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投资人才
张妈提着一个包袱,出门坐上黄包车就直奔城南而去。车夫见她穿着布衣,虽然陈旧但没有补丁,就客气的与她搭话:“奶奶这是去看亲戚?”
张妈啐道:“外八路的亲戚,上门讨债来了,又不好不管,不管他良心上过不去,管了又怕他粘上来,实在是烦人啊。”
车夫叹气:“可不是吗?村里人都瞧我在城里讨生活,以为我多有钱呢,时不时的就拖小扶老上门冲我借钱,我还要管他们吃饭,我自己的婆娘孩儿还吃不饱呢,哪有闲钱去周济他们?可人都上门了,也不能把门一关不理他,那我在村里的名声可臭完了。”
这时车夫看到路边有几个穿黄衣的宪兵在那里吞烟吐雾,立刻避开他们拐到对面街上去了。
等看不到了,车夫骂道:“这些黄皮狗天天在街上窜,被他们挡住不掏钱就不让走,专拦我们这些没本事的。”
张妈抱住包袱,皱眉道:“你跑快点,省得误了我的事,我还要赶着回家做饭呢。”
车夫蹬得更快了些,车子穿过人流车流的间隙,消失在马路尽头。
祝家楼里,杨玉燕坐在祝颜舒身边,百无聊赖的也翻着一本旧画报看,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祝颜舒看了看钟表,叹道:“这几天都没去打牌,手都痒了。”
她一开口,杨玉燕连忙插话:“妈,马家的事我们怎么办?”
上回在饭桌上,苏老师告诉她们马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很不好。离开医院以后,马父现在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马母也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只有一个马天保,每天玩命的抄写信件,赚一点点钱供着一家三口吃饭,他手里只有五十几块钱,全凭这些钱给马父和马母买药吃,等这五十几块钱花完,马父和马母只能等死了。
祝颜舒合上画报,叹道:“我是已经想了一晚上了。你姐姐那边已经想通了,马天保看起来也不是个心思恶毒的人,所以我觉得……等你姐开学回学校以后,我就把咱们家一楼那个放杂物的小房子借给马家住。”
杨玉燕一听就愣了,她瞪着一双眼睛,半天才说:“真的吗?会不会、会不会……”
祝颜舒笑道:“你是想知道会不会给家里惹祸吗?咱们以前怕的是你姐昏了头,吃里爬外,反倒祸害了咱们家。现在你姐想明白了,再帮马家就没有顾忌了。没有你姐,马家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穷苦人家,还跟你姐是同学,马天保也算是个才子了,现在拉他一把,他缓过来以后,日后也会报答我们的。他就是不报答,我们自己也心安啊。不然看到了,不伸手帮一把,日后再想起来,这心里就多了一件事日夜折磨咱们了。”
况且,现在这个世道,家里人口少终究是不太安全的。她们这一家子女人,平时也是借着这一幢楼的租户在壮胆。
马家现在看起来,心地还是好的,良心也是有的。她把那间小屋借给他们暂住,等于帮他们省了房费,马天保必定是愿意的。马父还能熬多久不好说,马母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也很难讲,说句不祥的话,马父马母能不能过了明年都不知道,到那时,马天保身无拖累,是龙是虫到那时再看吧。
祝颜舒思来想去,都觉得这个善心是可以发的。
她今天让张妈去,就是去试探一下马母现在怎么样了,问一问马天保愿不愿意借祝家的房子住,而且还要讲明了,他不能借这个机会继续纠缠杨玉蝉。
这话也只有张妈去说才合适。
至于杨玉蝉这边,祝颜舒也是想趁这次机会让她彻底成长起来。不然走了一个马天保,回头她再认识一个牛天保,一个周天保,那怎么办?她难道还要一次次的劝她?
哪有那个闲功夫!
就这一次,让她彻底改掉看男人的坏眼光!
善良和爱情,那是两回事。
杨玉燕见祝颜舒已经打定主意,哪怕心里不赞成也没办法,她没想到祝颜舒的胆子这么大,也有些理解不了为什么她会做出这个决定。
晚上七点,苏纯钧踏着夜色回到祝家楼。他熟门熟路的敲门,走进来,解下围巾与大衣搭在手臂上。
张妈已经迎过来了,让他去餐厅坐:“我去给你盛饭。”
苏纯钧赶紧道谢,跟着走进厨房,说:“哪敢劳动张妈?我自己端就是,今晚吃什么?”他看到了地上有四五个紫色的茄子,笑道:“这茄子炒肉好吃极了。”
张妈揭开锅盖,拿筷子挟了四个大菜包子出来,盛在盘子里递给他,说:“那茄子还没熟呢,现在不好吃,要放两天再吃。”
苏纯钧就懂了,小声说:“大小姐去买的?”
张妈没好气道:“可不是?咱们家现在这菜是越来越多了,个个都没法吃!”墙角还有一个大南瓜呢,现在都不敢切,切开以后连着吃四五天?
“你看这家三个人,哪个肯吃四五天的南瓜?”张妈摇摇头,“个个都挑得厉害,我敢天天都让她们吃南瓜?”
苏纯钧忍住笑。张妈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他一手端汤,一手端包子,张妈替他拿着筷子和料碟,两人往餐厅去。
杨玉燕一看到苏纯钧就笑,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东西,可他哪个都不敢给她拿,连张妈都喊:“小祖宗,那碗烫得很,你别碰啊!再摔了怎么办!”
杨玉燕就缩了手,苏纯钧让开她,把粥和包子都放下,这才安然的坐下来,往桌上一看,四个菜里倒有两个是现成的,可见今天张妈很忙,没功夫做菜,只好这么糊弄人了。
杨玉燕面前仍是买来的包子,她倒不讨厌晚上吃包子,反倒觉得新奇。
祝颜舒吃的还是张妈亲手做的黄鱼面,祝女士一天雷打不动三顿面,必要吃新鲜的。他听张妈说过,好像是因为祝颜舒怀孩子时搞得胃不好了,不能吃米,只能吃面,可馒头包子她都不喜欢,只有面条可以下咽。
杨玉蝉面前也是包子,跟杨玉燕一样。
苏纯钧这下知道自己面前的菜包子是哪里来的了,必定是同一家店的。
祝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但也不会在餐桌上说正事,都是闲聊。祝颜舒将鱼刺都挑出来,啜着奶白的鲜汤,叹道:“这鱼怎么越来越小了?”
张妈忙道:“他今天送来的全是小鱼,就没几条大的,我还骂他来着呢,又不是不给钱,要是再这样就不买他家的鱼了,他说了许多好话,说明天一定送好鱼来,要是鱼再不好就不收我的钱。”
杨玉蝉道:“我今天去买菜,听买菜的说最近街上的宪兵变多了,他们卖菜都不好卖了。”
杨玉燕正在专注的看苏老师吃包子,闻言扭头说:“我今天跟妈去公园也看到公园门口有宪兵队的人呢,公园里面也有。”
张妈:“街上也有,好多呢。”
苏老师此时正忙着吃第三只包子,无暇他顾。
桌上四人看了看他,只好一会儿再请他发言。
祝颜舒皱眉说:“报纸上倒是没提最近有什么事啊,我看了好几天报纸了,上面什么也没写。”
苏老师只剩下一只包子了,终于有功夫空出嘴巴来说话,他喝了几口汤咽下,顺顺喉咙,才道:“报纸上的东西要晚几天,我听说是要搞几个大检查。”
杨玉燕连忙问:“检查什么?”
苏老师挟了一粒酱瓜:“什么都查,重点查□□门和学校。”他对杨玉燕说,“你明天见到代教授要提醒他这件事。”
杨玉蝉担心道:“是因为学生运动吗?他们是不是又要抓学生了?”
苏纯钧笑道:“学生天天运动,只要不上街就没事。你放心,学校应对这个有经验,只是怕有心人混在里面鼓动,借学生行事。”
杨玉蝉不至于认为学生之中全都是一心为公之人,肯定有人别有居心,但政府的行动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抓的。
他看了几眼杨玉蝉,没有说话。
杨玉燕注意到了,等吃过晚饭就公然拖苏纯钧去房间里帮她“补习俄语”。
祝颜舒说这几日累着了,根本没管他们这对小男女,吃过晚饭就回卧室了。
还是杨玉蝉这个做姐姐的不放心,追到屋里“请”杨玉燕和苏纯钧去客厅学习。
杨玉蝉:“我要回房间写东西,客厅里没有人,又宽敞又明亮,你们去客厅学就好了嘛。”
她先将杨玉燕的书本纸笔都拿到客厅,杨玉燕和苏纯钧只得换到客厅。
在客厅里,既有厨房的张妈时不时探头探脑,还有杨玉蝉特意留着门“监视”,让苏纯钧纵使满腹贼心也没有半分贼胆,当真就替杨玉燕补习起俄语来。
他让她摊开笔记本,跟他一起一笔一划的抄写字母,抄一遍手写体,再抄一遍书面体,两厢对照,加深记忆。
杨玉燕抄了十分钟就开始走神,在课堂上公然要与老师聊天。
苏老师早已习惯了。
她悄悄将祝颜舒打算请马家住到家里来的事告诉他,道:“我不懂,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送钱送东西不行吗?
苏纯钧一听就明白祝颜舒是怎么想的,这一点,可能杨玉燕和杨玉蝉不懂,但他能理解。假如他处在祝颜舒的位置上,他估计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对马天保施恩。
祝颜舒对待马天保,就如同当年对待他一样。
奇货可居。
虽然他和马天保还不到始皇的份上,但祝颜舒仍然决定资助他们,趁他们还未起时就赶紧下注。
假如他没有爱上杨二小姐,现在只仍然只是祝家楼里的租客,那祝颜舒当年资助他数年的情份,在他成为财政局的小科员时,祝颜舒就已经赌赢了这一注了。
因为他在进入政府后,就已经可以报答祝颜舒了。
祝颜舒也又多了一条路。就像她跟廖太太和廖大人的关系一样。他在财政局不管是混得好还是混得不好,都可以给祝颜舒一些方便的。
不过他与杨二小姐相爱后,很难说祝颜舒到底是赢还是输。
马天保也是如此。假如他没有与杨大小姐相爱,那他也是一个值得投资的对象。他出身寒微不算什么,他是一个大学生,这就足够了。
祝女士的资助可能会打水漂,也可能出现白眼狼,但她的每一次下注,都意味着祝家母女的未来可能会多出一份保险,多一条路可走。
不过祝家现在家底不厚,所以祝女士的每一次下注都十分小心谨慎。而且她也不会无限制的付出金钱与精力。
她现在看似是把马家给接到家门口了,但事实上,她付出的就只是一间不用的房间。对马家来说却意味着每个月可以省下两三块钱的固定开销。
比起现在每天让张妈去送饭,真把人接回来了,开销未必会比现在更大。因为现在是看不到底的,接回来以后反倒就有底了。毕竟在借出房子这个大恩惠的前提下,祝家不必再付出更多就足以得到马家的感恩戴德了。
而以祝女士的性格,肯定还是会帮助马家一些吃的喝的,一些日常小事也会多给他们家行方便。
如此这样一来,马家只要不是太没良心,都不会忘了祝家待他们家的好处。
马天保要是没有出息便罢,他日后走的越高,过得越好,他对祝家的回报就越大。
苏纯钧想了想,对杨玉燕说:“金家过了这一阵,一定会继续给马家送钱的。金家不送,那个王公子肯定会再来找马天保。”
杨玉燕反应过来:“你是说……金小姐那个表哥,还会继续投资马天保?金家把马家害成这样,他还有脸来?”
苏纯钧笑道:“他不姓金啊。金家跟马家的仇,算不到他头上。”
大学生也没那么好找。还要能跟金家扯上关系,还要能欠上金家或他王公子的人情。哪怕看在以前下在马天保身上的功夫,金家和王公子都不会那么简单放弃马天保。现在没过来,只是因为金家和王公子现在都顾不上而已。
马家又不会突然一飞冲天,时间越久,马家过得越惨,金家和王公子伸出援手时才越有用。
现在,等于是祝女士也看中了马天保的未来,打算截胡。
第72章 从小做起
苏纯钧没有在祝家待太久。一来是楼上楼下有许多租户,祝家三母女,他现在毕竟还没有跟杨玉燕订婚,在祝家待太久,对她们的名声不好。人言毕竟可畏。他不是非黑即白的学生,不会非要碰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哪怕流血的是别人也不行。
二来,他深知杨二小姐的注意力只有三十分钟,超过三十分钟,她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专心了。他以前当家教时要将一堂课分成两半来讲,中间还要陪杨二小姐谈天说地一个小时。不过这一个小时也不白费,谁叫杨二小姐太好哄骗,说什么她都信以为真,实在是让他得了不少乐趣。
抄写加上背诵,三十分钟过去,苏纯钧就收起课本与笔记,告诉她明天起床后先读一遍加深记忆,然后就去厨房跟张妈告辞了。
张妈马上出来把他送到门外,巴不得他赶紧走。她目光如刀,剜了他好几下,啧啧道:“等二小姐成年了,你们订个婚,日后我也就不管了!如今可不成啊。”
苏纯钧嘴巴很甜,连忙说:“张妈哪里的话?你就跟燕燕的外婆似的,哪能不管她?燕燕怎么舍得你哦。”
张妈唬道:“可不敢瞎说!我哪能跟老太太比?你是没见过老太太,生就一个水做的玉人儿!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还是那么美。人又慈和善良,贤惠得很。唉,老太太是不敢拍照片,要是拍了照片留下来你也能见见。那比现在的电影女郎好看不知多少倍。”不过她心里也是很受用的,这时再看到杨玉燕守在门边,瞪眼的威力就弱了不少,说道:“只能再说一句话,快点锁门,你也要赶紧去睡觉了。”
然后就转身回厨房了。
杨玉燕守在这里只是望着他说了一句晚安。
苏纯钧被她望着,不自觉的露出笑来,也轻轻柔柔的说:“晚安。”他扶着她的肩让她进去,突然又想起在饭桌上想对杨玉蝉说的话,可是当时他担心杨玉蝉反对,那就不太好了,就把话咽了回去。现在正好说给杨玉燕听,让她去劝杨玉蝉。
苏纯钧说:“刚才在餐桌上我没说。那个读书会,现在正是个机会,让大小姐退出来吧。”
杨玉燕:“哦,你是担心学生运动的事会牵连到吗?”
苏纯钧:“现在也没人知道这场风波会搞多久啊。大小姐跟读书会的众人发生了矛盾,她也快要毕业了,趁着此时退出,正是时候。”
杨玉燕担忧道:“怎么?难道政府那边会很麻烦吗?”她还以为这就像是以前的各种活动一样,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很快就会平息,大家还照样过日子。
苏纯钧苦笑,摸了摸她的辫子梢,说:“以后恐怕会越来越麻烦了。”他神色一改,郑重道:“你劝劝大小姐吧。以后你去读书,也不要参加什么活动或集会,更不要交太多朋友。认认真真只读自己的书就行。”
他担心以杨玉燕的性格脾气,在学校很容易被人盯上利用。
杨玉燕关上门,上了锁,还在思考苏老师最后说的话。
是啊,以后会越来越——危险。
她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什么。
生命都不珍贵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那时,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还能去做什么。她默默的做“杨玉燕”,做祝颜舒和杨玉蝉的亲人,尽量去报答她们的关心与爱护,尽量不给她们找麻烦。
她本来以为这会跟她在家里讨好父亲和母亲一样难熬,可这三年过去,她已经渐渐遗忘了过去的她是什么样了,好像现在这个爱说话、爱插话、爱挑嘴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今天,苏老师的话像是打醒了一直以来懒惰的自己一样。
这片大地正在经受苦难,它的人民正在被掠夺被折磨,苦难是那么的漫长,但最终黎明还是到来了。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度过漆黑的长夜,在荆棘中步行。
如果她能知道更多就好了。
可上课从来不认真,课本都没有翻过几次的她根本就不记得此时都发生了什么。
其实她隐约也有一点点的庆幸。假如她记得一切,那她该如何去利用这些帮助身边的人,帮助这个国家呢?她不知道,她全无头绪!那些伟大的人物太遥远了,只知道名字的她能够做什么?她连亲生父母之间的矛盾都解决不了,那这整个国家的重担放在她的身上,她又怎么承担得起呢?
现在这样更好。她只是一个小人物,只尽力尽自己所能,帮助自己能帮助的人,脚踏实地才是她应该做的。
她靠在门上陷入沉思。张妈出来看到,喊她:“不要发呆了,快去提热水洗漱一下,早点上床吧。”
杨玉燕连忙收起那些雄心壮志,跑去提了热水壶进房间,她坐在椅子上洗脚时,张妈提着汤婆子进来替她烘被子。
看到张妈提着那么大的铜壶进来,再替她把被子铺开,把汤婆子塞进去,周围仔细掖好,杨玉燕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张妈的年纪已经大了,她继续干全家的家务,真的太辛苦了。
她连忙甩甩脚穿上拖鞋站起来说:“张妈,你不要管了,一会儿我把汤婆子拿出去。”
张妈没好气道:“你提得动?回头再砸了脚!行了,你就替我省些事吧。脚洗完了吧?自己去把水倒了吧。”
杨玉燕答应一声,欢快的跑去倒水,等回来又看到床头柜上放了一碗甜梨水。
“喝了记得去漱口再睡。”张妈说,“一会儿我关了灯,你就不要再跑去厨房放碗了,就放在屋里,早上再拿过去。”
张妈催杨玉燕上床,把汤婆子拿下来。被窝被烘得干干的暖暖的,一点湿气都没有,也不阴凉。杨玉燕的两只脚丫伸进被子里,舒服得直打哆嗦。
甜梨水还烫着,暂时没办法喝。
张妈继续在她的屋里转着,把一些零碎东西放回原位,袜子鞋子裤子衣服都叠好放整齐。
杨玉燕拥着被子,靠在床头,说:“张妈,现在家里的事越来越多,你这么辛苦,能撑得住吗……”
张妈回头说,“你们母女三个都不肯干活,我不干还有谁干?怎么,你还想跟你妈说给我加工钱啊?”
杨玉燕连忙说:“我以后也可以干家务啊!”
张妈大声啊呀,“啊哟!可算了吧!有你姐姐添乱还不够?你看看厨房地上的那个大南瓜!我还想不出拿它怎么办呢!”
杨玉燕嘻嘻笑起来。
张妈看她这小模样,心里也疼她,坐在床沿,拍着被子说:“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妈之前也跟我提过要不要再请一个人回来帮我干活……”
杨玉燕马上问:“行吗?那我们请吗?”
张妈瞪她:“不行!外面的人不知根底,请回来害了你们一家三口怎么办!你知道外面的劝业所里都是什么人啊?都是那些家里有赌鬼、有大烟鬼,还有……”张妈压低声:“还有从良的女人!那种人请回来,你们一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杨玉燕吓了一大跳:“劝业所里都是这些人吗?”
报纸上也报道过劝业所的事,做为一项极受人欢迎的德政,不但政府大加支持,就连杨玉燕也对劝业所的印象很好。因为劝业所是帮助穷苦人家的,而且它是会替女性介绍工作的。
张妈叹道:“不然呢?要不是家里出事,普通人家的女人怎么会去劝业所?只有衣食无着,又没有亲戚朋友可依靠,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女人才只能去劝业所想想办法。就比如你,你要是想找工作,只需要将你女中的学生证拿出来,哪里的工作不能找?再比如我,要是你们家不请我了,我在菜市场放出风声去,立刻就会有人上门来请我!”
张妈自信的很。
杨玉燕赶紧应和:“我们家可离不了张妈您!您可不能走!”
这么一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张妈叹道:“但凡家里有一个男人管用,哪怕出去拉车,都不会让家里的女人饿肚子。那些家里有大烟鬼、赌鬼的人,你知道她到你们家以后会不会藏着祸心呢?我当年也是家里清清白白,爹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不怕我卷钱跑掉,才能出去做事,人家也才会放心请我。”
张妈自己也知道,年纪到了,自己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她以前还担心过祝颜舒会等她老了以后将她扫地出门,但现在她早就不这么想了。别人再靠不住,她觉得杨玉燕是不会不管她的。
这母女三个全都是身娇肉贵的娇小姐,虽然读了许多书,能说许多大道理,可要放她们自己生活,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她们。
有时她都觉得,祝颜舒就像是她娇滴滴的妹妹,杨玉蝉与杨玉燕这两个,就像是她的孩子。
张妈:“所以请人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我能干的时候,我来干。等我干不动了,你们就只能自己干了。”
她拍拍杨玉燕的被子,“行了,你好好睡觉吧,别整天胡思乱想,明天还要去学校跟教授读书呢。”
杨玉燕拉住张妈,问:“对了,张妈,马天保……他们愿意搬过来吗?”
张妈:“说要想一想。不过我看,他们早晚要搬过来。”
杨玉燕:“那马天保的妈妈是得了什么病?”
张妈叹气:“说是头晕站不起来,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手脚都是好的,人也能说话会吃饭。现在在医馆那边住着,大夫每天给她针炙,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唉,这人一病啊,就活不久了。”
第二天,杨玉燕早上想跟杨玉蝉说话,但根本没有时间。一大早,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祝颜舒嫌这几天东跑西跑的太辛苦,早上起来吃了早饭就又回去躺着了。
张妈要收拾小库房,给马家腾地方,还要扯一根电线进去,再装个灯,忙得很。买菜的事只好再次托给杨玉蝉,这一次就交待的更清楚了,连该买什么菜,在哪个摊子前买,摊主姓什么叫什么,买多少钱的,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张妈把菜兜子递给杨玉蝉,说:“你先送燕燕去学校,然后直接去买菜,买完再回来。”
杨玉蝉哪有功夫跟杨玉燕说话谈天?推着这个拖拖拉拉的妹妹出了门,坐上黄包车直奔大学,到了地方放下她,还想跟代教授打声招呼的,无奈代教授正在忙,她只好把杨玉燕交给了施无为。
施无为郑重接管杨玉燕:“你放心,我一定会看好她的,不会让她乱跑出去。你中午来接她时,她一定是好好的。”
杨玉蝉又转头交待杨玉燕不要在学校里乱跑乱转,就在小楼里待着,上课下课都要跟同学在一起,她中午过来接她。
交待完她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施无为对杨玉燕感叹:“你姐姐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她一会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杨玉燕:“她要去买菜,去晚了就没新鲜的菜了。”
施无为对菜十分有心得,因为他家就是种地的。他叹道:“城里的菜都太贵了。”他自己家吃菜去地里扒就行了,就是镇上的菜也比这城里的菜便宜得多,他刚到城里时,第一次知道青菜还能卖钱!拿几根葱换不就行了?
杨玉燕:“那你下回可以跟我姐姐说说怎么买菜,她这两次买回来的菜都不太好。”
施无为更加惊讶:“这有什么难的?”
杨玉燕叹气:“我也不会啊。”
施无为看了杨二小姐一眼,开始替苏纯钧担心了。显然他的未婚妻不通厨艺,是个正宗的大小姐,那以后苏同学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了,必定麻烦多多。
这么一想,好像还不错?
施无为顿时觉得以前被苏同学欺负的鸟气消了不少。
第73章 又一次课堂讨论
杨玉燕很担心会被代教授提问,因为她休息一天根本没有看书,而且之前学的词和词组也都不太记得了。
不过她担心的事统统没有发生!
因为代教授今天给大家讲的是数学课。
跨度从中国古代的《九章算术》到阿基米德。没有课本。杨玉燕第一次具体的了解了阿基米德他是一个希腊人,而且成就不止是在数学上,还包括神学、天体、物理,以及人体解剖,还有政治。
她对阿基米德的认识在这一上午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她保证以后再有人跟她提起阿基米德,她肯定不会只想起来“阿基米德原理”这一句话,她还会在脑海中复习阿基米德这个人类的先驱者,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以及超高的运气和政治素养,从各种围剿和抓捕中成功逃脱了半辈子。毕竟在人人都以为世界是一个平面的时候,在人人都相信神明控制日升月落并住在天上的时候,你突然对所有人说皇帝和政府说的都不对,这就是在动摇国本啊!不抓你抓谁?
代教授这么说的时候,底下的学生都会心的笑起来。杨玉燕因为年纪小,被特许坐在第一排靠墙的座位上,就在代教授眼皮底下,走神是不可能走神的,代教授时不时的就要看她一眼,说到好笑的地方时都会看着她笑,而他讲三十分钟至少能把大家逗笑十几次,这她怎么能走神呢?那不就听不到好笑的地方了吗?
不过代教授讲课是真的大胆,他时不时的就穿插几句报纸上或政府上的事,言辞十足辛辣,引人发笑的同时又令人深省。
就比如过完年之后街上突然多出来的那些宪兵,代教授就说“大兵们过了年就要出来上班,实在是太辛苦了。幸亏大人们好心,放他们在家里过完年,还过了元宵呢”
众人就又要笑。谁都知道,大人们都更愿意去唱歌跳舞,没有人愿意做事。至于到底是上面体恤下情才过年后才办事,还是大人们都不乐意在过年时还要辛苦,误了他们收钱,这人人都清楚。
顺便,她还学了十几个希腊字母,它们就是数学符号和某些元素符号,这就意味着她记住这些希腊字母后就等于一口气学了三种!这对学渣来说真是好消息,她再看那些字母都觉得它们变得可爱多了呢。
下课时,杨玉燕只觉得意犹未尽,她还从来没觉得上课的时间过得这么快过。学生们不想下课,求代教授多讲一会儿,她也是这么想,跟大家一起拍桌子跺脚,耍赖皮不想下课。
这种事在以前简直是不敢想!
哪怕是苏老师上课,她都没有不想下课。
学生哪有喜欢上课的?
今天她这个正宗学渣算是体会到这千年难得一遇之奇事了。
代教授看了一眼表,说:“那就再讲五分钟。”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每个人说出几本你们最喜欢读的书名吧,大家互通有无,都趁这个机会扩展一下自己的书单。不过先说好,可以向同学借书,但不能强借。什么书都可以。”他的目光在教室里一转,杨玉燕的心一提,果然他就看过来了。
他咧嘴一笑,走过来坐在她的桌子上,亲切的说:“燕燕,你平时看的书,随便给大家说几本。就说你印象最深刻的。什么书都行,咱们现在放松一下,不用太严肃。”
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了。
杨玉燕瞬间紧张起来,可代教授就在她身边,无形中替她壮了胆,她也不想辜负代教授的希望,于是试探的看了他一眼。
真的什么书都行?
她可没看过什么正经书,全是小说。
代教授重读:“什么书都行。”
杨玉燕想了一下,她最后看的一本小说就是那本中西结合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了。于是她便说了这个。
整个故事是非常简单的,就是两个年轻的男女相爱,被家人拆散,相约自尽的故事。跟真正的罗密欧和茱丽叶相比,当然多了更多的趣味性。
比如罗密欧变成了罗公子,号闲柳居士。茱丽叶变成了朱丽叶,身边还有一个红娘呢。
凡是看过西厢记或读过《西厢》的学生都会心的笑起来。
当然,学生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读过《罗密欧与茱丽叶》,看过《西厢》或读过《莺莺传》。
还有人看过戏,但没见过钢琴。
杨玉燕觉得好笑的地方,并不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就比如施无为,他没看过戏,更没看过《西厢》,他在家乡只听过大戏,那还是在同村有喜事和丧事的时候听的,他到城里来以后根本没去戏院子逛过,那都是公子少爷们去的地方,他进去连门票都付不起。他到大学以后才接触了西洋文学,他知道莎士比亚,但他没读过《罗密欧与茱丽叶》。他认识钢琴,但没听过太多钢琴演奏。
她说钢琴与二胡同台演奏令她发笑,整间教室里只有三四个人跟她一起笑起来。
如果不是代教授一直在旁边陪着她,她早就不敢继续说了。
一个女学生听完以后,问她:“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故事可笑呢?或许它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但他们的感情难道不感人吗?”她手里还握着手帕,显然刚才听说故事中的恋人自尽后还哭了。
杨玉燕从刚才就一直忍不住看她,此时听她发问,也想问她:“我讲的有那么感人吗?你为什么会哭???”
她瞠大的双目显示她真的是真心发问,半丝假装都没有。
因为整间教室里,除去听不懂的,听的懂的只有她一个人哭了,剩下的女生中有的只是觉得听这种男女相爱、私会的故事有些尴尬,有几个脸红了,还低下了头。这个她还能理解,但她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讲述有那么强的感染力。
不过,还真多亏了这个认真听故事的女生,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坚持讲下来。
教室里的同学又纷纷去看这个女同学,她身边的女同学也赶紧拍她的肩和手臂来安慰她。
代教授做了一个手势,温和的看着那个女同学:“我也好奇,为什么呢?”
那个女同学早已平息下来了,她回望关心她的女同学们,才回答杨玉燕:“因为他们为了坚持自己的感情,太艰难了,没有人理解他们。你也不能理解,对吗?”
杨玉燕点点头:“对。”
女同学摇摇头:“那我也不用多费口舌了。”
杨玉燕皱眉,她很讨厌被怼,现在她就觉得自己被怼到了,大概这是遗传自前世的嘴炮修养,她从前世带来的戾气令她到现在才能发泄出来。
她扬高声重重的说:“自尽是最蠢的事,只要活着,才有可能最终与爱人厮守在一起,而且我也不觉得爱情有这么重要,我的人生有很多想做的事,就因为跟一个男人的爱情不成功我就要去自尽?永远不可能。”
教室里有几个学生轻轻鼓起了掌。施无为也在鼓掌,他跟许多同学都是想做一番事业现在才会努力学习的,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放弃努力。
爱情绝不是最重要的事。
现在的报纸上总是在鼓吹爱情自由,爱情神圣,封建社会压迫人的自由意志之类的东西。
代教授就说过这是因为报纸上的人不敢说真话,他们所说的“爱情”并不真的只是爱情,而是许多东西的代指。
并不是爱情自由,而是“自由”。封建社会也并不只是压迫了人追求爱情的自由,它压迫的东西太多了,这太多的东西都不能堂而皇之的拿出来讨论,所以只能借“爱情”之口来一抒胸意。
代教授看着那个女同学,然后又移开目光:“现在很多人借着这股东风,将仁人志士们口中的爱情狭义的理解为男女之情,大行方便,你们要具备分辨能力。”不过他说完以后就笑着说,“我只插这一句。你们继续,继续啊。”他对女同学说,“杨玉燕已经说出了她的看法,你也不要敝帚自珍,把你的看法跟大家分享一下。”
其他同学都看向女同学,施无为带着说:“讲一下嘛,课堂讨论没有关系。”
女同学思考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说:“因为你们都不了解来自家族的压力有多强大。他们会不停的逼迫你们,让你们遵照他们的意志行事。而当你真的听了他们的话以后,日后每一步,都只能照着他们的话去做,你将永远都没有办法有自己的思想。”
她低垂下头,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教室里变得沉默压抑起来。或许喊口号更简单一点,但没有人能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所以他们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发言。
而他们在这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艰难痛苦。只是其他人藏得更深,没有被人察觉。
杨玉燕沉默了一会儿,仍坚定的说:“但自尽仍然是最蠢的决定!”
女同学愤怒的瞪着她:“你不是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正在经受什么样的苦难呢?你站在一旁这么说当然轻松!”
杨玉燕这时想到了金小姐,或许这个女同学也遇到了和金小姐一样的情况。
假如是金小姐,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有自尽这一条路可走呢?不自尽,又要如何破局呢?
杨玉燕:“如果是这个故事里的这对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受到了反对,他们必须各自嫁娶,不能再相见。”她顿了一下,高声说:“但他们的父母必会死在他们的前头!”
教室里鸦雀无声。
杨玉燕知道这番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可能她的名声都要完蛋了。
但她害怕这个女同学真的会选择自尽。假如她也遇上了同样的事,假如她也钻起了牛角尖,假如她认为自尽轻松又浪漫……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报纸上说什么的都有,这本来就是个百无禁忌的时代,旧神破除,新神未立,群魔乱舞……她有一个杨虚鹤做亲爹,说什么都行,都算到他头上去。
“他们可以等,而他们绝对会等到那一天。等到压迫他们的人或物都不复存在以后,假如那时他们的爱情还在,那他们就可以在一起。”
这番话带来的冲击足够大,何况又是杨玉燕这个比他们更小,看起来是个大家闺秀的小姑娘说的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一时没有人说话。
那个女同学显然想不到还有这个“比谁活得久”的选项。毕竟爱情一定要发生在豆蔻年华,假如不能与爱人结合,那爱情就理所当然的破灭了,假如还要被迫与他人结合,那爱情更加碎的一干二净。
她摇头,结结巴巴的说:“那、那怎么行!那样的话……!”
“就不是爱情了?”杨玉燕反问她,“除非你们到时都变心了,不然当然可以在一起。还是必须要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要在你们都青春貌美的时候,还要都是纯洁之身,爱情才能圆满呢?你追求的到底是纯洁的爱情,还是你爱的那个人呢?当你年老色衰,他满脸皱纹,你们就不能相爱了吗?”
女同学哑口无言,显然,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杨玉燕也没有趁胜追击,这毕竟只是一场“课堂讨论”而已。
代教授看了一眼手表,适时的宣布:“下课了。”他拍拍杨玉燕的肩,说:“走,我给你找两本书看!”他左右一望,示意她不要声张:“我们不告诉别人,我悄悄给你。”
在大学里,书可是最宝贵的了。杨玉燕瞬间领会,像孙猴子一样,装作若无其事的跟上了代教授。
所有的同学都纷纷出去了,那个女同学落在了最后,她心不在焉的收拾东西,一抬头就已经看不到杨玉燕了。
施无为走过去叫她:“你是不是想找杨玉燕同学?”
女同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管你什么事?”
施无为:“她虽然年纪小,但说的有道理。你还不服气?还是服气了,想找她再讨论讨论?”
女同学把书包一甩,一句话不答,径直从教室里出去了。
第74章 房租问题
杨玉蝉在菜市场辛辛苦苦的买好了菜,提着沉重的菜兜子来到街边,却四面都望不到一个拉黄包车的,她等了许久,手指都勒酸了。
眼看太阳已经高挂,她还要先把菜放回家,再去学校接杨玉燕,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只能提着沉重的菜走回去。
她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手指都被勒得失去感觉,这才终于回到了家。刚刚走进大门就看到两三个租户抱臂站在门厅那里,全都勾着头往一个方向看。
看到她回来,租户们纷纷来找她问:“大小姐,这个小房间也租出去了?一个月多少钱啊?”
“哎哟,不是说不租的吗?早知道我们一家就租这一间了哟!”
“这一间应该不到十块吧?那就好便宜了!”
杨玉蝉不敢多说一个字,嘴里说着“让让、让让”挤进去,跟着就看到马天保打扮得像个工人,挥汗如雨的在干活。张妈站在一楼小仓库的门旁边,指挥着他:“你不要用那么多的水呀,把拖把拧一拧,不然这地到明天也干不了的!”
张妈看到她,唬了一跳,赶紧使眼色让她上楼去,还挡住马天保的视线不让他看到。
杨玉蝉心有迟疑,脚下慢了一步,就被张妈连推带搡的推上楼,一路推到了家。
进了屋,张妈关上门,才去接她手里的菜,接过来就赶紧打开看:“大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买了什么?”
幸好菜没买错,也买得还算干净新鲜,张妈松了口气,将菜提到厨房,出来说:“大姐,你赶紧去接燕燕吧,这些我来收拾。”她交待道,“対了,你一会儿下去千万别跟你同学说话!我也交待过他了,不许他跟你说话!”
杨玉蝉道:“张妈,我们是同学,打声招呼也没什么,不用这么……”
张妈叫道:“大姐!他是一分房钱也没掏的!你没见今天多少人围在那里?你妈做好事,白把房子给他们家住,要是让人知道了,人人都上门来要白住房子怎么办?世上的可怜人多得很,不止马家一家可怜!”
杨玉蝉:“哪会上来说要白住房子?”
张妈翻白眼:“不白住,要是逼你妈减房租钱呢?现在外面人人都在涨租子,你妈十年不涨一分租,已经够菩萨心肠了!可惜,人都是不会感激,只想占她便宜的。要是让人知道马家不花一分钱白住了那一间房子,你瞧瞧会有多少人在背后说闲话?”
杨玉蝉被张妈教训了一通,不得不承认张妈想得通透,是她想得简单了。
“我知道错了,我会小心不说出去的。”杨玉蝉说。
张妈可不相信她,再三叮嘱:“我都跟马天保说好了,跟他讲祝家的房子白给他住是看在你们是同学,他们一家也可怜的份上,可祝家楼里租房子的人多,你们母女靠这个吃饭的,让他们一家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不然惹恼了租户们就是断你们家的财路!那就是恩将仇报了,到那时,他们家也别想白住房子了!”
张妈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马天保当然不敢犯一丁点错。他答应张妈,住进来以后,一定不会向人露透他与杨玉蝉是同学,两人还曾经谈过恋爱。幸好他上一回登门是在晚上,没有被人看见过,还能瞒得过去。他父母也都不会说的。
只是光马家答应不说出去还不够,杨玉蝉和杨玉燕这两个人也要好好交待才行。张妈觉得杨玉燕还好,杨玉蝉最容易说漏嘴。
她抓住杨玉蝉三番两次的交待完,说得杨玉蝉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借着要去接杨玉燕回来吃午饭,张妈才放过她。
张妈看了一眼钟表,慌道:“哟,我要赶紧做饭了!都这个时间了!你也快去吧。”
杨玉蝉拿上钱包,想起回来的路上没有黄包车,担心道:“菜场那边都叫不到黄包车,不知道是怎么了。”
张妈:“咱们家这边有车,你出去喊一辆就行。管他怎么了,等晚上苏老师回来问他就知道了。”
杨玉蝉下了楼,到一楼时看到围着的人更多了,她脚步渐慢,缓缓走过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马天保,他闷头干活,谁搭话都不搭腔。
他的头发里全是灰,像是多日未洗过。他身上穿一件发黄发灰的旧衬衣,像是校服中的那一件,但已经脏的不像样子了。下面是一条破了洞的裤子,全是灰土,裤脚挽着,鞋是布鞋,不是他以前穿的皮鞋,不知是不是不合鞋,鞋头破破烂烂,后面趿拉着。
他看到她,浑身一僵,马上就避开了视线,低头不看她。
楼梯口处的人都让开路。
围着他的全都是租户家中的妇女,正是做中午饭的时候,个个都围过来看热闹。
小仓库跟走廊差不多宽,没有窗,以前也没有灯,现在一盏昏黄如萤火的灯挂在里面。
小仓库还没有腾空,里面还摆着好几个大箱子,这些箱子张妈挪不动,都叫马天保搬到楼上去,马天保正在挪一个楠木大箱子,弯腰干活不说话,像个哑巴。
大概因为他看了杨玉蝉一眼,一个妇人就指着杨玉蝉笑着说:“这是我们大小姐,还有个二小姐,认认,可别以后看到不认识再冒犯了。”
杨玉蝉的脸僵得很,嘴巴也是僵的,手脚也是僵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脚步从人群中通过。
她走过时,马天保声如蚊喃的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杨玉蝉的心像一块石头,沉沉的落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她耳鸣如鼓,走到街上才听到尘世的声音,车水马龙的人潮声,汽车的汽笛声,还有一辆黄包车看到她站在那里就过来兜揽生意:“小姐,坐车吗?”
杨玉蝉昏昏又匆匆的赶紧上了车:“去大学。”
黄包车的车夫立刻欢快的奔跑了起来,“好嘞!您坐稳了!”
她的眼睛干涩,没有流泪,但心里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与马天保的爱情,结束了。
杨玉燕见到杨玉蝉时,本想替她介绍今天一直照顾她的施无为,还想说一说代教授借给她的两本法文诗集,但她度量着杨玉蝉的脸色有点僵硬,为人也有些沉默,所以把这些闲话都咽了回去,一直保持安静直到回了家。
等她看到一楼的马天保时就知道为什么杨玉蝉的脸色这么难看了。
一楼那里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止是租户,还有旁边的邻居,都是没事做围过来的。
看到杨玉蝉接杨玉燕回来了,都纷纷主动打招呼。虽然祝家母女三人平时吃穿用度并没有什么格外出众的地方,但她们这一家仍然算是这一片少有的可以称一声“太太”、“小姐”的人物。
虽然佣人只有一个,家里也没有汽车,所穿都是布衣,一年才做一身新衣,祝颜舒身上的首饰十年未换,杨玉燕和杨玉蝉姐妹俩更是什么也没有,头上手上都光秃秃的,去年过年才看到两姐妹耳上挂上了银钉子,银的呢。
开店卖布的老板娘还会在手上戴大金镯子呢。
所以“太太”、“小姐”什么的,也带有几分嘲弄的意思。
邻里邻居的,见祝家将小仓库也收拾出来租出去了,都纷纷猜测是不是祝家缺钱了。
于是租户们开始担心是不是要涨房租,毕竟他们现在的房租已经十年没涨了。当然,放在十年前,祝家的房租是一点都不便宜!当年可是这一片最贵的呢!
只是十年都不涨,现在反倒变成最便宜的了。
一个租户看到杨玉蝉和杨玉燕,马上高声说:“这房子,十年都没有修过了呢!我家的地板好几处都翘了呢!”
“墙上也掉皮了!”
“墙壁发霉呢!”
“衣柜都生白蚁了呢!”
一个个争相抱怨起来,纷纷暗示祝家的房子虽然没有涨价,但是也已经很旧了,他们住得也很不舒服了,现在的价格才是配得上房子的,再涨价就不合适了。
还有人觉得杨玉燕年纪小,嘴巴不严,拉住她问:“你们家新租出去的这一小间,多少钱?”
杨玉燕信口胡扯:“十块。”
杨玉蝉连拉都没拉住,瞪都来不及。
不想那个问话的租户哦了一声,“十块哦?”她与身后和周围的人交换着不明的眼色,仿佛有什么高端会议在他们的眼神交流中正在进行。
另一个人也发现杨玉燕很好哄骗,连忙也跟着问:“算不算救火费、水费、电费和卫生费?”
杨玉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当然不算啊!十块是房费,那都是要另算的!”
杨玉蝉惊讶的发现那些本来围着马天保叽叽喳喳个不停的人中很多都面露喜色,也没那么吵了。
杨玉燕提着书包,用书包开路,说道:“叔叔阿姨们,放我们上去吧,我肚子都要饿扁了,这种事你们不要问我们姐妹呀,我们又做不了主,你们问我妈去嘛。”
楼梯口的人赶紧让开了,一个女人疼爱的摸了下杨玉燕的头发:“瞧你这小东西,真可人疼!快上去让你家张妈给你做点好吃的吧。”
两姐妹穿过人群上了楼,楼下的人也散了。
马天保耳根终得清静,才要松一口气,一个形容干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小声対他说:“你受骗了!这间屋子最多六块钱就可以租下来,十块钱那都是大屋子,至少可以放一张床一个衣柜再加一张桌子,你住这里太亏了!”他対着那些散去的租户的背影使眼色,“他们本来以为你租得比他们便宜,一听你比他们租得更贵,这才走的。”他说,“我在外面有铺子,我家的房子更便宜,你要是去我家,一个月只收你五块钱,怎么样?”
马天保推着最后一个大箱子,干巴巴的说:“让让。”
他半分都不肯搭理那个人,那个中年男人气得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第75章 十倍
“为了保证治安。”苏纯钧咽下嘴里的饭菜,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关于为什么街上到处是宪兵在巡逻,那当然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危,保护城市的治安与秩序。
今晚张妈做了一道非常好吃的酿豆腐,肥嫩的猪肉和软嫩的豆腐就像一对美好的夫妇,没有比它们更相配的了。
配上米饭更是让人放不下碗。
杨玉燕已经吃饱了,正是想听故事的时候,连忙问他:“是外国人要闹事吗?还是在防备学生?”
桌上的女人们都吃饱了,连张妈都假装要来问他们喝不喝甜汤站在餐厅门口。
唯有苏纯钧还未吃饱,他看起来想把桌上盘子里的菜汤都喝了,他意犹未尽的放下碗,目光四处寻觅,最后倾注到张妈身上。
张妈叹道:“锅里还有一点,我去盛过来。今天我可是整整蒸了一锅的米啊!唉,还要给楼下送!”
她转身去盛饭,苏纯钧就体贴的等张妈回来再继续说。
等他将盘中的菜汤浇到米饭上,才道:“原因未可知。部里的先生们都说不知道,我们财政局是个小衙门,局长和两位副局长都不在,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不过我猜……”他吃了一口米,咽下去才在众人的期待中小声说:“可能是因为外界的压力……”他含糊了一下,没有说是什么压力,继续道:“参谋部的先生们都认为,政府应该拥有更强而有力的力量。”
杨玉燕尚在迷茫中,祝颜舒就已经听懂了,脸色顿时变了。她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握到了一起,声音也变小了,“……要征兵了?”
苏纯钧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根本没有跟桌上的女人们对视,反而对盘中剩下的几粒葱花发生了兴趣,誓要把它们都捡起来吃掉。
杨玉蝉的脸都白了,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声音刚要提高就被祝颜舒一把拉坐下来,椅子被撞得咣当响。不过等她坐下来以后就冷静下来了,她的声音也细得像被掐住了嗓子:“不会吧!他们会在城里抓人吗?”
她看向祝颜舒,想寻求母亲的安慰,然后看向张妈,杨玉燕,最后转到苏纯钧身上。
苏纯钧几口吃光剩下的米,放下碗,在寂静的餐厅里这声音大的有点吓人。
“不知道。”苏纯钧说。不过他的表情可不是不知道的样子,他很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桌上的女人也没有人当他在开玩笑。
苏纯钧停了一会儿,没有用虚假的话来安慰她们,而是诚实的说出他的推测:“财政局现在积了很多欠款没有付,白条装了三四个屋子。局长与副局长都躲进了医院去躲账。但并不是真的没有钱。我猜……财政局捂住了一大笔钱,不知要做什么用。”
这话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把什么都说了。
哪怕是街边的贩夫走足都知道,现在政府花费最大的东西,就是军火。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要钱了。
而在这个时候,哪一方的人都想要这个,也最想要这个。
苏纯钧说财政局捂了一大笔钱没有用,宁可欠款堆成山。那这笔钱要用来干什么呢?
总不见得是要给老佛爷建花园子过寿吧?
然而,买来了给谁用呢?
宪兵队现在才几个人?总不会是给宪兵队用的。
所以,苏纯钧前后这么一串就知道了。过年前政府假装要整顿报纸书刊杂志和学生游行,将整件事瞒得滴水不漏,拖到了三月末。
现在宪兵队的人开始上街了,这就表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或许,“货物”已经到了。
政府的先生们只是要最后再瞒上几天,令街上的人无暇他顾。
苏纯钧叹气:“或许也只是我想多了。”
祝颜舒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严肃的说:“苏老师,今天晚上的事,就当你没说过,我们也没听到过。”
苏纯钧唔了一声,转头对杨玉燕笑着问:“你去学校不要对同学说,免得吓着他们了。”
杨玉燕迟疑的点了点头。
苏纯钧看了一眼杨玉蝉,仿佛是对杨玉燕解释:“学校里是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去见过校长和代教授了。”
祝颜舒哪里不懂苏纯钧真正担心的是杨玉蝉说出去。她转头对杨玉蝉说:“你也不许告诉你同学!一个字都不许说!这种事讲出去,是要引起恐慌的!”
杨玉蝉被祝颜舒这么严厉的警告,连忙答应下来:“我不会乱说的,妈,你放心好了。”
祝颜舒还是不能放心。两个女儿的性格她非常清楚,跟杨玉蝉比,杨玉燕明显没那么多“公心”,她更看重家人与朋友,让她为了外人牺牲家人和朋友,她是绝对不肯的。而杨玉蝉却更无私一点,她大概是把脑袋读坏了,有时会头脑发热。
祝颜舒不敢冒险,她看了杨玉蝉一眼,决定稍后用别的方式拖住她。
她对张妈说:“张妈,张妈!”
张妈从听到“征兵”起就吓得脸色苍白,此时方回神,忙道:“太太,您说!”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这么要紧的时候,我都指着你帮我呢。”
张妈叹道:“唉,我是一听就腿发软啊。”
祝颜舒:“我们一家子都是女人,抓不到我们头上来的。你明天去外面多买几袋粮食回来,大米、麦子、玉米、红薯、土豆,什么耐放买什么。对了,油和盐也买一些,还有煤。”
张妈连忙答应下来,道:“对对对!应该多买点!过几日肯定会涨价的!”
祝颜舒再对杨玉蝉说:“你去找张纸记下来,明天跟张妈一起去。”
杨玉蝉点点头,转身去寻笔记本与笔了。
安排完这两个,她再看杨玉燕,没好气道:“你给我乖乖去读书,上学,不许偷懒!”
杨玉燕果然十分惊讶:“什么?我还要读书吗?”
祝颜舒冷笑:“天塌了你也要给我去读书!快去!”
杨玉燕见状就知道祝颜舒只怕有事要与苏老师商量,不想闲人在旁,就主动帮着把桌上的碗盘都收起来,才回了房间。
杨二小姐走了以后,祝颜舒才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我们母女的安危,多亏您照顾。”
苏纯钧诚恳的说:“祝女士,容我冒犯,我在心中早就将自己当成是祝家的人了。”
祝颜舒便笑,笑完再叹:“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苏纯钧:“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祝颜舒压低声说:“接下来,会不会向我们摊派什么费用?”
这是必然的。
一旦开始征兵,跟着就是摊派。穷人家出人,有钱人出钱,众志诚城,同抵时艰嘛。
祝颜舒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家没少捐钱。
不过祝家从来都是把钱“捐”到大人们的口袋里,大人们被喂饱了,在摊派的时候就会对祝家抬一抬贵手。
不然祝家撑不到她长大结婚就要完了,祝家楼也保不下来。
苏纯钧还打算劝一劝祝颜舒找门路,见她这就想到了,心中佩服万分,连忙说:“现在还没有风声。”去庙里磕头还争着烧头柱香呢,去晚了佛爷都不记得你是谁,哪还会记得你的所求呢。
祝颜舒便知道自己这香是可以烧到前头去了,她想了想,请苏纯钧稍坐,起身去拨了个电话。
电话拨通,她笑盈盈的说:“廖太太,明天有空吗?一起来打牌啊!”
约下牌局以后,祝颜舒转回来,对苏纯钧说:“我久未在外走动,不知外面的大人们现在哪一个比较好说话?”
苏纯钧说:“这事,县官不如现管。我觉得,还是别找大人们了,现管着宪兵队的队长与我相熟,我先找他说说话。”
祝颜舒连忙问:“这位队长好不好说话?”
苏纯钧比出一根手指:“要是有这个数,就比较好说话了。”
祝颜舒捂住胸口:“一万块?”也不是不行,她心里盘算着去银行取钱还是开个支票呢?
苏纯钧连忙摇头:“用不上,用不上!一千块就行!”
祝颜舒反倒觉得这个数有些少,皱眉:“够吗?”
苏纯钧笑道:“头回磕头,不能给太多,不然养得他胃口大了反而不好。”
祝颜舒这才放心,笑道:“这也有道理。那就听你的吧。”
第二天,祝颜舒早早的给杨玉蝉安排了许多工作。
祝颜舒:“你先送燕燕去学校,然后回来帮张妈去买东西,你要把账都记下来,算清楚钱,不要让人哄骗了!回来我要看的!”
杨玉蝉一一答应下来,问她:“妈,你做什么去?”
现在才八点半,祝颜舒已经穿戴整齐还化好了妆。
祝颜舒拿起手袋说:“我约了人打牌,中午可能就不回来了,你记得下午盯着燕燕,让她读书写作业啊。”
杨玉蝉一整天忙得头昏脑胀,跑了好几个粮店米铺,又要接送杨玉燕,还要替她辅导功课,盯着她复习,被杨玉燕气得险些在客厅里上演姐妹相残的戏剧。
“这不是学过吗?你怎么不记得了?这个词怎么念!”杨玉蝉牢头凶恶的面孔十分的吓人。
杨玉燕盯着那已经陌生的俄语单词,就像已经遗忘的情人,连姓名都忘得一干二净,盼着能与它心有灵犀,它能跳起来自己告诉她读音和意思。
“饺子,这个词是饺子的意思,你还记得酸奶饺子吗?”杨玉蝉努力启发杨玉燕的回忆。
杨玉燕在如此重压之下,真诚的说:“我觉得这饺子一定不好吃……”这是她对这个单词唯一的印象了:“代教授也说它不好吃。”
至于怎么读……对不起,这个就真的不太记得了。
杨玉蝉气到爆炸,又要高声。
还是张妈不堪其扰,从厨房出来说:“你不要骂她,越骂她越想不起来。燕燕,去替我到外面的肉店买一两板油回来,快去。”
杨玉燕如奉纶音,马上拿着钱包跑了。
她噔噔噔跑到楼下,刚好看到两个宪兵登门,门口的租户瞬间都跑了个没影,砰砰砰把门都关上了。
不过杨玉燕倒是不惧,她是知道自家每个月都要给宪兵队送钱的,以为这是来收钱的,迎过去说:“不是五号吗?到时我们将钱送过去,不会少一分的。”
那两个宪兵也知道祝家楼一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每月都送钱过去,所以他们也客客气气的。其中那个看起来衣着干净整齐一点的,刻意站得离杨玉燕远一些,不吓着她,笑着说:“是上头又有了新规定,我今日只是来通知一声。以前每个月十二块的治安费,从这个月起就要涨了。”
杨玉燕便问:“涨成多少了?”
宪兵从怀里取出一张通知,另一个宪兵手里就提着浆糊。他先把通知递给杨玉燕看,上述所言与宪兵所说是一样的,治安费确实是要涨,从十二块涨到二十六块。
杨玉燕还给他,“涨到二十六?”
宪兵摇摇头,说:“今天下午才通知的,不是涨到二十六,而是涨到四十。”
杨玉燕瞪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气。
宪兵苦笑:“这钱也落不到我们手里,真不是我们要收的。”
他向杨玉燕示意要将这通知贴到大门上,她点点头以后,他才贴上去。贴好,他对杨玉燕说:“二小姐,这样,这钱到月末就要收齐的,到时我们再来。”
杨玉燕站定,目送他们出去。
苏老师昨晚说的话,要慢慢应验了。
宪兵走了以后,租户们才敢开门探出头来,看杨玉燕站在那里,一个妇人快步出来小声问:“二小姐,宪兵上来是什么事?”
杨玉燕指一指门上的通知,妇人上前去看,看到治安费涨到二十六就吓得跺脚:“这涨了一倍多啊!”
其他早在看着的租户也赶紧出来,看到通知都脸色不好看。
杨玉燕:“他刚才对我说,不是涨到二十六,而是涨到四十。”
这下租户不是脸色不好看了,都要吓傻了。
一个男人吓得脚软,“四十?!”他扑到通知前看,“上面写的是二十六啊!”
另一个租户说:“上面写多少跟他收多少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多收,你还能跟他讲理?”
大家都习惯这种事了,没有人以为杨玉燕在说谎骗人。
一个穿着白色棉织网罩衫的妇人算了一下账,“收四十,一家要出两块钱!”
另一个人说:“不止,两块多,这楼里一共才住了十六户。”
“这应该是按房间大小算吧!”一个男人马上说,“我家房子小!”
剩下的人纷纷争执起来。
“你怎么不说按人口算?人口多便交得多?”
“啊呀,不要吵了!反正谁家都逃不掉,都要交!”
杨玉燕趁他们吵着,自去肉铺买板油,结果到了肉铺看到肉铺门前也贴了通知,肉铺老板坐在凳子上,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杨玉燕喊了他好几声,才把他喊起来切肉。
杨玉燕看那通知上写收他十五块。
她问:“他们收你多少?”
肉铺老板苦笑:“一百五十块。”
涨十倍?!
杨玉燕提着肉回去的路上,眼前都是肉铺老板青灰的脸色与无神的双眼。
第76章 钱钱钱
马天保拉着借来的板车,满怀希望的走着。他不停的说话,安慰着后方的父母。
马母歪在板车一角,脸上不停的往下淌泪,却不敢出声让马天保听见,怕他难过,只是不停的“嗯、嗯”应着声。
她擦掉眼泪,也替躺在板车上的马父擦去了眼泪。
马父在这短短的数月间衰老了,他的头发全白了,也快掉光了,头上戴着一顶捡来的帽子护住头皮,避免着凉。他躺在板车上,身上盖的被子和身上垫的全都是捡来的,板车上还垫了一层草,让他能躺得更软和一些,也更暖一些。
他瘦了很多,像一把枯瘦的骨头。就算是这样,他也努力把马母的双脚抱在怀里,替她取暖。夫妻两人努力倚靠在一起,不想给儿子增添更多麻烦。
马天保这几天一直在说,不停的说。
“这下就好了。我们搬过去以后,我就能找更好的工作了,也能赚更多的钱了。妈跟爸的药也更好买了,你们可以躺在家里,我到外面干活,路上也不花时间,那边可以生炉子,也有门,还有灯呢!屋里又亮又干净,挺宽敞的,我都打扫好了,就是我昨天拖地拖得有点湿,不过有床!祝女士借了我们两张床,还有被子枕头呢。”
马母张了几次口,终于问出来:“你和那个姑娘……还……”
马天保瞬间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久到他拉着板车喘得越来越厉害,他才说:“我配不上她。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她。妈,就把她的事忘了吧。”
马母抹着泪,重重的点头,沙哑的应道:“好!这样更好!”
马天保不敢再冒一丝风险。他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可以带着全家活下去了,他不想再出什么事了。
假如他和杨玉蝉继续谈恋爱,祝女士把他们赶出去怎么办?
他们真的不一样。
他此时才发现,他以前的想法是错的。
他以为他是凭自己上的大学,其实不是,是金家让他上的大学。
他以为他与金家是可以分开的。可其实他受金家恩惠太多了,他与金家是无法分割清楚的。
他不止是在金钱上受金家的帮助,他在自己的心灵上也借助了金家的势。
以前他与金家的公子小姐谈笑风生时,也将自己看做是与他们平等的人。他只是没有金家的财富而已。
他刚巧也不想要财富。他更想实现自己的理想!
但剥去了他身上的这些金家送给他的光环之后,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是一株无根的浮萍。
他的父母,大字不识一个,却比他清醒的多。
他们努力给他提供了最优良的条件,用他们的血肉替他铺平道路,才让他能去大学读书,获得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和条件。
他妄谈理想,却根本没有脚踏实地!
他没有看到,他的双足下是父母的血肉之躯!
所以,当父母倒下之后,他才惊觉,他以为的自己是不存在的。
现在,是他必须要回报父母的时候了。
用自己真实的双手,真实的双足去回报他们。
他们用血肉哺育出来的他,他要向他们证明,他们的付出并没有白费!
他一定会让他们过得好的!
马天保又开始说起来了,他忍不住,不停的去讲述他设想中的美好生活,仿佛那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我可以去银行求职的,我会英语,会读会写,哪怕只是一个门童也可以!还有抄写……银行一定有许多文件工作,我可以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抄写信件,英文信件!他们一定需要……这个来钱多!比抄别的更赚钱,我会用英文写信!会英文的不多,写得好看的也不多,还有格式呢,这我都会!”
“那边公司也很多!百货公司、贸易公司……他们肯定需要会英文,懂英文的人。我听读、听写英文都很好,接接电话什么的也能干。我也可以替他们抄写东西,文件、信件都行,我都懂格式的。”
“那边的中药堂也很多,我到时领你们去看病,看病开方抓药都很方便,多去看看,肯定有大夫能治好你们。”他回头望着马母说,“妈,你的病不重,一定很快就会好!”
马母连忙点头:“会!会!”
马天保再看马父,问他:“爸,你是不是又疼了?早上喝的药现在也应该疼了。”
马父紧紧咬住牙关,疼得背上全是冷汗,摆手说:“不疼,不疼,药管用得很呢。”
马天保很清楚早上的药已经淡的只有淡淡的褐色了,那药煮了不下十回,早就没有药效了。大夫说这药只能止疼,没有别的用,一直让他把马父带去看一看,虽然是背和腰上的骨头受了伤,人站不起来,但挺了两个月都没死,那就没有伤到内脏,大夫说只要把人带来看一看,说不定还有救,现在一直在疼,可能就是骨头的什么地方还有问题,正一正骨,或是针灸一下,未必就没有用。
马天保一直想送马父去,但马父一直不肯。
他怕花钱也治不好。他不想治了。
他想把钱都留给马天保用。
马天保已经打定主意,等在祝家楼安顿下来以后,一定要赶紧送马父去看大夫!他现在可以找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了,已经有希望了。
车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马车、汽车、自行车也能看到了。
街边的房子也越来越整齐好看,路边也有了行道树与花坛。
来往的行人看起来也越来越有钱,他们衣着干净整洁,脸色白里透红,有着一口整齐的牙齿。
他们看到马天保和他拉着的破烂板车,还有坐在板车上的马父马母,都露出不快的神色,还会避开他们。
马天保就主动避开人群,走在靠边的地方。
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跟乞丐差不多,在垃圾场那个地方人人都一样,到这里就显眼的很了。
马天保加快速度,只想尽快到祝家楼,不想惹事生非。
好几次他都看到宪兵队的身影,都赶紧避开了。他往小巷子里钻了好几次,躲来躲去,后来发现宪兵们只在繁华的地方待着,不会到小巷子里来,他就绕了许多的路,只走小巷子,花了几倍的时间才来到祝家楼。
祝家楼前还是那么繁华,人流车流从楼前的马路经过。许多黄包车都在这条街上拉客,他们也会停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处等客人。
小摊贩沿街叫卖,他们看到马天保就很嫌弃。
“晦气!你在这里,我篮子里的糖哪还有客人来看?”一个卖糖的大叔嫌马天保的板车停的不是地方,“你去那边!我在这里都卖了十年糖了!”
马天保不想惹事,就把车停远些,然后背起马父,让马母看着车上剩下的东西,他先把马父送去了祝家楼。
那卖糖的贩子看他走进去还奇怪:“怪事,他进去是做什么生意?还带着个残废爹。”
然后,他又看到马天保再来把马母背进去。
最后还把板车上的一些破烂罐子也都拿进去了。
那贩子看不明白,等马天保再出来,想把板车放个地方的时候,他走过去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天保:“我住那里。”
贩子当即大笑:“吹什么牛皮!你怎么可能住得起楼房啊!”
马天保找了条小巷子,将板车暂时放在里面。
他回到祝家楼,看到门口又围了几个好事的租户,他们探头往里看,掩鼻啧啧。看到他回来,一个人就挡住他说:“你们身上没虱子吧?”
“这可要好好消消毒!”
“那是不是垃圾啊?会不会有蟑螂啊?”
马天保推开他们走进去,回身关上了门。
屋里没有窗户,一关门,马上就是漆黑的一片。
他拉亮了电灯,瞬间那一点昏黄就把整个房间照亮了。
两张木板床,似乎是小孩子用过的单人床,拆掉了床头和床尾之后才摆得起来,不过也只能紧紧挨着并排放,拼成了一张大床,而且这样一摆,整个房间只剩下现在马天保站的这一点点地方了。
马父躺在床上,马母靠在床尾收拾东西。
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马父在来的时候盖的被子。那被子是在垃圾场捡的,确实是垃圾。不过他们当时也没有更好的东西了。马天保把钱都省下来买药了。
在垃圾场本来也用不着太好的,用太好的东西会被人抢的。
不过现在他们的床上铺的却是虽然有些旧,但还是很干净整洁的被子。
马母收拾了一番后,叹了口气,对马天保说:“拿出去扔远一点。”
还有一个熬药的砂锅。
马母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个刷一刷就行了。”
还有一个小破炉子,这个也是捡来的,小小的铁罐子炉,虽然破旧,但全靠它给马父熬药。
马母也舍不得扔,说:“这个就放着吧。”
马天保就抱起破被子准备扔出去,恰在这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外面是张妈,后面则是把张妈叫下来的租户。
张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掩住鼻子说:“这些还要什么?都扔掉!不是有被子吗?要是不够盖,我再给你找一床。”她看到马母,示意的点点头“我那里还有两件旧衣服,一会儿你跟我上去拿下来。”
马母赶紧问好,还要下床来,张妈摆摆手说:“你病着呢,别动了。我那衣服有点旧,还有几块补丁,你要是不嫌弃就先穿着。”
马母连忙说:“不嫌弃,哪会嫌弃。”
张妈又对马天保说:“我那里还有些杀虫药,你一会儿拿过来洒在床底下,杀杀蟑螂什么的。哦对了,你去洗个澡吧。给你爸妈烧点水擦擦干净,我那里有肥皂,一会儿给你切半块。”张妈又看到地上的小破炉子,嫌弃的啧了一声,又说:“你这是烧煤还是烧柴?可以在走廊上做饭,但只能烧煤,不能烧柴!熏黑了墙可不行!要赔钱的!”
她拉着马天保出来,把水房指给他看:“那边可以用水,每个月的水费全楼公摊,不分谁多谁少。不过每个月要先交两毛钱,到了第二个月再看用了多少再抵扣。电费也一样。剩下还有卫生费、治安费、救火费,也是全楼公摊。”
几个没事做又爱新闻的租户一直在旁边看热闹。
张妈就一本正经的交待:“马桶都放在各自的屋里,不许拿到走廊上来!每天早上有人来收,提出去收拾干净,回来也要放回自己家里,不许放在走廊上和水房里!发现了就要罚钱。更加不许把屎尿倒在水房的下水道里,谁干了立刻就走,这里不收。”
马天保都一一答应着。
张妈这才笑了一下:“知道你是个文化人,人又孝顺,行了,进去吧。”
马天保转身回去,听到张妈被租户们拉住问:“张妈,这一家这么穷,怎么有钱租这里啊?”
张妈:“你可别小瞧这孩子!正经大学生呢。要不是亲爹突然出事,亲妈跟着倒下了,家底全掏空了,人家现在穿西装打领带,不知多风光呢!我们太太也是看他是个大学生,虽然这时艰难一点,过去这一劫,日后也能慢慢好起来,这才肯把房子租他。你们不要小瞧他呀。”
听说马天保是大学生,租户们方才放了心,仿佛大学生就是人品高尚,品德优良的意思。
“怪不得呢。”
“原来如此。我就说,真是乞丐跑这边来住什么?垃圾场那边不是挺好的嘛。”
“那他们家挺可怜的哦。”
“唉,一下子两个老人都倒下了,千斤重担都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他怎么经得住哦。”
等马天保再出来抱着破被子出去扔,发现租户们看他的目光就柔和多了,不那么刺人了。
他扔了垃圾,去水房洗了脚才敢去敲祝家的门。
听到门那边的脚步声,他就紧张得浑身僵硬。
门打开,是张妈。张妈推着他,不叫他进来,把手上的衣服抱给他,又放上去一包药,还放上去的两块钱。
马天保立刻就要拒绝,张妈不耐烦的打断他:“别废话。你用这钱去理个头,洗个澡,再买点该用的东西。现在你搬过来了,我也不好再天天下楼给你送饭,让人看见也不好解释,这样,你要是不嫌弃,就晚上八点的时候过来,拿点剩饭剩菜回去。”
马天保这段时间连馊的都吃过,垃圾箱也翻过,哪里会在意剩饭剩菜?何况说是剩的,也都是好东西。祝家全是好意,并不是有意要折辱他们。
他连忙说:“好,好!多谢张妈。”
张妈:“谢我干什么!这都是我们太太,善良的跟菩萨似的。那剩菜剩饭你真别觉得是什么不好的,以前没有你们,那全都是苏老师的呢,苏老师吃了半年呢。就为了你们,我每天蒸米都要多放半碗米。”
马天保满腔激动不知从何述说,他干巴巴的只会一个劲的说:“谢谢。”
张妈叹气:“行了,你也难。快下去吧,好好照顾你爸妈。对了,我们太太以前有个熟悉的大夫,叫我把地址给你,带你爸妈去看看吧。”
她回身从柜子上又拿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子,递给马天保:“我们太太打过电话了,你直接过去,会见你的。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到时你用自行车驼你爸过去。”
马天保抱着衣服,裤兜里是沉甸甸的两块钱,手里是写着地址的纸条,一脚深一脚浅的下了楼,回了家。
他仿佛是在做梦。
从这一刻起,好像真的什么都开始变好了,都开始有希望了。
比早上,比来的路上,比昨天晚上,他都更加真实的感觉到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他去开门,门口是一个租户,她拿着一个破篓子说:“这是垃圾篓,是我家用旧的,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用吧。”
马天保赶紧接过来,鞠躬道谢。
跟着,又有人送来了几个破碗破盘子,虽然都是灰土,不知放了多久,但只是裂了缝或破了边沿,都还可以用的。
到了晚上,还有人送来了一个旧木盆,虽然有些地方霉烂了,有洞。
租户:“还是可以用的,你看,接水不要漫过这个洞就行了。”
马天保双手接过来,郑重道:“谢谢。”
那个租户说:“你这人还挺不错的,没那么清高。其实我们也希望你们住进来,你知道吗?治安费涨了呢!唉,要收四十。一家就要摊快三块钱了。多你一家,我们也能少出几毛。”
马天保听这租户说了许多闲话,将他送走才关上门。
马母坐在床上,小声问他:“……这钱,我们也要给吧?一共多少?这么多费……”
马天保摇摇头,半天才说:“祝女士……没有找我要。”
马母愣住了,反应过来:“难不成……这些钱,她替我们掏?这怎么行呢!”
马天保想起兜里的两块钱,还有那个地址,还有他现在剩下的三十多块钱的积蓄。
要是交了这些费用,这三十块钱只怕下个月都撑不过去了。
“我会赚钱的。等我赚了钱,我就能还了。”他喃喃的说。
他以后一定能报答祝家的,一定能的!
第77章 馄饨
天还没有黑,祝家楼里就热闹起来了。出去上班的、上学的人都回来了。出去买饭的,自己支着炉子在门口做的,站在那里说话闲聊的,等等。
今日的人格外多一点。
马天保蹲在门口,半开着门,支着小铁罐炉,里面放了半块残煤,是张妈从炉子里挟给他的,不过说只是今天看他刚来才给他半块煤,天天来要煤可不行,外面的煤车隔几天就来一次,也不贵,三十块煤五毛钱,算很公道了。
他答应明天就去买煤,张妈才点了点头。
炉子上放的是洗刷干净的砂锅,里面是已经煮过很多遍,已经闻不到药味的药渣子。
他尽量多煮了一会儿,像是要把这残渣中的药力都煮出来。
邻居们或是站在楼梯口,或是站在楼梯上,假装不在意,其实都是在谈论他。
他已经用那两块钱去洗了个澡,理了发,将旧衣泡在了那个破木盆里,换上了外面二手店里买来的旧衣和鞋,看起来虽然仍显得穷了点,但已经不至于会被人侧目了。
今天一天他就没闲着。
马父马母也用他烧好的水兑了,擦了擦身上。马母换上了张妈送的衣服,马父就只好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了,反正他也动不了。
马天保今天除了给自己买衣服,最要紧的是买了一个新夜壶,一个新马桶。
住在医院里时,医院里有马桶和夜壶。搬到垃圾场的时候,那里也不必讲究,大家都拉在外面。
现在,家里最新的东西就是摆在墙角的马桶与放在床底的夜壶了。
马天保将药汁滗出来,放在已经刷干净的、邻居送来的碗中,小心翼翼的端进屋去,递给马母。他再跪到床上,用力将马父架起来,靠在墙上。
他说:“妈,你喂爸喝药,我去买两碗面条。”
马母一边答应一边叮嘱:“你爸那碗加个鸡蛋,我那碗就别加了。”
马天保:“妈,你也需要补一补营养。”
马母担心道:“唉,这边的摊子贵啊……”
那也要吃饭啊,一整天只吃这一碗面条了。
他把药渣倒到萝筐里,散开、铺平。将那砂锅拿到水房洗净,就用它去买面条。
马天保合上门,没有锁,钥匙只有一把,多配的只能自己去找锁匠,一把就要五毛钱。钥匙在他身上,想锁上门吧,又担心房间没窗户,万一出事马父和马母跑不掉。
虽然只是去门口买面条,来回不过一刻钟,他也不放心。
他恨不能把父母都拴在裤腰带上。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马天保在门前犹豫半天,身后的邻居们仍在小声议论他家。
“劳驾……”他转头诚恳的说,“我出去买饭,要是我爸妈有事喊我,麻烦诸位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街上。”
“小声议论”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一时竟有七八个人答应他。
“行行行!”
“你去吧,放心,真有事我喊你。”
“是啊,叔叔阿姨有事,叫我们也行啊。”
马天保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看他们八卦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仍然小跑着出去,看到街对面背街小巷子口那里有一个小摊子正在冒水汽,连忙提着砂锅跑过去。
那果然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左边是个大锅,热滚滚的,另一边是个大案板,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揉面,旁边还有两个孩子,都没有多大,一个剪着西瓜头的男孩子,一看就是上学堂的样子,旁边是他姐姐。
姐姐在小凳子上切葱花,男孩在客人之间来回转,不停的说:“面条、馄饨都是两毛钱一碗,加一个鸡蛋两毛五,加两个馄炖也是两毛五。”他看到马天保手中的砂锅,知道这是来买饭的,不是看热闹的,马上问:“先生要吃什么?面条还是馄饨?馄饨一碗六个,素的里面放了鸡蛋,荤的放了虾和猪肉。”
马天保咽了口口水,说:“两碗面条,加……两个鸡蛋。”
男孩马上说:“好的,先生!一共五毛钱!还有饼,要饼吗?夹酱瓜的。”
马天保摇摇头,他掏出五毛钱,男孩收起来,将他的砂锅接过来,端端正正的摆在锅旁的一排碗旁。
夜色渐渐降临,街上的车流多起来,车灯汇成河,在夜色中闪烁。
路人行色匆匆。
这街边的一个小摊子,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味和热气。
一个客人吃着馄饨就说:“这肉怎么少了?我吃着全是葱啊。”
另一个也跟着说:“我吃着这肉也没有以前多了。”
摊主连忙说:“各位,唉,这也不是我故意缺斤短两,我在这里卖馄饨面包都快四十年了,什么时候都是诚心做生意,这各位都知道!这样,今天一人多送两只馄饨!”
他这么一说,客人们自觉占了便宜,就都不叫了。
摊主连忙数着人数,下了双倍的馄饨。
马天保顿时心动,要是鸡蛋都换成馄饨那可就太值了!要是以前,他可没这么厚的脸皮,明摆着要占人便宜。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呢?他连忙对男孩说:“我那鸡蛋也都换成馄饨吧。”
虽然摊主说的是买馄饨的多送两只,马天保这样的本来不该加。不过现在客人都围着,他又是理亏在先,只好自认倒霉,给了马天保六只馄饨。
结果后面的人一见这样,全都改成点一份面,加两只馄饨,这样摊主再多送两只,就是四只。
一碗馄饨才六只呢。
这摊上卖的馄饨本来就个头大,小孩拳头似的,馅又团得紧实,普通人吃六个馄饨,就根本上饱了。
摊主摇头说:“哟,这下可亏大了。唉。”
不过今晚这生意倒是好做了,卖完就能早点回家,所以摊主夫妇两人并两个孩子都更加勤快起来。煮面煮馄饨的妻子手脚更麻利了,男孩算账收钱更快了,姐姐切葱花撒虾皮调底汤手快得像拨弦了。
有客人还想着刚才的事,问他:“是成本太高了?”
摊主叹道:“哪儿啊。我今天去买猪肉,那肉铺的老板关门不做了。”
这一讲,住在附近的人都纷纷道:“对啊,我对门的人今天去买肉都说敲不开门。”
“中午我公公要吃猪耳朵下酒,使我去买,没买来还把我骂了一顿呢。”
摊主说:“我只好跑远了去买肉,结果去晚了,人家不肯卖我那么多,只好少买点了。我还发愁明天怎么办呢。”
“怎么不做了?没听说他们家出什么事啊。”
“他那个老婆穿金戴银,天天抱着她那个儿子在街上逛,日子过得挺美的。”
“听说是他后老婆。”
“哪儿啊,那猪肉刘在乡下有老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他跑到城里来开肉铺,又娶了这个,又生了个小的,从此就不肯回去了。”一个客人笑着说,“他以前刚来的时候,他那个老婆还从乡下给他送猪过来呢,一个女人拉着板车,拉着三百多斤的猪,能干着呢。”
男孩把马天保的砂锅给他端过来,“客人,这是你的,好了。”
砂锅里是满满的一锅!香气扑鼻。杏子般大的馄饨浮在上面,汤面上撒着葱花、紫菜、虾皮和榨菜,还滴了两滴香油。
马天保顾不上再听他们闲话,端着砂锅回了祝家楼。
楼梯上的邻居们也都回去吃饭了。
马母竟然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看到马天保回来,她连忙打开了灯。原来刚才他不在家,马母就把灯关了。
马天保把砂锅放下,让马母和马父吃饭。
马母说:“你吃,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喂你爸。”
马天保摇摇头:“没事,张妈说会给我留饭的,我到时再吃。”
马母还要再说,马天保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抄写的纸笔和墨水,还有几个空白的信封,他说:“妈,我写几封求职信,就在外面路灯下,趁着现在路上人少,我要赶紧去。”
他不等马母再劝就拿着东西出去了,就在祝家楼外的路灯下,坐在地上,把纸放在膝头写,因为无处着力,他又没有浪费的资本,心里又紧张不安,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来回计量才写下,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工整无比。
他心里计算着要去哪些地方,英文的写一遍,中文的再写一遍,还想着要是能用毛笔再写一遍就更好了。
夜色渐深,路上的行人很快就变少了。
马天保一心一意写求职信,没有办法顾忌别的。
苏纯钧从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祝家楼,然后就看到了马天保。
他以为是个乞丐,掏口袋想给他两毛钱让他到别处去,走近才看到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一看就是当铺淘来的旧衣,跟着就认出了他。
他走到旁边,看马天保是借着路灯写字,就刻意避开光线,不挡他的视线。
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写求职信。
等马天保写完这一句,他才说:“我那里有桌子,可以借你用。”
马天保一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苏先生,您回来了。”
苏纯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求职信写得挺好的,你想去哪里求职。”
马天保以前在学校时想去的都是报馆或编辑部,从没想过要去公司求职。他现在饥不择食,又毫无头绪,所以打算沿街走过去,哪间公司都去敲门问一问缺不缺人。
苏纯钧不愿看他四处碰壁,道:“外国银行就算了,那里除了外国人就是印度人,他们不用中国人。除非你有留学背景,在他们的学校里读过书,是校友才好办些。”
马天保听了自然十分难过。
苏纯钧继续说:“不过,他们那里的收发室倒是很需要有人帮忙写信和信封,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收些回来写,像是贺年片、生日卡,这些都可以。他们是要发给客户的,所需量极大,又需要会写英文的人。我看你的英文字写得很不错,可以一试。”他抽出马天保写的英文求职信,说:“拿这封信去,当面交给他们,如果你英文说的不错,也可以直接表演一下,这份工作拿到不难。三百件的话,可以赚一块钱。对了,要是你嘴甜,还可以吃他们那里的糖呢。”
苏纯钧笑眯眯的说。
这可都是他当年的经验呢。
马天保会读写英文,口语其实是没有太多把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与外国人对过话,只是跟同学练习过。他此时下定决心,也壮起胆子,决定去试试看!
他跟着又指点马天保,要是钢笔字和毛笔字都会写的话,百货公司也是需要大量的信件的,都是送给客户的,都要亲笔去写,所以他们也愿意付钱请人写。
“那里是五百件一块钱,不过因为要写毛笔字,所以你最好再准备一封毛笔字的求职信,再附上两首诗,这就十拿九稳了。”
马天保从小长在金公馆,虽然金家没有掏钱专门送他去上私塾,但他要不是勤奋又聪明,也不会成为王公子与孙炤的小伙伴。所以,他是会作诗的。虽然不高明,但吟诵几首合乎时节的诗句是手到捻来。
苏纯钧拉着他进去时,看到他的脚还是一拐一拐的,皱眉道:“你最好还是把这腿治一治。你总不能靠抄信过一辈子吧?治好了腿脚,工作才更好找。”
马天保苦笑,他哪有时间?也没有钱。家里全部的钱都要先给马父和马母治病。
他感激道:“多谢苏先生教我。”
苏纯钧上楼时看到马家的新家就在一楼,还特意在门前跟马母打了声招呼才上去。
他回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又去敲祝家的门。
今日他回来的晚了些,以为祝家已经吃过晚饭了,不想门一开,张妈呼道:“万幸,可算回来了一个!我去给你盛饭,苏老师,你快去坐。”
苏纯钧笑道:“还有我的饭呢?这都八点多了,你们还没吃?”
杨玉燕笑盈盈过来拉他,两人站在餐厅门前说话:“我们早吃过了,只是今晚我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只有我和姐姐吃,张妈就做多了。”
杨玉蝉在卧室里算账,要给祝颜舒看的,这几日家里的钱花得多,名目又零碎,她边记边写边算,都顾不上管妹妹与苏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密说话了。
张妈今天特意包了馄饨,早就准备好了,人一进门就可以煮,一会儿就能吃上。
苏纯钧闻到香气,坐下高声说:“张妈,别担心!多少我都吃得下!”
张妈端着碗过来:“你可得了吧!我就费这一回事,还不是瞧这几天你们都没怎么吃好。这又不能久放,我只包了五十个,明天早上再吃一次就没了。”
苏纯钧有日子没吃这种自己家包的馄饨了,皮薄如蝉翼,在鲜汤中浮浮沉沉,每一个都能看到里面包着的青菜与粉色的虾肉。
他一口一个,烫得舌头都要起泡仍舍不得吐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眼泪都要挂下来了。
“好吃,真好吃,天啊,我今日才算是过年了。”苏纯钧大加夸奖,夸得张妈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这时有人敲门,张妈连忙说:“锅里还有呢,你不够吃再去盛。”就匆匆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马天保,张妈一见他就说:“我给你拿,你不要进来。”
门没关,马天保就站在门口,依稀听到屋里的说笑声,好像有苏先生?
他不敢进去,不敢探头,反而要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生怕惹人生气。
张妈提着一兜馒头,还拿了一罐子酱菜,拿给他说:“我自己蒸的枣馒头,还有这个也是我自己炒的,你拿回去吃吧。”
东西都是新做的,说是“剩饭剩菜”。这都是祝家照顾他的自尊心,在千方百计的照顾他。
马天保抱在怀里,深深的鞠了个躬,转身下楼去了。
第78章 恩
马天保推着自行车,马父用被子包着,被麻绳绑在了横梁上,就这样一路艰难的才来到了这家“吉祥中药堂”。
这家药堂没挂匾,就在屋檐下挂了一盏破灯笼,上面写着吉祥二字。
他一路找过来,还是问了街坊邻居才找对了门。
大门里头是院子,院子里排着好几张竹板床,上面晒满了药材。几条横七竖八的绳子穿过院子,衣服、裤子和药材并排在一起享受阳光。
一个留着文字胡的中年男人把着一只茶壶,正坐在躺椅上仰脸晒太阳,听到动静才张开眼,看到马天保推着自行车,车上还绑着一个马父,他也不必问,站起来说:“马先生对吧?进来吧。”
马天保连忙把车靠在墙上,把马父解下来,背进去。
中年男人看他拖着脚在地上走,问:“棍棒伤?几个月了?”
马天保:“三个月了。”他说着把马父放在屋里的诊床上,解开被子。
中年男人弯腰给马父看诊时说:“你这个腿现在还算有得治,不过要静养,半年不能下床,下床就要用拐。现在不治,一年后就基本治不回来了。”
马天保退后几步让出地方,说:“大夫,我没事,您先给我爸看看吧,我妈在家,改天还要再麻烦您给我妈也看看。”
中年男人把马父翻过去,对着他的背又敲又扎,还让他把马父扶起来,让他自己走走开。一番诊视之后,中年男人把马天保叫出去,说:“我能给你爸止疼,让他再也不疼,能比现在好受点,当然,止疼以后他还是没办法站起来,手脚只能弹动,拉尿都有感觉,跟现在没什么区别。”
马天保急切的问:“那我爸还能站起来吗?”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马天保喉咙干涩,艰难的问:“那我爸还能……”
中年男人从他进来就看出来这不是一家有钱人,他叹道:“王公贵族也过不了生老病死这一关,你啊,看开点吧。能叫老爷子少受罪,就是你的孝心了。”
马天保进去后,没有告诉马父中年男人都说了什么。
中年男人笑呵呵的跟马父聊天,夸他儿子孝顺,马父骄傲的说马天保是大学生呢,中年男人立刻惊讶的说:“老哥,没想到啊!这要是在过去,那就是状元郎啊!老哥,你以后可要享福了!”
中年男人并没有做什么很复杂的事,只是给马父做了一回针炙,马父趴在床上,背上腰上扎了十几根银针。很快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马父就惊喜的对马天保说:“这大夫真是神了!我都不怎么疼了!刚才出来时还疼呢,现在越来越不疼了!神医,真是神医啊!”
马天保笑着说:“爸,你看,还是该来!叫大夫看看,不是挺好的嘛。”
马父叹道:“唉,我是怕花钱。现在是托了祝女士的,这人情没法还啊。咱们家能帮人家什么啊。”
马天保:“我还,我来还。爸,你不用操心了,都是我来还。”
他把马父送回家,匆匆带上写好的求职信就出门了。
虽然苏先生好心告诉了他许多秘诀,但仍然很不顺利。一些银行根本不让他进,一看到他上门,门口的印度保安就来赶他走了。他操着不太熟悉的英文,举着自己的求职信说他是来求职的也没有用,那印度保安说的印度英语他听不懂,他怀疑印度保安也听不懂他说的。
百货公司也不顺利。他这回没有从大门直接走进去,而是找到了百货公司的后门,在那里等了许久才看到有人进出,他连忙上前表露来意,可那些人也都只是摇头拒绝。一个人说:“你来求职,也打扮的好一点,至少穿一件西装或长衫,换一双皮鞋,头发也弄得整齐一点。你这样……我就是真帮你把求职信递进去了,你也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啊。”
他还看了一眼他的脚:“你腿脚还不好,这一看就不行啊,人家做官都还讲究个端端正正的呢,你这一瘸一拐的,一点也不体面,到哪都不行的。”
马天保白白跑了一天,什么工作也没换回来,饥肠辘辘的回去了。
回到家里,马母高兴的说:“你爸回来就没疼过!”
马父看起来气色都好多了:“这样我就不用吃药了!”
马母今天挣扎着把这小小的家给收拾了一下,还坐在门口跟邻居搭话,认识了不少人。她是个普通的女人,在金公馆里过了一辈子,除了侍候人,别的什么也不会。可现在除了躺在床上的马父,没有人需要她侍候,她就没了用武之地。
她指着墙角放在凳子上的一个碗,说:“这是对面那家女人煮汤时给了我们一碗,你去喝吧,我和你爸都喝过了。”
马天保跑了一天,滴水未进,端起来一口喝光,喝完才尝出是面条汤,还有两根青菜,还有一丝鲜味。
墙上挂的布兜里还有昨晚张妈送给他们的枣馒头,都是大个的,里面混着切开的红枣。他们早上吃的就是这个。
他拿了一块出来,站着就吃完了。
马父和马母都看出来他的精神不太好,猜到今天出去找工作可能不顺利,就都不去问他,让他赶紧上床来躺一躺休息一下。
马天保躺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扯起了呼噜声。
马母颤抖的手抚摸着马天保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无声的落泪。
马母:“儿子太苦了。”
马父说不出话来,现在他不用对着儿子笑了,他也就笑不出来了。他的脸上只剩下对生命、对生活的漠然和无助。
马母抹了把眼泪,抓住马父的手,小声说:“你可别想傻事!要是你出了事,天保怎么撑得住?你在,家里就有主心骨。他还小呢,他撑不下去!”
马父点点头,握住她的:“我懂。”
马母说:“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我听她们说有个劝业所,正适合我这样的人去。我从小卖到金家,家乡父母都不知道,什么身份证明都拿不出来,他们就专给我这样的人介绍工作的。”
马父眼中含泪,手在发抖:“你、你……”他不放心!可他又不能说不让她去。
马母:“我就会侍候人,我也只能干这个,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怕他们把我骗去卖了。你就别担心了。明天,天保一出门,我就去劝业所。我问清在哪儿了。先不告诉他。”
马父:“你的身体能行吗?”
马母点点头:“我没大毛病,那药堂的大夫都说我这是吓的,一急一吓,心里就慌,人就倒下来了。喝了这么久的药,现在咱们家也安顿下来了,我也就好了。”
两人商定,等马天保睡醒以后,什么都没告诉他。
马天保今天还是去那个摊子买的晚饭,虽然有祝家送饭,但他们也不能只等着吃祝家的那一餐。
他买过晚饭以后,就又去路灯下写求职信了。
不过今天,他有桌子用了。
这一写,就又写到了深更半夜。街上的车都变少了,行人也看不到了。
苏老师回来时就又看到了马天保,两人交换了一个微笑之后,苏老师上楼,马天保继续在路灯下写字。
苏纯钧把他屋里的一张旧桌子借给马天保了,那是一张小圆桌,只能用来摆个花瓶、放个电话什么的,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苏老师当时浪漫之情发作,觉得那张小圆桌盛满了他对浪漫的生活的所有的期望,拥有那张小圆桌后,整个房间的气质都得到提升了,他的生活也将变得更加美好。
于是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讨价还价,历时半年,最终用三块钱把那张小圆桌给买到手了。
如同有的爱情一样,得到之后就变得不再珍贵。苏纯钧未能免俗。他之前对小圆桌的爱情在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消失了。
这等不实用之物,居然花了他快一个月的饭钱!
现在苏纯钧终于用一次善行把这三块钱给找回来了。送出之后,他方才能安慰自己那三块钱没白花,小圆桌也有了更合适的主人。
马天保确实觉得这张小桌子放在他家里很合适,因为它小,所以不占地方,摆在角落里刚刚好。
而且它刚好能放下他的信纸、墨水瓶与半条胳膊。
夜色渐浓,街上也渐渐变得寂静。
马天保听到了远处传来汽车的声音,然后这声音就在祝家楼前停下来了。
他抬头一看,竟然看到祝女士就在汽车里,车里的另一个男人下了车以后,立刻殷勤的绕过来给祝女士开车门,他把她扶下了车,两人慢慢走近。
“祝女士,当心。”那个男人扶着祝颜舒往楼里走。
祝颜舒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马天保马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挡在那个男人前面,对祝颜舒说:“太太,您回来了。”
他的举止实在是十分的得体,仿佛就是祝家的下人。
这让那个男人都有半分迟疑,要不是他清楚祝家只有一个张妈,都要相信马天保是祝家下人,祝家还有余力多请几个人了。
不过在这之前,祝颜舒也认出了马天保,笑着说:“是你啊。”她把手递给马天保,转身对那个男人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去喝茶了,下回再找你玩啊。”
那个男人度量片刻,退了一步,笑着说:“那好,祝女士,我这就走了,请保重。”
那个男人上了车,汽车开走了。
祝颜舒也不要马天保扶了,站直道:“你怎么在外面?”她看到路灯下的桌子就懂了,摇摇头:“晚上大门要关的,你在楼梯间、走廊里抄不就好了吗?明天不要在外面抄了,被宪兵队抓了,你家谁能去赎你?省小钱吃大亏,知道不知道?行了,回去吧。”
她推着马天保,让他把桌子搬回去,关上大门。
走廊里的灯有些暗了,祝颜舒说:“明天找张妈,燕燕有盏旧台灯可以给你用,你找她拿,从屋里接根线出来就行。今晚先不要抄了,回去睡觉吧,这都半夜了。”
马天保连忙说:“谢谢您。”
他目送着祝颜舒走上楼梯才回了自己家。
第79章 学习使人快乐,加倍学习更加快乐
张妈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抓着一串早就摸出包浆来的木珠子,闭目低声念叨着:“南无观音大慈大悲……太上老君……上帝大神……二郎真君……”
一边叨叨着各路神仙的大名,一边担忧祝颜舒还没有回来。
终于大门响了!她立刻跳下床,披着棉袄趿拉着鞋推开门出去,急步走到门前,看到祝颜舒正摇摇晃晃的坐在沙发上,□□着甩掉高跟鞋。
“哎哟,我这脚……”祝颜舒盘腿坐上沙发,揉着脚丫子呼痛。
张妈小声道:“太太!怎么这么晚!”她再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重新关上,上锁。披紧衣服抱怨:“这都几点了!”
祝颜舒脱下披肩,没好气道:“还不是廖太太不肯下桌?她不下桌,我怎么好下桌?唉,陪她打牌真是累人啊。”
张妈拿来羊毛拖鞋帮她换上,再把披肩挂起来,小声问她:“输了多少?”
祝颜舒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卧室走,一边道:“没多少,也就二三百吧。”
进了屋,她就往床上倒。
张妈拧开床头灯,再把睡衣拿来放在床上,问她:“有汤,我包了馄饨,你吃不吃?”
祝颜舒的双眼顿时亮了,人也精神了,头也抬高了:“你包馄饨了?什么馅的?”
张妈:“是你爱吃的,青菜猪肉火腿虾。”
祝颜舒腾的坐起来,肚子顿时叫起来:“我今天在廖家什么也没吃!”
张妈:“廖家那小门小户能吃什么好东西?不是大鱼就是大肉,也不怕吃多了油堵了心。”她道,“你先把衣服换了,我这就去给你下。炉子还没熄呢!”
张妈轻手轻脚的进厨房开灯,拨开炉门,再捅两下,添水坐锅,不一会儿火就大了。她揭开湿的笼布,捡了四只馄饨,看水微微滚了就下进去,再取一只大碗,放入虾皮、紫菜,倒入一勺酱油、一勺醋,点了几滴香油。这时馄饨也滚起来了,先倒一勺滚汤冲开料,再盛入馄饨,最后切了一棵小香葱洒进去。
张妈用托盘端着碗,还筛了一杯桂花米酒一起送进去。
祝颜舒已经换好了睡裙,裹着毯子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写日记:某年月日,打麻将输235块钱。杏花楼买点心做伴手礼20块钱。黄包车一块钱。
张妈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伸头看,道:“又记账呢?”
祝颜舒放下日记本和钢笔,“我这是写日记呢。”
张妈:“祝家的日记就是账本。”
祝颜舒小时候的日记更丰富些。祝老太太让她学写诗,祝老爷子还让她写读书笔记读后感。不过等她长大后,慢慢的日记本就沦为记账的了,每日花费多少钱都记在上头,乍一看全是出的没有进账。
祝颜舒坐在床上,弯腰低头吃馄饨,看到桂花酒,道:“怎么还有一杯酒啊?”
张妈:“这么晚了,你喝了好好睡一觉。”
祝颜舒吃完四个馄饨,连汤都喝干净了,最后拿着杯子小口喝甜酒,身心都安泰下来了。
张妈把碗送回去,再把洗漱的热水瓶提进来,道:“太太,洗漱一下就赶紧睡吧。天大的事都明天再说。”
祝颜舒叹气,过来洗脸漱口,洗漱之后再坐到梳妆台前涂面脂卷头发。
张妈来去几回收拾东西,祝颜舒从镜中看过去,叹道:“张妈,别干了。”
张妈直起腰:“这就干完了。”
祝颜舒放下梳子,过去握着张妈的手一同坐在床上,“没有您,我可怎么办啊。”她靠到张妈肩上,像靠着妈妈,一个姐姐。
张妈受宠若惊,又心酸,又心疼,又欣慰。她张着手,抱住祝颜舒轻轻拍拍她的背:“大小姐,你受委屈了。”
祝颜舒的眼圈顿时就发酸了。
她直起身,张妈也撒开手,主仆相视,都仿佛看尽了这几十年的时光,从少女到此时,时光一去不复返。
祝颜舒早就过了爱掉泪的年纪,人越年长,眼眶越深,轻易哭不出来,眼泪都干了。
她道:“不委屈。爸当年不也是要这样?他要请人去看戏,请人去吃饭,四处请人。他在家里每顿只喝那么一小盅黄酒,出去哪回不喝得走不动才回来?我不过陪人打牌而已,我还喜欢打牌呢。”
她钻进被窝,裹着毛毯,笑着说:“我在廖家最难过的是廖太太竟然吃素!哎哟,你是不知道,一桌子就一道菜,就是小葱拌豆腐!可是难为死我了,真是一口也吃不下。”
张妈笑着听,说:“明早上还给你做黄鱼面。太太,睡吧。”
张妈轻手轻脚的出去,关上了门。
她看到门缝下的灯很快就关了,她也回屋去睡觉了。
早上一大早起来,张妈就赶紧去楼下等那卖鱼的。她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卖鱼的骑着三轮车过来了,她端着盆迎过去就抱怨:“怎么又晚了!”
鱼贩赶紧下车,绕到后面,掀开草席给张妈抓鱼,一边说:“别提了!我今天早上太倒霉了!出门遇了两队宪兵!头一回我是空车,他们盘问几句,我掏了两块钱才脱了身。第二回 我这一车的鱼,他们就拦住我不放了!我又掏了两块才能走。你说说我这一早上什么还没卖出去呢就亏了四块钱了!我这一车鱼卖完也没有四块啊,唉。”
张妈抓了四条小黄鱼,又捡了几只虾,这才满载而归。
她赶回去就赶紧杀了一条,取鱼肉煎,将鱼头鱼尾鱼骨煮汤,剩下的全盖在盆里养着。
家里就有早备好下馄饨的鸡汤,再添了黄鱼杂碎进去煮,汤更鲜浓了。
张妈光顾着给祝颜舒煮黄鱼面,没时间再去买包子了,索性今天早上所有人都吃馄饨!
杨玉燕会起床完全是因为外面的香味太勾引人了,她爬起来直奔厨房,看到盘子里的煎黄鱼就想去偷吃,被张妈及时发现,一筷子敲在手上。
张妈:“你妈就这一口肉,你还抢!”
杨玉燕捂住被敲的手,不敢顶嘴,闻到汤的香味实在是忍不住:“我饿了。”
张妈推她回去,看了眼时间:“你今天起得怎么这么早?这才七点。行了,赶紧回去换衣服,我这就给你下馄饨吃。”
等杨玉蝉起床,苏纯钧上门,杨玉燕不但早就吃过了早饭,还有空抱着书练习俄文了呢。
她站在阳台上迎着晨光,一字一句的读着,读得杨玉蝉和祝颜舒心肌梗塞。
——就没一句是対的。
苏老师是适应最好的一个,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面前的馄饨。
这有什么?杨二小姐以前读英语读日语时不会也是这么瞎读的,这说明她创造能力丰富。
终于杨玉燕把《海燕》给读完了,苏纯钧赶紧把她叫进来。
“春天的风还凉着,你别站在风口上再吹病了。”他把杨二小姐拉进来,看她手里的诗集是新的,就问:“这是代教授才给你的吧?”
杨二小姐点点头:“才给我没两天。代教授说老读那一本会腻,让我换着读才新鲜。”说着,她叹了口气。
之前她还真対上一本俄文诗集感到腻了。
虽然那一本上的诗翻译过来她读过不下十遍了,不过俄文原版的就是完全陌生的东西了。她只是一开始有亲切感,以为是老朋友新相识,必会很快熟悉起来。不过才几天她就发现,她认识的朋友那是经过包装改良过的,已经换上了旗袍染黑了头发,浑身上下全是中国味儿。而原本的他声音低沉身材庞大,说话低闷还总是说很长的句子,她认识起来实在是太艰难了。
这个朋友,她不想交了。
不过在拥有了这本新诗集之后,她突然就觉得上一本“朋友”还是很亲切的。
因为新朋友的句子比旧朋友更长。
苏纯钧知道她现在是感受到挫折了,正想打退堂鼓。他肯定是不能让她打退堂鼓的,就决定换个方式促进一下她的学习,刺激一下她的神经。
他说:“我昨天碰到了马天保,我觉得他找工作可能不是太顺利。”
祝颜舒想起来说:“対了,张妈,你把燕燕的那个旧台灯找出来给马家送过去,再请电工来在走廊上接一个插板。以后就让他在走廊里抄写吧。他竟然在路灯下抄东西,真是不怕惹事。”
张妈答应着,不太高兴的说:“那电费可不便宜,又要多花钱了!”
杨玉蝉没有办法再说什么,毕竟家里已经帮助马家太多了。她只能努力自己多干一些。
此时她就赶紧站起来,帮张妈收拾餐桌。
祝颜舒没好气的叫住她:“大姐,你把你这几日写的账拿给我,我看看用了多少钱了。”
——真是,你跟着心虚什么!马家关你什么事。
祝颜舒不畅快,就対杨玉蝉记下的账本挑刺,很快就算出两个数目不対。祝颜舒放下笔记本说:“大姐,我看,你学一学算盘吧。好歹以后别记错了账,算错了钱。不然你以后自己过日子再这么马虎可怎么办啊。”
杨玉燕听到立刻感兴趣的伸过头来,想听一听杨玉蝉挨骂的片段。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你想学?那你也跟着学!”
便如飞来横祸,杨玉燕这就又多了一门功课:算盘。
她还真的没学过!
祝颜舒却是从小学的,不过不敢让人知道她会打算盘。她让张妈翻出来两只算盘,杨玉蝉和杨玉燕一人一只。
祝颜舒像个新牢头,坐在两个女儿対面,让两人都拿出纸笔来:“我把口诀说一遍,你们记下来,背熟!以后每天练五十遍口诀,知道了吗?”
杨玉燕手握钢笔,仍是觉得世界真奇妙。她早上还要背俄文诗,这就开始学算盘了?
苏纯钧毫无同情之心,吃过早饭就要去上班,临走前勉励杨玉燕认真学习,好好听讲。
“记完口诀还要去学校,你也可以告诉代教授和大家说你开始学算盘了。我记得代教授就会打算盘。”他说。
杨玉燕震惊道:“代教授会打算盘?!”这么俗气的东西怎么跟代教授还能扯上关系?
苏纯钧笑道:“代教授不止会打,还让我们都打呢。他说这是启智,可以锻炼大脑,提高反应速度,促进记忆,背东西都会变快呢。”
这么一说,仿佛很有道理!
杨玉燕瞬间入瓮。
苏纯钧与祝牢头頜首为礼,转身飘然离去。
第80章 苏纯钧的布局
任何一个老师——只要不是存心故意,他一定希望他所有的学生在离开学校以后找得到工作,养得活自己,如果能飞皇腾达,那他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苏纯钧在大学时就“被迫”学会了许多学校的老师教授们认为他们应该具备的知识。
他第一次种地、第一次挤牛奶、第一次掏猪粪,都是在大学里。
他当时的心情可不怎么美妙,脸色也不会太好看。但能体会到教授和学校的苦心,让他不忍拒绝这份“爱护”。
谁能保证他可以一直保持体面?光鲜亮丽?
说不定他日后就会需要靠种地养猪过日子了。
世事难料。
代教授让他们学算盘也是这个原因。他用了种种理由去包装,其根本目的不过是想让他们多一份本事。
他现在对杨二小姐的心就与祝女士一样,在她肯学、愿意学的时候,生怕她学少了,生怕她因为学少了这一项本事而在未来比别人少了一项优势而遇到坎坷。
他固然爱她的青春与美丽,也盼着她平安快乐。
这两者并不冲突。
苏纯钧坐上黄包车,一路晃晃悠悠的到了财政局。
财政局并不大,两层楼还要分出几间办公室给别的部门,什么防灾、卫生之类的。
现在财政局的四位顶头上司全都在医院里,上面一层办公室全是空的。
他提着一件皮包,大步流星的走进大门,门口还有两个宪兵守门。这是新措施,去年是没有的。因为财政局虽然带着一个“财”字,屋里却不放钱,钱全在金库里呢,金库在郊外军营里。这里只有账本子,一翻开全是红笔勾花的赤字,触之惊心。
一楼办公室,一侧全是算盘声在噼啪做响,另一侧却安静许多。苏纯钧的办公室就在安静的这一边。
他掏出钥匙捅开锁眼,推门进去,先将办公桌上摆的电话听筒放回原位,再打开窗户,拉开窗帘,提上暖水瓶,转身去外面的开水房接开水。
等他回来,办公室的电话就催命般的响起来了。
苏纯钧充耳不闻,先坐下来,将抽屉打开,取出登记薄与笔,一一摆正。
然后才接起听筒,“您好,财政局第八办公室。”
他接了一上午电话,喉咙都冒了烟,不管对面说什么,他都一本正经的说:“好的,是的,我这就去查,是的,我马上去查……”
但到了中午,登记薄上还是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记。
这些电话打过来都是催钱的。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各项款项都要拨下去的。整个城市,包括下方的县城,所有的部门、所有的公务人员,都等着财政局拨款。
有一些钱甚至是年前就应该拨下去的,到现在还没有拨。
不过,苏纯钧并没有拨款的权限。
在他进入这间办公室,拥有这部电话以后,提升他的部长甚至还暗示他,那本登记薄上其实不写字更好一点。
于是他接了电话,听着对面的人或是抱怨,或是哭诉,或是破口大骂,他一声声答应着,却什么也不会写下来。
他不会写下方某县需要军饷。他也不会写某县需要钱买粮食。他更不会写下某地某河需要筑堤、防疫。
他不写,就意味着没有这些事,也没有需要拨款的项目被拖延了,有某位官员需要为此负责,需要说清这些款项的去向。
当然,最终结果当然是他这个接电话的人出来背锅。
他还不能拒绝背锅。这是上头对他的信任,这是一种考验。他必须表现得游刃有余才能得到更大的重用,才能从这里出去。
到了下午四点,他照例将听筒拿起来,关上门,却不能回家,而是带着皮包赶往医院,例行看望住院的局长和副局长们。
局长和副局长们的病房里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可以装下所有关心他们的人,像苏纯钧这样的就只能站在走廊里,以表关切之意。
他昨天站在了队尾,今天他往前走了三步,跟昨天才搭上话的何秘书让了一支烟。
何秘书也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已经坐上了财政局秘书处的头把交椅!
不过现在局长和副局长们都在医院躺着,何秘书每天的工作也就是接电话加挨骂。而且比起他这个只负责接一些下方县市里不重要的人物的电话的小科员,何秘书就更惨了,他必须直面那些来要钱的大佬,大佬们对着他拍桌子瞪眼睛,生气时跺一脚吐口水都是很正常的。听说何秘书还有下班路上被人从车里拖出来塞进了另一辆车,失踪几天的记录。
不过事后证明只是一场误会,只是有某地的大佬的亲信过于好客,请何秘书去吃吃便饭跳跳舞,何秘书醉了,在人家家里睡了几天而已。
没办法,毕竟家家都有几百张上千张的嘴,哪里的人都要吃饭啊。财政局卡住钱不放,那些粮食、棉衣、鞋、药又不会主动飞到各地大佬们的口袋里,他们自己的粮断了顿不说,底下人也吃不饱,可不是要造反了吗?
不止底下人要造他们的反,他们也要造反。
只是现在还不到真撕破脸的时候,只好先拿财政局出出气,逼财政局把钱吐出来。
层层逼迫下,何秘书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虾米而已。
苏纯钧让过烟,两人就站在一起抽。
何秘书的父亲是前清举子,但显然没有中状元的本事,一直到皇帝跑到东北之前,何秘书的父亲都没能考中。
也怪南边学风兴盛,学子太多,这才显不出何秘书的父亲的惊世才华。
不过何秘书的父亲虽然不会读书,却会娶老婆。
何秘书的母亲乃是市长家的世仆,四舍五入之下,何秘书的父亲大小也算个自己人了。
于是何秘书这才能空降财政局,做秘书处的处长。
市长把何秘书放下来,显然是想从财政局内部掌握第一手消息,避免财政局里有人反对他。
何秘书进财政局之后,迅速成为局长和所有副局长的心腹,任何公文都会交给何秘书来起草,什么电话都是从秘书处拨出去的,局长和副局长们自己的办公室电话连电话线都不由自主的被老鼠啃了。
何秘书风光了四五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受夹板气了。
其实他早就开始想调走了,不想留在财政局了。可惜不止是财政局的局长不肯放他走,连市长那边都不想让他走,非要让他继续留在财政局把握大局。
苏纯钧瞄到何秘书额头的一块青,叹了口气,又让给何秘书一支烟。
何秘书这一根点着后夹在手里却不吸,重重的叹气。
苏纯钧这才关心的问:“这是……”他用眼神示意何秘书额头上的伤痕,笑着小声说:“太座虎威啊。处长这是去哪里逍遥了,惹太座生气。”
他猜出来这是来要钱的人打的,何秘书只能乖乖挨揍,出来一个字都不能说。但他不能说破。
何秘书碰了下额头,嘶了一声,恨道:“早晚休了那个婆娘!我看他还能嚣张几天!”
苏纯钧笑道:“处长怜香惜玉啊。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我给处长找个好地方。”
何秘书看了一眼苏纯钧,知道这是财政局的一个小科员,读过大学,人比较聪明机灵会来事,但他也没有轻易的答应跟他出去,今天抽他两支烟已经够给他脸了。
何秘书扔掉烟,踩熄,说:“我要回家陪父母吃饭,改日再说吧。”
苏纯钧笑一笑,也不勉强,客客气气的转身走了,继续回到他的原位去站着。
他一回来,队伍中的人就好奇的凑过来:“你跟何秘书说什么呢?”
“你还认识何秘书啊?”
“你找何秘书什么事?”
苏纯钧笑着摇摇头,高深莫测,又小人得志,什么也不肯说。
两边的人见问不出来也不理他了。
一群人继续等到华灯初上,等到病房里的漂亮护士出来说局长们已经休息了,他们才拖着站僵的脚步出来。
何秘书还没走。
苏纯钧坐上黄包车,仍是没有回家,而是先拐去了宪兵队队长的小金屋。
这个队长,去年还是个副队长,还要给原队长的姨太太送礼。苏纯钧替他找了条子,帮他送了礼,两人就这么交上了朋友。
原队长过年抽多大烟抽死了,副队长赶紧上位,把头上的副字去了,成了队长。
小金屋也赶紧置办起来了。
小金屋里是一对卖烟的姐妹。
原来姐姐在宪兵队前面的小胡同里卖烟,烟摊是她们爹的。后来爹被汽车撞死了,姐姐就出来卖烟,赚一点小钱贴补家用。
副队长成了队长之后,占了一个商人的房子,找理由把商人一家都给抓进了宪兵队,折磨死了商人和他儿子,剩下的女眷都卖掉了,房子也被商人在大牢里按手印“卖”给了队长。
队长就把姐姐和妹妹都接了过来。
姐姐已经为队长生下了三儿两女,妹妹刚刚才十八岁。
上回苏纯钧登门就凑巧参加了一个婚礼。妹妹也“嫁”给了队长,姐妹同侍一夫。
看到姐姐浓妆艳抹的替妹妹和丈夫操办婚事,厚厚的粉下盖不住脖子上的伤痕,年轻的新娘面如死灰,苏纯钧连喜酒都没喝,送了礼就走了。
他今天也没进门,敲了门以后,等队长出来说话。
队长姓高,方脸方下巴,鼻子短人中长,耳朵长得不对称,看起来有一种届于凶恶与傻之间的气质。
听说原来的队长听算命的说副队长是个“忠臣良将”。
那算命的是有人在队长过四十五岁生辰时请到席上来的,还说原队长能活到一百岁,生二十多个儿子呢。
不过他四十六岁就死在大烟上了。
高队长披着衣服站在门前,“苏先生进屋里说话,咱们不是外人。”说着就要拉苏纯钧进去。
苏纯钧摇摇头,反拉着他走到外头,左右看看街上都没有人和车,才小声对高队长说:“今天我听说,宪兵队好像有点不太好的地方。”
高队长自己现管着宪兵队,动宪兵队那就是动他。
他连忙问:“是什么不好?”
苏纯钧:“上面好像有意要撤掉宪兵队。”
高队长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
撤掉宪兵队,那谁来保护市长和官员们呢?
但正因为这件事太不可能了,反倒显得像是真的。
高队长:“哪儿来的消息?你听谁说的?”他没那么相信苏纯钧,两人也无非就是钱与权的交换。苏纯钧手里有钱,能批条子替他找钱,他手里的兵!
但他又想不出苏纯钧编这个骗他是为什么。
无形中他就倾向于相信苏纯钧了。
苏纯钧摇摇头,叹气:“我也就是听了一耳朵,真真假假的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先跟你说一声。你要是有办法,赶紧想办法先从宪兵队出去吧。”
高队长:“我往哪里调?我就是个拿枪的,我能去哪儿?”他拉住苏纯钧,“苏先生,你给我指条路,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
苏纯钧装作思考片刻,说:“这样,过段时间,我想办法牵个线,让你见见何秘书。”
这下,高队长彻底信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