纸的雕花木窗。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踩着黄包车夫的铃声匆匆而过,穿中山装的男学生捧着线装书走过,长衫先生的金丝眼镜链在晨光里晃成碎金,皮鞋敲击条石路面发出清脆声响。


    "号外号外!云沪纱厂罢工潮!"报童挥着《申报》从她身侧跑过,油墨未干的铅字蹭在她月白色斜襟短袄上。远处茶馆飘出留声机的《夜来香》,混着茶博士高亢的唱喏:"碧螺春一壶——"


    许梦瑶按住发颤的指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起。她拦下报童,拿过一份报纸,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民国十三年..."许梦瑶将这几个字在舌尖反复碾磨,忽然低笑出声。


    "小姐!"带着哭腔的呼唤刺破晨雾。许梦瑶转身时广袖扫过青砖,腕间银镯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十五六岁的丫鬟攥着她的衣角,藕荷色衫子被晨露洇出深色水痕,发间银梳坠着的流苏乱作一团。青石板缝隙渗出陈年艾草味,许梦瑶盯着少女领口磨白的盘扣。那截蓝布衫下摆沾着灶灰,左手虎口结着冻疮愈合的暗痂,随着她攥紧衣角的动作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小姐?"带着吴语腔的又一声呼唤惊破中药铺檐角风铃。少女紧紧抓住她衣袖,指尖隔着杭纺布料传来细微颤抖,襟前银锁片撞出细碎清响,锁链上"长命百岁"四个錾金小字正抵住她腕骨。


    许梦瑶后退半步,忽闪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阴影。少女鼻尖浮着细汗,两个抓髻松散地垂着红头绳,像是长时间奔波后未来得及梳理。她忽然注意到对方裤脚磨出的毛边,脚踝处还残留着暗红血渍。


    "羽儿以为...以为..."哽咽卡在少女喉间,她慌乱地摸索腰间布囊,掏出的桂花糖早被体温焐成粘稠一团,"昨夜戏园子散场就寻不见您,巡捕房说新闸桥下捞着..."碎糖渣混着泪珠砸在青砖上。


    许梦瑶喉咙发紧。少女袖口翻出的中衣领子绣着工整的兰草,针法与她自己衣襟内里的暗纹如出一辙。远处传来卖云片糕的梆子声,混着当铺朝奉拖长的吟唱,却盖不过耳畔急促的抽气声——那孩子正用布满裂口的手背死命揉眼睛。


    许梦瑶静静看了她几秒钟,确定这人自己也不认识,但她激动的神情不似作假,她决定静观其变。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眉目清秀,脸上还有未退的婴儿肥。


    许梦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状况,正常来说,她应该说对方认错人了,可她觉得这一切都透着诡异。于是她避开了对方的问题,只是试探道:“我想去城楼上看看。”


    小姑娘有些疑惑,有些为难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家吧,你昨天一夜没回来,老宅那些人已经说的很难听了。”


    许梦瑶没有理会她,她必须先弄清楚自己的疑惑,继续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小姑娘见劝不住,只得跟着许梦瑶往城楼的方向走,边走边担忧的问道:“小姐,你要去城楼干什么呀?”。


    许梦瑶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渐渐小跑起来。很快两人到了城楼下,许梦瑶抬头看了看城楼上挂着的“柳溪镇”三个字,走到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小姑娘在后面跟的气喘吁吁,却不忘让徐梦瑶慢点,怕她摔着。许梦瑶回头看了两眼,依然没有说话。城垛青苔蹭着掌心,许梦瑶望着远处黛色群山,未见任何一座高楼大厦的痕迹。她摩挲着青砖上弹孔般的凹痕,那分明是混战留下的枪眼。


    "小姐当心砖缝!"羽儿扯住她袖口,腕间银镯滑出半截淤青。许梦瑶瞳孔微缩——那分明是绳索勒过的痕迹。


    "现在可是民国十三年?"她突然发问。羽儿绞着帕子点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她忽然瞥见城墙根下蜷缩的乞丐,褴褛衣衫里露出溃烂的脚踝,苍蝇绕着发黑的伤口嗡嗡打转,如此真实。昨日在郊区柳树旁昏倒时,那个慈祥的声音说"送你一场机缘",原是这样荒唐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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