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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多木木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房客


    杨玉燕坐上黄包车,正在回家的路上。


    路边的小摊贩比往日要少了许多,现在还不到黄昏,游走的小摊子已经看不见几个了。


    路人行色匆匆,不知是不是她心有所想才会带色视人。


    她总觉得连行人的脸上都生出了许多愁苦,没有以前那么轻松自在了。


    虽然整个国家都在经受苦难,但这座城市的人以前还是很放松的,这里还是城市的中心,是最繁华的地方。街上四处可见的大招牌,大画报。每天每夜都车水马龙的跳舞厅,大戏院。


    似乎争执与矛盾都集中在报纸上和外国人聚集的地区,与他们是无关的。


    她平时也喜欢听大人们说话聊天,大家都认为“有外国人的地方肯定打不起来,外国人还在呢”


    “外国人就是要钱,他们都把紫禁城搬空了,早就撤走了”


    “我看最后不是外国人打我们,而是山东或山西那边的人打过来才对”


    “大人们吵来吵去,赶紧有一个人出来登基就太平了”


    这个世界不是课本上的几行文字,几个数字,几个地名就能概括的。她在这里度过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没有一点办法,想不出一点主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知道些什么,又怎么告诉祝颜舒与苏纯钧呢。


    她好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能跟家人在一起。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了,不管是什么困难,她只想跟家人在一起。


    黄包车将她们姐妹送回家。


    杨玉蝉跳下车,扶杨玉燕下来,拉着她就快步上了楼。现在正是下班的时间,楼里都是人。杨玉蝉不想跟别人说话,也怕被别人拉住东问西问的。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被人拉住了。


    是一楼姓丁的一家,那一家是一对夫妻租房子住,儿女都送回老家去了。丁先生以前是在戏院做报幕的工作,也会写一些文章,偶尔写几个小本子。后来他供职的那家戏院的台柱子被抢走了,戏院就倒了,他就四处串场,做一个垫场的角色,他说学逗唱都会一点,还会拉二胡。


    丁太太是个挺普通的妇人,除了不会奶孩子,别的也没什么大毛病。她不做事,每天做完家事就是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她人长得精瘦,从侧面看就像一片纸人,不过人长得很秀气,说话声音小小的,语速很快。


    张妈却不喜欢丁太太,因为她生下孩子却没有奶水,孩子刚落地时成夜的哭,饿得睡不着。


    张妈每回都要去敲门,逼她现煮米汤喂孩子,回来就说:“小气死了!自己生的还舍不得喂,还要等婆婆来了带回乡下去喂。”


    杨玉燕初次听说时吓了一跳,“那孩子不会饿死吗?”


    张妈推她回屋睡觉,让她不要管:“她晚上舍不得起来,白天还是会喂的,不过喂的也不够,孩子吃不饱可不就是要一个劲哭嘛。”


    杨玉燕:“那她为什么不把孩子喂饱?”


    张妈:“她不想收拾孩子的屎尿!不想洗尿布!”


    虽然张妈这么说,杨玉燕其实不怎么信。因为她想,小孩子不吃饱会死啊,特别是刚落地的小孩子,真有亲妈会不想洗尿布而故意不喂饱孩子吗?不可能的吧?


    不过她来了以后也就撞上一回丁太太生孩子,还是她刚出院不久的事。后来丁太太没有再生一下,她也没有证实的机会。


    据说丁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都让婆婆带回乡下养了。


    丁太太跑上来抓住杨玉蝉的手臂:“大小姐,我问一声,那个治安费什么时候收啊?”


    杨玉蝉被她在楼梯上抓住,十分不快,下巴扬一扬指着大门上贴的通知说:“上面写的有,二十五号,就是明天。”


    丁太太:“那一家收多少啊?”


    杨玉蝉:“一家三块三。”


    丁太太一双精明的眼珠子转了转,嘀咕道:“三块三哦,啊呀,可是有点多了呢。”


    杨玉蝉:“家家都要交的。这也不是我们收的,是宪兵收的,您要是有意见,恐怕要去宪兵队说了。”


    丁太太连忙说:“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意见?应该的,应该的。”她赶紧放开抓住杨玉蝉的手,客客气气的目送她们姐妹上楼去了。


    八点钟,苏纯钧回来了。祝家人还在等他,张妈还特意留了饭。


    苏纯钧回来,她才去厨房现做的,一会儿端上来,专门放在他面前。


    苏纯钧一看,是赛螃蟹。


    他立刻起身专门谢张妈:“张妈疼我就像疼儿子一样。”


    张妈不好意思了,推他坐下:“快吃吧,别说话了,一会儿凉了。”


    苏纯钧这才坐下吃饭。


    祝颜舒和杨玉蝉都起身离开,只让杨玉燕坐下陪他一起吃。


    杨玉燕也吃过了,拿着算盘在拨珠子,拨一拨,看一看抄下来的口诀,嘴里还要念叨。


    苏纯钧吃饭快,大口吃完,把碗盘放到一边就走过去看她。见她背的艰难,伸手就去拨珠子。


    杨玉燕一巴掌敲上去,虎着脸:“别捣乱!”


    苏纯钧:“其实我也学过的,我来教你吧。”


    他把算盘拿过来,放在手里先复位,然后念一句口诀就打出来了,顺畅的简直像在弹琴,不到五分钟他就打完口诀了,再咔咔复个位,又潇洒又帅气。


    没想到看人打算盘还能看出个帅气来,杨玉燕都有些呆了。


    “你怎么会这个啊?”她拿过来,自己继续艰难的照口诀打。


    苏纯钧:“代教授教的,我还曾经想去当账房呢。”都是他当年打工赚生活费的事了,“不过最后没干成,那些店里的账房都是自家人,不用我这个外人。”


    杨玉燕嘀咕:“代教授还有不会的吗?”


    苏纯钧想了想,叹气:“没有了吧?他好像什么都会。”他以前认为代教授是大家子弟也是因为代教授还会弹钢琴,还会拉小提琴,还能唱两句歌剧呢。结果代教授自述是因为想在学校里交朋友才去学的,最后当然朋友交到了,他也把钢琴小提琴和唱歌学会了。


    他还会下棋,会打桥牌,会打麻将,会打扑克……总之,代教授说他看到什么都想学,然后一学就会。


    杨玉燕勉勉强强的把口诀给打下来了,慢吞吞的把珠子都拨回原位就不想打了。她把算盘往旁边一推,找苏纯钧聊天:“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都是这么晚才回来?”


    苏纯钧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去给局长们做孝子去了。”


    正副局长都在医院,他当然是去献孝心去了。真儿子还没有天天去呢,他们这些下属倒是天天去报道。


    杨玉燕笑道:“医院里的大人们快要住满了吧?”


    苏纯钧摇摇头,扳手指给她数:“市长和副市长不在,还有几位大人也不在。他们在家里养病呢。医院是给躲不掉的人住的,比如我们局长。”


    杨玉燕担心的问:“那……你们局长都躲了,你们这些人不会有事吗?会不会牵连到你啊。”


    苏纯钧摸着她的辫子,笑着说:“没事。”他两手一摊,说:“因为真的没有钱,他们找我们也没有用。一分钱也没有。那些人都很清楚,找我们是拿不出钱来的,找局长他们也没有钱。”


    没钱就是没钱。


    这个没钱的原因不是真的没有钱,而是现在各人都只顾自己,顾不上别人了。以前还要维持一个天下太平的假相,政府还要假装做一些政府该做的事,比如关心一下文化教育,关怀一下贫苦大众,操心一下民生经济,等等。


    但现在显然政府已经没有这个精力去维持假相了。剥去这虚伪的面具,这些大人们都更关心自己的安危,自己的福祸。


    这么说吧,现在谁想要钱,谁就该效忠了。


    但由于山头太多,那些人也不知道到底该向谁效忠。万一今天效忠了,明天这座靠山就倒了呢?


    人人都捂住自己的筹码不肯轻易撒手。


    所以现在看起来才会一下子就乱起来了。等各位买定离手,局势才能再次安定下来。


    杨玉燕小声说:“我们家常去的那家卖猪肉的都关门了。我今天回来,路上人都变少了,摊子都少了呢。张妈和姐姐都说最近菜都不好买了,因为很多人都不进城了。”


    城里是没有新鲜菜的,都要靠郊区的农民和菜农每日往城里运菜,他们不来卖,菜就一日日变少。


    幸好这几天张妈和杨玉蝉屯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都有,家里倒是不至于缺吃少穿。


    苏纯钧再厉害,也不可能变出菜来,更没有本事让菜农进城,他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说:“这就好。”


    杨玉燕倒是没有沮丧,她的话题重点是后面一句,她小声说:“代教授说,他那里种的有菜,让我也跟着去种菜,到时咱们家就不缺菜了。”


    她今天还跟着去除草除虫呢,她第一次看到青菜竟然长得跟野草差不多,还没野草水灵。


    苏纯钧笑起来,又摸了摸她的辫子。


    她偏头打开他的手:“别摸,都摸乱了。”


    张妈站在餐厅门外,冷眼看过来,正待清一清喉咙,门却敲响了,她只好转身去开门。餐厅里的苏纯钧和杨玉燕这才看到她,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张妈打开门,外面是丁太太,裹着一件旧披肩缩头缩颈的站在暗处。


    张妈:“哟,这么晚了,您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讲啊?这都该休息了。”


    丁太太鬼鬼祟祟的,堆着笑朝屋里看:“祝女士在吗?我有事找她。”


    张妈这才打开门让她进来。


    丁太太一进来就四下张望打量,张妈没好气道:“您跟我往这边来,别跑到厨房去了。”


    丁太太每个月交房租时才进来一回,有时连门都不进,站在门口就把钱给了。她头回进来,好奇之心大涨,被张妈喝斥,只好跟着张妈走进客厅。


    隔着玻璃,她还看到对面餐厅里仿佛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男的。


    不过不等她伸脖子去探个究竟,张妈响亮的清了清喉咙,她赶紧把脖子缩回来。


    客厅里,沙发上,祝颜舒坐在这边翻画报,对面的沙发上是杨玉蝉在写账本。两人都在等餐厅里的两人说完话出来。


    见到丁太太,祝颜舒放下画报站起来:“丁太太,您来了?快请坐吧。”


    丁太太十分拘束的坐下来,杨玉蝉也抬头问好:“您好,丁太太。”


    丁太太连忙说:“大小姐写文章呢?写吧,写吧,我不打扰你,就是来看看祝女士。”


    张妈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呢。特意晚上过来,避开邻居的视线,肯定不是好事。再联想到明天就要交治安费了。


    说不定就是来赖这笔钱的!


    祝颜舒猜也是这样,看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可不想跟丁太太在这里闲扯。


    她说:“丁太太是为了治安费的事来的吧?不好意思,这个我不好通融的。不然今日你来了,明日他来了,这一楼上下十几户,我少收了谁都不好跟其他人交待啊。”


    丁太太连忙说:“是,是。我不是来说治安费,我是、我是说,我们不租了……”


    话既开口,后面就好说了。丁太太道现在生活越来越艰难了,丁先生也连着几个月都没开工资了。最要紧的是乡下的公公突然去世了,婆婆叫他们回去。


    “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我们想着……还是回去的好。”丁太太说,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


    祝颜舒也没办法劝。


    猪肉铺的老板都跑了,那是因为人人都看出来了,上涨的治安费只是冰山一角,以后还不知要涨多少钱呢。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只能离开。


    祝颜舒也叹了一声,“这么多年下来,咱们就跟一家人一样。你既然要走,我怎么着也要给你践行。”


    丁太太连忙说:“不用,不用……”


    祝颜舒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两张十元的纸币,卷一卷,放在丁太太的手心里,握着她的手说:“一路平安。”


    丁太太的眼眶顿时就泛起了潮,他们挑在今天来说,就是不想付那治安费,又差不多住满了一个月,其他都没有什么损失,连卫生费、水费、电费都可以一并赖掉了。


    没想到祝女士还这么好。


    丁太太握紧那卷钱,站起来端端正正的给祝颜舒鞠了个躬。


    丁太太:“您是个好人。”她真诚的说,“好人都是有好报的。我日后会天天向上天祈祷您平平安安的,万事如意!”


    之后,她仍是裹紧旧披肩,缩头缩颈,从大门出去,轻手轻脚的下楼去了。


    第82章 小机灵鬼


    丁家一大早就悄悄走了。


    在早饭桌上,张妈抱怨个不停:“也不知道他们盘算多久了!一大早我去敲门就没人了,家里那么些东西总不见得都扔了!”


    丁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十四五年了,夫妻两个从结婚就租了祝家楼的房子,不大,十二三平。那时丁太太才新婚,颇有闲情,不但常常从街上买鲜花回家装饰,还爱请她学生时期的朋友们上门做客,她最爱带着以前的同学朋友站在祝家楼下显摆,张妈以前见过多次,现在重新提起来更加要嘲笑她。


    “装了多少年的城里人了,一出事还是要躲回自己的土窝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呸!”张妈恨得不得了,无端端有一种好似被丁家背叛的感觉。


    祝颜舒听张妈骂了一早上没说话,吃过早饭才把她拉到卧室里劝她。


    其他人各有事要做。杨玉蝉要赶着送妹妹上学,推着杨玉燕出门。


    杨玉燕慌忙把书与笔记本都放进书包,苏纯钧替她拿着帽子手帕,殷勤的一路送到楼下,看着她们姐妹坐上黄包车走了才放心。


    街上还是一派繁忙景象,仿佛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宪兵提着一桶浆糊,抱着一摞传单,正在沿街贴到墙上,吸引了许多闲人观看。


    苏纯钧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财政局。”


    祝家楼上,祝颜舒关上窗户,坐下安慰张妈:“您怕什么呢?外面再乱,也乱不到家里来。他们走就让他们走好了,跟咱们也没有关系。”


    张妈坐在床上擦眼泪,手都在抖。


    “太太,我是真的怕啊。现在老爷不在了,杨虚鹤也走了,你一个女人天天出去跟人打牌……你一出去我就提着心,看你平安到家了我才能放下这颗心。”张妈抓住祝颜舒的手,着急的问:“要是真有人欺上门来了怎么办!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祝颜舒也在考虑这个。


    她并不自大。世情如此,一个女人出面做事,再刚强也要被人瞧不起,要被人占便宜的,仿佛女人是桌上的一盘蛋糕,野地里的一枝花,任人下手。


    世道真要乱起来,也不会给人反应的时间,她不能事到临头再来想办法,要未雨稠缪。


    “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商量一下。”她说。


    张妈立刻来了精神:“太太,你有主意了?”


    祝颜舒先开门出去看一眼,见苏纯钧与杨玉燕姐妹都走了,这才回来,仍是关上门,坐在张妈对面,说:“我去年就想,要是燕燕与苏老师顺利的话,今年燕燕十八岁生日时就先给他们订婚。”


    张妈一听,先是不舍得:“会不会太快了?燕燕还小呢。”


    祝颜舒摇摇头:“我只怕太慢了。家里两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孩子,我怕她们俩出事,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现在外面的世道太乱了,天天都有女学生出事的新闻。以前祝家楼这附近还算安全些,现在宪兵天天在街上转,祝颜舒看到就更加不放心杨玉燕与杨玉蝉姐妹两个。


    张妈在菜市场上听到的传言比报纸上更吓人,多的是小姑娘在街上被人拉走再也找不回来的。


    这种事一旦联想到自己家身上,更加不能接受。


    张妈顿时不阻拦了,连忙说:“那就这么办吧。我去试试苏先生的口风,他要是也愿意,咱们就操办起来!”


    祝颜舒点点头:“这话还真要靠你去问他,我去问就让燕燕没面子了。”


    张妈说:“我去,自然该我去。我去问了,就是不成也不丢人。”不过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觉得不会不成的。苏老师今天早上看燕燕的时候都不自觉的笑呢,他肯定乐意。现在燕燕也去读大学了,说出去也是大学生,有这么一个未婚妻,光鲜着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燕燕这边的事一定,我就担心大姐面子上不好看。”妹妹先订了婚,她还没着落。


    张妈说:“那继续让她相亲?”


    祝颜舒摇摇头:“现在我没看到好的,不急着让她相,相到不好的更败坏名声。就说她要帮家里的忙,暂时不考虑这个吧。”


    张妈安慰道:“好饭不怕晚。我看,大姐的运气也不会差。说不定让燕燕的好事一带,也能遇上一个样样都好的人呢?”


    祝颜舒双手合什:“那就真是二郎真君保佑了。”


    张妈赶紧道:“太太不必急,我今天就去二郎真君的庙里求个签,一定让二郎真君保佑我们大姐事事顺心,找个好郎君。”


    黄包车已经到了学校,杨玉蝉扶杨玉燕下车,不妨杨玉燕兜头一个喷嚏打到她脸上,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


    杨玉燕赶紧道歉,拿手帕给她擦:“姐,对不起!”


    杨玉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正要擦脸,鼻子一痒,兜头一个惊天大喷嚏也喷到杨玉燕的脸上,喷了个正着。


    连边上的车夫都笑了。


    杨玉蝉也笑了,反拿手帕给杨玉燕擦脸。


    杨玉燕:“……你是不是报复我?”


    杨玉蝉把手帕扔回到她手里:“那你也活该。”


    牵着她转身要走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男孩在笑,她眼睛一瞪,那个男孩就吓跑了,等人跑了才觉得有点眼熟。


    杨玉燕在旁边看到本想打招呼,见人跑了就算了。


    姐妹俩漫步在荒芜的校园中往小红楼去,这条路上遇不到几个学生。


    杨玉蝉送到小红楼门前就放杨玉燕自己进去,这段路这段时间都走熟了,她也不必每回都送到屋里去。


    “你进去吧,等我中午来接你。”杨玉蝉说。


    杨玉燕站着挥手,目送牢头远走才进屋。


    施无为正在扫地,两人遇上,各自发笑。笑完,杨玉燕问:“你怎么跑了?我还想跟你打招呼呢。”


    施无为笑道:“我还能不跑啊?你姐都瞪人了。你们姐妹真有意思。”他自己也有姐妹,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姐妹从来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都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


    杨玉燕把书包放下,叹气:“她最近太凶了,管我管得特别严。”


    杨玉蝉现在天天跟张妈在一起做事,自然而然就升了职,能管住杨玉燕了。以前张妈任由她睡到自然醒,晚上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作业想不写就不写,可现在有杨玉蝉看着,她再也不能早上赖床,睡上不睡觉了,她甚至还检查她的作业!每天命令她必须抄两页单词,还要练五十遍珠算口诀。


    杨玉燕深深的叹气:“我太难了。”


    施无为哈哈大笑。其他同学听到笑声就问为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的学给他们听。等代教授也知道了,人人都知道了杨玉燕有一个铁面无私的姐姐。


    都夸杨玉蝉有责任心!


    杨玉蝉在学校里也算是有些风云的人物。


    前有杨虚鹤这个亲爹,后有读书会替她扬名,现在又多了一桩“负心薄幸”的故事,她还请假不来上学了,种种传说加诸在一起,许多同学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心。


    杨玉燕本来一早就想替杨玉蝉正名辩白,但苏纯钧让她绝对不要自己主动提起杨玉蝉的事,一定要等到有人问她的时候才能说,还不能多说,每次只能说几句就必须打住。


    所以她就一直憋着不提。


    结果代教授这里的同学们也都不提。


    杨玉燕这才发现这些同学们的品德都太好了。可能是有代教授的影响吧,他们虽然都知道杨玉蝉身上的污名,心里也肯定都是好奇的,但他们都不会问她,假如有人不慎提起,其他人也会赶紧把话岔开。


    好像怕她难过、伤心似的。


    这让杨玉燕对这些同学的感情也在这么短的时间迅速上升。她本来不是热情开朗的性格,平时与人交往也很难敞开心扉,结果在代教授这里,却仿佛变得容易了许多。


    现在这样被同学围观打趣她已经不会紧张了。


    于是就有人说:“我观杨同学的姐姐,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啊。”


    代教授当即道:“流言中有真有假,不可全都听信。我对大杨同学不太熟悉,不过她捐书给图书馆的事,我却是亲眼所见。”


    那些书现在就摆在图书馆里,还在祝颜舒的努力下,特意在书柜上钉了一个小名牌,以示是“热诚校友杨玉蝉”所捐。足足两百本的书,三百多本刊物与报纸,占了两层书架呢。


    祝颜舒还把杨玉蝉千方百计购进这些书的一些信件也交给了图书馆以做凭证,全都是作者与出版社给杨玉蝉的回信。这些资料也由图书馆留存,任人借阅。假如有人也想联系出版社或作者,也可以借去做一个参考。


    现在关于杨玉蝉是否嫌贫爱富的论调在学校中并没有太多土壤,毕竟校图书馆的书就摆在那里,人人都看得到。


    而那个钱同学也因为品德问题被批评了一次,似乎他时常与人争执,以此取名。有一个教授就在课堂上说他“邀名取利”,现在名声也变得不好了。


    读书会的影响力现在也有些衰弱。杨玉蝉出事以后,读书会中的一些女会员就退出了。杨玉蝉本来就是女会员中最积极的一个,其他女会员大部分都聚集在她的周围。杨玉蝉突然出事,这也打击了她们的积极性。她们固然无法分辨杨玉蝉与马天保之间的纠纷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她们都感觉到了这次事件对杨玉蝉的伤害。


    而杨玉蝉与马天保的突然消失也让会中骨干流失太快,没有及时安排好接任者,这让读书会现在变成了一盘散沙。


    但学校中还是有很多同学将读书会每一期的交流会当做精神食粮的,在失去它之后便更加想念当时操办读书会的人。


    正是杨玉蝉。


    趁着此时气氛正好,就有人主动问起杨玉蝉:“大杨同学什么时候回来?”


    杨玉燕趁机表白家中诸事繁杂,杨玉蝉乃是顶梁之柱,为了家人她牺牲了自己的学业。


    跟着有人笑着说:“反正你姐姐在家里总管着你,你劝她回学校来嘛,这样不就没人管你了?”


    此言有理。


    杨玉燕附和:“我倒是想呢,可惜不可能呀。”


    施无为问:“为什么?是担心马同学的事吗?不用担心,现在早就没人这么想了。大杨同学对同学对读书会一直全力以赴,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不会有人再误会她了。”


    其他人连忙说:“是的是的。”


    “对啊对啊。”


    杨玉燕“仿佛不经意”的说:“马同学?是叫马天保吗?怪不得呢,我妈特意减了房租,他们现在就住在我家的房子里呢。原来他是姐姐的同学啊。”


    众人听到八卦,立刻都来了精神!


    施无为问:“他怎么跑你家住了?”


    “我听说马天保是某个富豪家的下人?”


    “是他父母是,他不是。”


    杨玉燕仿佛头一次听说,也扎进八卦堆里:“是吗是吗?我不知道呀。他爸爸妈妈都生病了呢,我妈妈还替他们介绍了大夫。”


    代教授靠在壁炉前,慢悠悠的喝茶吃包子,看着人堆里的杨玉燕发笑。


    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83章 当事者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祝颜舒是个开明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的母亲。所以订婚这件事,她告诉了张妈,告诉了杨玉蝉,却不打算告诉杨玉燕。


    杨玉蝉送完妹妹回来就听到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她瞠目结舌,并且立刻反对。


    “我们根本不了解他啊!他家乡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我们一概不知啊!”杨玉蝉从沙发上站起来尖声道。


    祝颜舒把她拉坐回来:“你小点声啊,要叫到人人都听到吗?”她捣了下杨玉蝉,“你怎么现在还反对啊?他们都谈了几个月了。”


    杨玉蝉嘀咕道:“燕燕还小啊,我以为只是随便谈谈而已。”


    祝颜舒:“随便谈谈?我会让你们随便谈谈?你上了大学是比我开明多了啊。”她扬起手作势要打,杨玉蝉偏头避开,结果祝颜舒高高举起,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你敢给我随便谈谈看我怎么收拾你!对待感情要慎重!知不知道?”


    杨玉蝉当然知道。虽然现在四处都倡导感情自由,但她有杨虚鹤做例子,当然不可能在男女感情上放纵自己。


    只是对自己是一回事,对妹妹又是另一回事。


    “她太小了。”杨玉蝉仍是这么说,“燕燕肯定对感情还是很懵懂的。”


    祝颜舒翘着二郎腿说:“我看燕燕在感情上比你清醒得多。”


    杨玉蝉的嘴也很利索,马上反驳亲妈:“那都是嘴上功夫。燕燕天生就灵巧聪明,脑子转得比别人快,嘴巴也快,可她懂什么是男人吗?她跟男人拥抱过吗?她见识过男人私底下什么样吗?”


    祝颜舒一听就背上汗毛直竖,当即坐直身抓住杨玉蝉:“怎么回事?姓马的欺负过你?”


    杨玉蝉翻白眼,挥开她的手:“妈!我这说的不是我!”她顿了一下,小声解释:“再说我跟马天保谈的时候,都是光明正大的!我从来没跟他去过暗处,也没单独出去过。”不到结婚,她是绝不会让男人越雷池一步的。


    不过,她身处在思想最开放的大学,周围全是思想火热的男男女女,他们受着西方思潮的冲击,不辨贤愚,一概全都接受。


    杨玉蝉平静的说:“我认识的同学中有不少都偷尝过禁果,我看过太多了。”


    西方的诗歌、文学、绘画、音乐,各种名人伟人的故事,等等。这些东西包围着他们的思想,指导着他们的行为。哪怕是错误的,他们也想要去品尝一番。


    而离经判道的行为是他们青春的呐喊与证明。


    杨玉蝉叹气:“有时我都觉得,幸好有一个杨虚鹤,我才没有跟他们一样。”有杨虚鹤这个例子,让她始终对“自由恋爱”保持着清醒。她不会看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不会看别人说什么就跟着相信,不会听信“只要尝试过就不算浪费生命”这种话。


    她选择马天保时也是为了选择一个人生的伴侣,一个志同道合的对象。而不是想要去尝试自由恋爱。


    她或许在爱情上也有天真的一面,但她绝对比杨玉燕更了解男人在爱情中期待着什么。


    “燕燕对苏老师,绝对没有身体上的欲望。”杨玉蝉肯定的说,“她眼中的爱情就是两人坐在客厅里说说话,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一起在阳台下的林荫道上散步,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完美爱情。”


    这倒是真的。


    祝颜舒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


    杨玉蝉逼问她:“你觉得燕燕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去做一个妻子或母亲了吗?她知道她要面对什么吗?”


    祝颜舒把她推开:“你不要逼我嘛,好像我要害燕燕一样。我这还不是为了她好?苏老师比她大好几岁,已经做上了财政局的小官,他现在可是抢手的很,你信不信?过不了半年,他的上司、同事肯定要给他介绍对象。你不要觉得这样的对象很好找!更要紧的是他对燕燕的心意!你能找到另一个对燕燕这么好的人了吗?”


    杨玉蝉也被说得没话讲了,她自己就知道感情的事很难讲,但再好的对象,不动心就白搭。杨玉燕和苏纯钧是相爱的,这简直比中彩票还难得!


    错过苏老师,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替杨玉燕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


    祝颜舒趁胜追击,握着她的手劝道:“又不是立刻就要她嫁?只是先订婚,把这个人订下来,咱们不就不怕他跑了吗?”


    杨玉蝉节节败退,只能嘴硬:“成亲要慢几年。”


    祝颜舒答应的很爽快:“那是自然的。我也舍不得嫁燕燕啊,她那么不省心。”


    唉。


    杨玉蝉深深的叹一口气,只能答应了。这一算时间,不得了,只有一个月了。


    祝颜舒让杨玉蝉来拟来宾名单,还要亲笔写请柬,还要订酒店、订花篮,还要在报纸上买版面周知亲友。


    这些琐事一并都扔给了杨玉蝉。


    杨玉蝉连伤心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就抱着笔记本算盘坐在卧室里算订婚需要的花费去了。


    张妈买菜回来,见祝颜舒颇有闲情的坐在窗台下涂指甲油,杨玉蝉的卧室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她放下菜,轻手轻脚的去看一眼杨玉蝉,再去找祝颜舒。


    张妈:“说清楚了?大姐怎么说?”


    祝颜舒吹一吹腥红的指甲,小声抱怨:“费了我不少口水!果然不出所料,这孩子不答应呢。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你没见她那个样子,倒像她才是亲妈,我是后妈。”


    张妈:“不奇怪。大姐心思重,责任心更重。你这个当妈的想得不多,她就都替你想了。”


    祝颜舒瞪大眼:“您这是说我平时不操心了?”


    张妈:“您天天除了回家吃饭就是出去打牌,操什么心了?”


    祝颜舒气堵。


    张妈安慰她:“我就是这么一说,您可别认真生气。家里两个孩子,脾气刚好相反。大姐性格认真,燕燕就马虎些;大姐脾气稳重,燕燕就急躁些;大姐爱钻牛角尖,燕燕就灵活些。她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日后互相扶持着,不会有事的。太太,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祝颜舒笑着说:“日后你也是要跟着一起享她们姐妹俩的福的。”


    祝颜舒叮嘱张妈和杨玉蝉,让她们不要把订婚的事告诉杨玉燕。


    祝颜舒:“她小孩子一个,不懂事,再说漏了嘴惹人笑话。”


    两人都答应了。


    祝颜舒说:“对了,咱们一家人还要做新衣服呢,还要给苏老师做,回头找个理由去裁缝铺吧。”


    杨玉蝉这一回跟张妈异口同声了。


    张妈:“乖乖,这要花多少钱啊!”


    杨玉蝉:“还要给苏老师做?这要花多少钱啊!”


    喊完,三个人都愣了。


    祝颜舒先发笑,指着杨玉蝉:“大姐,你现在满口都是钱了。”


    张妈也笑:“大姐,可不能跟老婆子似的,叫人笑话。看看你妈,嘴里从来不说钱字,全都记在本本上了。”


    杨玉蝉自己也不好意思,可她最近算账算得心惊胆战,家里的开销和各处的打点,再加上最近暴涨的各种费用,全都汇成一个惊心的数字。


    现在还要给杨玉燕办订婚,酒席加新衣服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这些全都要祝家来付,苏老师那个吃住都在祝家的人哪里会出钱呢?就是他要出,他那点工资不到月末就花得干干净净了。要是让他从别处找条子来支付,杨玉蝉心里就先要不舒服了。家里给杨玉燕办订婚,件件桩桩都要好的,便是钱的来路,也要明明白白,光明正大。用他找来的条子办订婚就好像在这上头抹黑一样。


    所以她没有提,见祝颜舒也没提更好。


    虽然她看到要花那么多钱就害怕,但她更想让杨玉燕的一切都好好的,都完美无缺。


    一家三个女人都商量好了,就等苏纯钧回来探他的口风了。


    于是这一天,三个女人都心不在焉。杨玉燕从学校回来想表一表功,可又担心会触碰到杨玉蝉的伤心往事,令她颜面受损而不敢说,憋得几乎要内伤。


    等到午睡起来,她看到祝颜舒竟然没有去打牌,而是坐在沙发上无聊的翻画报就更惊讶了。


    她左右转一转,没看到张妈,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三个,而杨玉蝉不知是在干什么,坐在卧室里算盘打得飞快,似乎已经无师自通了。


    杨玉燕稍稍有一点心虚,坐下问祝颜舒:“妈,你怎么不去打牌了?”


    祝颜舒打了个哈欠:“最近天天打,有点累了,今天歇一天。”


    杨玉燕看她的手指甲上新涂的指甲油:“涂的真好看。”


    祝颜舒伸手给她看:“好看吧?我今天刚涂上的,可不能碰坏了。你现在要上学不能涂,等过段时间再给你涂。”


    杨玉燕听到话里漏洞:“过段时间我就不上学了?”


    祝颜舒本想说的是等订婚时肯定就需要打扮起来,那时肯定是可以涂指甲油的。不妨被这小机灵鬼抓到把柄了。顿时眉毛一立,摆出严母的架势:“你怎么不去看书?”


    杨玉燕赶紧换话题:“我才起来呢,还有些懒,等我坐坐再去。对了,张妈呢?”


    祝颜舒:“张妈去拜二郎神求签了。”


    杨玉燕:“求什么签?二郎神是管什么的?”


    祝颜舒哪里知道?


    “这个你要问张妈。”


    杨玉燕摇摇头:“还是不问了,问了她肯定说天上的神仙神通广大,什么都会,什么都管的。”


    张妈求回来的签被郑重的压在了杨玉燕的枕头下。


    杨玉燕当然是要反对的,她一个花季少女,枕头下压一张签干什么?


    但反对无效。


    张妈说:“家里你最小,我求的这个签是保全家平安的,当然要放在你枕头下才好保佑你啊。”


    祝颜舒说:“你就听张妈的嘛。”


    最奇怪的是杨玉蝉也这么说:“你不要管那些事了,过来背单词。”


    杨玉燕站在杨玉蝉面前被迫背单词时心情苦闷,所以当她听到苏老师敲门的声音时真是无比欢欣!


    可其他人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张妈一开门就高兴道:“苏老师,您回来了!”说着就双手抓住苏纯钧的皮包,将之夺在手上。


    “快请,快请进。”祝颜舒站起来笑盈盈的说。


    苏纯钧受宠若惊的走进来。张妈要替他拿皮包,祝颜舒特意起身打招呼。


    他与被杨玉蝉拘住背书的杨玉燕遥遥一望,稍解相思,才转头与张妈和祝颜舒说话。


    苏纯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二位请直言,我义不容辞。”


    祝颜舒想一想,还是决定先让他吃饭,就对张妈使眼色。


    张妈连忙说:“我做好了菜,苏先生去坐吧,一会儿就好。”


    苏纯钧坐下不久,面前就摆上了三菜一汤!


    这等规格的招待让他如坐针毡,起身去与祝颜舒说:“祝女士,我实在是不安。您要是有什么事,还请直接告诉我吧。”


    祝颜舒说:“其实是张妈有事要与你讲。”她说完让开一步。


    张妈说:“是我,是我,苏先生,我有事要与你讲。”


    祝颜舒说:“你们去我屋里讲吧。”


    杨玉燕身在千里之外,伸长脖子想探听到此方的秘密。


    杨玉蝉见此,收起书本,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进屋来背。”


    杨玉燕立刻喊:“张妈,我又有点饿了!”


    她知道此时喊祝颜舒没用,喊张妈才能救她,而对张妈,叫肚饿是百试百灵的招数。


    不过这回百试百灵的招数也不灵了。


    只见张妈头也不回的说:“我现在没空管你,吃点饼干算了。”


    杨玉蝉便去拿了饼干,塞到她怀里,硬是将她推进了屋。


    杨玉燕坐在床上还有些气闷:“姐……”你棒打鸳鸯。


    她目光控诉的望着杨玉蝉。


    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让她跟苏老师说话的。


    杨玉蝉看着她叹气,“……今天妈有事找苏先生,你背书吧。”


    杨玉燕在杨铁面的监督下,不得不继续努力学习了十分钟,突然听到外面苏纯钧大声说:“我给您磕头了!”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愣了。


    等两姐妹开门出去,就看到苏纯钧已经端端正正的跪在祝颜舒面前。


    磕头。


    杨玉燕便觉得今天这太阳可能升起的方向不太对了。


    第84章 苏纯钧其人


    苏纯钧出生在山东累宦世家。


    家中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间,官至三品道台。直到现在,清朝的遗老遗少们称呼苏纯钧的父亲还总爱叫他“道台老爷”。


    苏纯钧其母是道地的江南人士,与祝颜舒的母亲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苏纯钧头一回上祝家楼租房子见到祝女士就觉得她面善,像个好人。


    苏纯钧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家中也是官宦世家。


    苏纯钧的母亲嫁过来以后,相夫教子之外,也潜心研究西学,在西洋绘画上有着不菲的造诣,还曾经于闺中翻译过几本英文传记和小说。他的第一个蒙师,正是他的母亲。


    苏纯钧并非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他上头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下面还应该有一个弟弟,不过弟弟早夭。所以他母亲亲生的孩子只有他们三个。


    他的爷爷曾任学官。清政府倒台以后,他爷爷举荐他的父亲进入了当地的国民政府。他的父亲意外获得了袁总统的青睐,彼时他才二十岁左右,却很快一跃而上,与其他人共同起草了袁总统登基前的许多重要讲话的讲稿。


    苏纯钧认为,他父亲甚至在当时很可能是袁总统的心腹之一。


    不过袁总统倒台以后,他父亲就销声匿迹,灰溜溜的回到了家乡,躲了几年才敢再出来。


    后来他父亲又辗转依附于张将军门下,但在张将军被杀后,他就又无所事事了。


    现在,他父亲虽然年近七旬,仍然雄心勃勃。


    苏纯钧喝了一口已经冰凉的茶,平静的说:“我虽然已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但我相信我父亲到现在仍然不会老实。”


    祝颜舒听了就掩口轻笑,柔声说:“讲讲你母亲吧,看到你,我就知道她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女人。”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从昨天晚上他跟祝女士磕过头以后,被杨二小姐看了个正着,为了避免让杨二小姐打听出更多秘密,他才只能今天白天再来向祝女士坦白家中的事。


    只有说清楚了,祝女士才能决定要不要接受他迎娶杨二小姐。


    现在家里只有他与祝女士两个人。


    张妈给他们泡好茶就出门买菜了,杨大小姐要去忙订婚宴的事,要多跑几家酒店问酒席,还要去报社登报,还要去买许多琐碎的东西。


    唯有杨二小姐,老老实实的被押去上学了。


    苏纯钧握着凉凉的茶杯,温柔的说:“我的妈妈……是一个很勤奋的人。”


    他离家以后就改了母姓。其母苏女士,虽然出身封建家庭,嫁到了另一个更加封建的家庭,却一直很努力学习。但她并没有盲从于丈夫的喜好,她虽然为了跟得上丈夫的脚步而学习了西方的知识,最后却选择了绘画来进行研究,因为西方绘画才是真正打动她的东西。


    但毫无疑问,他的母亲是深爱着他的父亲的。而他的父亲,也不失为一个能令女性倾心的男人。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直到母亲重病,他赶回家后却发现家中已经有叔伯开始替父亲介绍新的妻子了,他们已经决定好了人选,甚至新妻子已经住了进来,开始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


    而父亲也根本没有拒绝。在他去质问的时候还很惊讶的劝他:“医生已经说了,就在这一两个月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母亲守一年的妻孝,明年这个时候我才会再举行婚礼。”


    苏纯钧听了这话,遍体生凉。


    母亲还活着,还在世!可这个家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都已经当她死了。就像安排家中其他的事一样,就像厨房都会提前半年开始准备过年的食材,有的食材难得的,更要提前几年准备。


    他们就已经在准备父亲一年以后的婚事了。


    他们没有亲人即将离世的痛苦与伤心。


    他们更加为一年以后的婚礼而开心。


    最让他痛苦的事,他好像是这家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他的父亲是这样,他的大哥和大姐也都用同样的话劝他。


    大哥说:“戴小姐是名门闺秀,你要对她客气些。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不要让人笑话我们家没有家教。难道你还要像小娃娃那样去欺负后妈不成?”


    大姐当着他的面哭,哭完也劝他:“爸爸肯定是要再娶的,他肯为妈守一年已经够了。你不要惹爸生气呀!”


    他开始觉得是不是真的是他不对。


    他不想留在那个喜气盈盈的家里,看所有人在安慰父亲即将丧妻后又紧跟着恭喜他马上就要迎娶一位更加美丽、年轻、家世更好的小姐。


    他们在悲伤与欢喜之间的情绪转换的比戏台上的演员更加娴熟。这一秒笑了,下一秒就可以哭。眼泪一抹,又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好人。


    他做不到。


    他只能一直留在医院里陪着母亲。


    可他的陪伴也不能阻拦死神的脚步。


    在这时,父亲来看望母亲,他的未婚妻也一起过来了。母亲强撑着坐起来接待这两人,等他们离开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结果最荒唐的事发生了!


    他们居然说奉母亲的“遗命”,父亲要与未婚妻在一百天以内结婚!


    因为母亲不放心留下父亲一个人,所以她“要求”他们尽快成亲。


    这些人都不要脸吗?


    他们这么做,夜里还能睡得着吗?


    苏纯钧看到下人们连麻衣都来不及脱下就换上了喜庆的新衣。家里的白布还没挂上就又换上了红色的灯笼。灵堂都没有布置,就变成了喜堂。


    他本想大闹喜堂的,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早有准备的堂兄堂弟带着人抓住,关回了房间。


    他只是在半夜时借酒意跑到父亲的门前大骂了一通而已。


    祝颜舒摇摇头,握住了苏纯钧的手拍了拍,“傻孩子。”


    他讲述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但他不是不伤心、不难过。而是那些感情已经在他的心底沉积了。他的痛苦,第一次的时候会哭,第一百次时眼泪就已经哭干了,第一千次时,已经只会在心里流泪了。


    苏纯钧笑了一下,说:“后来我就跑出来了,什么也没带,就是一身衣服,还有我口袋里的东西。”他的手表、钢笔,还有他从他母亲手上取下来的一串珠子。


    跑出来以后他没有地方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他也不能往铁轨上一卧,往海里江里一蹦,更不可能沉浸在酒海之中,从此做一个醉生梦死之徒。


    他不能懦弱的去死,就只能活下去。


    祝颜舒:“那你现在还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吗?”


    苏纯钧摇摇头:“我不能瞒您,我找到了目标。但这个目标太遥远了,我无法把它拿给您看,而且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成功。它之与我就像一颗挂在天上的星星,我看着它,照着它指的方向走,那至少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至于能不能到达目的地,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祝颜舒若有所思,却没有继续追问:“你有你的理想,这是一件好事。现在这个世界,最怕的就是没有理想,像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


    苏纯钧说:“我对二小姐是真心的,我也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您不用担心我的理想会伤害我的家庭,我对此有信心。我的理想与我的家庭是不相驳的。”


    祝颜舒笑道:“谁又能保证可以长命百岁?我们所做的每一分准备,都是为了不辜负当下、此刻就行了。”


    第85章 课堂讨论


    张妈特意在外面多转了一会儿才回来,好让祝颜舒好好盘问一下苏纯钧。


    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要来不及做午饭了,才提着菜篮子回到祝家楼。


    上楼一看,苏纯钧早就走了,只有祝颜舒在家。


    她不好直接去问,先把菜放进厨房,收拾菜的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出来问:“太太,中午做几个菜?”


    祝颜舒在拟客人名单,放下钢笔说:“就咱们一家吃,做三四个菜就行了。”


    张妈忙问:“苏先生已经去上班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祝颜舒:“大概一个小时前走的。”


    张妈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他都说清楚了?他家里是干什么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兄弟姐妹几个?”


    祝颜舒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说清楚了,可是也没什么用。”


    张妈忙问:“怎么回事?”


    祝颜舒小声说:“他妈早死,他爸另娶了。他老家还一个大哥,一个嫁了人的大姐。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姓都改过了。”


    张妈大吃一惊,“看不出来啊,苏先生竟然这么大胆!”


    祝颜舒说:“不过,幸好他那家离得远,出了什么事也牵扯不上咱们。”虽然不能借势,但也没有被拖后腿,这么一算刚刚好打平了。


    张妈:“那订婚的事,他们家能不能来人?”


    祝颜舒摇摇头。


    张妈焦急道:“那到时男方父母那个位置由谁去顶啊?”总不能只坐祝颜舒一个,那就太不像话了。


    祝颜舒:“苏先生是想请师长代劳一下,他说要去问一问代教授。要是代教授和他的校长能来,也不算丢人。”


    张妈不太满意,可也没办法,吁了口气,皱眉说:“那就只能这样了。”


    祝颜舒笑道:“往好处想,燕燕日后不必侍候公婆,不必应酬妯娌,不必被大姑子欺负。”


    张妈这才顺心了些:“这还差不多。”


    祝颜舒又说:“订婚的事我跟他说了,不出所料,他说酒席他来安排,到时可能要请一些他的同事和上司,酒席订少了还不行,不知要订多少桌呢。我就没跟他坚持,毕竟咱们家那点家底也订不了太好的地方。”


    张妈:“本就该他掏钱!他总不能一分不出!现在还住着咱们家的房子呢。”


    祝颜舒笑着说:“这下好了,大头归他去张落,咱们只管新衣服新首饰,这就花不了几个钱了。”她拿起桌上的信纸扬一扬,“瞧瞧,我写了这么多客人的名字,到时都请过来!好好的风光一把!”


    张妈不识字也凑过去瞧,见纸上写了长长的两排姓名,笑道:“应该,应该,多年没联系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联系联系。”


    当年祝老爷子去世后,祝颜舒跟许多祝家旧友都断了联系,一来是要守孝,二来祝老爷子没有儿子,只余下祝颜舒这一个女儿,还已经嫁了人。人走茶凉,祝颜舒虽然还没走,祝家这盏茶也差不多凉了。何况杨虚鹤又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能顶门立户,也不能光耀门楣,最后还让祝颜舒出了个大丑,做了弃妇,别说祝颜舒不愿意主动联系旧友,就是旧友主动联系她,她难道要对着祝家旧友哭诉家丑吗?


    现在好不容易杨二小姐找了个还算过得去的青年才俊做女婿,祝颜舒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此时便是联系旧友的最佳时机。


    落魄时不肯求人,风光时才肯与旧人相见。


    祝颜舒觉得祝老爷子好东西没留给她,把这穷爱面子的臭毛病留给她,真不是个好爹。


    不过,她也并没有给祝家丢脸,她爹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吧?


    杨玉蝉跑了一上午,气喘吁吁的回来,东西放下就要赶紧去接杨玉燕。现在街上的宪兵越来越多,实在不放心让杨玉燕一个小姑娘自己坐车回来。


    杨玉蝉辛苦一上午,跑了四家酒店,两家报社,一个未出闺阁的小姐对婚礼的方方面面竟然开始了如指掌了!


    她进门就先灌下半壶凉茶,抱着壶直接对嘴灌,杯子也不用,豪放而自然!


    张妈看到就要讲她,祝颜舒却只是笑,道:“我的姑娘今天算是辛苦了,张妈,中午做一道大姐爱吃的菜。”


    张妈一见,解下围裙就说:“大姐爱吃小排,我这就去楼下买排骨。”


    杨玉蝉喝饱了水,放下壶一抹嘴,对祝颜舒说:“妈,我把上午跑的都记在本子上了,你看一看,我先去接燕燕。”她看一眼表就要走。


    祝颜舒叫住她:“你再歇一歇,晚一点也没什么,你妹妹也不会乱跑。”


    杨玉蝉:“不行,代教授那里吃午饭都很早,燕燕帮着做就算了,我去晚了,她就直接上桌吃了。那她中午回来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还是拿上钱包快步出去了,祝颜舒亲自送到门口,招呼她路上小心,方才回转。


    瞧她手段多高超!现在杨玉蝉忙起来了,一颗心里全是家里的事,她忙着操心妹妹,马天保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这也是因为马家现在就住在祝家楼下,张妈一天下去看一回,吃饭喝水吃药全都操着心,也没什么需要杨玉蝉再做什么的地步了。


    杨玉蝉上了车就催着黄包车一路急驰去学校接妹妹,到了小红楼,看到杨玉燕毫不讲究的跟其他学生坐在台阶上,一边还放着十几把铁锹,上面沾满了泥土,一看就是上午没学习,出去劳动了。


    她站在外面喊了一声:“燕燕。”再招一招手,就见杨玉燕马上从台阶上站起来,重新变回了一个淑女。


    杨玉燕话都来不及跟同学说,冲回去拿了书包跑出来,跟同学们挥挥手,就跟杨玉蝉走了。


    她现在说是上学,事实上每天只来半天。上午就跟着代教授的小课堂上课,其他学生们上什么,她也跟着上什么。外人都以为代教授的课一定非常难,事实上也没有那么难,代教授讲课很接地气,可他接地气的同时不知不觉中就把外国的见闻给讲了,就像是在闲聊,但大家听的都是如痴如醉。等下了课,所有的学生都会聚在一起讨论课堂上的东西,他们讨论上一天,都比不上代教授一节课讲的东西多。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一句废话也没有呢?


    一个教授能在课堂上每一句话都是精华,那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深受学生们欢迎了。


    杨玉蝉牵着杨玉燕出去,例行询问她在课堂上的表现:“你今天上课发言了吗?”


    杨玉燕都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被妈妈从幼儿园接回家的小学生。


    杨玉蝉以后生了孩子,她的孩子肯定别想有一丁点秘密!


    她现在已经替未来的外甥或外甥女体验过了:这是个虎妈,毫无疑问。


    杨玉燕很有自信的说:“我觉得代教授很喜欢我的。不是看在苏老师和祝家藏书的面子上。他是真的很喜欢我。”


    代教授的喜欢就表现为上课常常故意把话题递给杨玉燕,引导她发言。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杨玉燕现在完全不会怯场了。这跟她第一次来小红楼,被人盯一眼就背上冒虚汗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杨玉蝉倒没有不相信,她本来就觉得杨玉燕很优秀,就算她以前厌学也不妨碍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她点点头:“那你要好好表现。代教授今天讲了什么?”


    杨玉燕:“姐,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代教授今天讲的是英国和法国的关系。”


    代教授今天是怎么讲到这个的呢?


    他是先讲中国的茶叶,然后引申到了清政府的茶叶政策,当年清政府可是靠茶叶赚下了数百万两百白银哦。


    这数百万两白银引起了课堂上的学生的一致惋惜。


    全都是钱啊!


    大家很容易得出一个等式:有钱等于能给士兵发钱,给士兵买武器,能抵抗侵略者!


    如果我们当时有强大的武力,说不定国家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但代教授没有深入下去,而是从茶叶讲到了英国,再从英国讲到了法国,后面就开始一直讲英国与法国的关系了。


    对大多数人来讲,英国和法国都是外国,好像他们好的一直穿一条裤子。但代教授说英国和法国曾经有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在打仗,因为他们的国家离得非常近,就隔着一条海峡,而在海洋贸易兴起的时间里,英国抓住这个时机大肆发展国力,法国却因为唯一的海岸线就是与英国挨着的那个,等于法国想跟英国一样做海上强盗就必须越过英国这条看门狗。结局很明显,法国被英国盖帽了,盖了一百年,完美错过海洋贸易发展的黄金时期。


    而在这之前,法国因为身处大陆,发展一直都比岛国的英国更好更优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的官方语言不是英语,而是法语。


    代教授:“法国强盛了数百年,却因为没有抓到时机,现在落在了英国的后面。而它没有抓到时机并不是它自己的过失,而是由于地域原因。至少大部分是地域原因,法国之前因地缘因素而强盛安定,现在又因为地缘因素而落后,你们认为这是为什么?我们又要如何避免这样的事呢?”


    这个问题,他让课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回答了一遍,包括杨玉燕。


    关于这个,杨玉燕也有自己的理解,当然,其中有很多感想都是来自于后世的键盘争霸。


    她说:“我们的国家之所以会被打,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把这片大陆上所有的敌人都征服了。没有敌人之后,我们就不需要再进步了,所以我们才落后于西方,才会被打。”


    这个论点很新奇。至少课堂上的人都没有听过。他们一直以来思考的都是清政府的腐败和落后。


    杨玉燕接着说:“我们以后变得强大了,要怎么避免变成英国和法国这样,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干掉英国。那我们就不会变成法国了。只有当我们是这片大陆最强大的一只拳头之后,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幸福。”


    这番话把代玉书都给吓了一跳,他拍着杨玉燕的脑袋说:“没想到,你个小女子竟然有这份雄心。”他笑着拍手,“我倒真想看一看,我们的国家重新变成这片大陆的霸主的那一天!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好的!”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双眼闪着光,露出期待的梦幻的笑容,一起拍起了手。


    第86章 金钱鼠尾


    或许没人能看出来,但杨玉燕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她一直尽心努力的照顾着家里的每一个人,视他们为自己的责任。


    换句话说,她觉得祝家没什么事能瞒得住她。


    也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


    不管是杨虚鹤还是张妈、杨玉蝉、乃至祝颜舒的难题,在她眼中统统都算不上难题。


    解决之道早在她心中了。


    对待杨虚鹤,逮着机会使劲骂就行了,他为了自己的风度是绝对不肯当面反驳的!这就是当一个文化人的缺点了,只要比他先骂得响亮,他就毫无招架之力!


    关于这个她已经实践过一回了,杨渣男比她想的更不中用,连当面跟她对峙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躲在女人后面,唉,害她当时没有骂痛快。


    杨玉蝉与马天保的问题也很简单。她在心中设计了许多场景,比如她瞒着祝颜舒借钱给杨玉蝉,马家再不停找杨玉蝉要钱,她再当着杨玉蝉的面哭诉,两面夹击之下,杨玉蝉很容易就能看出哪边才是坏人,这样她肯定会醒悟过来的。


    结果不等她祭出绝招,杨玉蝉就已经清醒了。


    而马家不像她想的那么坏,马天保也不像她想的那么阴险,让她还生出些许愧疚。现在她每天早上路过马家的小房间,都会对马大妈和马大爷道一声早安,从心里盼着他们家快些好起来。


    至于张妈,她的心事就是担心祝家母女没有把她当成一家人。她自己早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结婚生孩子,现在年过半百,生出这样的担忧实属正常。杨玉燕是早就想好了,再过两年,张妈干不动家务了,她就会接过手来,不让她再辛苦。日后张妈就是她的亲人,她是不会丢下亲人不管的。她相信祝颜舒和杨玉蝉也是这么想的,她们都不会丢下张妈,等她老了就抛弃她。


    祝颜舒看似没有问题,可杨玉燕觉得她应该开展第二春了。


    虽然祝颜舒有两个女儿,但她本人年纪并不大,又是一个时尚摩登的女郎,美貌与智慧并重,遇上杨渣男是运气不好,未必不能遇上另一个更适合她的男士做人生伴侣。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只能从长计议。


    其中的困难不是一两个那么简单。她首先要确定祝颜舒自己是怎么想的,还要考虑社会上可能会有的议论。


    但显而易见,在这之前,必须要先将杨渣男踩到底!他的名声越臭,祝颜舒再婚的道路才越平坦。


    最让她惊讶的是张妈好像也抱着跟她一样的想法,时不时的就在祝颜舒面前提起某个青年才俊。


    张妈思想之开放先进,真该叫那些在报纸上吹嘘不停的先生们都来看一看!


    她是如此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在操心家人之外,她还必须进行繁重的学习。


    于是就有了一些疏忽之处。


    在她察觉之后,才发现家里好像有一个大秘密,只有她不知道!


    晚上,苏纯钧早早的就告辞了。这让想拉着他打听一下秘密的杨玉燕份外扼腕。她刚才都暗示他有话要跟他悄悄说了,他还跑得这么快!


    杨玉燕拿着习题本摔在沙发上,重重的哼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钟表,明明才八点四十,还不到九点!以前他留到九点半也不急的。


    杨玉蝉说:“你有什么题要问苏先生?拿来我给你讲。”


    杨玉燕捡起沙发上的习题本,踢踢踏踏的回卧室:“不用了,我明天去学校问同学。”


    杨玉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眼,想教训又提不起精神,想到下个月就要举行的订婚宴,还有那么多待办的事项,让她对管教杨玉燕失去了力气。


    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祝颜舒说:“她这样真的能行吗?”


    祝颜舒把事情都推给了杨玉蝉,自己轻闲得不得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拟好的宾客名单一边欣赏她才涂的指甲油,说道:“你不要小看燕燕,她这是发现不对头了。”


    杨玉蝉发愁道:“那也不能不告诉她啊。妈,你打算什么时候跟燕燕提?”


    祝颜舒:“那么着急干什么?早告诉她了,她再闹起来怎么办?现在这么多事要办,哪有功夫再去管她?先瞒着,等事情都办好了再告诉她。”


    她还不放心,叫来张妈,交待道:“你也不能告诉她!”


    张妈笑道:“我晓得轻重,您就放心吧。”


    祝颜舒:“她知道你疼她,肯定会去问你,你的嘴巴要严一点。”


    张妈:“哎哟,燕燕那个小机灵鬼,她要是一求我,我可真未必顶得住!”


    果然,到了晚上,张妈在厨房收拾,杨玉燕穿着睡衣溜进厨房,抱着她的胳膊说:“张妈,我饿了,我想吃糯米团子。”


    张妈:“这都十点了,你吃什么糯米团子!我给你煮荷包蛋好不好?”


    杨玉燕点点头:“好的好的,多放糖!”


    张妈就打了两个荷包蛋,放了三勺桂花糖浆。


    张妈给她端到房间里,放在书桌上:“这下够甜了吧,小祖宗,快下来吃吧。”


    杨玉燕放下书蹦下床,坐在书桌前,吃了一口说好吃,拉着张妈不许她走,舀起一个荷包蛋要喂张妈吃。


    杨玉燕:“甜的,特别好吃,你尝尝呀。”


    张妈被她哄得心里也甜,咬了一口,拍着她说:“你自己吃就行了,还非要我吃,行了,现在吃吧。”


    她就坐在床上看杨玉燕翘着脚把一碗荷包蛋吃完,汤不许她喝完,只让她喝两口:“这么甜,喝多了长肉的,回头长一个水桶腰看你哭不哭,穿裙子都不好看了。”


    张妈收走碗,催杨玉燕再去漱一次口。


    杨玉燕跟到厨房,就在厨房漱了口。张妈拿毛巾给她擦嘴,她一边擦一边凑到张妈身边,小声问:“张妈,我妈她们瞒着我干什么呢?”


    张妈手里的碗差点摔了,唬道:“小东西,你吓死我了!擦了脸赶紧回去睡你的觉,看看这都几点了!”


    张妈湿着手把这小东西推回了屋,一转身就被她拉住袖子:“张妈,你一定知道吧?跟我说说,我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真要使力气,张妈是抗不过的,很快就被杨玉燕给拉下来坐到床上了。


    张妈吓了一跳:“你再让我摔喽!死东西!”一巴掌不轻不重的敲到她背上。


    杨玉燕皮实得很,抱住她不放:“张妈,你跟我说说,是要给我姐相亲?还是别的什么事?”


    张妈哪里敢说?假装生气:“这都十一点了!你知道我明天早上几点起来?我四点就要爬起来去给你妈买鱼!你给我撒开!撒开手!”


    杨玉燕一看张妈真生气了,马上变乖,连声道歉,马上钻被子睡觉。


    张妈骂骂咧咧的关上门出去,才捂住心口,嘀咕道:“这小东西真会欺负人!专找软柿子掐!”


    第二天,杨玉燕乖顺无比,一起来就先奔到厨房去找张妈撒娇,嘴甜如蜜,张妈被她蓬头垢面的哄两句就忍不住笑了,拍着她的屁股说:“快回去穿衣服!叫你妈看到又说你不规矩!”


    杨玉燕见张妈笑了,才放心的跑回去穿衣服。


    她扎好辫子出来坐在沙发上,祝颜舒就笑盈盈的拿报纸给她看:“你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杨玉燕伸头过去一看,见头版上写着“政府重拳出击,还世间一片清明!”这样的文字,下方则是长篇累牍的报道,她接过来一目三行。


    报道写得很激昂,用了许多杀气腾腾的字句,乍一看还以为发生全国大战,各路军阀共抗外国联军的洋枪洋炮了呢。


    事实上不过是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突然觉得报纸上的黄色新闻太多,污染了大众的双眼和头脑,终于决定出手,将这些来自外国的流毒都清扫干净,恢复三纲五常。


    “妻归妻,子归子,父是父,母是母……”杨玉燕举着报纸诵读,祝颜舒和杨玉蝉还有苏纯钧都在旁边听。


    她放下报纸,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杨玉燕:“恐怕学生又要有游行了。”


    这个报道上说的很清楚很明白,他是要扫净街上的一切先进思想,这可不止是杨虚鹤之流,学校里的思想最先进,全是西方来的,这明明是在对准学校开炮。


    杨玉蝉看了一眼祝颜舒和苏纯钧,等不到他二人开口,她就自己说:“燕燕,你今天先不要去学校了,看看情况再说。”


    杨玉燕第一反应就是不要。


    “为什么啊?又还没说好?我不去游行不就行了?”杨玉燕不答应。


    杨玉蝉:“你先请个假,一两天不去没事的,看看情况,没事的话你再回去。”


    杨玉燕还要拒绝,不料祝颜舒和苏纯钧也都赞成。


    祝颜舒说:“你姐姐说的对。别闹,这不是玩的。你姐姐当年也没少请病假。遇到风头先避一避,又不是不许你再去学校?没事的话你当然可以去,你不去我都要送你去。”


    苏纯钧在旁边点头:“我正好要去找代教授,顺便帮你请个假。”


    杨玉燕只是不乐意被人指挥,并不是不通事理,大家都让她先躲两天,她就答应了。


    她再把报纸举起来,笑着说:“恐怕那姓杨的现在要不好过了吧?”


    姓杨的不只是不好过,而是已经被抓了。


    下午张妈出去买菜,杨玉蝉出去采办订婚所需之物,祝颜舒去打牌,苏老师去上班,只有杨玉燕一人在家,就被人找上门了。


    还是马天保的妈妈,马大妈领上门的。


    马大妈不愧是在金公馆做过事的,她先把那找上门的女人留在自己家里,她上来敲门。


    杨玉燕开门见是马大妈,立刻要扶她坐下来。


    马大妈摆摆手说:“我现在好多了,能站能走。二小姐,下面有个女的抱着个孩子,说要来找祝女士,我没让她上来,她不肯说她姓什么,只说孩子姓杨。”


    杨玉燕一时没反应过来:“姓杨?”


    马大妈在金公馆侍候的都是人精子,习惯了说话不说清楚,反正人人都能听懂。不过她也知道祝家不是金公馆,她看杨玉燕也不是个深沉的人,见她没懂,只好自己把话再说白一点。


    马大妈:“我瞧着那个孩子倒是跟二小姐你有点像。”


    这要再不懂就没办法了。


    杨玉燕这回听懂了,眉毛一立,眼珠一转,对马大妈说:“你下去就说家里没人。”


    马大妈懂了,下楼去了。


    杨玉燕开着门,悄悄躲在楼梯上偷听,还伸头偷看。


    从上面只能看到一个头顶,看不清是不是杨虚鹤的新老婆。不过那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倒是看清了,额前剪着齐流海,脑后留一条细细的老鼠尾巴辫子,其余脑袋上所有的地方都剃得干干净净,是个顶顶标准的金钱鼠尾。


    是个男孩子。


    抱孩子的女人年纪不大,梳着妇人头,身上穿的没补丁的布衣服,也是新的,看起来不超过一年。


    她与马大妈说了许久才抱着孩子走了。


    她走了以后,马大妈又上来,跟杨玉燕说:“她说她是孩子的奶妈。我瞧着那孩子跟她挺亲的。”


    杨玉燕问:“她像个奶妈吗?”


    马大妈笑着摇摇头:“我看着倒像街上的女学生,说话文文气气的。”


    那就是了。


    杨玉燕叹气。


    马大妈:“她说她还要再来的。”


    第87章 养子


    张妈买菜比杨玉蝉快得多,她去菜场前就想好今天中午给家里的大大小小做什么吃了,哪一家的菜好、又便宜,她心里清清楚楚,所以去了以后买完就走,还能空出一两刻钟去黄大仙那里做个揖请黄大仙保佑她今天事事顺利。


    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门口就先遇上了马大妈。


    马大妈坐在门前搬个小板凳在择菜,一看这菜就是从菜市场捡回来的菜根菜叶子,虽然看着不好看,收拾好了下锅一煮,吃起来一样。


    张妈客客气气的打招呼:“忙呢?”


    她对马大妈的印象还不错,从她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捡菜垃圾,还听说她跑去劝业所找工作,等等,这些事都说明马家人品性还是不坏的,并没打算赖在祝家身上吃一辈子。人只要肯自立,那就差不了。


    张妈就不再老斜眼看人家,遇上也肯给个笑脸。她也犯不着看不起人家,人家好歹一家三口有商有量,她独身一个,还在别人房檐底下吃饭,还不如人家呢。


    马大妈赶紧站起来:“您回来了。”


    张妈连忙说:“你忙你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也就是个下人。儿子出去找活干了?最近怎么样啊?”


    马大妈:“挺好的,挺好的!”


    她伸手帮张妈把东西接到楼上,张妈就看出她是有事想说,打开门就喊她进去了。


    杨玉燕学习到一半就抱着小说跑到阳台上坐着看去了,听到门响才跑出来,张妈喊她给马大妈问好。


    杨玉燕不但问了声好,还倒了杯茶捧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马大妈端着茶也不敢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杨玉燕,想讲今天来的那个女人的事又不知该不该对张妈讲。


    万一这是祝家私事,张妈这个下人管不着呢?那她当着张妈的面说就有点不太好了。可祝女士中午未必会回来啊,万一她又打牌打到三更半夜,那她就只能明天再上来说了件事了。


    幸而杨玉燕反应过来,不让马大妈为难,对张妈道:“今天来了一个人,抱个孩子说要找人,我没让人进来,是马大妈帮我把人赶走的。张妈,你问问马大妈是怎么回事吧。”


    “抱孩子?”张妈一时没想到,问马大妈:“是找错的吧?他说是要找谁了吗?”


    马大妈连忙说:“说的是要找大小姐与二小姐,我就给拦在楼下了。”


    杨玉燕坐在沙发上,又从头听了一遍。


    那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祝家楼前徘徊了半个钟头才走进来,一进来就想直接上楼。


    马大妈天天坐在大门处,邻居都认熟了,当即就把她叫住,问她找谁?


    街上什么诈骗的都有,抱个孩子诈骗的也不在少数。


    最重要的是她看这个女人不像是生过孩子的。


    张妈搬来个凳子,让马大妈坐在了厨房里,这下马大妈就坐得下去了,跟张妈一起一边择菜一边“闲聊”。


    “那小腰,窄窄一条。”马大妈拿着葱,两指一比:“屁股又小又紧,一看就是没生过的。”


    张妈:“哟,这是又找了一个?我们家那前姑爷可真是本领高强啊。”


    马大妈摇摇头:“女人一往下流走,想爬上来就难了。”她在劝业所见到太多可怜人了。


    张妈冷哼:“怪谁呢?有的人可以怪亲爹亲妈,怪不成气的兄弟,怪狠心的亲戚。有的人就只能怪自己。我跟你说,外面街上那不安分的女学生,再不老实点,日后都是这个下场!”


    马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起金小姐,不解的说:“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啊?学了那么多学问,日子比旁人好得多,怎么总钻牛角尖呢?”


    她是想不通的。


    张妈:“都是糊涂虫!一个个的好日子过腻了才瞎折腾呢。饿他们三年,保管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马大妈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杨玉燕举着课本过来说:“张妈,我想吃柿子饼。”她伸头站在厨房边上,一心一意想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


    张妈站起来去柜子里拿盘子给她拿柿子饼,一边道:“这都快该吃饭了,你又要吃点心。这个不能空肚子吃。”


    杨玉燕:“我刚才吃过饼干了。”


    她端着碟子,上面就放了一块柿子饼,站在不远处边吃边偷听。


    马大妈却因为看到杨二小姐就不说话了,她帮张妈把菜择完就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我先走了,该回去做饭了。”


    张妈连忙说:“对了,我早就想把这个给你。你拿回去蒸一蒸,煮一煮,都可以吃。”她把地上的南瓜抱起来,切了一半,剩下的拿给马大妈:“我们家也吃不完。”


    马大妈看到这么好的南瓜,想要推辞,可马家承祝家的恩情已经太多了,现在再来推辞也没什么必要,而且他们家也确实需要食物。


    她接过来抱住说:“多谢,多谢。留步,留步。”


    张妈还是把人送到了门口才回来。


    杨玉燕马上跟到厨房,站在门口问:“张妈,那个男孩就是杨虚鹤的儿子吧?”


    张妈一边做饭一边一心二用的跟她说话。


    “应该是了。专门来找你们姐妹,哼,想得很美呢!这是打量找你妈不行,拐个弯找你们姐妹来养弟弟,你妈看在你们姐妹的份上不得不出手。”张妈冷笑。


    中午吃饭时,这桩新闻算是替祝家餐桌增色不少。


    张妈也坐到桌上来了,祝颜舒在她要走时叫住她:“您也坐,替我参详参详该怎么办。”


    桌上有一盘南瓜饼,煎得金黄。


    杨玉燕挟一块咬一口,油香加甜香,好吃的不得了。她给苏纯钧使眼色,这个好吃!


    苏纯钧笑嘻嘻的伸筷子去挟。


    她说:“人来了,把孩子留下,咱们能给送到孤儿院去吗?”这是她想的主意。


    祝颜舒瞪她:“你不要名声了?净出馊主意!”


    杨玉燕:“总不能留下来吧?我可不养,家里也不许养!”


    杨玉蝉皱眉:“我赞同燕燕说的。这个孩子哪怕跟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也不想管他。他没爹还是没妈?怎么就轮到我们姐妹来管了呢?”


    祝颜舒叹了口气:“世情如此,谁能有办法?”她转头对张妈说,“总要给这个孩子找个好去处。”


    张妈点点头:“我晓得。那我明日就去打听一下,看哪一家愿意收养个男孩子的。”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是一愣。


    送人?


    杨虚鹤还在世,她们想的都是把这个孩子推回去,可没想过要把一个父母都在的孩子送人养。


    杨玉燕迟疑片刻,问:“这样行吗?杨虚鹤就不说了,这孩子的亲妈日后找来怎么办?”


    祝颜舒:“那个女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她要是能自己养,这孩子也不会被推到我们这里来。”


    杨玉蝉问:“今天抱孩子来的人是谁?”


    杨玉燕摇头:“我不认识呀。不是姓杨的那个新老婆,也不是当时那个女学生。”她看到了半张脸,是另一个人。


    她问祝颜舒:“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事?”


    祝颜舒:“怎么不知道?当时姓杨的学生我都认识。后来出事以后,还让张妈去打听过。你们问张妈。”


    杨玉燕立刻转头:“张妈,你说呀。”


    张妈叹气:“你们姐妹不晓得,那个姓杜的女学生,唉……当时出事的时候,她爹就要吊死她了。”


    杜家是书香门第。杜纯雪的父亲是个老读书人,家里不算穷,但也跟富人扯不上边。杜纯雪能读书还是多亏了这个世道,她父亲见人人都让女孩子去上学,去读书,就也让她去读了。不过杜纯雪在外读书,回家还是要跟母亲学女红,学三从四德。


    张妈:“我去她家看过,她家连电灯都没有。她父亲当时还说要告姓杨的拐骗呢。”


    没告的原因当然是害怕自己的亲女儿到了警察局再翻供,说她是自由恋爱之类的话,那杜家丢的脸就更大了。


    杜老先生当时要逼女儿自尽,杜纯雪不肯,直接跟杨虚鹤私奔了。杜老先生还要去告,无奈警察局的门不好进,他也怕丢人,最后只好扬言没有这个女儿。


    张妈去杜家打听过,还跟邻居聊过天,所以她才这么同情杜纯雪,更加咒骂杨虚鹤不是个东西,竟然拐骗人家的闺女。


    祝颜舒说:“杜小姐就算回了家,他父亲也不会同意她带着孩子回去。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她叹了口气。


    苏纯钧将那盘南瓜饼吃了一半,放下筷子加入谈话:“我明天可以去打听一下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祝颜舒:“也好,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那个女人如约前来,仍是抱着孩子。


    张妈没去买菜,特意留下等她。马大妈见到她来,连忙对她说:“今天这家的人专门等你,你有什么事要办,一定要赶紧说啊。”


    那个女人感激不已,抱着孩子双目含泪:“多谢您了,您是个好人。”


    马大妈亲手把她交到张妈手上,两人就借马家的小房间说事,马大爷被马大妈背到了外面,说是让他晒晒太阳。


    马大爷就坐在椅子上,坐在门口晒太阳,马大妈在他旁边陪着他。


    小房间里,张妈说:“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讲,不要隐瞒。不然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个女人把孩子放到床上,跪下磕了个头:“我是一条贱命,只求您手下超生,救这孩子一条命!”


    张妈:“这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那姓杨的又有什么关系?这孩子的亲妈呢?”


    那个女人跪着说:“我跟杨先生只是普通朋友,那天的事我也是碰巧遇上。我本来只是去请杨先生写几首小词,结果就有人上门,说要请杨先生去谈谈。可杨先生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了!他们把家里翻得一团乱,杨家那个保姆吓跑了,杨太太……”她看了一眼张妈,小心翼翼的改了个称呼:“杨姨太太上去拦没拦住,也被他们抓走了,我只好抱着孩子走了。可我住的那个地方怎么能养孩子呢?这才几天,楼里都是抱怨的,我带着他也没办法做生意,想起他还有两个姐姐,这才不得已找上门来的。实在不是我不识相,故意来找贵府的麻烦啊!”


    张妈目瞪口呆:“连杜小姐都抓走了?他们抓她干什么?你就没去杜家找找人?”


    那个女人叹气:“我去找过杜家,可是杜家的人说不认识杨姨太太,直接就把我给赶走了。”


    张妈:“这可真是……唉!”


    那个女人说:“您行行好,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


    张妈看着床上的孩子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孩子收下了。不过日后你不能再找来!不管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


    那个女人心惊又胆战:“您、您要拿这孩子怎么办呢?”


    张妈:“你都送来了,我也不能把他扔了啊!只能给他找个好人家了,唉。”她靠过去看孩子,拍一拍,见这孩子睡得挺熟的,眉眼之间还真的有点像杨虚鹤。


    那个女人哭起来,可她也没办法养着他,只是这几天养下来,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些感情。


    她犹豫半天,还是答应了:“您能给他找个好人家,那是他的福气。”


    张妈点点头:“父母双全,当然是福气。行了,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那个女人又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依依不舍的放下,转身出去了。


    第88章 你吃了吗


    祝家楼里今日有个奇景,一楼那个穷鬼马家家里多了个孩子。


    小孩子哇哇的哭,楼里上下邻居都听到动静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来了两次,楼里也有人看到,现在见孩子跑进了马家,立刻就有人来打听八卦。


    马大妈当然不会说出这孩子姓杨,不然风言风语一起,祝家母女肯定要名声受损的,说不定这个孩子也会跟着倒霉。


    她抱着孩子说:“有个女的说是来找亲戚,来了几次,让我帮她看看孩子,她人就不见了。”


    邻居一听就摇头:“你这是遇上骗子了啊!这个孩子八成有什么问题!”


    这也是街面上常见的骗术。这世道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还能养活别人呢?亲生的也不行。


    马大妈摇摇头:“我看这孩子没病,能说话会数数,还会叫妈叫姨呢,吃睡拉撒都好,估计就是不想养了。”


    不多时,马家门前就围了一堆看热闹说闲话的。


    有人说:“搞不好是楼子里出来的私生子……”


    “那些女学生瞎搞胡搞的,也说不定。”


    世风日下,街上乱相频出。小百姓们每日挣命苟活,只图嘴边这一口米,身上这一件衣,相当看不惯那些没事瞎搞运动搞主义的青年男女。有吃有喝还不好好生活,瞎折腾什么呢!


    以前杨虚鹤在家里教学生收弟子,最后把女弟子睡了。这都是发生在眼前的,邻居们亲眼所见!


    甚至还有楼里的人认为就不该让女孩子出去上学,就该好好的关在家里。不然遇上像杨虚鹤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道貌岸然哄骗女学生宽衣解带,携其上榻颠鸾倒凤,学生父母得知该多么痛心啊!


    唉,先进,开化,最后把孩子害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活啊。


    邻居们发了一通议论,都没把这个男孩子跟祝家扯上关系。


    张妈下来送了衣服和被子,悄悄塞了十块钱,邻居们看到也只当是祝家好心。反正祝家一向好心,穷归穷,面子上一直做得很好,是个标准的穷大方。


    张妈把钱给马大妈说:“给孩子每天买牛奶喝的。我再给你拿两斤米,你煮米汤喂他。”


    马大妈没有推辞这钱,不是她觉得这孩子跟马家没关系才不肯掏钱,实在是马家没钱。不然以祝家的恩情来讲,让马家收养这孩子,马家都是应该的。


    马天保现在仍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但搬到这里来的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仅是祝家不收房租,更因为住在这里比住在垃圾场附近安全多了,不必担心睡着以后被人偷了,马天保也敢白天出去找工作把父母留在家里了。


    而且这附近的工钱开得比垃圾场多得多,需要写写算算的人也比那边多,马天保收拾干净以后,就算瘸了条腿,拿出学生证来也能寻到比以前更好的工作。他现在不止是做一些抄写工这样的琐碎事,有些地方需要有人写些小文,哪怕是通知、启事这样的东西,也要找一个会摇笔杆子的,字也要写得好看的。马天保在大学读了四年,钢笔字、毛笔字都会写,写的都不错。他添了这些进项,一下子大大的缓解了马家的经济压力。马家的钱也不再是只见出项,不见进项了。连马天保自己都松了口气,不必等钱花完了带着全家一起去跳海了。


    家里有了钱,马大妈就不再急着去劝业所那边找工作,马大爷离不了人,她平时出去半天可以把人关在屋里,出去十天半个月的就不行。


    现在她带着这个孩子,祝家会给一点点钱,她也就更加放心留在家里了。


    马大妈:“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等找好人家了,我带孩子过去。”


    张妈点点头,又交待两句,再仔细看了看孩子,摸摸肚子看他吃饱没有,看看手脚、肚子、背、屁股上有没有拧啊掐啊的暗伤,都放了心才上楼去。


    苏纯钧是晚上九点回来的,这个时候祝家母女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全都聚在客厅等他。


    杨玉燕被勒令抄写单词,笔记本上全都是“他漂亮,她漂亮,他聪明,她聪明”这样的长短句。


    她抄的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杨玉蝉趁机跟祝颜舒商量订婚的事。


    “请柬已经订好了,五百份,只是全都要手工抄写。我们是请人抄,还是拿回来自己抄?”杨玉蝉举着笔记本跟祝颜舒咬耳朵。


    只是这个请柬,她就跑了不下十家店!从花纹到纸张到大小,等等,全都要一一比对,拿回来给祝颜舒看,要求一日三改,改得她头都要秃了,甚至生出等她结婚时不搞请柬,只在报纸上一登了事这样的傻念头。


    祝颜舒眉头一皱,道:“拿五十……不,拿一百张回来咱们自己写,专给亲近的朋友的。剩下的请人写吧,把名单给他们,算好价钱,记得拿回来后要一张张检查,免得写错了发出去再出丑。”


    “好的。”杨玉蝉勾掉这一项,又说起订婚仪式上的车马轿子的花费,剩下还有鲜花酒水菜肴等,虽然苏纯钧说交给他去办,但席面酒水也要她们先订个标准再让他去张落,不然搞得不合心意还要再返工就太浪费时间了。


    门一响,张妈在厨房就听到了,看着时间就猜是苏纯钧,赶紧擦了手去开门,一边道:“该给你一把钥匙了,也省得天天回来还要敲门。”


    祝家上下都有共识,杨二小姐与苏老师结婚后肯定还是要住在祝家楼里的。苏老师连新房都不必准备,只要再领一把钥匙,搬个更大的屋子就行了。


    苏纯钧笑嘻嘻的,不敢把皮包给张妈拿,自己挂起来,脱下外套和帽子走进去,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分成两边,杨二小姐伏案用功,见到他双目陡然放出强光,笑容绽放。


    苏纯钧只能先用目光狠狠的看她两眼,脚步仍是先向另一边的祝女士和杨大姐走过去问好,份外识礼。


    苏纯钧:“晚上好。祝女士。”


    祝颜舒坐直身,问他:“晚上好,吃过晚饭了吗?”


    苏纯钧道:“在路上喝了一碗馄饨汤。”


    祝颜舒就喊张妈:“那也不挡饥。张妈,给苏先生煮些吃的。”


    张妈就没走,一直在旁边等着呢,闻言就道:“我给苏先生留了菜,热一热就能吃了。”


    祝颜舒就请苏纯钧坐下:“你先坐在这里等一等。燕燕,给苏先生倒茶来。”


    杨玉燕这才光明正大的放下笔和学习去倒茶。


    这几天格外奇怪,似乎给苏纯钧倒茶这件事就归她了,别人都不来抢也不来拦。


    她捧了茶过来就理所当然的坐下了,可以参加谈话。


    苏纯钧捧着茶自然要对杨二小姐道谢,谢过就要问一问杨二小姐今日学生的成果如何。


    苏纯钧:“我今天去见代教授,替你请了假。”还顺便透露了要订婚的事,请代教授做男方主宾,代替他的父母出席。如果可能,还想请代教授帮忙请一下校长。


    代教授欣然答应!


    杨玉燕对不能去上学还是有些失落的,连忙问:“学校里怎么样?出事了吗?”


    苏纯钧喝了口茶,摇摇头:“一切都好。”而且比他想像的更好。


    前几天杨玉燕在学校帮忙挖的树坑,今天他去已经看到种上树了。


    樱花树。


    不知校长从什么时候起就跟日本人搭上线了,学校里种上了樱花树,学校也成了中日友好学校,校门口还挂上了一面日本国旗,搞得原来在校门口徘徊的宪兵都少了几个。


    学校本来就有日语课程,现在还要多开几门,专由日本教师讲授。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学生和学校都安全了不少。


    总之,学校是不必担心了,这场火是烧不到学校去了。


    苏纯钧不敢与杨二小姐多聊,马上就要订婚了,他更要严守规矩。当着祝女士与杨大小姐的面,他聊了五分钟就草草收场,转过来对祝女士说:“我没有打听到杨先生被关在了哪里,不过问题并不大,不会有性命问题,只要交足罚款,写好认罪书就能出来了。”


    他是特意去宪兵队打听的,以他跟宪兵队高队长的交情,那是轻轻松松。


    高队长说上面的指示并不严格,想来也没有打算要这群文化人的性命,毕竟他们也害怕引起更大的议论。所以他们只是挑有名的抓来,先让他们写认罪书,写完认罪书再交上罚金,人就可以放出来了。


    除了一进来就破口大骂的之外,连刑都不上,只是关在牢房里饿饿肚子而已。什么时候愿意写认罪书了,什么时候就可以吃饭了。


    由于这些人全都被关在一起,个个都没了人样,高队长也没办法去牢里一间间挨个牢房问哪一个是杨虚鹤,苏纯钧也没打算营救杨虚鹤,知道他被抓进来就行了,所以确定人在牢里,目前没受刑,也不会有性命之攸,他就回来了。


    祝颜舒唉声叹气:“牢里又冷又湿,唉,也实在是折磨人。”叹完这一句就完了,这边张妈端饭菜过来,她就催苏纯钧去餐厅吃饭。


    “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道。


    苏纯钧就起身去餐厅。


    张妈摆盘子时说:“我听说那人的老婆也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


    杨玉燕跟过来,听到这件八卦,连忙问:“杜纯雪也被抓了?为什么抓她啊?”


    苏纯钧一边坐下一边说:“哦,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吧。”


    这个事他倒是知道。见不止是杨玉燕跟过来了,张妈也没走,好像也很好奇,就详细解释给她们听。


    这其实也是政府的一项重要举措,真正是为了改掉现在的社会乱相而出台的。


    自古婚姻结两姓之好,必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从订婚起就有庚帖,成婚了还要有婚书,以证明男女双方的结合是合理合法的。


    到了现在,虽然有法律了,可以结婚也可以离婚了,但并不意味着男女真的可以自由结合,还是要有凭证的。


    这个凭证就是结婚证。


    没有结婚证,那就不是合法的婚姻,而是非法的,是要问罪的,女方父母是可以控告的。


    杨虚鹤与杜纯雪之间,八成是没有结婚证的。


    这一点,杨玉燕就没听懂:“他们没去领证吗?”


    苏纯钧说:“领结婚证要有父母的同意书的。”杨虚鹤成年了没关系,杜纯雪就根本拿不出来父母的同意书,她父亲还要去告杨虚鹤呢。所以他们也不敢去领结婚证,横竖以前没有人管。


    杨玉燕惊讶:“还要父母写同意书?”


    苏纯钧笑道:“肯定要的啊,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妻子是不是拐来的?这是为了保护妇女不被拐卖的举措,是好事的。”


    不过事实上,现在的人肯去领结婚证的一成也没有,九成的人都是自己举办婚礼或连婚礼都不举办,一男一女租个房子就自称是夫妻了。


    法律制定虽然是好意,可是大家都不遵守也没有了意义。


    不过正因为如此,抓人的时候才能有更多的名目来罚款。


    宪兵抓人时根本不会再去调查这一对男女有没有结婚证,因为基本都没有。一些能有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自然万事大吉,虽然肯定还是要出一点钱,但比罚款还是少多了的。


    如果找不到父母作证是合法婚姻的就惨了,宪兵队会让女性做选择,是告男方拐骗,还是自己写认罪书,承认自甘堕落。这份认罪书一写,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是下流人,对女性是非常严重可怕的摧残。


    毕竟妓女都是有登记的,自己做生意的都是要被抓起来的。


    这些,苏纯钧就不必再对杨二小姐讲了,省得让她难过。


    杨玉燕果然问起杜纯雪:“那她怎么办呢?”


    苏纯钧:“会通知她父母,让父母去赎。”


    张妈说:“她那个爹本来就要吊死她,哪里会去赎呢?”


    不过可能是父女情深,杜老爷还是去赎回了杜纯雪。


    他不但去赎回了女儿,还真的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


    报纸上本来就在报道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宪兵队的事,各种耳语流传,各种血腥的猜测,都认为这些知名文人被抓进去必须是要经历十大酷刑的。


    这时有消息称杜老爷控告杨虚鹤拐骗妇女,报纸上立刻有人声援杨虚鹤与“爱妻”,认为他们感情真挚感人,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绝不是拐骗。


    可是,可能是这次有政府在背后撑腰,也可能是杨虚鹤这次被关在了牢里,让杜老爷增添出了许多勇气,坚持要控告杨虚鹤拐骗杜纯雪。


    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戏渐渐在报纸上漫延开来,还烧到了现实中。


    这日,一个记者登门想采访祝家母女。


    恰好又是大白天,祝颜舒仍然勤勤恳恳的在牌桌上奔忙,杨玉蝉仍然为了订婚宴上的一束鲜花、一个杯子而忙得脚不沾地,张妈照例在神庙教堂与神明对话。


    家中就只剩下了杨二小姐百般无聊,敲门声响起时,她一边在嘴里机械性的念着“我吃饭,他吃饭,她吃饭,他们吃饭”,一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外套的青年,大额头大鼻子,门一开他就连珠炮似的问:“请问你是杨小姐吗?杨虚鹤杨先生是你的父亲对吗?你认识杨先生和他的妻子吗?你祝福他们吗?”


    杨二小姐满脑子俄语,一时没接上弦,用俄语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西装青年懵了。


    第89章 进步青年的报道


    西装青年今年二十九岁,他没能读大学,但也是个文学青年,还曾经在日本留学一年,可惜连半句日语也没学会就回来了。不过凭借着他留学的经历,他也成功的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一家报社做摄像记者,报社还给他配发了一架德国相机。


    不过他一直没能获得什么重要报道,一直碌碌无为。


    这一次,他自觉敏锐的抓住了一条重大新闻,决心要写出一篇摧人泪下的好文章登报。这篇报道出世之后,一定也会为他带来许多赞扬之声的。


    他认为现在世人必定都在痛恨四处游走的宪兵,但人人都无计可施,缩在自己的壳里,假如有人可以在指使宪兵的政府的脸狠狠的打上一巴掌,必定会大获好评!


    不过,他也不敢写出直白辛辣的报道来取祸,毕竟他只是个小人物,没有权势护身,只能做一些微小的工作。他只想当揭起风帆的第一个人或其中一个人。


    不过,假如他成功了,那无论什么人接棒继续对此大加鞭鞑,那都无法漏掉他的姓名。


    他也会保证自己的名字不被忘记。


    他叫柯正,是一个小报社的小记者。


    他递出名片给面前的青春少女,目光不住的打量着她。


    她的个头到他的肩膀,梳着两条光滑的辫子,辫子梢上还绑着红色的珠子,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有着光洁的面庞和明亮的双目,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红润的双唇。


    她有一双弯弯的眉毛,时而微微挑起一边,这时她的眼睛就会朝他看过来,让他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柯先生。”她把名片还给他,“请进吧,家里只有我。”她让开步,轻盈的半旋身,先一步向屋内走去。


    她身穿一件绸缎的旧长袍,袍角盖到了小腿肚,叉只开到了膝盖处。现在街上的女学生都穿西式裙衫,他也一向以为西式裙子才更时尚好看。今日他才知道,旧式的绸缎袍子反而能映衬出中国女性独特的美丽与气质。


    杨玉燕见他没跟上来,回头去看。


    柯正这才回神,赶紧握着相机走过去,一同坐在了沙发上。


    他看到沙发上和茶几上放满了书和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的文字像是英语又不是英语,他看不懂,刚才他进门时这位小姐还对他说了一句,他也没听懂,现在不由得悔恨自己以前缺乏学习,不能见多识广,好叫这位小姐见识一下他的本领,不过他随即想起他曾留学日本的事,或许一会儿可以将这件事透露出来叫她佩服他。


    柯正振作精神,将德国相机往胸口摆摆正,好叫小姐可以一眼看到。人人看到他的相机都会更加敬佩他,从来都是这样。


    杨玉燕将书和笔记本都合起来,随意摞到一旁,也懒得再去给他倒茶,道:“柯先生青年有为,令人敬佩。”


    柯正马上谦虚几句:“哪里,我只是曾经留学日本,这才能被主编看中,做一些微小的工作。”


    杨玉燕:“是吗?您在日本哪里留学?”


    柯正:“京都。”


    杨玉燕:“那您一定去过金阁寺了,能给我讲讲吗?”


    柯正僵笑:“杨小姐也对日本有兴趣?是想去留学吗?”


    杨玉燕:“我正在学习日语,可惜还没有去过日本。”


    苏老师虽然日语很好,可他也没去过,他是在留学的时候跟一个日本人学的日语。结果她日语学得贼溜,却苦无用武之地。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真正留学日本的人,杨二小姐兴致勃勃决心显摆一番!


    她转而用日语问:“您在京都住了几年?都去过什么地方游览?日本人平时真的只吃鱼吗?你在那边吃鱼多吗?”


    柯正:“……”


    柯正坐立难安,额头冒出一层层细汗。他从未见过杨虚鹤本人,只听说他是大文豪,不过这位大文豪就像美国卖的奶油一样,看似洁白而膨大,实则虚空有若无物。他在之前想寻找杨虚鹤的文章做一下了解,不料找出来的全都是介绍某地某地有芳可寻的文章,其用词之精深高明,仿佛兰陵笑笑生之徒,隔着帐子都能闻到腥味。


    他就难免看轻了杨大文人,对其妻女也难以抱有敬意。


    不料,这位杨小姐仿佛不是杨大文人的种!初次见面两种外语都信手捻来,言笑之间颠倒转换毫无滞涩之感。


    虽然他都听不懂。


    但不妨碍他看出杨二小姐是真会还是假会。


    这可叫柯正为难了。


    他哑然片刻,面前的杨二小姐就起身笑道:“看我,还没给您倒茶呢,请您稍坐。”


    他松了一大口气,感慨杨小姐实在是体贴人,不肯叫人难堪。


    杨玉燕转过去就翻了个白眼。大约是她认识的都是苏纯钧、代教授这样的人,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无意间就将人人都看做是言下无虚之辈。没想到今天就撞见一个说瞎话的。


    她没有再去烧水重煮,凑和着倒了一杯温茶捧过来,客气道:“热的不好入口,我兑了些凉白开,您解解渴吧。”


    柯正赶紧起身双手捧过来,入口微温半凉,实乃解渴佳物!他一口就全喝干了,将空杯子摆在桌上。


    杨玉燕就当没看见,才不要再去给他倒一杯。


    柯正再次摆一摆相机,想引杨小姐询问,不料杨小姐倚着沙发靠背,目光斜到一边的空白之处,就是不往相机上看,叫他万分失望。


    柯正见杨小姐不主动开口,心中感慨果然是大家闺秀,娴静优雅,比那些咄咄逼人的女学生优秀得多,需知女人话越多越招人烦,安静少言方是女子的美德,就如杨小姐这般,有着美丽的容貌,安然坐在那里,美得好像一副画。


    他心中怜爱杨小姐,就不想把她写得面目可憎,或愚蠢无知。他在心内斟酌一番,温柔的问:“杨小姐,你与杨先生的父女感情一定很好吧?”


    杨玉燕冰冷的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批判家父不负责任拐骗女学生的丑恶行径!誓要与他划分界限!”


    柯正:“……”


    柯正张着嘴巴一时卡了壳。


    接下来该怎么问?该问哪一个问题?


    没想到杨小姐是如此的嫉恶如仇,真是叫人佩服。


    其实他也看不起杨虚鹤仗着老师的身份诱骗了年轻的女学生!真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他正值青春年华,要跟年轻的女学生讲话都要借着记者的身份才能成功呢,他不比杨虚鹤这老头更配得上女学生吗?


    他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杨小姐,含着敬意说:“杨小姐实在是无私的很。不过世人多愚昧,恐怕并不在意杨先生与其妻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他们只会敬佩他们的爱情冲破了家庭的阻碍开花结果。”


    杨玉燕心想那你来干什么呢?


    嘴里却说:“您一定不是这样愚昧的人,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与他们不一样。”


    柯正心花怒放,可想到他的目标,只能叹气:“唉,但我的主编让我写这样的稿子,我也是无可奈何啊。”他真心实意的劝告杨小姐,“您也该发言支持杨先生,这样才有利于您的立场。人人都会夸您孝顺、大度、宽容、进步的。”


    其实他也盼着杨小姐有其父冲破家庭阻力,追求真诚爱情的勇气。


    要是杨小姐爱上了他,愿意嫁给他就好了。


    柯正柔声道:“假如您愿意,可以借我的报道发声支持杨先生。杨先生身陷牢狱,如果能得到您的声援,对他一定是非常大的鼓舞。我也可以拍一张您的照片送给杨先生。”


    送给杨先生是不可能的了,他又不可能钻到宪兵队的大牢里去见杨虚鹤。他更愿意把杨小姐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或放在家中珍藏。


    他第三次摆弄自己胸口挂着的德·国·相·机,希望这个精致的机器能替他增添几分帅气。


    他盼望着杨小姐能问起这个相机,他还要替她拍照片呢,女学生都喜欢拍照片。


    他期待的望向杨小姐,发觉杨小姐扭过头,似乎……翻了个白眼。


    她真是俏皮又可爱。


    柯正笑道:“杨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杨玉燕:“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可能接受杨虚鹤这个罪犯做父亲的,想到他就令我恶心。”


    柯正没想到在杨小姐心目中,其父竟然已经是罪犯了。


    他艰难的说:“杜先生也只是控告,警察局还没有受理,杨先生也还不是罪犯,关于他拐骗杜小姐的事,可能只是谣传。人人都知道杨先生与杜小姐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这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他真希望杨小姐也羡慕这样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杨小姐显然一点也不羡慕,她张着灵动的大眼睛狡黠的说:“谁能证明呢?现在杜老爷控告杨虚鹤,而杨虚鹤在大牢里,他再也不是受人尊敬的大文人了,而是臭名昭著的拐骗犯。叫我说,你应该在报纸上大骂杨虚鹤,这样才更容易挣来名声与好处。”


    柯正没想到杨小姐竟然如此调皮,连亲父的安危都能拿来开玩笑,苦笑道:“杨小姐,现在大家都更喜欢看痛骂政府胡作非为的文章,我要是那样写,是没有人会看的。”


    杨玉燕压低声,仿佛恶魔的耳语:“杨虚鹤能获得现在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吹捧官员们啊。”


    柯正听了这恶魔的耳语,心中一动。


    似乎确实是如此啊。


    骂政府的话固然可以得到民众的欢呼,却与钱包无益。像杨虚鹤这样事事捧政府的臭脚,虽然引人垢病,与清白有损,却更有助于提升社会地位。


    要是杨虚鹤没有下海写那些黄色文章,这回抓人也抓不到他身上去。


    他只要不像杨虚鹤犯错,靠吹捧政府的举措,说不定能更快的达到自己的目标。


    短短一瞬间,柯正就转变了思想,醒悟了光明大道!


    他念头即转,打定主意,再次询问杨小姐,用意却完全不同了。


    他说:“杨小姐,你果真对杨先生痛恨至极?”


    杨玉燕:“恨之入骨。”


    柯正:“那假如我要以你的名义将杨先生的种种恶行披露于世,你可敢吗?”


    杨玉燕瞬间退缩:“我一个小女子,只有当着像您这样受人尊敬的先生的面才敢放胆直言,假如被人知晓我痛骂亲生父亲,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人人都要来骂我了,不行,不行。”


    柯正见她退缩,更要用言语逼迫:“杨小姐,正是你的话才让我改了主意,你现在又不肯干了,置我于何地?难不成你刚才所说的都是假的不成?”


    他做出不信的样子,杨玉燕赶紧表白:“怎么会是假的?杨虚鹤的许多坏事我都知道,全是真的!”


    柯正双眼陡然放出精光,心中大快不已,赶紧柔声问:“杨小姐,你还知道杨先生的哪些坏事?”他一边掏出笔记本,一边盼着杨玉燕多说几句。


    杨玉燕犹豫:“这个……”


    柯正巴望着能多听一些内幕,此时就肯发誓:“杨小姐,只要你告诉了我,不但可以揭露杨先生的真面目,还大众清明,还可以教育世人,令他们以此为镜,规矩行事。我也可以假托从别处打听来的,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你不会骗我吧?”


    何正还想着日后还要来见她,痛快答应:“我发誓,对杨小姐你绝无一句虚言。”


    杨玉燕早就想给杨虚鹤泼脏水了,要不是现在没网络,她早上微博暴料了——其实以前她就在网上暴过亲爹包小三的料,可惜大概是人人都多见不怪了,并没有给亲爹造成什么损失,让她气得半死。


    杨玉燕当即便道:“其实,杨虚鹤为人阴险狡猾……”


    她对杨虚鹤了解不多,要泼脏水只能发挥丰富的想像力,而她的想像力也十分有限,只好把许多曾经耳熟能详的新闻故事套在杨虚鹤的身上,于是杨虚鹤只好变成杨强东、杨克林顿、杨查尔斯。特别是杨克林顿和杨查尔斯的故事,叫她说的一波三折,动人心魄。她与杨玉蝉自然变身成了杨哈里与杨威廉,或是杨第一之女。祝颜舒自然就成了祝戴安娜,祝希拉里就算了,不符合人设。


    杨查尔斯的电话□□变成了情书寄情,杨克林顿与秘书的爱情自然就变成了与另一个女学生的爱情,杨强东与杜奶茶的爱情倒是可以直接套用,就是时间线上有些矛盾,不过问题不大。


    杨玉燕还生生编出了一个杨虚鹤的好友之妻,好套到杨查尔斯身上,此好友自然与杨查尔斯情同父兄,其妻也如姐如母,两人背着杨的好友暗通款渠。至于另外几位女主角,她都以“不便说出女性姓名,为其带来困扰”为由挡回了柯正的寻根究底,反正就是女一女二女三嘛。


    柯正万万想不到,杨虚鹤除了骗到手的这个女学生做妻子之外,竟然还曾经骗过两个年轻又貌美,清丽又动人的少女□□人,还偷了好友的妻子!天爷!这等恶行实在令人发指!


    其中一个被杨小姐形容是仿佛绿茶一般的女子,柯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高洁雅丽的倩影,纵然看不清面目,也能想像出那是何等的美丽。其余几位也是环肥燕瘦,成熟与天真应有尽有,让柯正暗咬一口钢牙,艳羡不已。


    祝女士与杨小姐完完全全是受害者。杨虚鹤对她们毫无夫妻与父女之情,冰冷又残酷,充满了封建□□的压制与迫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这就又变成了杨远征。


    柯正记了满满的五六页,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太阳都移动了半格。


    他感叹:“真是让人想像不到,原来杨虚鹤此人竟然隐藏的如此之深!”人真是太复杂了。


    杨玉燕编到兴处,越来越入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惜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出于父女之情,一直替他隐瞒,深受良心的谴责。现在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也能放下心中的重担了。”


    柯正自觉可以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了。就算他原本还对逆大众而行有犹豫,在得到如此精彩的暴料之后,他也早就改变主意了!这些内容全都披露出来,杨克林顿·查尔斯·强东·远征的故事足以令他扬名大江南北。


    这些内情之丰富详尽,曲折离奇,都够写一部二十章回的小说了。


    他也曾暗中怀疑杨小姐胡说八道。可当他记下这么多情报之后,他就打消了此念头,实在是他觉得以杨小姐的年纪与阅历,尚不足以编出如此详细的假话。市面上的小说他也差不多都看过,其中并没有与之相似的故事,特别是杨虚鹤与其密友之妻私通之故事,连新年时两人借着宴会偷溜又偷偷回来,被杨先生的前妻质问却抵赖的内容都能说得清楚明白,其中必然没有假!


    ……就是杨小姐那时才四五岁大,好像有点太过早熟记事了。


    在得知这么多隐秘之后,连他都变得同情杨先生的前妻了。这位女士实在是贤淑又坚强,她在杨虚鹤的压迫下保护杨小姐与家庭,在离婚多年都没有把这些事说出来,哪怕杨虚鹤这么对不起她,她都不肯败坏旧夫的名声,实在是叫人敬佩。


    柯正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可称满载而归。


    杨玉燕笑道:“柯先生,再等一等,我家人快回来了,你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


    柯正一听,立刻站起来告辞。他十分清楚,要不是杨小姐年幼无知,才不会将这么多家中隐私告知一个外人,要是让杨家其他人知道了,肯定会拦住他不让他走的。


    他道:“杨小姐,打扰多时,我还要赶回去写稿子,我们就此作别吧。”


    杨玉燕赶紧起身相送,见柯记者脚步匆匆,她也只好跟着一路小跑:“柯先生,你不要急,我家人就快回来了,你也可以见一见我哥哥、我叔叔、我舅舅、我伯伯、我大爷……”


    柯正听着杨小姐的娇声软语,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小姐,不必多送了,我自己走就行了,杨小姐,请留步,请留步。”


    杨玉燕送到门口站定,期待的问:“柯先生,你的报道什么时候能见报?我要告诉我家人跟我一起看!”


    柯正一听,就知道这报道一定要赶紧见报!不然等杨家人找上门来,他这报道哪怕就没办法登了。这些杨家隐私,太过耸人听闻,将杨虚鹤的画皮全部揭下,半丝不剩下,只怕报道一出,连杨小姐都要恨他了,她本来可以做杨虚鹤大文人的女儿,日后却要背负其父的丑恶名声,她们母女再也不能受杨虚鹤的庇荫,唉,造孽啊。


    不过,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与一篇要引起轰动的报道,只好对不起杨小姐了。


    他真诚的说:“杨小姐,我一定会不负你的所托,将这篇报道写出来,将真相颂公布于世!”唉,只怕你到时就要恨我了。可这是我身为记者的职责!


    杨玉燕问:“你是什么报社的?报纸叫什么名字?”


    柯正:“再见!”


    转身向楼下跑去。


    杨玉燕伸头看他跑了,关上门说:“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记得他的名片上写的有,叫什么……什么进步什么报纸?”青年进步?进步青年?


    第90章 只有一个老实人


    张妈在大仙庙跟人说因果说得忘了时间,一看太阳都要下去了赶紧提着菜往家跑,推门一看,杨二小姐格外乖巧的坐在沙发上抱着书在背呢。


    张妈夸道:“燕燕这几天真是懂事了,好好学,我给你做好吃的!”


    杨玉燕甜蜜蜜的应道:“好呀。”


    柯记者来访的事,那是当然不会说的!


    祝颜舒和张妈平时虽然也会悄悄背过去骂杨虚鹤,但一直都不许她和杨玉蝉在外面说杨虚鹤半句坏话,子不言父过,这叫孝顺。


    杨玉燕以前还顶过嘴,说这是愚孝。被祝颜舒提着耳朵教训了五分钟就改口说她一定好好做孝女,一日三餐给杨虚鹤上香。


    出了门以后,她确实从来不说杨虚鹤的坏话。


    她根本就不提这个人!


    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她当着一个记者的面把杨虚鹤给骂了。骂完,自己也七上八下的。


    不过早在张妈回来前她就打定主意:万一露馅就死不承认。


    死不承认才是对的。承认的越多,承认的越快,回头挨的打越多。


    每一个背着爹妈干过坏事的人都该知道。


    一定要死不承认。


    考验她演技的时刻到了。


    杨玉燕装了一晚上若无其事,乖乖背书,乖乖写作业,到点乖乖回房间,都没再拉着苏老师说话,搞得苏老师还有点失落,坐在沙发上看了杨二小姐的背影好几眼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来,从皮包里拿出五张长长的客人名单,上面全是他的客人。


    张妈看了都乍舌:“乖乖,苏先生,你这是要开几桌啊?就算都能报账,也不能这么不客气吧。你才是一个小科员,搞这么大场面,你不怕上头瞧你不顺眼啊。”


    祝颜舒笑着说:“张妈,你去帮我倒碗甜汤来吧。”哄走张妈,她才道:“前面两张都是跟代教授来的吧?后面谁去请?”


    苏纯钧盯着杨大小姐看了一眼,祝颜舒转口就道:“大姐,你去把算盘拿来,一会儿再把这几页算个总数加上去。”


    杨玉蝉瞧出苏纯钧这是有事要跟祝颜舒讲,她思考片刻,还是站起来走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苏先生见识与阅历比她强出太多了,不仅仅是两人一个在学校,一个已经工作的关系,就算她现在也去找了份工作,也比不上苏纯钧一根手指头。两人的境界就不一样。


    杨大小姐走了以后,苏纯钧才道:“我请来了财政局秘书处的何处长,他也是局长的秘书。”


    祝颜舒一听就懂:“这个位置不是心腹坐不上去。”问题是何处长是谁的心腹。


    苏纯钧压低声:“何处长的母亲是市长家的保姆。”


    哦,原来如此。


    宰相府的丫头七品官,市长家的保姆自然也是抢手的很,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姑娘还受当官的欢迎呢。


    这样看来,苏先生能在订婚时请来何处长,也是手段了得。


    祝颜舒笑眯眯的夸道:“苏先生本事高强,燕燕那傻丫头可要配不上你了。”自家人知自家人,杨玉燕那点小聪明在官场上可施展不开,她也就哄哄家里人,还要是家里人愿意被她哄才行。


    而且,祝颜舒也不愿意让杨玉燕把她的聪明用在帮丈夫讨官要官上面,她宁愿杨玉燕把她的头脑与智慧都用在书本上。


    苏纯钧闻弦知音,立刻说:“我从前在家里就受够了那些阴阴阳阳,所以见到二小姐才会被她的纯真打动,就是日后,我也希望她能永远这么开心快活,这样我看着她,我自己也就快活了。”


    祝颜舒:“你不会嫌她不能帮上你的忙吗?”


    苏纯钧笑道:“我一个人的脑子够我们两个人使了,要是找个老婆也跟我似的,那我对着另一个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的。”


    自己最知道自己的缺点。他看人都带着有色眼镜,遇上什么人先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看清了再下手。虽然他深恨父亲,可当他离家之后,却发现自己是一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人,而且他正在越来越像父亲。


    他不喜欢父亲,当然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只能告诉自己,父亲用尽一生去追求权势,而他将会利用他的智慧与本能去追求更崇高的目标,这才不负他这天生的“智慧”。


    但是自然而然的,他不会爱上自己。或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人。


    他对杨二小姐爱意是慢慢发生的。初时只是惊讶祝家这千疮百孔的家庭,竟然养出了一群天真纯善的人。


    祝女士慈爱宽厚,温柔善良,精明而不外露,哪怕遭遇了许多不幸,却没有生出怨忿,在遇上生人时,仍然愿意以善意去帮助对方。


    他就是因为这份善意而受惠,从而在离家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杨大小姐择善固执,拥有金子般的心。她没有因为亲生父亲的丑恶而变得狭隘,反而选择了殉道者般的感情道路。但她也并不因此而自误,当被家人点醒之后,也能很快的改正自己。不过,她的择偶观并没有改变。苏纯钧肯定,当杨大小姐下一次真正的坠入情网之后,她必定还是会对爱人不离不弃的。


    这一次杨大小姐能醒悟,他不免自大的想,正是因为他与杨二小姐的爱情,才会让杨大小姐发现她的“爱情”与妹妹的爱情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真正的爱情,并不是从拯救对方中来获得满足感。当爱人们在一起时,眼神、手指,哪怕仅仅是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会让人获得幸福。


    杨二小姐无疑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这个伤口长在她的心里,仍在流血。她不知道怎么治疗它,只能将它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有着这样伤口的杨二小姐却并不让人同情,反而人人看到她都会羡慕她。


    不止是羡慕她的青春与美丽,更会羡慕她的轻松与愉快。


    对她来说,张妈做的一碗洒酿团子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饼干盒里的饼干、在书店买的一本可读的小说、不必写作业的一个晚上,这都值得她高兴一下。


    她的许多小小的高兴就这么汇集在她身边,让旁边看的人,比如他,都不禁跟她一起高兴。


    久而久之,他也开始为一些小事高兴。


    又省了一块钱,又买了一件便宜的二手衣服,又可以吃一顿肉,等等。


    如果说祝女士给了他一个家,燕燕则把“笑”还给了他。


    当他发现他在看着燕燕的时候会不自觉的笑,会开心快活的时候,他就渴望能永远跟她在一起了。因为跟她在一起,就意味着幸福。


    苏纯钧没有发觉,他在说起杨二小姐时又露出了一个软乎乎的笑容。


    他说:“我只想让二小姐就这么坐在阳光下,我在旁边看着就满足了。”有她在的地方,连下雨都充满了诗意。


    祝颜舒这才放了心,收下名单笑着说:“这下想不风光一把都不行了。”祝家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跟官面上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了。


    第二天,杨玉燕仍跟以前每一天一样。穿着睡衣去厨房抢张妈的水龙头洗漱,被赶回卧室换衣服,去阳台梳头背书,见到苏先生时就去跟他抓紧时间多说几句话。家里没有人一个人发现,她自觉自己这演技都够去演电影的了!


    苏纯钧吃过早饭就第一个出门了,他刚坐上黄包车,一个报童看他穿着像是个有钱的老板或官员,举着报纸冲过来:“先生,先生,要不要报?我这里什么报都有!杨虚鹤杨大文人的真面目被揭露出来了啊!”


    苏纯钧便拿上报纸下了车,站在街边匆匆扫过标题,抓着报纸就又跑回去了。


    他去而复返,自然让人惊讶。


    张妈、祝颜舒和杨玉燕都问他。


    张妈:“忘东西了?”


    祝颜舒:“什么没有带?”


    杨玉燕:“身上没零钱了吗?”说着便去拿她的小钱包。


    祝颜舒与张妈也信以为真,都以为苏纯钧是跑上来借钱的,于是张妈去拿买菜的布包,祝颜舒说:“张妈,你那点钱不够的,拿我的手包来,我记得里面还有个二三十的零票。”


    苏纯钧紧紧关上门,喘着气,把握成一束的报纸递给祝颜舒:“您先看看这个,我刚才在楼下买的。”


    祝颜舒展开报纸,一边道:“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瞬间张开了嘴巴,仿佛一条金鱼,这可真是太不像她了。


    报纸上头版头条写着“杨大文人?杨大淫棍?”


    她一目十行,匆匆往下看,见上面写道:“本报记者柯正独家报道!”


    这位何记者不知是什么来路,言称得到了可靠可信的第一手消息,为大家揭露成名以久的杨虚鹤杨先生杨大文人的真实面目,其人之可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跟着,他便先用一段先导之言说杨虚鹤实乃此世间第一大淫棍,多年来身披画皮,淫辱多位女性,其手段之老辣,令人防不胜防。


    接着他细数杨虚鹤多年来残害的女性包括:不知名之友的妻子一位,这便是某卡米拉了。


    杨二小姐的形容是“脸很长,头发乱糟糟的,长满皱纹”。


    这实在不能怪她,她是00后,从得知英国七十年的王太子时,他的情妇就长得满脸皱纹了,而且网上的照片全是丑照,一张美照都找不到,她为此怀疑过很久七十年的王太子有特殊爱好。


    柯正写出来就是“如一位姐姐,或母亲”。


    杨二小姐不认识卡米拉的丈夫,所以根本没怎么提这个人。柯正自觉补齐剩余线索,替杨虚鹤杜撰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好友,从杨虚鹤青年时期两人就相交莫逆,是通家之好。


    因为杨二小姐说杨虚鹤跟某卡米拉是婚前就暗中来往了,很可能现在还没有断交!柯正跟着延伸,时间线一拉,顿时对杨虚鹤也生起佩服之心,写出来自然更耸人听闻。


    祝颜舒看报纸上写“杨先生与其同行二十年,已有半生情谊”浑身鸡皮疙瘩乱冒,假如按报纸上写的时间来算,杨虚鹤结婚前就有这个情人,情人三十岁左右,再过二十年,她现在五十了,杨虚鹤还跟她见面?!


    再往下看,就是某莱温斯基了。


    杨玉燕的形容是“她有一条蓝裙子”。柯正便发挥道“这位少女喜穿蓝裙,碧蓝、天蓝、玉白色的裙子裹在她的身上”


    祝颜舒马上在心中回忆,以前来家里的女学生中哪一个爱穿蓝裙子呢?好像很多都穿蓝色的袍子,因为蓝布便宜啊。不过谁最爱蓝色的裙子呢?


    柯正害怕杨家找上门不许他登,恨不能在一篇之内就把故事写完!不过困于版面,而且他还想多写几篇多赚稿费,今天就只是将几女点出,写得引人遐想不已便戛然而止。


    祝颜舒放下报纸,用脑过度,头都有些发晕。


    张妈赶紧扶她坐下来,又拿清凉油来替她擦太阳穴。


    张妈:“太太,您可不能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了!”


    祝颜舒抓着她说:“不不不,张妈,你帮我想一想啊,杨虚鹤这个像姐又像妈的情人是谁?这个爱穿蓝裙子的又是谁?我怎么想不出来呢?”乍一听,好像能想起许多可疑对象,但仔细再一想,又觉得哪个都不是,好像都对不上号。


    杨玉燕躲在角落里,安静的像一幅画,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杨玉蝉却已经要气傻了,发着哆嗦说:“他、他竟然有这么多情人?!”


    杨玉燕十分的惊讶。


    这这这……怎么都信了呢?


    她瞎说的啊。


    怎么祝颜舒和杨玉蝉就都信了呢?


    张妈眯着眼睛冷哼:“我早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实在没想到啊,这人本事这么好,把咱们全瞒了过去!”


    杨玉燕噤若寒蝉。


    张妈也信了。


    她们都信了,那外面的人……


    杨玉燕才想到这里,苏老师就说:“从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报纸上都登了,只怕全城都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有人找到家里来,大家还是小心点好。”他转头关心的看向杨二小姐,“燕燕,你没事吧?”


    杨玉燕马上假装愤怒,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叫道:“这人太恶心了!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祝颜舒被她吓了一跳,骂道:“你叫什么?嚷什么?他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倒霉了,我看看戏都不行?我乐一乐都不行?”


    满座皆惊。


    张妈小心翼翼的问:“太太,您不生气?”


    祝颜舒拍拍报纸:“我生什么气?我乐还来不及呢。”她开心道,“这肯定是有人要整他!”她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就让人拨到了廖太太家,那边一接通,祝颜舒唱戏般哭起来:“廖太太!我太苦了啊!呜呜呜!”


    那边惊道:“怎么了?怎么了?祝女士,您可不要想不开啊!”


    张妈见状,头疼叹气,还是过去把沙发椅挪过去,好好的让她坐下来,安安心心的慢慢哭,打电话哭。


    哭一天。


    苏纯钧看这祝女士是真不见外,当着他的面这就哭上了,干打雷不下雨。


    他自觉再旁观不合适,上班时间又晚了,还是赶紧告辞吧。他想喊杨二小姐去送他,低头叫:“燕燕。”


    再一看,杨二小姐面上光光的,不见一滴泪,也不见一丝怒容,脸上是抑止不住的得意与快活。


    另一边的杨大小姐倒是真真实实的生气,气到颜色都变了,现在脸还是白的。


    苏纯钧本就不生气,姓杨的又与他无关,只是担心祝家人生气,现在见祝家中大部分都挺开心的,就放心了。


    他出门前,看张妈也是一脸平静,不由得问:“张妈,您生不生气?”


    张妈:“管我什么事?姓杨的又不是我的男人。”啪,把门关了。


    苏纯钧站在门外,领会到刚才张妈那满面怒容之中,只怕只有三分是真的,其余七分全是看在祝家母女的面上装的。


    整个祝家,只有一个老实人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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