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姜是老的辣
代教授看了看怀表,对杨玉燕说:“燕燕,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安慰一下你姐姐,明天再来找我。”
杨玉燕连忙答应,她今天肯定是没心情继续学俄语了,正发愁要如何请假,不想代教授如此善解人意。
“谢谢教授,那我明天再来。”她说完还鞠了个躬,就去找杨玉蝉了。
杨玉蝉还想去读书会的其他人对质,看是谁在暗中传她的流言,被张妈紧紧拉住:“大小姐,快跟我回去吧,太太生气了!”
一提祝颜舒生气了,杨玉蝉心中就升起愧疚,她一直不愿意给妈妈添麻烦,一直想帮妈妈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妹妹,没想到现在却是她一直在惹事。
杨玉蝉失去了去找同学们对质的心情,答应先回家向祝颜舒道歉。
杨玉燕安慰她道:“姐,妈肯定不会生你的气,她只是在气那些小人而已。”
苏纯钧与代教授告别之后也走过来,说:“别担心,回去商量一下要怎么办吧。”
杨玉燕和张妈都看他。
杨玉燕:“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家?现在几点了?”
苏纯钧才买了一块手表,闻言潇洒的抬起手腕看时间,说:“十一点了。”
张妈唬了一跳:“你还要跟我们回去?你不上班了?”
苏纯钧笑道:“没关系,我下午去局子里转一圈就行了。”
张妈嘀咕道:“你这到底上的是什么班哟。”
一行人坐上黄包车回到祝家楼,祝颜舒已经穿戴整齐,正坐着打电话,她听到门响,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谢教授,多承您照顾,日后再去寻您道谢。”
杨玉蝉走进来听到电话里称呼“谢教授”,惊讶道:“妈?你怎么会给我的教授打电话?你认识谢教授?”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挂上电话,站起来叉着腰说:“你在他手底下读了三年,我当然要去质问他是怎么照顾我女儿的!怎么能叫那种小人混在大学里!”
苏纯钧也很惊讶,他本想从学生会入手给那个钱姓同学吃个教训,没想到祝女士竟然直接找上了对方的教授。不过细想也很合理,杨大小姐当年入学时,祝女士肯定也是辗转打听过杨大小姐的教授是何许人也,就算当年不认识,三年下来也早该认识了。
杨玉蝉规规矩矩站在祝颜舒面前鞠躬认错,“妈,都是我不好,在学校行事不谨慎才招来小人。这跟谢教授无关的。”
祝颜舒翻了个大白眼,撑着额头说:“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个傻丫头?我瞧你妹妹现在都比你精明。燕燕,你来讲,我找谢教授干什么?”她指着小女儿问。
杨玉燕无端被指着鼻子问话,却并不想当母姐吵架中的炮灰,含糊道:“大概就是跟谢教授请假吧?姐姐不是要在家里休息吗?”
祝颜舒反而点头微笑,“说的对。我就是打电话去向谢教授请假的,说你需要帮忙家事,暂时不去学校了,替你请个长假。”
然后再不经意的提起学校里现在流传的流言,澄清一下她的女儿与大家都是好同学,并没有与其中什么人有特殊的感情,希望谢教授能明白。
谢教授当然表示明白。他向祝女士保证学校是非常纯洁的地方,女学生到学校来上学,这代表着学生家长对学校的信任,而他们学校是绝不会辜负这种信任的。他绝对相信杨玉蝉没有与任何男同学发生感情,他对现在流传在学校里的流言也十分的焦急愤怒,他会尽快在学生中间澄清此事的。
“高明。”苏纯钧替自己倒了杯茶,由衷的佩服:“您这是釜底抽薪了。”
张妈已经给大家都端来了果茶,今天午饭来不及做,只好让外面的饭店送来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轻松不下来,忙忙碌碌的。
杨玉燕手里捧着热茶杯暖手,坐在单人沙发上,将三人沙发让给了祝颜舒与杨玉蝉。亲妈教训姐姐,她可不要掺和进去。
苏老师站在杨玉燕的后面,诚心要再赖一顿午饭,所以表现得十分自然,半点不给张妈赶自己走的理由。他迫不及待的发言,誓要加入这场热烈的讨论之中。
他说:“学校一直都很注重声誉的,虽然现在社会上时常能听到女大学生追求爱情去了,但在学校里面却是非常排斥这种事情的。”
杨玉燕似懂非懂:“是因为名声不好听吗?”
苏纯钧笑道:“差不多。毕竟现在女学生很少,而学校一直希望能倡导女子接受高等教育,偏偏学校里是男女混合上课的,教授也基本都是男性。所以为了让女学生的家长能放心的将学生送进来读书,学校就非常注重这方面的事,哪怕只是传言,只要有一点苗头,都会严查死守,绝不会允许学校中出现诱骗女学生的事故。”所以像杨虚鹤那种人,是根本不可能进入学校,成为教授的。
杨玉蝉从来没注意到这方面,她惊讶的说:“可是学校里有很多人都在谈恋爱啊。”
苏纯钧说:“同学之间萌生爱情是可以的,但发乎情,止乎礼,如果有人在上学期间越雷池一步,就会双双处分。当然,新婚夫妻倒是无妨。无媒苟和就绝对不行。师长也绝不允许和学生发生爱情。”
她还以为在学校里是鼓励爱情的呢,实在是各种学生团体讨论文学作品时,歌颂新时代爱情的作品有很多,而学校从来没有禁止。
苏纯钧喝了口茶,说:“因为学校不想用条条框框来限制学生的思想。不过教授们都是心中有数的,一旦越线,就一定会被处罚。”
所以祝女士这个电话打过去,钱同学不管有什么心思,都要暂且放下,他必须要先应对教授和学校对他的调查。
苏纯钧在心里暗叹,他解决问题的思路还是学生的,不比祝女士,直接从上找人。看来他还是需要更加成长才行。
杨玉蝉看他,突然说:“你从来没有参加过读书会。”
苏纯钧:“我什么会都没参加。”他是一条孤狼,在学校里一直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没有太深的交往。
杨玉蝉突然发现她可能一直都看错了苏纯钧。以前她认为他是个穷学生,在他与杨玉燕发生感情之后,她又认为他是个投机者,当他去财政局任职并迅速站稳脚跟后,她更加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好人了。
偏偏祝颜舒一直夸奖他,杨玉燕也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就连张妈都喜欢上他了。
现在,杨玉蝉觉得苏纯钧这个人更加神秘了。
假如他在学校里没有一个交好的人,也放弃了所有的社交机会,那他怎么会一进财政局就变得长袖善舞呢?
假如他一直都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那他在学校里又怎么会默默无名呢?
这太矛盾了。
杨玉蝉陷入了沉思中,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她对苏纯钧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弯下腰跟杨玉燕说话,逗得她的小妹妹露出笑脸来。
做为一个姐姐,她喜欢自己的妹妹。但凭心而论,燕燕的优点真的不多,或许她足够年轻漂亮,但那就能吸引苏纯钧了吗?
她以前以为他跟燕燕发生感情是想继续住在祝家楼,或许还想娶一个有钱的妻子。但自从他在财政局越做越好之后,他身上的值钱东西越来越多了,除了大衣还是祝家送给他的那几件之外,手表、皮鞋、皮包、帽子等等,一样样的好东西不停的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不缺钱了,那燕燕未来出嫁时会带的嫁妆对他还有吸引力吗?
他真的是喜欢燕燕的吧……
苏纯钧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去,发现是警惕的盯着他的杨玉蝉。他毫不在意,自从他表现出喜欢燕燕以后,这位杨大小姐一直都用这种眼神看他,好像他会把杨二小姐拐出去卖掉。
说起来,其实他觉得就算马天保没有问题,他想要加入这个家庭时也不会太轻松。因为任何一个男人出现在这个家庭中的女人身边以后,他都要面对复数的挑剔,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所以,最好他是毫无破绽的,比如就像他自己,如此完美的男人才能扛得住这些挑剔,成功成为祝家的座上客。
不然就会像马天保那样,连自己的失败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被出局了。
苏纯钧放下喝完的茶杯,张妈走过来收杯子,惊讶道:“苏老师,您是要留下来吃饭的吧?”
苏纯钧的脸皮厚似城墙,早就不惧张妈的刀枪棍棒了,笑道:“如果不麻烦的话。”
张妈笑着说:“哎哟,麻烦什么?我早料到您会留下来,特意多叫了一个菜呢。”
街对面的饭店很快送来了午饭,张妈换了盘子,将送餐的小工打发走,摆上餐桌,才来喊大家过去吃饭。
祝颜舒坐下来时,张妈特意将鱼摆在她面前:“太太,这家的鱼做得挺好的,您尝尝。”
祝颜舒挟了一筷子,挑剔道:“没有你做的好吃呢,不过鱼倒是鲜鱼。”
张妈高兴的说:“没法子,今天中午先凑和一下吧,晚上我再给您做。”
杨玉燕看中了四喜丸子,却不想自己吃一整个,自己挖了两勺子之后,就将碟子推给苏纯钧。
苏纯钧才要伸手,杨玉蝉抬头说:“燕燕,你跟我分着吃,我也吃不完一个。苏老师胃口大,他能吃一整个的。”
杨玉燕就转手递给了她。
苏纯钧暗叹,有张妈和杨大小姐这两座大山,他的爱情之路才会如此有趣味。
怀着爱情受挫之心,苏老师独食了两只拳头大的肉丸子,十分快慰。
最后一只狮子头归了张妈,苏老师万分佩服张妈的胃口,这把年纪了还能独食一只肉丸,哪怕是清蒸的也可以了。
不过这家的菜确实做的好吃,肉丸里除了猪肉,还混了火腿提鲜,放了荸荠丁添味。
祝颜舒自己吃了一盘鱼,吃得只剩下一条鱼骨才抹嘴巴。待盘子都收起来后,她对张妈道:“将家里过年省下的点心收拾出一盒来,我今天下午要去医院探病。”
杨玉燕好奇的问:“谁生病了?”
杨玉蝉的心一动,跟着就看到祝颜舒盯了她一眼,马上紧张起来。
祝颜舒道:“还能看谁?当然是马同学一家子。不是说他们住在医院,由金家付的医药费吗?我去瞧瞧,看他们住得怎么样了。”她故意问杨玉蝉:“你想不想去?”
杨玉蝉过年前还去医院送过两次捐款,她也早就担心马家的情况了,但过年时根本走不开,她也不敢说她要去医院看马天保。到了现在,她的心境已变,反倒有些畏惧见到马天保了。
见到以后,她说什么呢?他会说什么呢?
杨玉蝉心里沉甸甸的。
苏纯钧说:“我与您一起去吧,就当是同学去探望,正好问问他,是不是姓钱的去看过他才会说出那番话。”
杨玉蝉猛然一惊。
杨玉燕震惊加愤怒:“是马天保说他被抛弃了?!”
苏纯钧与祝颜舒交换了一个属于大人的眼神,他转头安慰杨玉燕:“不是,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只是想姓钱的可能去过医院,回来才编出那些瞎话的。”
就算这么说,杨玉燕也气得七窍生烟,她说:“我也要去!”
苏纯钧再三劝说都没办法令杨玉燕打消念头,而杨玉蝉在听到苏纯钧的话以后也决定要去医院了,哪怕她现在出现可能会更糟也要去。她要知道真相。
祝颜舒才不管这些人,自已回卧室小睡一会儿后才起来,打扮整齐,提上点心,道:“一起去也行,不过到了不许多话。”
杨玉燕马上发誓:“我保证。”
祝颜舒:“苏老师,你看住她。”她把点心盒递给杨玉蝉,“来,你提着。”
她自己拿着珍珠手袋,走在最前面:“我们走吧。”
第62章 又出事了?
一行四辆黄包车停在医院前的马路上。
苏纯钧的车停在最前头,他下车后快步依次走到后面将车上的女士们都扶下来,引她们站到人行道上,再回去跟黄包车车夫算车费,不想黄包车的车夫笑着说:“苏科员坐车,哪个敢收钱哦!”
竟然都不肯收他的钱。
苏纯钧笑着掏出大洋,硬是塞进他们手中:“你们赚的是辛苦钱,拿着吧。”
他走了以后,几个车夫分了钱,还有闲情议论他。
“还以为他是个小气鬼呢,我听说他在刘大肉的肉铺里就一直是赊账,怎么到我们就肯给钱了?”
“我们哪有肉铺刘有钱?”
“那就是嫌我们穷,不占我们的便宜。”
几人把车停在路边,蹲下一边抽土烟一边说笑,看到有人停在路边叫车就会立刻站起来,把土烟掐灭放进口袋,拉着车笑着迎过去:“先生,坐车吗?”
医院大厅里永远都有许多人,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缺生意的地方。
杨玉燕曾经在这所医院里住了半年,却从来没见过这里。
她好奇的四处张望,祝颜舒喊杨玉蝉拉住她:“别叫你妹妹再跑丢了。”
杨玉燕这才收起好奇的目光,紧紧跟在姐姐身边,忍不住好奇心的问:“这是哪里?我怎么没来过?”
她当时出院好像不是从这里走的。
杨玉蝉:“你住的是病房,这里是门诊。”
杨玉燕:“那也该是一个大门啊。”
当她没去过医院啊?不管住在哪里,走的总该是同一个大门吧?
杨玉蝉哪里有心情现在陪她玩问答游戏,道:“别瞎问了。”就不理人了。
还是苏纯钧懂杨玉燕的意思,因为他以前第一次自己到医院来求医时也犯过同样的糊涂。
他趁机将杨玉燕牵过来,小声跟她讲:“这里是给不住院的病人看病的地方。你住院的病房区在后面,有另外的门和通道。”
直白点说,就是普通区和贵宾区,分为掏得起钱的人和掏不起钱的人走的不同的通道。
杨玉燕这才明白。
苏纯钧又接着说:“医院的大门有好几个,至少有三个,一些比较大的医院还有更隐蔽的通道。因为现在仍然有很多人不接受西医,说他们会拿刀割人是巫医,为了医院的安全是必须要多准备几个门的。还有一些人也不愿意跟普通人走同一条路,这个门前的路就很不方便过汽车。”
他以前去医院看病都是坐汽车,等到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时才体会到这些区别。后来出于好奇,他研究了许多关于医院的事,还知道第一所西医的医院是谁建的等这种无用的知识,不过现在用来逗杨玉燕倒是很有用。
杨玉燕果然很想听,她猜道:“是外国人建的?”
苏纯钧:“是个美国的传教士,在广州。第一座由中国人自己建的西医医院在北京。”
但他们面前的这座医院,是由日本人建的。
不过这座医院里不止有日本医生,也有很多白人医生。
市里的西医医院并不止这一所,还有一个教会医院。不过普通人平时看病还是去街上的药堂更方便。
她与苏老师在后面聊着天,前面由杨玉蝉负责带路,她来过不止一次。
但这一次,她却找不到马天保一家了。
她在那间病房里挨着床看过来都没有找到,在整个病区来回找了三遍也没有。
祝颜舒生气道:“到底是不是这里?”
杨玉蝉急得鼻尖冒汗,“是的,就是这里!”
苏纯钧说:“还是问一问护士吧。”
结果护士一听就说:“马天保?父子两个都受了棍棒伤的?早就走了。他们没有钱住下去了,一开始是从病房里搬出来,住到了楼梯间里,后来还在医院后巷里住了几天呢,现在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也太惨了。
祝颜舒想不到会是这样,看杨玉蝉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便把她拉到后面,她上前去问:“我记得不是一位公子送他们来的吗?那位公子没有再给他们付钱吗?”
杨玉蝉也焦急的听着。
护士:“哦,那个公子倒是来过两回,不过他都是把钱给那家的儿子,那个儿子的病状轻一些。那个公子最后就没有再来送钱了,他们的钱可能也不够了。”
护士说的时候,一直在看着杨玉蝉,似乎是对她也有点印象,不过她看到杨玉蝉的眼泪就精明的没有问什么会令人尴尬的问题。
祝颜舒觉得现在事情越来越不好办了,本来杨玉蝉已经想通了,但是现在马家一出事,她肯定是无法放手的。
她马上下定决定,安慰杨玉蝉:“你别着急,我们先打听着,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她对苏纯钧说,“马家离开医院,应该是没有钱了。但病不能不治,别的不说,他父亲那个病就离不开药。我看,他们有可能去找中药堂的坐堂大夫看病去了。”
苏纯钧马上说:“您说的有道理,那我这就去外面的中药堂打听一下,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很快回来。”
杨玉燕:“你现在去哪里打听?我们要不要先回家,等从别的地方问一问再去找药馆,不然这全城的中药堂都有可能。”
苏纯钧:“没事,医院后面就有几家。”
穷人看不起西人医院,吃不起外国药,就只能吃一点便宜的药了,所以西人医院的附近一定会有几家中药堂的。
祝家母女三人便在医院大堂等候,护士看她们辛苦,还特意为她们搬来几把椅子。
杨玉蝉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看到母亲和妹妹都在为她着急,更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
“你给过他多少钱?够他住多久医院的?”祝颜舒问杨玉蝉。
“两次捐款都是三十多块,一共是七十多块钱。我自己添了二十多块,给了他一百块左右。”杨玉蝉说。
祝颜舒算了下帐:“一百块省着点用,也够他住到年后了啊。他怎么花得这么快?是想先存着以后再用吗?”
“妈,我没事。”她对祝颜舒说,“你先带着燕燕回去吧。我去找苏老师,先不用打听了,我去学校里问一问同学,看有没有同学知道。”
祝颜舒皱眉:“你给我省些事吧。你忘了学校里的人现在还在传你的闲话吗?”
杨玉蝉摇摇头,说:“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那些话的。我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的人品都信得过,是不会相信谣言的。”
祝颜舒犹豫了一下才点头,“那好吧,你回去就问一下,看一看马天保一家是搬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是缺看病的钱,我们可以资助他们一点。”
杨玉蝉双唇抖动,她想帮助马天保一家,可她并没有这个能力,就像她在学校里买了那么多书来帮助读书会一样,这都是她的家人在背后支撑着她。
她在当时不懂这个道理,替家人添了许多麻烦。
现在她懂这个道理了,却还是要替家人添麻烦。
祝颜舒轻轻握着她的手说,“只要能让你安心,我是不会在意的。妈妈的就是你们的,不必跟我客气。”
杨玉蝉低下头,数滴水痕落在她的外套上。
“对不起……”
她抖着声音说。
这时一个妇人路过他们身边时惊疑的看了他们一眼,匆匆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熟人走过来,也是十分的惊讶,他走过来,客客气气的向祝颜舒打招呼:“祝女士,您好。”
祝家母女三人抬头一看,除了杨玉蝉不认识,祝颜舒和杨玉燕都认得他。
此人正是金家下人,其父是金老爷的亲信的孙炤。
祝颜舒并不起身,点头应道:“孙先生,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意外。”
孙炤:“您到这里是来看病的吗?”
祝颜舒:“我来看望朋友。孙先生忙的话就请自便吧。”
孙炤再是口舌灵利也都被堵了回去,他也不敢仗势欺人,实在是祝女士虽然人穷,但祝家名声在外,金家也是行商的,今日祝家败落了,金家欺上去,异日金家要是也败落了呢?行商的人家都看着呢,金家欺负别人没关系,欺负同是商家的祝家后人,就欠了一分道理。
上回他看不起祝家,后来就被狠狠的教训了一顿,金老爷以前还算器重他,那次以后也说他还需要再历练,他父亲也亲手狠狠的抽了他一顿,他自己也是后悔的不行。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人了。
他见祝颜舒不愿意搭理他,站了一会儿,只能走了。
祝颜舒不想多谈。
她觉得她跟孙炤这种小虾米有什么好说的。
孙炤显然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的前来打探情况,不过祝颜舒怎么想都觉得马天保一家的事不至于会令金公馆如此紧张,一家已经被赶出去的下人,就算挨了打,事后也送到医院来了,并没有丢了性命。马家就算犯了失心疯去警察局告状,也最多是让金公馆赔些钱,说不定还要吃更多苦头。
既然不是为了马家,那又是为什么?
孙炤出现在医院也很奇怪。
是金家有人生病了?在住院?
祝颜舒打发走了孙炤就站起来,叫杨玉蝉和杨玉燕:“我们先回去。”
杨玉燕连忙说:“苏老师还在外面打听着呢!”
祝颜舒:“他在医院找不到我们自然就会回去了。”
杨玉燕不答应,她想自己留下来等,被祝颜舒在胳膊上掐了一下,打消了念头,只好给护士留了个字条,让她到时交给苏纯钧。
祝颜舒一手拉着一个不省心的女儿,出去坐上车就回祝家楼了。
张妈不在家,她去菜市场了。
祝颜舒一进门,脱下外套与披肩,就去打电话,她要打听一下金公馆过年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电话拨通,她转头看到两个傻女儿还站在客厅里,气急败坏的道:“都回你们的屋去!不到吃晚饭不许出来!”
杨玉燕还想听一听祝颜舒的电话打给谁的呢,见亲妈发火,马上溜回了屋,还想留条缝,一声喝斥就跟过来:“把门关好了!谁敢偷听我就打谁的屁股!”
她赶紧把门关严,在屋里转了几圈,跑到窗前把窗户推开,坐在窗前望向外面的大街,等苏老师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她没等到苏老师,但等回了张妈。
张妈推开门,一看祝颜舒穿着出门的旗袍,脚上的高跟鞋都没有换下来,坐在沙发椅上眉头微皱的打电话,就知道肯定有事情不对了。
她轻手轻脚的把菜提回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见祝颜舒挂了电话就赶紧出来问:“太太,出什么事了?”
祝颜舒刷的打开扇子,呼呼的扇着,这一会儿功夫她打几个电话就出了一身汗。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只怕是金公馆又出事了。我们今天去医院看马天保一家,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医院了,护士说是没钱治了。以前给马天保送钱的王公子已经不给他们钱了。还有,我们在医院还碰到了金公馆的另一个人。奇怪的是他也在医院,不知道是为什么。”
张妈说:“是金家的人生病了?是金老爷还是金太太,还是被上次金小姐的事气病了?”
祝颜舒刷的收起扇子,压低声说:“最奇怪的是,在正月十五的时候,金公馆还办了个宴会,请了许多客人,还有日本人呢。宴会上金老爷和金太太都好好的招待客人呢。我打听了一圈,没听说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的眼珠转了几转,与张妈对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张妈替她把话说出来了:“是不是……金小姐又出事了?”
第63章 年幼而无知
“金家又出事了?”苏纯钧堂而皇之的坐在祝家的餐桌上,“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吃下一大口米饭,咽下去才说:“我找到了马天保求医的那家,就是同仁堂。不过那里的伙计说马天保拿了药方以后,就去别处抓药了,没有在他们家抓药。”
杨玉蝉连忙问:“他抓的是什么药?”
苏纯钧:“是麻沸散。”
杨玉燕:“麻沸散?那不是开刀时用的药吗?”
苏纯钧摇摇头,“不仅是在开刀时要用,它就是麻药,用来止疼的。”他说,“可能是马天保的父亲……一直在用麻药。”
没人知道马天保的父亲到底伤的有多重,只知道他被打成瘫子了。
问杨玉蝉,她也只能摇头。
“我不知道。”她握着筷子无心吃饭,拼命回忆,也没能想起太多关于马天保父亲的情景,因为当时马父是躺在病床上,只盖了一条被子,因为他大小便失禁,所以她当时就没有进病房去看望,只是与马天保在走廊上说话。
“我不知道他父亲病得有多重,都用什么药。”她只知道马天保的父亲进医院的时候是昏迷的,是外国医生把他给治醒的,后来已经可以自己吃饭了,只是还不能坐起来,更不可能下床。
祝颜舒见过被打坏的下人,那些人如果连床都没办法下,哪怕有家人照顾,最多过两三年就死了。
苏纯钧:“可能是伤着腰了。”
杨玉燕:“说不定,是伤着背了……”脊柱受伤的话,现在的医疗水平是没救的吧?
祝颜舒打断他们,“先找到人再说。我们尽了这一份心就行。”
苏纯钧说:“当时我提过替他找工作和房子。不如这样,我明天去那些租房子的地方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他们。”
杨玉蝉连忙说:“我去吧,苏老师还要上班。”
祝颜舒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去?你知道去哪里找吗?别添乱了,明天好好的送你妹妹去上学。”她转头对苏纯钧说,“苏老师,本来不该再麻烦你,但这件事我也实在是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只能交给你了。”
苏纯钧:“不必客气,我也担心马天保一家的情况。”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吃完之后,苏纯钧也没像以前一样马上告辞,而是坐在沙发上继续聊马家的事。
祝颜舒认为送佛送到西,不能把马家丢下不管。不然杨玉蝉这辈子都脱不掉这个包袱了。先把人找到,再讨论其他的事。不客气的说,就算要甩掉人家,马天保也最好活得好好的,她们一家也才能安心。
杨玉燕也是这么想,她听到马天保一家连病都看不起被赶走,也难免同情。
她问苏纯钧:“你要去哪里找他们呢?”
苏纯钧:“他们要寻房子,肯定是越便宜越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一个月只要一块钱,他们一家三口,一个月三块。全市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地方了。我明天先去那里打听。药房的话,这个反倒是难一点。麻沸散这方药任何一家中药堂都能配得出来,马天保应该只是去同仁堂求个方子,抓药还是往便宜的药店去,这就很难找了。我想还是先从房子找起更容易。”
张妈借着送茶就在旁边听,此时说:“我去打听,苏老师还是应该去上班。你这都旷了几天班了?小心上头罚你。”
苏纯钧笑道:“过完年后处处都是活儿,我正好想借机躲一躲呢,张妈就不要把我赶过去了。”
祝颜舒一听就笑道:“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这么有空闲呢,原来是想偷懒。”
苏纯钧放下茶杯,叹道:“年前就有传言,市长挨了不少的骂,四处受夹板气,正准备过完年以后大干一场,好一振声威。各个局子都有新任务,只是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财政局脱不去就那么几样,查账、查账、查账。”他扳着三板手指,一本正经的数道。
在座众人皆笑,连杨玉蝉都被逗得摇了摇头。
“我连算盘都不会打,何苦去顶那苦差?”苏纯钧两手一摊,“何况那账是好查的吗?一盘糊涂。索性躲远些。我们财政局的局长、副局长都躲到医院去了,听说是头疼,心口疼,牙疼,心肝脾肺肾,没一处好的,可见是要住个两三年了。等市长的邪火撒完了,再回来也不迟。”
一屋子人笑过一场,都有些叹息,连张妈都道:“说不定病过这一场,你们局长家里会多出一两位姨奶奶呢。”
苏纯钧:“您说的最正确了。”
他有空就哄张妈,终于将张妈哄得向着他了点,不再动不动就将他当骗自家女孩子的骗子看了。
等度过这次的事之后,想必杨大小姐也不再好意思瞪他了吧?
苏纯钧这么想着,端起茶杯呷了口热茶。
这时电话突然丁铃铃的响起来了。
张妈赶紧去接,不多时就慌张的过来喊祝颜舒:“太太,是金公馆的电话,金太太找您呢。”
客厅里的人都怔住了。
杨玉燕:“就因为在医院遇上咱们了?这是心里有多大的鬼啊。”
祝颜舒笑了笑,站起来去接电话,还道:“瞧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呢。”知道人家家里也有一堆为难的事,她的心情好多了。
她持起听筒,声音柔和:“喂?您好,我是祝颜舒。”
她坐在沙发椅上接电话,其他人站在客厅门口看她,她点头,他们盯着,她微笑,他们盯着,她说了一句“是吗?怎么会这样啊?那我明日可要去看一看。”
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到了。
等她挂了电话,杨玉燕马上迫不及待的问:“妈,你明天什么时候去医院?等我从学校回来再去好不好?我跟你一起去,是谁出事了?”
祝颜舒:“是金小姐,据说她摔断了腿。”
杨玉燕惊讶:“是摔断了腿?”
祝颜舒站起来,走过来瞪了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事?”
杨玉燕连忙摇头,她可什么也没想。
祝颜舒重新坐下,说:“金太太说金小姐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这才住了院。”
苏纯钧点点头:“这也说得过去。”
至于金小姐是怎么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或者她究竟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又或者她到底是不是摔断了腿才住的医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金家对这件事非常看重,哪怕是一个跟金家毫无交际的祝颜舒,都值得他们特意打一通电话来解释,可见金家不愿意有一丝流言传出去。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王公子突然不给马天保送钱了。而马天保一家又为什么必须从医院离开。
祝颜舒沉思片刻道:“我就觉得不太对。大姐当时给他的钱可不少,再加上王公子给的钱,马天保手里少说也要有个两百块。当时他都答应要去租房子找工作了,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呢?”连病都不治了,马天保可以走了,可他的父亲却根本离不开医院和药。
苏纯钧:“金公馆希望他们不要再出现了。”
晚上,杨玉燕回到卧室里时,心里装了许多事。马家的,金家的,马天保到底怎么样了,金小姐又是因为什么住的院。连苏老师财政局的事都在她心底徘徊了几圈,实在是……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民国政府有些混蛋,但不知道它们这么混蛋,从上到下,好像一个干正事的人都没有了。
她也终于能体会街上的学生为什么天天游行了,她现在假如还在学校,只怕也会忍不住去游行的。
她今晚难得打开了台灯,翻开了日记本,思量再三,才写下了想写的东西。这本日记本已经许久没用过了,上一回写的还是摘抄的诗句。自从祝颜舒要求她写日记以来,她一周最多能挤出来两三篇东西,顶不过就用抄诗来搪塞。祝颜舒倒是从来不查,不过她也不敢不写。
这是第二次,她真心实意的写下自己想写的东西。
上一篇是她刚得知杨虚鹤的故事之后写的,她全都用“他”来代替,痛快的在日记中大骂了一通。
这一次她想写的东西却全都是担忧。
第一个,她担忧马天保。不仅仅是因为杨玉蝉,她一直觉得马天保一家就像是站在悬崖上,一脚踏空就会落入深渊,这时谁离他们近,谁就会被拖下去。
所以,她才一直想拆散他们。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家这么快就遭难了。
她虽然不后悔拆散他们,却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很愧疚,很想帮他们做点什么。
第二个,她担心金小姐。金小姐住在金公馆,父母双全,家里有财有势,本人年轻、漂亮、懂礼貌,还很聪明。她那么优秀,生活条件、社会地位都比杨玉燕要好得多。可这样的金小姐却仿佛也不能保护自己,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这其中有许多因素,有她父母的,也有其他的。
金小姐就像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看着金小姐,就像在看自己。假如连金小姐都不能免于不幸,都会在不幸来临时束手无策,没有丝毫的办法,那她遇到不幸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杨玉燕摇着笔,下笔十分的艰难。她心里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想法在缠绕,却没办法清楚的描述出来。
最后她用这句话结尾“不幸从不敲门,它突然出现,让人无从招架,只能被动承受,在面对不幸时,我们到底应该祈求上天的帮助,还是”
“还是”如何呢?
逆来顺受还是反抗呢?
可顺从或反抗,真的有用吗?选择什么道路,对结果真的有影响吗?不幸会因此而被打败吗?
她躺到床上时回忆起了她躺在以前那个家里的床上时是什么心情。
当时她总是关着门,关着灯,假装已经睡觉了,其实是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妈妈有没有在家里四处走动,有没有突然发火,有没有哭,有没有给爸爸打电话,有没有又吵起来。
她会一直竖着耳朵,直到睡着为止。
她喜欢现在的妈妈和姐姐,喜欢现在的家。她希望她从一开始就是住在这个家里的。
她闭上眼睛,静静的听着外面张妈关灯、关门的声音以后,入睡了。
第二天,全家都很忙。
祝颜舒艰难的起了床,对张妈说:“叫一个梳头娘上来吧,唉,我昨晚上一晚没睡好。”
张妈说:“太太,你自己也要保重啊。那金家的、马家的,都跟咱们家没关系啊。”
祝颜舒摇摇头,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叹道:“张妈,我是觉得这世道只怕是又要……”
张妈竖起耳朵听,她却没有往下说,只道:“我今早简单吃一点就行了,你也不要太辛苦了,今天不是还要出去找马家吗?简单点就好。”
张妈叫来梳头娘,送进祝颜舒的卧室就去烧水了,虽然说是不必准备早饭,但早饭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吃。张妈从楼下叫来了汤面、包子和粥,又把家里的咸菜炒一炒端出来,也摆了一桌子,才去叫杨玉燕姐妹俩起床。
杨玉蝉已经起来了,听见敲门就道:“我这就出来。”她开门看到张妈,说:“我去叫燕燕,张妈你去忙吧。”
张妈说:“热水我放在浴室了,你们去那里用。你妈在梳头,早饭也摆好了,你们洗漱完就自己去吃吧。”
杨玉蝉敲门把杨玉燕从床上叫起来,催着她穿衣服梳头。
杨玉蝉:“穿整齐点,你今天还要去见代教授。”
杨玉燕一边穿一边扭头说:“家里这么多事,我也可以帮忙的,不然我今天去请个假,就不去了吧?”
杨玉蝉帮她拿袜子,回头道:“你别添乱。妈去金公馆,张妈和苏老师去找马天保。我送你去上学,再回来做一做家务,买买菜。”
杨玉燕瞪大眼睛:“你行吗?”
杨玉蝉推她坐下:“我总比你强吧。我都不行,你就更不行了。快坐下,我给你扎头。”
第一次享受姐姐梳头的待遇,令杨玉燕受宠若惊,一个劲的说:“你手轻点,手轻点,不然我还是自己来吧。”
搞得杨玉蝉紧紧张张,花了一刻钟才扎好。
不过最后的成果十分喜人,杨玉燕出去时,苏老师已经到了,一见她就双目放光的夸道:“二小姐今日容光焕发。”
不过苏老师夸她是要打折扣的,她以前穿睡衣蓬头垢面的出来,他跟今天一样,满面放光的夸她“气色红润”。
杨玉燕摸摸杨玉蝉替她梳的盘起来的小辫子,一个头上盘了四个圈,还打了四个小缎带结,除了好看之外,也能看出亲姐姐一心想把事情做好的决心。扎个头发都这么复杂,让她去买菜还不要买出个满汉全席来?
吃早饭时,祝颜舒听到杨玉蝉自告奋勇要替张妈做家务,虽然只是洗碗扫地买菜这种小事,她和张妈的表情也是十足的不放心。
张妈犹豫的看祝颜舒:“太太,您看呢……”
祝颜舒盯着杨玉蝉上下打量几回,壮士断腕一般的说:“那好吧,就让你来做。”然后转头就交待张妈,“张妈,你多告诉她点。”
张妈:“好,好。”
杨玉燕也好奇的竖起耳朵,一心三用,一边吃饭一边吃两边说话。
祝颜舒与苏老师说:“我今天上午应金太太的约先去医院看望金小姐,不过我猜马家的事,只怕金太太也不会透露太多,她可能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苏老师说:“自然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您放心,马家上下的病是无关性命的,他们手里也是有钱的,不会这么短短几天就丢了命的。等找到人就一切都清楚了。”
另一边,张妈也在与杨玉蝉交待:“大小姐,中午我一般是买中午与晚上的菜,咱们家每顿饭是四个菜一个汤,两道素的,两道荤菜,汤多是鲜汤。你去买菜,只看那菜是不是新鲜,掐一下梗就知道了。鱼、肉你都不会买,这个等我回来以后叫肉店和鱼店送来就行了,你千万不要自己去买。菜钱……你记着,花五毛钱就足够了!不管是什么青菜,你每一样买一毛钱就够咱们家加上苏老师吃的了。”
两边都商量完了,只剩下杨玉燕了。
祝颜舒交待她:“好好的在代教授那里上课,这几天家里没人有空管你,不许惹事。”
苏老师笑着说:“跟同学好好相处,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找代教授告状。”
张妈交待她:“在外面不要乱吃东西,我给你准备了点心和苹果,在那边饿了就吃。兜里带上一块钱,回家时记得坐车。”
杨玉燕出门时对杨玉蝉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还小?连上学都要人送?”她不是十八岁,她是八岁。
八岁也可以自己坐公交车了吧。
杨玉蝉拉着她出门,一边道:“张妈还觉得我不会买菜呢,你听听她刚才交待我的。”
杨玉燕半点不给面子:“你是不会买菜啊,你从来没买过菜。”她就不同了,她以前逛过很多回超市了,淘宝也玩得很溜,她自我感觉对物价而言,她比杨玉蝉更有数。
杨玉蝉气得回头说:“你也不会自己上学!从前每回都是有人接的!我还接过你呢。”
她拖着气人的妹妹跑到楼下,坐上黄包车,像个新上任的牢头一样送妹妹去学校了。
第64章 穷苦生活
张妈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然不会出来做下人,一做就是一辈子。
她原来的家就在郊外的村子里,家中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没有那么多讲究,也没有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她从只有凳子高的时候就会干活,等能说清楚话了,就出去做工了。
她前头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被卖了的,这一卖,离得近了父母还能去看一看,要是主家远,那就是生离死别,再也难相见。
不过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在家吃不饱饭,被卖出去好歹还能吃饱肚子,家里也能多得些钱扛租子交税。
只是到了她长大,突然之间就不流行买人了,媒婆都不肯收她,说是现在皇帝没了,是新时代了,乱七八糟的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卖身,那钱就多些,一辈子卖断终身,生死都不再与父母相干。
如果只是做下人,那钱就少了,不过每个月都有钱拿,还离家近,可以常回家看看。
当时张妈的父母商量之后,就送她出去做下人了。
她先是去当灶娘,洗菜切菜淘米砍柴,这些活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一直到天交子时才能躺下。
过了一年,听说洗衣妇可以学手艺,学缝补,她就又去另一家当了洗衣妇。
又过了一年,她长到十五了,眉清目秀,替她介绍工作的媒婆说:“你长得干净,干活也麻利,口齿也清楚,我给你介绍个好人家,你去当丫头吧。这个活干好了,日后不用这么辛苦不说,穿衣吃饭都能跟主人家一样呢!”
就这样,她进了祝家。
祝家房子大,老爷、太太和一个小姐。房子里有五十多个下人,三十多个丫头,还有好几个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她都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怕她们是鬼。
她干了六年,太太才知道她:“是那个长得干干净净的丫头”。
她给太太打扫过屋子,太太夸她伶俐。她还给太太炖过甜汤,太太夸她甜得刚刚好,不涩。
她看着小姐跟黄毛蓝眼睛的女人学外国话,学得开心了就笑,笑得像画报里的女人一样好看。
后来小姐出嫁了,嫁给了老爷教的一个穷学生。
那个穷学生可殷勤了,每回都看着小姐下楼了就拿着本书过来,跟着小姐到院子外头去搭话。小姐人好,没看不起他,每回他凑过来,小姐都笑着跟他说话。
后来,小姐越来越喜欢跟他说话,一说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里有星星一样。他们悄悄的在房子后头的角落里,听着楼上传来的音乐声,搂在一起跳舞。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老爷分了家,将楼上的房子给他们住,老爷和太太搬到了楼下。
而且,老爷还说不让他们去侍候,让小姐自己做家事,让那个穷学生自己挣钱养家。
小姐哪里会做家事呢?才成亲一天就跑下楼找太太,太太心疼小姐,就与老爷商量送一个小丫头过去。
她就这么被挑中了。
太太说,让她不要做太多事,也要适当的让小姐做一些。
太太说,让她不要将小姐与穷学生过日子的事说出去,不管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她都要守口如瓶。
穷学生找不到工作,投出去的文章没人要,长吁短叹。
小姐就拿钱出来给他用,替他买衣服买鞋,一门心思的打扮他。
穷学生就不找工作了,成天陪着小姐跳舞,两人读书、写诗、与朋友一起玩。
可是那些人总是嘲笑穷学生,背着小姐对他说难听话,他就渐渐不喜欢那些朋友到家里来做客,小姐没了玩伴,就去打牌、逛街。
跟着,大小姐出生了,小姐受了大罪。
太太变成了老太太,老爷变成了老太爷。不过老太爷仍然不让老太太给小姐钱,也不让她再送老妈子过去。
张妈就只能自己照顾坐月子的小姐和才出生的大小姐,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忙得脚不沾地,小姐很快就变得憔悴起来,没日没夜的捧着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小孩子,那些婚前的闲情全都丢掉了。
跟着二小姐也出生了。二小姐从落地起就比大小姐更别扭更难养,喜欢哭,喜欢人抱,还不爱吃奶,挑食。
小姐已经变成了太太,却比太太更辛苦。因为太太有老爷帮忙,穷学生只会每天躲在书房里写文章,除了吃饭,根本不出来。小姐每天要带着大小姐开蒙认字,要给二小姐喂奶,剩下的时间也来不及去与穷学生读诗跳舞,倒是牌桌更受她喜爱。
从那时起,张妈就知道小姐与穷学生长不了了,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剩下的就只有鸡毛蒜皮了。她虽然一辈子没成亲,却比成了亲的小姐更懂男人。男人要是爱你,绝不会看你一个人辛苦。当着面对你好,背过身去却根本想不起来你的男人,不是良人。
如今面上已经布满皱纹的张妈再看身边跟着的苏纯钧,就只能感叹祝家母女的运气终于变好了,这一个看起来还不错。
苏纯钧下了黄包车,领着张妈往前走,一边说:“这里是我以前来找房子时找到的地方,就在前面了。”他伸手扶住张妈,“您当心,这里路不好走。”
狭窄的巷子,泥泞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坑,水坑散发着臭味,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牛、马、狗、鸡的叫声、人的吆喝声、板车的咔吱声、木匠锯木头的声音,等等。
这一片的人住得相当的稠密,围墙低矮,伸头就能看到墙里的人。鸡被关在房子下面的洞里,只能伸出一只只鸡头咯咯咯的叫,瘦狗盘在墙角,看到人来就站起来汪汪两声。
院子里四处拉着绳子,挂着衣服、破布。
张妈一边走一边看,说:“这里住的人可真够多的,这里怎么这么脏啊?怎么还不如我老家那块啊。”她看到墙角的几块干硬的大便,恶心的掩住了鼻子。
苏纯钧笑着说:“我当年过来时也吓了一跳。张妈,您老家哪儿的啊?”
张妈:“不远,从这边往西边四五十里吧。”
苏纯钧:“那是挺近的,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张妈摇摇头:“早没了。我爹妈死了以后,剩下的三个弟弟都不见了。两个是让抓丁抓走了,一个是跑了。人都没剩下,村子里已经空了。”她当时在祝家,听说村里被抓丁时还四处借钱,准备送回去,因为听说只要交钱就不会抓了,结果已经晚了。现在根本不知道三个弟弟有没有活下来的,现在又在哪里。
到最后,竟然还就是当初进祝家当下人的她活下来了。
往前走到尽头,竟然是一幢还不算差的二层楼房。
苏纯钧说:“就是这里了。”
远看这楼房还不错,近看才发现没窗户没门,原来是门窗的地方全都被打破了,门全都不见了,窗户上糊着报纸。
有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看到苏纯钧和张妈走过来也不打招呼。
苏纯钧上前问:“请问这里有姓马的一家人吗?一家三口,我们是他们的朋友,特意来找他们的。“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端起盆进去了,话都不接。
张妈说:“我来,你不行。”
她走进去寻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问:“大爷,有没有才住进来的?姓马,是我亲戚,我听说他们病了,没钱住院出来了,就来找他们了。”
那老人瘦得皮包骨头,就像一具骨头架子,满口的牙都掉光了。
张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他。
老人接过来就藏在被子里,抬起身来指了一下,沙哑着说:“二楼。”
张妈:“谢谢大爷。”
苏纯钧和张妈就上了二楼。
二楼跟一楼一样,走廊里都躺着人,他们用报纸、纸箱、各种垃圾铺成“床”,占住位子。
苏纯钧和张妈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马天保,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坐在地上,用一块木板支着,在写字的人。
在他身旁躺着一个老人,正在艰难的喘气。
苏纯钧走过去,低头叫他:“马天保?”
马天保猛然一惊,抬起头看到他,警觉的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张妈这时过去说:“马同学?你记得我吗?你去找我家孩子时,我给你开的门。”
马天保认出了张妈,浑身的敌意消失了,他僵硬了片刻,慌忙收起木板上的纸张,站起来,说:“是杨同学让你们来找我的吗?”他满怀期待,激动与感动让他的眼睛里渐渐溢出了泪水。
张妈看到他这副艰难的样子,既心酸又难受,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先把带来的一桶鸡汤面拿出来,递给马天保:“你先吃点东西吧,也给你爸吃一点。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马天保抹了一把眼泪,接过保温桶,蹲下来把他爸爸扶起靠在墙上,一口一口把面条挑起来喂到他的嘴里。
苏纯钧也不嫌弃的蹲下来,帮马天保扶住他爸爸。因为马天保的爸爸根本坐不住,一直在往下滑,马天保只能也坐在地上,用两条腿夹住他爸爸,帮他坐起,张妈和苏纯钧帮忙喂。
一桶面条喂进去大半,马天保的爸爸才摇头不吃了,把保温桶推给马天保。
马天保三两口把剩下的面条连汤全吃了,张妈还带了十个馒头,他又吃了四个馒头才吃饱。
张妈叹气:“你这是饿了多久?”
马天保不太好意思的说:“也没多久,我就是早上没吃,昨天晚了还是吃了的。我想先抄写完,去交了差拿了钱再买吃的回来。”
马天保的爸爸睡着了,马天保带张妈和苏纯钧出去说话。
他在外面的水井边把保温桶洗干净,还给张妈,说出了这段时间的事。
自从杨玉蝉对他说要省着钱用,尽快找工作,找地方安置他父母之后,他就记在心里了,所以并不算是完全没有计划。
他为了省钱,先是把他父亲从病房搬到了楼梯间,那里虽然有风,但还可以忍受。这样省下的住院费就可以多买一天的药了,他想多省点钱,多存几天的药。
后来医院发现他们住在楼梯间,他又带着他爸爸搬到了医院后面的一个小角落里,但很快也被发现了。
他只好去外面找房子,把他爸爸搬了过去,他妈妈现在还住在一家中药堂里,他每天过去看一次。
他在这里只租了一个床位,就是给他爸爸睡,这样一个月的租金只要两块钱。
苏纯钧:“我记得是一块。”他当时来问的时候是一块。
马天保没想到苏纯钧这样看起来很像大少爷的人竟然也住过这里,感到他更亲切了,笑着说:“涨价了,涨了大半年了。”
一个铺位两块钱,租两个就要四块,租三个就要六块,而他抄信件,一千封才一块钱,还要搭进去墨水和纸,这些成本都要从他的钱里扣除。
他现在每天白天在屋里抄,等晚上就到外面借着路灯抄,没日没夜的抄写,换来的钱也最多够一家三口每天的饭钱。
因为这里不能做饭,他也不会做饭,只能买外面最便宜的大饼吃,他自己可以吃大饼,他的父母都病着,他就给他们买汤面,每回都请店家多送一份汤,他用来就饼。
他手里现在还剩五十多块,但父母每天都要吃药,这五十块根本花不了太久。他现在只想着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钱,别的什么都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沉重的对张妈说:“请转告杨同学,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一抹脸,转身就要走。
苏纯钧叫住他:“等一等,马同学,你知不知道现在学校里传言杨同学因为嫌贫爱富抛弃了你呢?”
马天保猛的转回来,震惊道:“你说什么?谁这么说的!”
张妈眼眶顿时红了,哽咽道:“都这么说!我家大姐可怜的很,现在都不能去学校,只能待在家里。她对你的心思,你是不知道。当时她还跟我学做家务,洗衣刷碗做饭什么都干,就是想……以后能帮你的忙。”
马天保握紧拳头。
苏纯钧:“我们想知道,是不是你对什么人说了什么?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要和杨同学分手的事呢?”
马家出事,杨玉蝉组织了两次捐款,同学老师学校找了个遍,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分手的情侣吧?杨玉蝉最后一次见马天保,他说过要分手这样的话,但杨玉蝉除了对家人讲过以外,并没有告诉同学。
过年前没有这样的流言,过年后才传出来的。所以只能是在过年这段时间里,有人来见过马天保,知道了他们分手的事。
马天保茫然的回忆,突然想了起来:“是,是钱斌!他来医院看我,送给了我一本他的读书笔记,让我不要忘记学习。他问起了杨同学,我对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他不要再提……”
他猛然住口,发觉正是他给了钱斌理由来陷害杨玉蝉。
他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捂住脸蹲了下来。他只是不想再让杨玉蝉被他牵连,不要让人以为她跟他这样一个人还有关系才这么说的。
苏纯钧扶他起来,安慰他道:“不怪你,是小人在搞鬼,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觉得马天保不是故意要抹黑杨玉蝉的,他只是没料到,坏人另有其人。这真的让他们松了一口气。比起姓钱的小人,马天保要是存心要害杨玉蝉,就更加难办了。
现在得到这个结果,他们就可以放心了。解决了姓钱的小人以后,就不用再担心会有其他后遗症了。
第65章 嘴炮小能手
杨玉燕今天的任务是:整理书柜。
有事弟子服其劳,帮代教授整理书柜也没什么,而且她今天心事很多,本来也没心情学俄语,来到小红楼以后还担心上课时走神让代教授生气呢。
结果代教授请她帮忙整理书柜,还贴心的留下了茶和饼干之后就离开了,让她一切自便。
她可以放心大胆的一边整理书柜一边走神了。
杨玉蝉把她送过来以后就匆匆赶回家了,走之前她严厉的说:“你不要乱走,中午我来接你回家吃饭!”
杨玉燕体贴的说:“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家。”
“不行。”可惜刚上任的牢头铁面无私,杨玉蝉禁止她自己回家,必须要等人来接。
“姐,我都十八了。”杨玉燕抱怨道,但她千不该,万不该后面又接了一句:“你以后有孩子了肯定是个虎妈。”
把杨玉蝉气得一张脸红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走了。
杨玉燕心里升起三分愧疚,不过她以前就觉得杨玉蝉的性格过于认真,会钻牛角尖,但那时杨玉蝉还没管过她,她的体会不深,现在杨玉蝉似乎因为在马天保的事上受挫,对家人骤发出巨大的责任心与责任感,她做为家中最小的一个,就成了杨玉蝉的目标人物,开始隐隐感到自己以后会再多一个妈。
还是非常严厉的那种。
那个“虎妈”也是给自己准备的。
所以她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
她负责整理的是代教授开放给学生使用的书房,据说楼上还有一间是代教授自己的书房,里面全都是教授的珍藏,学生们都十分的向往那里的书。
不过在她看来,这间书房里的书要是都读尽了也够当大文豪的了。
她在整理之前问代教授要按什么顺序整理,书柜上的书是按什么方式排列的。
代教授说需要遵循几个准则:第一,四面靠墙壁的书柜都是按照国家划分的,所以同一个国家的作者的书放在一起。
第二,同一个理念的作者的书可以挨着摆,而不同观念的书放在相临的书柜上。
第三,同一个作者的书当然应该放在一起,如果这个作者同时还是个译者,那译制书也放在一起。如果一个作者有多个笔名,那她知道的就放在一起,不知道的可以来问他。
最后,如果她有任何拿不准的地方,都欢迎来找他。
杨玉燕就开始了自己的搬书大业。
虽然这间由学生使用的书房中的书摆的还是非常整齐的,大部分的学生在用过后都会尽量放回原位。但仍然有书跑错了位置,还有许多书可能是在课堂上使用的,搬回来后没有及时摆回书柜,就这么摞起来放在桌上或地上或推车上。
杨玉燕就先从她认识的书开始摆起,而一本书她认不认识也很容易分辨:拿起来看书皮就知道了。
有的书她看过或听过的,拿起来时就像遇到一位旧友,面容熟悉多年未见,翻一翻看一看再放回去。
有的书就是家里有的或她买过的,那就熟得不能再熟,招呼都不必打,直接放回去。
有的书她没有看过,但是至少能看懂书皮上的文字的,她都会仔细看上一两章再寻找安放它的位置。
最后一种是她连书皮上的文字也认不出来的,或是虽然认识文字但读不懂的,她把这些分门别类的放着,最后再解决。
她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这间书房中来来回回的跑,不多时就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于是脱掉了外套。再过一会儿仍然觉得热,于是撸起了袖子。最后仍然觉得热,她打开了所有窗户,还有门,让凉爽的风吹拂进来,吹去燥意与额间的微汗。
有人敲门,咚咚两声,很有礼貌。
她一回头就看到施大头站在门口正冲她笑。
……这么看他的头真的有点大。可能是发型的关系?她盯着他厚厚的西瓜盖头陷入沉思。
日后绝不能让苏老师剪这种发型!
“我们要开始做饭了,你中午也在这里吃吧?”施无为走进来说。
“不,我回家吃,我姐会来接我。”她摇摇头。
施无为走到桌前,看到长桌上整齐的摆着一摞摞书,他拿起一本看了看,说:“这个是德国的作者施奈德的,他的书在那里。”他指着一个书架说。
杨玉燕走过来探头:“哦,原来那是德语。”她不认识德语,“你会德语?这个施奈德是写什么的?”
施无为很神秘的探头过来,小声对她说:“其实这书不是施奈德写的。”他翻开书皮,一直翻到第七页,才指着上面的标题说:“《思考与回忆》,这是俾斯麦的回忆录。”
杨玉燕感觉这是个有点听过的名字,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施无为从她的表情上看出来了,立刻说:“他是德国总理,非常厉害的一个人。代教授觉得他的做法对我们的国家来说可能才是正确的。”他年轻的面庞上显示出了对这句话的认同和不理解。他出于相信代教授而相信他的话,但由于自身的局限,让他无法对这番话和这本书有更深刻的解读。
杨玉燕:“那这个人是怎么做的?”
施无为翻了翻书,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难以置信的是代教授正是用这本书来给他做德语开蒙的,而他读完之后才体会到当初代教授让他用这本书来学德语是多么的……大胆。
当时代教授让他用这本书的理由是:“这本书没有人读,你可以一直借它,不会被同学拿走借用。”
在人人都想占有更多本书的前提下,这番话深深的打动了他!
等他艰难的读了两年后才明白,没有人读的另一个意思是:它太难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完的。
但读完它以后,可能因为每一页他都看过不下上千次,每一行文字在什么位置他都知道,他对它产生了更深的感情,捧起它就像捧自己的一部分,熟悉的让人落泪。
所以他不用再翻一篇就可以简单概括给杨玉燕听,用他自己的话。
“这个德国总理带着德国把周围都给打了一遍,发动了好几场战争,大发战争财。而且他很会赚钱,很会做生意。代教授说这叫他对经济有一手。教授说一个国家有了钱以后,再有自信,就会变强大了。”施无为用很小的声音说。
他很少把这段话说给同学们听,也从来不敢在大家讨论的时候这么说。因为他觉得代教授这番话的意思有点危险。如果他们的国家也要走这条路,那不是说也要靠战场来找回自信,再让国家多赚钱,国家才会变好吗?前者过于暴力,而后者……没有人觉得他们的国家是因为穷才被人欺负的,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国家太富有了,才引来这么多豺狼。
虽然代教授自己平时在课堂上说的话比这更加极端,但施无为还是不想在大家面前说。
肯定会引来许多反对的。
对杨玉燕说就没关系了,她跟他们差了几个年级了,就算她春天以后就入学,也不会跟他做同学。
他说完就完了,没指望身边还没入学的小女同学发表什么意见。
“代教授说的没错啊。”杨玉燕轻轻松松的点了点头,说:“我们现在被人打,肯定是要打回去的,不止要打疼对方,还要通过战争告诉我们自己的人民,我们已经很强了。至于钱,没钱怎么打仗?百姓们没钱怎么吃饱饭?”
施无为听了这新奇的说法,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苏纯钧告诉她的。
他笑道:“我们国家有钱的很,你不知道朝廷赔了多少银子给外国军队吧?他们打我们就是为了钱。皇帝跑的时候把紫禁城的金库都搬走了,现在全落到日本人手里了。”
他以为这足以说服杨玉燕了,不料杨玉燕不但没被他说服,反而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他,哼道:“钱能花出去才叫钱,花不出去算什么钱?银子就只是金属而已。咱们国家现在就是没钱,就是穷。因为穷才没钱才没兵才没武器。不然我们现在要打仗,武器是不是都要向外国买?枪枝弹药是不是都要买?药品要不要买?还有士兵们要不要发饷?这都是钱。我们现在就是没有钱啊。”
施无为挺起胸膛说:“我们也可以不买,我们可以自己学自己造!”他们现在学就是为了以后不求人!
杨玉燕快语如珠:“等你花十年造出来黄花菜都凉完了!买的更快,先买先打,边买边造互不耽误!,又没说买了就不能造了,也没说造了就不能买了,明明可以两路并行,为什么非要先掐断一条自己的路再走呢?”
施无为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小姑娘说到哑口无言,强行道:“我们不是没钱!我们的钱是都被外国抢走了!”
杨玉燕:“那要抢回来不打怎么抢?靠嘴炮吗!要打就要动武,要动武就要有武器,要武器就要有钱,归根到底除了枪炮以外,我们确实需要钱啊,清廷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也是老百姓一分一分赚来的啊。”
施无为跟不上了,他瞪着眼睛看着杨玉燕,喃喃道:“你可比苏剑厉害多了……”
代教授在门外已经听了很久了,此时笑着走进来,拍拍手:“好了,大头,这回是你输了。”
杨玉燕和施无为才发现门外站着许多人,除了代教授之外,还有七八个学生,男女都有,全都瞪着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屋里的他们。
代教授回头问学生们:“有没有人想发言?有不同意见的,都可以出来讲一讲。”他再转过来指着杨玉燕笑道,“这是杨同学,你们可不要看她年纪小就小看她哦。”
一个女学生就走进来,好奇的问:“杨同学,我姓庄,名叫唯绢。我想请问你,你还有什么看法吗?”
杨玉燕一见人多就开始紧张,连忙摇头:“我没有什么看法啊。”
一个男学生紧跟着走进来,说:“杨同学,你好,我叫范丽纯。我觉得等我们可以通过国际上的其他国家对那些抢走我们财富的国家施压,等他们把我国的财富还回来以后,我们就可以慢慢发展起来了,并不需要通过战争来达到目的。”
杨玉燕盯着他看,没有说话。
代教授走到她身边,像个靠山一样,轻轻扶着她的肩说:“燕燕,有话就讲,没关系。”
杨玉燕才说出一句她耳熟能详的话:“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不说代教授,施无为都立刻叫了起来:“你不是没读过这本书吗?”他举着那本俾斯麦的回忆录说。
杨玉燕更惊讶。
看她一脸茫然,代教授就懂了,笑着说:“是在别的地方读到的吧?她不是读过这本书,可能也未必记得这话是俾斯麦说过的,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读到过或听别人说起过。”他对施无为说,说完摇头叹惜:“祝家的家教,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男学生显然能听懂这句话,但他仍然摇头:“我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讲理的。”
杨玉燕摇头,她不认同,她说:“他要是不讲理,你能对他有办法吗?那些侵略我们的国家,谁能惩罚他们呢?假如没有惩罚,他们又为什么要害怕呢?”
男同学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代教授说:“没有人惩罚他们,我们只能自己来!”他握起一只拳头,“没有人打他们,我们自己把他们打疼!让他们再也不敢来!”
通过这一场意外的讨论,杨玉燕倒是成功认识了几个“同学”。
代教授替她一一介绍。
之前他们认识她,都是替她挂上“苏纯钧的未婚妻”这样的名牌来认识的。
现在他们认识她,却是称呼她的名字“杨玉燕”。
他们一个个上来说:“杨同学,我叫王玉男,你好。”
“杨同学,你好,我叫……”
图书馆成为了一个新的教室,大家都坐在这里热烈的讨论了起来。
代教授并不拘泥,非要让大家再回到教室去上课,就让他们在这里讨论。
今天仍未开学,不过现在回校的人已经有不少了,所以小红楼里哪怕不上课也有十几个学生。
这些学生大多比杨玉燕大上几岁,两三岁四五岁七八岁的都有。
代教授说杨玉燕是自动来整理书柜的,替她赚了许多好感,于是学生们也都顺便一起整理起书柜来,一边与杨玉燕说话聊天。
“原来你懂日语与英语。”一个女同学笑着说,“好厉害啊,读写说都可以吗?”
杨玉燕摇摇头:“读写都可以,但我并没有跟太多外国人对话,只是在家中与母亲、姐姐和苏老师对过话,他们说我可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
另一个女同学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学俄语?”
杨玉燕笑着承认:“其实是代教授送了我一本俄语的诗集,我想读一读,只好开始学。还挺有意思的。”
两个女同学还有身后的男同学都笑起来。
男同学转过头说:“那你要小心了,代教授一见面就爱送书给我们,不过……”他摇摇头,转回去长叹道:“就要吃苦喽。”
谈话中,他们得知杨玉燕的父亲就是杨虚鹤,而杨玉燕也十分不客气的称其为“那个人”,言语之中非常看不起杨虚鹤以及他的那个新妻子。
杨玉燕:“她是被骗了。杨虚鹤要不是拿那些自由恋爱、婚姻自由的鬼话骗人,哪个二十多的大姑娘愿意跟着一个四五十的老男人做老婆啊?”
男同学们都笑起来,连声夸她睿智。
施无为就先道:“我就一直奇怪,那些老头子怎么总是有年轻女学生跟他私奔呢?要是像张学良少帅一样的人物倒算了,年轻有为,还有权有势。半老头子有什么好的?”
女学生中倒有一二神色不对的。
其中一人反驳道:“爱情本来就是纯洁的,跟年龄、财富、社会地位无关。”
杨玉燕当即反驳:“那也要对方是真心的啊。假如对方并非爱你的灵魂,而只爱你的年轻与美貌呢?”
那个女学生看向她,咬牙说:“爱情应该互相相信,而不是互相怀疑。”
杨玉燕:“如果没有可以怀疑的地方,那也无从怀疑。可如果有可疑之处,却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那就活该倒霉。”
女学生皱眉:“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杨玉燕便道歉:“那好吧,就改成与人无干,与已无怨吧。”
代教授听到这里笑起来,“好一个与人无干,与已无怨。是啊,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时间无法倒转,选择了的路也无法回头。等走到岔路口,希望你们的每一个人生选择都要做到与人无干,与已无怨。”
第66章 新世界的大门
今天杨玉燕学到了很多。
比如她第一次劈柴,第一次打水,第一次发现铁锅比她想像的更重,白菜比她想的更沉,白萝卜比她想的更脏,红薯比她想的更不像吃的。等等。
因为代教授一直接受学生到他这里来吃饭,不管是不是他的学生,所以厨房里就像一个小型的战场。许多学生都在这里无偿的干活,他们是自发的,还自己排了时间表和工作表,不管他们当天在不在这里吃饭,他们都会在做饭前到这里,看着人数做饭。
今天的午饭就是蒸红薯、炖白菜、炒萝卜,还有一大锅二米饭,就是大米混小米一起蒸出来的饭。
在吃饭之前,先要做饭。
杨玉燕跟在新认识的同学们来到了厨房之后,震惊的瞠大了双目。
哦,上帝。
她在心底感叹。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这个厨房可比她想像的大得多,它足有两个房间大,还有一个通向外面的门。
灶眼有两个,其中一个放着能把人装进去煮的锅,一个上面盖着锅盖。
一个男同学正蹲在那里清灶膛,把炉灰都拨出来,搓出去。代教授已经换了一身土布衣服,走进来看到就说:“这个可以当肥料用。”
男同学笑道:“知道了教授,不会乱扔的。”
剩下的同学不分男女都在干活。
他们从屋外把水担进来,倒进水盆或水桶中,再把白菜、萝卜、红薯放进去洗,冰冷的井水不一会儿就把他们的手浸得通红。
杨玉燕看了看,也去拿了一件围裙,伸着两只手去帮忙抱白菜,来回运了几次以后,她的手就被冻冰了,木木的没感觉。这白菜好凉啊,那洗白菜的人不更冷了?
因为他们不会把外面的叶子都剥掉不要,结果外面已经不好的叶片也被仔细的清洗干净,为了不浪费一点点食物。
白萝卜也很凉,而且有很多的土,它们大小不一,长得也不太好看,可是洗它们的学生依然非常认真。
红薯上的土更多了,全是泥。两个女同学捧着红薯,把上面的每一点泥点都仔细的浸洗掉。
杨玉燕主动帮忙,大家却都只是让她帮忙运菜,就算这样也把她累得不轻,一会儿就觉得腰酸得撑不住了。她不想被人认为是娇气包,死扛着不说,运菜时脸色愈见狰狞。
施无为进来送柴时看她脸色不对,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笑着过来拉她:“你不要这么实心,干个没完,苏剑在的时候只挑最简单的活来干,你也要跟他学学嘛。”
旁边有个男同学听到了就笑着附和:“没错!苏剑那小子最狡猾了!”
杨玉燕不露痕迹的撑着腰说:“苏老师都干什么了?”
施无为把她拉到外面,让她站在一个木桩子旁边,他把从校外买来的柴枝放在木桩上,提起一把柴刀,蹲下劈柴,道:“他是监工。专门监我的工,看我劈柴,说是担心我不小心劈到手来不及救护,所以特意关爱我。”
杨玉燕一下子就被逗乐了,笑完还要替苏纯钧辩解:“你胡说,苏老师才不会这么干呢。”她才不信呢,苏老师哪会那么干。
施无为将长长的柴枝劈成合适的长短,将柴枝上的细短的枝桠劈去,一边摇头叹息:“你受骗太深了,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啊。”
施无为想要替杨玉燕解围,不放她进去干活,又要避免公然庇护她会令其他人不满,就一直不停的说苏纯钧的坏话,真假掺半。
他说,苏纯钧一开始来代教授这里上课,是为了白吃这里的饭!
学校食堂有饭吃,而且对成绩优秀的学生还有补助,不但便宜而且吃得很好,营养充足。
苏纯钧先拿了补助,然后就跑代教授这里来白吃饭。为了白吃饭,他才努力成为代教授的学生的。
施无为:“你看,这才是他的本性啊!”
杨玉燕再次被苏老师丰富多彩的学校生活震惊了,而且这一次她没有半点怀疑,因为这正是苏老师极有可能会做的事。
施无为再道,学生入学都是有校服的,而这个校服呢,是需要掏钱的。不过可以先欠着,慢慢还。他说:“你猜,苏剑欠了几年才还?”
杨玉燕估计着苏老师的本色,说:“他是不是毕业才还的?”
施无为大惊:“杨同学,看来你很清楚他的本性嘛,那你怎么还会被他蒙骗呢!”
杨玉燕头铁,继续理直气壮的替苏老师辩护:“莫欺少年穷嘛,苏老师现在就很厉害了。”
这时一个男同学端着一大盆污水走出来,听到她的话,站住冰冷的说:“他现在跟外面的蛀虫有什么不同?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都替他脸红,枉他还有脸再回学校来!”
这是第一个当着她的面对苏老师不满的人。当陌生人的敌意扑面而来,杨玉燕有一个瞬间的怔忡。
施无为已经站起来喝止道:“张四海,住口!”
这个男同学没有再说,冷着脸去倒掉污水,提着盆进去了。
施无为停了一下,不好意思的对杨玉燕说:“你别放在心上,我相信苏剑是不会变坏的。”
其实杨玉燕自己心中的善恶之分倒是没有这么严格。她在反应过来之后,也能理解为什么张四海会这么说。因为在这个以理想为先导,纯洁又天然的校园中,苏纯钧在官场扶摇直上,四面吃开的行为本身就不会令人敬佩。在非黑即白的人看来,苏纯钧已经“堕落”了。
而杨玉燕却并不是很在意苏老师是不是跟那些官场之中的老油条一起同流合污,因为眼下的这个政府正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啊,谁都知道,它已经没有威信可言了,各地风云变幻,这个所谓的国民政府谁都管不了,谁也管不住,它现在还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各地大佬和洋人们都还没有分出一个高下,没有决定谁来当老大。
而且不止是她知道这个国民政府的寿命不长了,所有人都知道。政府里的人知道,街上的人也知道,就连张妈都说过“几百年的皇帝都倒台了,他们能撑几年还不知道呢,我看没一个像有龙气的”。
街边的算命先生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算龙气,他们坐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像是车站、商店门口、十字路口等地,像说书一样讲一讲龙气的事,比如紫禁城的皇帝是什么时候没有龙气的,龙气是什么时候向东北那边移的,这些事他们都开着天眼呐,天黑了往天上一望,夜观星相,就什么都知道了。
杨玉燕在路边也看过好几次算命先生说龙气,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这些先生们还会算现在中国的龙气在哪里,一时在西边,一时在北边,一时在南边,一时在东边,今天这龙气姓阎,明天就姓张了。先生们不提人名,全都含糊以称,这个叫西北王,那个称晋王,说得热闹好听了,还有人从小摊上买热食送给先生吃呢。
可见,连街边的人都不对南京政府抱有什么希望,也不认为它能救中国,能打退洋人舰队。
苏老师跳上这一艘快沉的船,他想干什么,她不清楚。因为她现在也隐约感觉得到,苏纯钧去当这个财政局的小科员并不是图财的。她觉得他的人生目标没这么浅薄。假如他想要钱,想赚钱,有无数的办法,以他的脑袋不至于想不出来。
不过她也并不想现在就去寻根究底。
不是她不好奇,也不是她害怕答案她无法接受,而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去问。
她问了,他答了,然后呢?她要如何参与到他的人生中去?她要如何有一席之地?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脑袋空空,屁本事没有,能干嘛呢?
问也白问,不如不问。
等她再成长一点之后,不求能成长到跟他一样的高度,只要她能依靠自己站立起来以后,她再去问,都比现在问出答案更有价值。
不过她自己对苏老师有信心是一回事,没想到施无为也对他有信心。
“你这么相信他吗?”她反问道,“为什么?”
施无为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
再谈下去话题将滑到一个令人不快也无法掌握的方向,于是施无为和杨玉燕同时换了一个话题。
杨玉燕看到他身后堆起的柴山,全是这种细柴枝,就问:“这些柴多少钱?”
施无为:“没多少钱,也就两三毛吧。”
杨玉燕震惊:“这么便宜?”
施无为笑了,道:“你以为一担柴多少钱?”他举出五根手指,“只要五分钱。”
而一担柴,指的是一条扁担挑起来的两担。
“这些柴都是有人去野地里砍回来的,最近因为过年贵了一点,但为了卖出去,卖柴的都会尽量把柴多捆一些。所以这些你看着多,事实上买回来也要不了几毛钱。”
施无为一边劈柴一边说:“煤就贵了,一车四百斤就要一块多,最近还涨价,还要限量供应。都是烧着用,柴也就是烟大一点而已。”
杨玉燕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这都是她在家里对着姐姐、妈妈、张妈和苏老师不会得到的信息,仿佛清风拂面,眼前一片清新。
十一点二十,第一道菜出锅。
主食是红薯,锅盖一揭开,蒸气冒出来,红薯的香气也跑出来了。整整一锅的蒸红薯,全都是整个的,一层层垒在锅里,锅底加了一点水,就这么蒸熟。
红薯蒸好,施无为就给杨玉燕拿了一块,让她插在筷子上吃。
“烫得很,慢慢吃。皮撕下来别扔,可以喂猪。”施无为手里也拿着一根筷子插着红薯,很熟练的教她把红薯皮扔在指定地点。
红薯都拾到筐里以后,开始炒萝卜。说是炒,其实也是炖。先用菜油加猪油烧酱,然后加水,把萝卜切块都埋进去,再加水,再加盐,盖锅盖,等冒蒸气了,里面的水滚了,把盖子揭开,收汁。
炒萝卜也盛出来以后,就摆在厨房的长桌上,热气腾腾的几大盆酱色的炒萝卜,散发出浓郁的萝卜香味。
施无为站在门外,伸长脖子深深的嗅闻,叹息:“萝卜可甜了!”
最后一道菜是炖白菜,更简单了,倒水,倒白菜,盖锅盖,滚了以后加猪油和菜油,再加一大勺的炼油渣子。这道菜是代教授做的,他加炼油渣时,所有的学生都在流口水。
代教授说:“这样做白菜特别好吃!”
施无为条件反射的咽了口口水。
看来是真的很好吃。
杨玉燕虽然没吃过炼油渣炖的白菜,但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
最后放盐,放虾皮,出锅。
十一点四十,所有的饭菜都端上桌了。
代教授招呼大家都上桌开吃。
代教授喊杨玉燕:“燕燕,你也坐,不要客气。”
杨玉燕对这新奇的一餐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杨玉蝉估计不会答应她在这里吃午饭。于是她摆手,摇头,十足拒绝。
被按到了凳子上。
幸好,在她举起筷子之前,杨玉蝉终于到了。
她从前门进来,绕到厨房才找到自家妹妹。
杨玉蝉看她都坐下了,连忙走过来,先对代教授鞠了个躬:“对不起,代教授,是我来晚了。燕燕。”
杨玉燕赶紧站起来走过去。
代教授也站起来招呼:“不必客气。那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吧。”
杨玉蝉牵着杨玉燕说:“是的,我妈在家里等着我们呢。那我们就告辞了。”
杨玉燕乖乖鞠躬:“代教授再见,大家再见,拜拜。”
一桌的人都笑起来,也都跟她说“拜拜”。
施无为搞怪:“撒哟那拉。”
大家更要笑了。
代教授也笑着说:“那我就添一个,俄语的再见是……”
杨玉燕咬着舌尖学了一遍,莫明觉得这个词组学起来舌尖估计要受罪。
在座的学生中学了俄语的只有两三个,也都用俄语跟杨玉燕说再见,搞得她又重复了几遍,舌尖更疼了。
终于从小红楼里出来,杨玉蝉牵着她走。
她问:“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是家里的事太多吗?你的手怎么了?”杨玉蝉的手背上有一个伤口,像是指甲挖出来的。
杨玉蝉看了一眼,不在意的说:“没什么,我在家洗菜时不小心碰到了。”
今天也体会了一下洗菜的杨玉燕感同身受的点头,“洗菜是挺麻烦的。”
杨玉蝉今天的体会可比她深刻多了,拉着她加快脚步说:“快走吧,回家的事还多着呢。”
第67章 绝望的深渊之上的一支手
家务事看起来简单,要做好却并不容易。
杨玉燕坐上黄包车有心想问杨玉蝉今天上午在家里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担心学校里的事,担心马天保的事,等等,但看到她的脸色就不敢问了。
进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
她看到杨玉蝉的脸就知道她现在心情很不好。
杨玉燕转口问:“今天午饭是什么?”
这该是最安全的话题了。
“姐,你做了什么给我们吃?”杨玉燕还真的挺好奇中午吃什么呢。
今天离家前,听张妈的意思是吃得简单点,让杨玉蝉去菜市场买几斤面条,再买些青菜和熟食,中午家里就吃最简单的汤面条,再炒两个菜就行了。而且杨玉蝉不必炒菜,她只要在张妈回家前把菜买回来,简单收拾一下,能让张妈回家以后直接做就行,再加上熟食不必做,只需要切一切装盘或到时上蒸笼热一下,杨玉蝉的工作就简化为买菜、洗菜、切菜这三个。
Soeasy!
她挺好奇杨玉蝉买了什么菜的。
杨玉蝉没好气的说:“我买什么你吃什么!”
那你到底买了什么呢?
杨玉燕怀抱着快要漫出来的好奇心回到了家,一进门,张妈还没回来,祝颜舒倒是已经回来了。她在卧室里换衣服,听到门响就高声道:“张妈?张妈,你快去外面的合福居叫他们送一桌菜上来,我看到大姐买的菜了,都没办法吃呀!”
杨玉蝉听到以后,脸顿时红透了。
杨玉燕走进厨房,看到了地上放着一颗大南瓜。
她惊讶的问杨玉蝉:“乖乖,这么大,你是怎么抱回来的?”
祝颜舒换好衣服出来,看到杨玉蝉红着脸立在屋当中,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去,到合福居去叫几道菜回来,我要吃黄花鱼,给你妹妹叫个小排,你自己爱吃的粟子鸡,再要两个新鲜的素菜,糟鸡、糟鱼各要一盘,他们还会送两道小菜的。快去快回!对了,米要一桶,汤的话要两个,你看着要喝什么汤,一个甜的一个咸的。”
杨玉蝉一转身出去了,听着她蹬蹬蹬的脚步跑下去,杨玉燕在心中暗叹,转而好奇的问祝颜舒:“金小姐怎么样了?是她生病住院吗?”
祝颜舒沉重的叹了口气,招手把她叫过去,搂着她坐在沙发上,摩擦着她的胳膊说:“金小姐……不是生病,她啊,是跟家人发生了矛盾,被关起来了。”
半个小时后,张妈和苏纯钧也赶回来了,合福居也送来了饭菜,还送了一瓮桂花酒,是米酒,度数不高,甜甜的。
杨玉燕也可以喝,张妈给桌上每个人都盛了一杯。
祝颜舒这才重头说起她去医院见到的事。
她是特意转到杏花楼又买了点心才去医院的。
昨天晚上才通过电话,金太太也是刻意请她过来,所以孙炤特意在医院门口等着,见到祝颜舒就领她进去。
“还特意从南门进去,怕是担心从北门进去再被人看到。”祝颜舒皱眉,“还有那个姓孙的小子,哼,以前狂得什么似的,现在成了个跑腿的了,再也狂不起来了。”
孙炤上回在祝家的事和金小姐的事上连错两回,金老爷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器重他了,连他爸都要重新夹着尾巴做人,也顾不上他,所以他现在就像个普通的下人似的,见到祝颜舒也是把姿态放得很低。
金小姐住在一个很偏僻的病房里,整整一层楼好像都没什么人,她的病房在最里面。
有一个丫头和一个老妈子在这里照顾。金太太每天上午来一次,下午来一次。
孙炤带着祝颜舒过去时,金太太正坐在金小姐的病房外的长椅上默默掉泪,看到祝颜舒过来,金太太连忙擦掉眼泪站起来。
祝颜舒还以为金小姐半死不活呢,结果进病房一看,金小姐靠在床头坐着,望向窗外,对金太太的眼泪不闻不问。丫头立在一旁,老妈子也不敢说话。屋里有鲜花有水果,有书有报。
看着挺好的啊。
金太太似乎不太敢跟女儿说话,借着祝颜舒来,小心翼翼的探头对金小姐说:“祝女士来看你了。”
金小姐这才转头,客客气气的说:“祝女士,谢谢你来看望我,我没有什么事。”
她转过来,祝颜舒才看到她额角和脖子上都有伤,两只放在被子上的手上也有伤,像是在石砬之上磨伤的,现在伤口早就结痂了,红红褐褐的一大片到处都是。
金小姐打过招呼以后就不肯再多说了。她不与祝颜舒说话,也不搭理她妈妈。丫头让她喝水她也喝,老妈子要给她披衣服,她也接。但她就是拒绝与他们说一句话。
祝颜舒也没有多留,她将探病的礼物留下就告辞了。
金太太除了谢谢她来看望之外,就是多提了两句杨玉燕,似乎想让杨玉燕也来探望金小姐。
祝颜舒这才明白金太太不是请她来,是想请杨玉燕来,大概以为她会带着女儿过来探病。她当即就提起了杨玉燕准备考大学,已经拜了师,正在补习,无暇他顾。
她回来以后,衣服都顾不上换,先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这才勉强打听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金公馆的元宵节上,金老爷和金太太一直挺好的,只有金小姐一直没出现。
“我猜她当时可能是被关在屋子里了,后来大概是避开了看守的丫头,这才出了事。”祝颜舒叹道,“这孩子太惨了。”
桌上一片沉默。
张妈叹道:“这才找回孩子怎么又出事了,怎么当爹妈的哟。”
杨玉燕放下筷子,说:“妈,我想去看看她。”
祝颜舒皱眉,“你不要去!金家现在乱得很,他们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逼成这样,对着你这种外人更能下得去手了。”
往常祝颜舒说什么,杨玉燕从不反对,因为她觉得祝颜舒不是她亲妈,还对她这么好,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没资格在祝颜舒面前耍脾气。
但这一回,杨玉燕坚持要去看金小姐。
“我要去。”杨玉燕的心中有一个强烈的预感。
那就是金小姐不是不小心摔下楼梯的。
她可能是想自杀。
同样被父母逼迫而选择过这一条路的人对此有着深深的感触。
不是处在同一种环境下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她当年也不止一次对别人说过。不管是身边的朋友,还是网上的陌生人,不管是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的人似乎都不觉得她的父母有这么罪大恶疾。
父亲再不管她们母女,她也好好的长大了呀,她吃喝上学的钱哪里来的?她住的大房子哪里来的?不都是父亲掏的钱吗?
母亲再骂她,她自己心里也很苦啊,丈夫外遇,她也很难过啊,她是受害者啊,她这个当女儿的为什么不能更体谅她呢?
何况她无病无灾,父亲还很有钱,她还是一个富二代!
这世上有比她惨得多的人,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无病呻吟?
可是没有人知道被父母憎恨无视的感觉!
那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她应该感激父母,爱戴父母。她想爱啊!可他们不爱她啊!她把她的爱捧在手心里想送出去都没人要啊!
她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都不爱她,都不需要她。
真可悲。
她觉得她很可悲。
都说没人爱自己,就要自己更爱自己。
可怎么才算是爱自己呢?
花许多钱?买许多东西?
但杨玉燕可以说,她花再多钱,占有再多的名牌,也没有用!
有时她甚至觉得她去买东西最大的收获就是柜姐柜哥们对她热情的笑,亲热的叫她的名字,会在微信上给她留言,会给她打电话,会像想着她一样告诉她“宝宝,上回你想要的那个颜色来了!我给你留了!”
她会为了这一句话去花钱。
制造自己的家庭?
那是要去交男朋友吗?结交闺蜜吗?
可是闺蜜能体会她的心情吗?她对闺蜜抱怨父母时,闺蜜会说“你就不要管你爸妈了嘛,使劲花他们的钱就好!”
她花了啊,她很使劲的花了啊,可她还是不满足啊。
如果人可以换父母就好了。
不用太好的,普通的就行。就像闺蜜的父母一样,感情不是情比金坚,日常也会为孩子父母吵架,但他们会每天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普普通通的生活,这就很幸福了啊。
绝望就是你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
她跳下来以后就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晚了。当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发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杨玉燕也在为了父母的错惩罚自己以后,她就更后悔了。
其实网上的陌生人和闺蜜和朋友劝她的话都是对的,只是就像他们无法理解她一样,她也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是在两个世界里啊。
其实绝望与希望之间就只差一步。
她跳下来以后才发现其实抛弃父母也没那么难,而抛弃他们也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想通。
想通以后,再想起他们就不是绝望,而是觉得他们麻烦。
一件麻烦的事,是有解决之道的。
假如金小姐现在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那她或许可以去拉她一把,用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去告诉她,或许她还是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杨玉燕:“我猜金小姐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跳下来的。她想自尽。”
张妈顿时捂住嘴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溢出来。
她想起了当她看到杨玉燕趴在床上,到处都是药瓶的那一幕。
祝颜舒也想起了那一幕,那是她今生最恐怖的一天。当那一天过去以后,她都无比的庆幸杨玉燕活了下来,并再也没有想起过杨虚鹤,他从她的心里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一丝皮毛都没有剩下。
杨玉蝉想起了她被从学校叫回来的那一天,她赶回了家,又从家赶到了医院,父亲变成了恶棍,他重重的伤害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她还记得杨玉燕小时候非常崇拜父亲,因为她较年长,读书背诗更快更多,杨虚鹤因此而更喜欢她,小小的杨玉燕总是努力的背诗想争取父亲的目光与夸奖。这个孩子对父亲所有的孺慕像水晶一样,在那一天被摔得粉碎。
杨玉燕的面庞第一次褪去了天真与快活,她看起来沉静得像一个深潭,所有的感情波动都隐藏在水面之下。
“我想劝劝她。”杨玉燕说。
苏纯钧坐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想起的是自己赶回家,听到父亲要新娶,而母亲仍在病床上躺着。是父亲的迫不及待送掉了母亲最后的生机,她闭上眼睛时,父亲与他年轻的未婚妻一起站在她的病床前,他们是来“一起”送别她的。
他大发雷霆,暴怒不止,在病房里令所有人都颜面无光——这是他堂叔和堂兄的话。
他在婚礼上逃走,匆匆离开,什么行李都没有带。
那个华丽的房子,庞大的家族,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那里有权有势,有风光有热闹,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亲情。
祝颜舒轻轻的叹了口气,“好吧,我给金太太打电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医院。”
杨玉燕轻声说:“谢谢妈。”
祝颜舒瞪了她一眼,哼道:“你发善心,难道我还要拦着不成?多积福会有福报的。好了好了,快吃吧。”
第68章 那是所有的钱
丫头将一瓶鲜花摆在窗口,并轻轻拉开了半幅窗帘。
金茱丽披着开司米毛衫,靠在枕头上。老妈子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鸡汤说:“小姐,喝一碗汤吧。”
她在英国长大,习惯了开舞会开到半夜,早上睡到十一点才起床,在床上用早餐,还要在睡醒以后用一碗浓鸡汤。
其实,在她的心目中,梅根公爵夫人更像是她的母亲,金太太反倒像是个陌生人。
她从小就是在梅根公爵夫人旁边的房间里长大的,早上一起来,就会穿过那一扇相邻的门跑到梅根公爵夫人的大床上,跟她一起在床上喝鸡汤,吃面包和饼干。
一直到十岁必须回国时,她才不得不离开公爵夫人。她曾无数次抱着公爵夫人痛哭哀求,求她不要把她送走。
公爵夫人也非常难过,但当时英国的国会好像通过了什么协议,对清人有了许多限制。公爵已经去世,公爵夫人也失去了依靠,只能离开,另寻他处安身。当时公爵夫人抱着她轻声哄她:“茱丽,回到你的国家去,在你的父母身边,保重自己,讨好他们,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结婚,要让你父母给你最多的嫁妆,这样你才会过得好。”
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飘洋过海,在这西人的国度里诞生、长大,见到的都是黄眉毛绿眼睛的人,她以为这就是她的国家,虽然她和他们都不一样,虽然他们一直说她是外国人,虽然还有说着不一样语言的丫头和老妈子教她汉语,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
直到回了国以后,从下船以后,她见到的人全都跟她一样,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她在船上换上的衣服,也和这里的夫人小姐一样。
她真的不是公爵夫人的孩子。
她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她自己的名字:“茱丽”。
她是茱丽,她不是叙年。
金太太抱着她痛哭,她只感到尴尬。两人容貌相似,可说话做事的风格完全不同。金公馆虽然也时常开舞会,大家穿着洋装跳舞,但男人与女人如果没有夫妻关系就绝对不会下场跳舞,而舞池里陪着男客人跳舞的女人全都是金老爷的姨太太。
金太太把她带在身边,却不许她下舞池,从头到尾,她都只能坐在舞池旁的沙发上。
她的英语很好,汉语也会说,却还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她在英国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用不上。
她懂英国与法国的历史,熟读圣经,会写拉丁文。她知道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会欣赏歌剧,会跳十四种宫廷舞,会弹钢琴,会说法语。
而论起中文来,她只会丫头和老妈子教她读的《女诫》,什么诗词,什么唐宋,她一点都没听过。
她记得公爵夫人的话,她见过没有嫁妆的小姐的婚嫁有多困难,她知道她必须把握机会讨好金太太与金老爷,只要结婚以后,她就可以自由了。
于是她非常努力的跟家庭教师学习,把自己打扮成他们喜欢的中国小姐的样子。
可她越来越不快乐,她觉得越来越窒息。
她希望能跟金太太和金老爷像真正的父母与子女一样建立感情,可金老爷只关心她有没有改掉口音,有没有学会更多的诗词,是不是已经“可以见人了吗?”
他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家中有丫头侍候,出入有汽车,她有穿不完的新衣与珍贵的珠宝首饰,他认为她应该为此满足了。
而金太太,她也令她失望极了。
她本来希望能与她像与公爵夫人一样无话不谈,她们可以拥有一些女人的小秘密,她们可以一起开心的玩耍,也可以安静的坐在一起读书,可以一起弹奏钢琴,也可以一起品尝下午茶。
但金太太却比金老爷更令她无法忍受。
金太太总是抱怨她身上的“洋人味儿”,说她说话的口音“为什么总是这么奇怪?”,抱怨她的口味“为什么总是跟大家吃不到一起?”。
最后,她获准可以在家里吃面包、饼干、牛排、布丁。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护,而是因为她吃不下餐桌上的饭菜,身体出现问题,中国大夫和西洋医生一致认为需要让她吃点她想吃的。
金茱丽突然发现,她的亲生父母比公爵夫人更加不关心她,他们之间没有感情。
那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不留在英国呢?
哪怕公爵夫人无法收留她,她也应该留在英国。她可以嫁给一个普通人,一个圣职者,一个有一些土地的小乡绅,甚至一个律师,一个抄写员,都可以!
在那里她只是外表有些不一样,但她的整个心灵都是自由自在的!
在这里,她的外表与大家一样,可她的心灵却像被捆住了一样。
她要回去!
不管要花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要回去!
她借着上街的机会,认识了一个英国士兵。他很惊讶她能说出流利的英语,更加惊讶她对英国的熟悉。对她而言,他就像是一窗通向过去的窗口,让她的梦想不再是梦想。而他本人是什么样毫不重要。
她告诉他,她爱上了他,她愿意跟他回去做他的妻子。
他高兴极了,两人商量了一个计划,她从家里跑出来,而他会把她藏在军营中。他说这很容易,军营里有许多地方的看守都不严格,只要他们能成功上船,就能成功到达英国,回到自己的家乡。
她没有去思考他的话是真是假,她只想相信他,因为相信他就意味着她可以回去了。
直到今天,她仍然幻想着她已经回去了,回到了她梦想中的家园。
金茱丽喝完鸡汤,丫头就过来扶她下床洗漱。掀开被子,她的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横在床上,另一条腿也包着白色的绷带。
丫头把她的两条腿都搬下来,老妈子推开轮椅,两人把她扶到轮椅上,再推她去洗漱间。
洗漱过后,她回到了病房,看到了金太太与王万川。
王万川拿着一束鲜花,笑着迎过来,把鲜花放在她的手中,还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给我可爱的妹妹。”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自从他发觉她更喜欢英国之后,在私底下就会这么对她。这也让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亲近感。
她曾以为他会是她的丈夫人选,但他自己却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想的是把她嫁出去,替金家和王家赚取好处。
金茱丽把花递给丫头,回到床上。金太太走过来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丫头说:“小姐昨晚上休息得很好,没有再惊醒了。”
金太太笑道:“那就好。”
王万川笑着说:“我看茱丽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金茱丽还是没有说话。
金太太摸了摸金茱丽的手,说:“祝女士的女儿,杨二小姐想来探望你,我已经请她过来了。”
杨二小姐。
金茱丽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她记得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还很年轻,在家一定深受疼爱,而且周围的人一定都很喜欢她。
她跟她完全不一样。
不过自从她住到这里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年轻的客人来探望她。金太太和金老爷让她住在这么空旷的病房里,连护士和医生都很少过来。他们一定不想让她再逃一次,而且他们一定很害怕会有更多的丑闻。
不过,金太太一定是被她的不说话给惹急了,先是祝女士,然后又是杨二小姐。她怕她会一直不说话,这才病急乱投医,要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来说服她吗?
金茱丽第一次转头对金太太说话了。
她说:“你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把我送进日本人的房子了吗?”
金太太还来不及为金茱丽开口说话而欣喜就被她的话弄白了脸。
王万川把门轻轻关上了,守在了门口,看着这对母女吵架。
其实也不是吵,金茱丽在轻声说话,金太太只是沉默掉泪。
金茱丽:“我没想到,我连一个正式的婚姻都没资格拥有。你们不但没有把我嫁出去做正妻,连侧室、小妾都不是,而是将我送给日本人做玩物。”
金太太徒劳的说:“不是玩物……山本先生说了,你会是他在中国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金茱丽毫不放松:“我在英国时,只有在上帝面前发誓的婚姻才成立。我回到中国,你们教我只有遵从父母之命,媒人说亲,还要拜天地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夫妻。日本一定也有属于它的风俗,我没有进行日本的仪式,我能算是那个人的妻子吗?”
金太太握住她的手,哀求的说:“茱丽,现在你爸爸很艰难,日本人的势力在扩大……英国人已经退出了,我们以前跟英国人交好,现在已经不管用了。日本的舰队就停在那里,我们没有办法……”
金茱丽把手抽回来,冷笑:“所以就把我送过去当礼物,你们已经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吗?”她逼近金太太,冰冷又残酷的说,“是因为你们舍不得给日本人送钱!!你们舍不得钱,才把我送出去的!!”
金太太咬住嘴唇,浑身发抖,眼中含着泪水,祈求她:“茱丽,茱丽,不要再说了!”
王万川见此,悄悄打开门躲出去了。
他站在门的这一边时,门里的声音就变小了。不管是金太太的哭声,还是金茱丽直白的质问,都听不太清了。
他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燃。
深深的吸进去,再重重的吐出来。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
洋人在城里作威作福,政府不管用,军队不敢打。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大,交游自然广阔。他以前凭借着四处的好人缘赚下了金山银山,从来也没有尝过现在的滋味。
因为日本人太贪心了。
他们根本不像以前的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那么好说话。那些人只是想要钱,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可日本人从一开始就想要金家的一切!
金家所有的钱,金家所有的生意,所有的店铺,所有的员工,所有的技术,所有的厂房,所有的一切。
金老爷想了许多办法,找了许多人,收效甚微。
日本人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把他抓起来秘密处死了,最后金家所有的钱还是会归日本人。
金老爷只好想出了两家人变一家人的办法:他想把金茱丽嫁给日本人,这样金家的生意明面上归日本人,实际上还是归他,而且等日本人走了以后,金家还是他的。
但日本人也很精明,金茱丽的美丽也并不能动摇他们的决心。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这么快就撕破脸,所以那个山本答应接受茱丽,却不是做为正式的妻子,因为他在日本已经有妻子了,而且他的妻子是日本望族之女。金茱丽完全无法与他的妻子相比。他仅仅只是愿意接受金老爷提出的这个条件而已。
他收下金茱丽,金老爷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可以合作了。
金茱丽说的不算错,但也不对。
王万川在心底说。
那不是一些钱,那是金家所有的钱。
别说金老爷舍不得,金太太也舍不得,他王万川也舍不得,金家上下都舍不得啊。
所以,只能对不起金茱丽了。
第69章 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倒霉而已
王万川等在外面抽了一支烟,他再敲门进去时,金太太与金茱丽都已经安然的各坐在病房的一角,互不打扰,刚才的失态就像一场盛夏的迷梦。
金太太看到王万川就拿着手包站起来说:“阿川,廖太太今天会到家里来,我出来时忘了交待了,现在只好赶回去。”
王万川看了一眼金茱丽,心知这是金太太无颜面对女儿,只能逃走。他道:“好,我送姨母回去。”
金太太摇摇头,说:“我昨日与祝女士通了电话,杨二小姐想今日来探病,你在这里等着,帮我招待一下,也替我告一声罪,说我是有事才离开,请她们不要怪罪。”
王万川:“那好,我在这里等祝女士与杨二小姐。”
金太太草草交待了一下就走了,行动匆忙,竟忘了再于金茱丽告别。
金茱丽听到门轻轻合上,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讽笑。
她木然的望着窗外的冬景,时已近春,这病房窄小的窗户一角只能映出巴掌大的一片蓝天,她就日日贪看个没完。
这时门再一响,是王万川送走金太太后回来了。
她听到王万川的脚步走到床边,不等他说出什么“关怀”的话,就突然指着窗户说:“表哥,这病房的窗户这么小,是不是防着人跳楼?”
王万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的望向病房的窗户,那窗户又窄又高,确实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才这么小。
假如金茱丽在他的看管下跳楼死了,那他也要没命了!
他立刻给病房里的老妈子和丫头使眼色,一定要看紧金茱丽,绝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看着金茱丽还带着伤痕的脸,这个大小姐从回到金家以后就身系万千宠爱,平时她咳嗽一声都是天大的事,他的父母都要特意过府探病,现在她摔得这么惨去只能被关在这么一间狭小的病房里无人关心,大概是她生平头一回吧。
想到此,王万川的心底也升起一声叹息,这让他难得想说一说心里话。
“茱丽,你这么硬抗着是没有用的。姨父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你送到山本先生那里去。”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妈子和丫头都出去,才小声对金茱丽说:“姨父在山东的车队出事了。”
金老爷的生意做得很大,以前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借着英国人赚回来的,所以比起其他视外国人为恶鬼的国人,他对外国人的友好也令他在外国人面前格外有办法。
当然,中国人中因此而骂他的就更多了,不过金老爷才不在乎呢,因为骂他的都是普通人,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像金老爷这种可以“里外交通”的人才。当年皇帝还在紫禁城时,康大人还给金老爷写过亲笔信,希望他能帮助皇帝,尽一已之力,共抵时艰,其中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许出高官显爵想要打动金老爷的心。
金老爷在酒酣之时曾把信拿出来交于亲信友人传阅,一方面是替自己挣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太得意了,连皇帝都要来敲他的门了,金家门楣生光啊。
不过,金老爷从来没想过要去帮皇帝做事。
他不过只是一个商人,只喜欢赚钱,他与外国人交好是因为外国人的牌子好使,不管是清政府的大官还是现在的政府,都吃外国人这一套。他有外国人做靠山,生意做起来都比别人更轻松。
而皇帝又不能帮他做生意,反而还要他拿出钱来供皇帝花销,替皇帝白白出力,只许给他一两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彼时,金老爷确实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将生意做大。
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寻不到帮手。
“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不肯帮他,现在那些大人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王万川皱眉说,“山东那边应该是听到了消息,以为姨父跟外国人闹翻了,就截了姨父的车队。”
金老爷也是好大一块肥肉,以前无人下手时还好,现在有一个人下手了,人人就都盯着这只大肥猪,想宰了过一个肥年。
金老爷做生意,养着许多车队来往各地。以前有钱有势时,各地的人都给金老爷几分面子,好处收了,就不再找麻烦了。现在不行了,那些人一看到金老爷好像失势了,立刻就咬上来了,明目张胆的劫了车队,逼金老爷去谈判,去赎回车队和货物。
假如金老爷不去,那他的车队以后就不能再在山东那一片走了。
而金老爷要是去了,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不算了,要重新谈才行。这一回谈判,优势就全在对方手上,人要是去了,连命都在对方手上。
“姨父现在只好不管车队的事,想先在这里把日本人安抚住了,再去山东。”王万川说。
金家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一个不好,比当年的祝家还惨,那些盯着金家的人可不会再给金家留下什么可分给子孙后代的遗产。
金茱丽不为所动,在她听起来这或许可以解释她将要面临的命运,却不能令她释怀。
王万川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金茱丽说:“茱丽,现在日本人占上风,我们才必须要听他们的把你送过去。等日本人不占上风了,我们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你只需要等几年,等几年就行了!”
金茱丽冷笑:“等几年?”
她并非提问,而是反问。
但王万川假装没听懂,点了点头:“对!只要等几年就行!别看现在日本人嚣张得厉害,外国人之间也相互争斗。现在英国是顾不上,等他们腾出手来,日本人不是英国人的对手!等英国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是很想回英国吗?到那时,我来求姨父送你回英国好不好?”
回英国。
这就像一根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哪怕金茱丽明知它是假的,也心动了。
她惨笑起来,一行泪沿着眼角滑下:“表哥……大哥,我叫了你十年大哥,你到这时还要骗我吗?”
王万川的心里揪起来,他放柔声音:“茱丽,你信大哥。大哥会帮你的。等过了这一关,大哥求姨父把你接回来。你没嫁给山本反而是好事,到时把你要回来就更容易了!”
金茱丽无声的笑起来,趴在被子上,不肯在这冷血的亲人面前流眼泪。
在她这个表哥的嘴里,那日本人将她当做玩物也成了好事。
这时老妈子敲了敲门,进来说:“大公子,大小姐,我看到有人过来了,像是祝女士和杨二小姐。”
王万川和金茱丽不再说了,他们各自直起身,很快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老妈子走进来帮金茱丽收拾哭湿的脸,她弯身从柜子里拿粉盒。
王万川最后看了一眼金茱丽,他知道他没有说服她,这个小妹妹已经不愿意被他哄了。
“我去迎一迎祝女士他们。”他说完就出去了。
金茱丽没有去管他。
他们之间花了十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兄妹情谊,其实不堪一击。
老妈子用粉扑在粉盒里狠狠搓了搓,轻轻扑在金茱丽的脸蛋了,把泪痕遮羞的一点都不剩。
老妈子和丫头只是侍候金茱丽,平时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替金茱丽又整理了一下发辫,老妈子才让开。
金茱丽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快。还有王万川的声音,他正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说着什么。
金家要伪装得一切都好,就像当日她在楼上听着,楼下的人欢笑着,她的亲生父亲高声说着不熟练的日本话,对那个山本先生亲热得不得了。父亲说她“仰慕”山本先生,十分渴望成为山本先生的弟子,认真学习日本知识。
她才知道父亲根本不是想把她嫁到日本去,而是只想将她送给日本人,至于是以什么名目,以什么理由,这都不重要。
母亲到楼下来,要将她带下楼去,叮嘱她要对山本先生礼貌一些,殷勤一些。
她像疯了一样质问她。
你们要把我送人吗?
让我去做日本人的玩物?
她本以为她的用词已经够不堪的了,她本以为对自己的羞辱会换来母亲的喝止。可她没想到的是事实比这更不堪。
母亲对她说:
——只要你好好侍候山本先生,也可以让他高高兴兴的娶你为妻子啊。
母亲似乎还要教她如何用女人的手段去获取山本先生的欢心。
她恶心的想吐,头晕脑胀,眼前的一切都像假的一样。
她被母亲领着走出房间,楼底下广筹交错,人声鼎沸。
只要她走到楼下,她的一生就完了。
于是她推开母亲,滚下了楼梯。
王万川轻轻敲了敲门,打开它,金茱丽转过来,看到杨二小姐和她身后的祝女士。
祝女士的一只手放在杨二小姐的肩上。
王万川笑着说:“茱丽,你看谁来看你了?”
金茱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们来探望我,其实我没什么事,不过是家里人不放心,才让我多住几天医院的。”
——她又怎么能把那些不堪的事说给这些幸福的人听,让她们替她担心呢?
金茱丽假装一切都好,对杨二小姐说:“快坐到我身边来。吴妈,切些水果来。”
老妈子和丫头也动起来,一个接过祝颜舒手中提的点心盒,一个去洗水果。
王万川看金茱丽没有胡说八道,在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也希望金茱丽能尽早想通,不要再闹了,反正不管她再怎么闹,逃也逃不掉,最后还是要去山本家的。她乖乖的,金老爷和金太太心疼她,才会对她好,给她多一点的陪嫁。
王万川左右看一看,笑道:“只有水果怎么像样?我去买一些蛋糕饼干来。二小姐多陪茱丽坐一会儿吧,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平时喜欢什么,茱丽对着我都没什么话可说。”
他识趣的出去了,想让金茱丽更放松一点。
老妈子和丫头送上水果之后也守在了门外,将门虚掩着。
祝颜舒看了这一场戏,再看金小姐与杨玉燕差不多的年纪,心中也多少有些可怜她,她起身走到了窗前,倚窗而望,将这一片空间全让给了杨玉燕和金小姐。
她能理解杨玉燕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望金小姐,她也希望这次来访能帮助杨玉燕更加坚强。
背后,金小姐仍在假装太平,她轻笑着说:“我听说你要去考大学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当年家里要我去考大学,结果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丢死人了。幸好后来家里不逼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呢。这一点,你倒比我强,比我更上进。”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脸上和手背上的伤痕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杨玉燕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吓人的一大片褐色的血痂。
金小姐的目光也移过去,轻描淡写的说:“家里开宴会,我喝了酒还要下楼梯,这才摔了,看着吓人,全是皮肉伤,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杨玉燕的一双眼睛像是镜子,能映照出人心。
“怕吗?”她问。
金茱丽脸上的笑定住了,像一幅画。慢慢的,这画才活了,变回了人。她的眼中开始透出真正的情绪,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僵硬,或者说,更僵硬了,因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句话。
杨玉燕回忆起自己跳下楼的那一瞬间,其实很漫长,因为她的害怕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能想“不是说这是一瞬间的事吗?为什么我还在害怕?难道不应该是在害怕之前就结束了吗?”
事实上不是。
害怕持续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她后悔,久到足以让她想起了另一个选择。
——与其跳下来,为什么不离家出走呢?
当时她本也可以选择离家出走的。
为什么没选?
在以前不敢去深入的去想“为什么”,但在那时,她已经不需要去顾忌自己的面子、自尊心,或者别的东西了。
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父母的嘴脸,不想再面对一次父母都不爱她的事实。
假如她离家出走,因为未成年,父母肯定会报警。父母不报警,学校也会报警。最后她肯定会被警察找回来。
找回来以后,这件事肯定会被更大范围的议论起来。
“因为她家里的事……”
“她父母不管她……”
“她爸外遇不回家……”
“她妈总打人……”
离家出走根本不能彻底解决,她仍是要回来继续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再一次挖开伤口,鲜血淋漓的让众人再看一遍,再说一遍,她再经历一次。
绝不。
她绝不要这样。
她要的就是彻·底·解·决。
但在跳下来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获得了无限的勇气!
——离家出走一次不行,就继续出走啊。
——别人议论又怎么样?她又不是没听过。
——父母的嘴脸难看,她也不是没看过。
而且她非常、非常了解父母的弱点!
父亲早就不耐烦了,所以他根本不会多管她。母亲巴不得把事情闹大让父亲丢脸,她只会高兴多了一件事可以去吵父亲,不会来多管她。
所以,其实她离家出走的结果对她来说并不会比现在更糟。反而可以让父母更早的厌烦她,更早的放弃她。
父母不爱她,她早就知道了。
他们恨她,她也早就知道了。
她只是需要去面对他们全都是人品低下的人渣而已。
为人父母不值得他们去做好人,去替孩子做一个表率。他们毫不介意将自己身上最恶心的部分让孩子看到,他们不在乎自己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
而且他们很可能只是在这段关系中才表现得这么人渣。可能换一个人,换一段婚姻关系,换一个孩子,他们就会愿意做好人了。
这都说不准。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不需要为他们的错误负责。
杨玉燕对金茱丽说:“你只是比较倒霉。”
金茱丽静静的反问:“我比较倒霉吗?”
她看出来杨二小姐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或许她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但她聪明伶俐,猜到了。
她想起了杨二小姐的父亲曾经做出的丑事,是这个遭遇让杨二小姐对她感同身受吗?
杨玉燕点点头:“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你比较倒霉而已。”
金茱丽笑了,她掩住口,虽然只笑出了几声气音,但也笑了。这笑意突如其来,挡都挡不住。
可能是杨二小姐的形容仿佛这件事太轻松又太简单,不值得一提。
她放下手,嘴角仍是翘起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金茱丽问。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她很清楚,眼前的小女孩是解决不了的。而她也并不想要一个轻飘飘的安慰。
杨玉燕:“我当时就已经有答案了,你当时没有吗?”
金茱丽缓缓摇头。
她当时是想死的。可她现在不想死了,却找不到比死更好的办法,所以最后,她可能还是要选择死才行。
杨玉燕想了想,说:“我们的情况也没办法比,我当时比你轻松多了。”她当时是可以离开家的,金茱丽却没办法走吧?不然她也不至于想跑到英国去了。
现在想一想,金茱丽一开始的选择就是跑。被抓回来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金茱丽摇摇头:“不,我们是一样的。”
母亲被人登报离婚,她们母女都背负了污名,成了弃妇。如果是她,也很难像祝女士这么勇敢坚强的挺过来。所以她很佩服祝女士母女三人,她们现在活得多么好啊。
外面有人看守,金茱丽没有办法跟杨二小姐聊得太多,她也不希望再把祝家母女牵扯进来。
她轻轻推了推杨玉燕的手,说:“谢谢你来看我。”
这是她回家以后,第一个真心的来看望她,来关心她的人。知道还有人关心她,在替她担忧,这让她的感觉好多了。
杨玉燕知道这是让她们离开了。
她不知道金家出了什么事,但祝颜舒在家里打了许多电话,打听出来的情形并不乐观,好像金家得罪了日本人。不知道金家打算让金茱丽去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贫家卖儿女是因为吃不饱饭,富贵人家吃得上饭也会卖儿女。
她站起来,祝颜舒也从窗边走过来,揽住她,对金茱丽说:“金小姐,请你多保重。”
金茱丽看着这对让她羡慕的母女,说:“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门外的老妈子和丫头看到这边的动静就进来帮着送客。
杨玉燕的脚下发滞,她站在金茱丽的病床边说了最后一句话:“金小姐,爸爸妈妈有什么弱点,做儿女的最清楚了。想耍赖皮的时候,对准父母的弱点下手是最快的。”
老妈子和丫头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觉得这杨二小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
金茱丽才要笑,就看到杨玉燕的眼神,那表情仿佛在对着她说什么。
父母的弱点?
什么是金老爷与金太太的弱点呢?
仿佛一道闪光划过脑海。
金老爷和金太太的弱点是什么?
她要如何利用他们的弱点来帮助自己呢?
这才是杨二小姐想告诉她的话吧!
第70章 那不是父母,那是陌生人
走出那幢阴冷的病房,祝颜舒和杨玉燕来到大街上。两人没有叫黄包车,慢慢的行走着。
祝颜舒揽着杨玉燕,好半天不说话。
她一直都知道杨玉燕的心底有一道很深的伤痕,痛入骨髓。
这道伤口来自于杨虚鹤,也同样来自于她,更来自于这个扭曲的冷漠的社会。
杨虚鹤打破了父亲这个伟岸的形象。
她当年的一个不负责任的选择,同样伤害了她爱的亲人。她的父亲和母亲直到去世还在为她担忧。而她的两个女儿以后的人生中永远也不能摆脱杨虚鹤的阴影。
而在杨玉燕和杨玉蝉认为恶行必定会受到谴责时,社会却告诉她们没有人关心谁真的犯了错,社会永远只对能引起轰动的热点感兴趣。谁掌握热点,谁就握有正义。
杨虚鹤颠倒黑白,报纸、杂志与大众闻鸡起舞。真相与善恶全在他们的喉舌之下变成了一盘盘端上餐桌的佳肴。
祝颜舒没有倒下不止是因为她还有两个女儿,而是她曾经听父亲和母亲说过更可怕的事。
与这些事相比,杨虚鹤的所作所为不值一提。
但他仍然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不过这只会让她恨他,而不是恐惧他。
她用力抱了一下杨玉燕,晃着手袋说:“我们买一些蛋糕,去公园走一走,散散步吧。”
杨玉燕仰起头,说了声好。她知道这是妈妈想安慰她,她不能拒绝这份好意。
她们站在路边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以后,先去熟悉的面包店买来面包与饼干,还让厨师新鲜做了一些三明治。胖胖的大胡子厨师贴心的送了她们一个篮子,还在里面放了一枝花。
她们提上篮子,再次坐上黄包车,去了公园。
杨玉燕抱着野餐篮坐在车上,随着黄包车往公园去,她的心里渐渐的期待了起来。见到金小姐,感受到她的悲惨与痛苦,令她也沉浸在了过去的痛苦之中。但现在就如同这迎面来的春风,柔柔的将过去的一切都吹拂走了。
“我这是第二次去公园。”她说。
上一回是她出院之后,祝颜舒和杨玉蝉在夏天时带她来这里赏花。不过那时她根本没有心情去看这公园的景致,全部心神都快被满目的西装绅士与旗袍女士给惊走了。
外界的一切,建筑与人物,都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而她又在哪里。
比起这迥异的世界,盛开的鲜花倒是千年不变。
她看到花,觉得自己还不如变成一枝花活着,至少不必去关心沧海桑田的变幻。
祝颜舒道:“你小时候来过好多次呢,我们几乎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拍照片,你还来这里写生呢。什么记性!”
公园的大门口有几个宪兵队的人好像是在站岗,他们驱赶挑担的小贩或穿着寒酸的人,不许他们进,对看起来是学生的人更是直接赶走。
杨玉燕伸头看到几个年轻的学生,有男有女,在公园门口险些与宪兵发生争吵,不过最后还是被赶走了。
“怎么回事?”她嘀咕道。
祝颜舒也皱起了眉,她揽着杨玉燕说:“实在是晦气,要是不许我们进就只好回家了。”
说话间,黄包车也已经到门口了。车夫有些紧张,远远的对着宪兵队的大爷们就点头哈腰。
车停在公园门口,宪兵们走过来,他们看到祝颜舒与杨玉燕的穿着打扮就没有检查,反而很客气。
祝颜舒和和气气的说:“这么一大早的,你们也太辛苦了。我带女儿过来散心,要是不方便,我们就不进去了。”
宪兵队的大兵们很清楚什么人可以欺负,什么人最好不要欺负。
一个兵听出祝颜舒的口音是正宗本地人,笑道:“太太与小姐进去玩吧,我们也是没办法,大人们最近听说学生们要搞运动,就让我们来这里转一转,避免他们闹事。”
祝颜舒哦呀了一声,满面同情:“唉,大人们辛苦,你们也辛苦。那你们忙,我们进去了。”她转头示意杨玉燕打开篮子,从里面挑捡出一个羊角包,用餐巾纸包着,双手递给那个大兵,“当个炊饼吃吃吧。”
大兵一看这是西洋点心,立刻双手接过来,扑鼻的奶油香气!他哪里吃过这个!连忙扶正帽子,“这怎么好意思?”
这时其他大兵们似乎也要走过来占便宜,这个大兵立刻催促车夫赶紧走,还送了一条消息:“太太出来时,走南边那个门吧,那边清净得多,没这么多人。”
祝颜舒含笑道谢,车夫赶紧拉着车进去了。
初春的公园里,人少,车少,景致却并不差。
祝颜舒让车夫在梅花园前放下她们,付了车费,车夫却不想就这么出去,他道:“太太和小姐要是一会儿还要用车,不如我就等一等再送你们吧。”
祝颜舒:“哦,你是怕空车出去会被查问?”
车夫苦着脸说:“要不是拉的是太太与小姐您二位,刚才我不掏空口袋,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
祝颜舒看看天色,道:“那好吧,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们逛上一个小时就要回去了。”
车夫连连道谢,拉着空车走了,不知道去哪里打发时间。
祝颜舒拉着杨玉燕慢慢走,说:“这边是梅园,种着几百株腊梅,白的、黄的、绿的。”
她们从梅园中穿过,空寂的梅园中,唯有梅香浮动。嶙峋的梅枝上,一簇簇的梅花绽放。而有的梅树却是空落落的,只生出了叶子。
从梅园出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白色的雕像,不是什么伟人,竟然是一尊女像,还不是观音或神佛,反倒像是西洋的女神像。
她露出两条胳膊,长发被花环挽起,闭目侧颈,形态十分的写实,丰满而动人。
在这个穿裙子不能露出膝盖的世界里,一尊非佛非神的女性雕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杨玉燕不由自主的就站在雕像前,惊叹的目光再三巡过雕像圆润的肩头与曲起的手臂,还有那与完美的颈线相接的,露出一点风光的胸口,那饱满的弧度。
天爷。
雕像附近也是进公园以来人流最多的地方。人流中不仅仅只有年轻人,还有好几个老先生,他们的有穿着长衫,有的戴着礼帽,形形色色。
祝颜舒:“吓一跳吧?”她笑着说,“为了放在公园里的这个雕像,足足吵了两年呢。”
杨玉燕当然不记得,祝颜舒说那些口舌之辈在报纸上争执了两年之久。开始是政府为了开明、正义才做了这个雕像,揭幕仪式之后报纸上却称雕像是色情之物,还有人说要把雕像砸了才行,于是政府也不敢立了,只能一直给雕像蒙着布。
第二次,政府中人提出为了学习西洋之进步,要改进社会风气,应该竖立雕像。报纸上便称这是西人对国人的腐蚀!于是又不了了之。
第三次,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兴起,学生们认为应该给社会下一剂猛药,才能唤醒沉睡的大众!于是学生们冲进公园,将蒙在雕像上的布给揭了。这回就变成政府反对雕像了。
杨玉燕听得哈哈笑,问:“后来怎么又立着了?”
祝颜舒笑道:“因为法国人说这雕像美丽。”
杨玉燕叹了口气。
离开雕像之后,就到了湖边。不过湖边竟然也有宪兵在巡逻,看到有学生模样的人便上前驱赶,连年轻的男女都不放过。只有杨玉燕这种有成人陪伴的年轻人才能幸免。
祝颜舒就拉着杨玉燕拐到了另一条路上,不远处也有一座花园,不过现在是冬天,花园中没有花。他们就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杨玉燕就打开了野餐篮,取出三明治要吃。
祝颜舒拿了一个小圆面包,取下手套,咬了一大口,说:“早上为了去探病,连早饭都没吃好。”
杨玉燕点点头,她也是。从昨晚上一直想着金小姐的事,早上根本没心情吃饭。幸而刚才去见过金小姐之后发现她并没有取死之念,相反,她觉得金小姐是一直想要反抗的,这让她放心不少,现在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母女二人吃了几个小面包之后,都有七八分饱了,眼前景致宜人,还没有闲杂人等,正适合聊一些不适合在家里、当着人聊的事。
杨玉燕先问祝颜舒知不知道金家究竟是想怎么对待金小姐的,怎么令金小姐这么痛苦?
祝颜舒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说:“你平时看那么多书,古往今来,年轻的小姐们寻死觅活是为了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杨玉燕说:“我猜到是因为婚事。可到底有多糟?”
祝颜舒把手帕塞回手包里,叹了口气,说:“想要多糟就有多糟。”
杨玉燕瞠大眼,脑中浮出许多可能与想像,却都一时成不了形。
祝颜舒说:“我曾经有一个堂叔,把他的女儿卖到了妓院。亲生的,还不是丫头养的,是正正经经的祝家小姐。”
杨玉燕倒抽一口冷气。
祝颜舒替杨玉燕理一理刚才吃东西弄脏的袖子与衣领,平静的说:“我那时还没出生,是我爹,也就是你外公说给我听的。”
那时祝家还没分家,说有钱也有钱,可也不是家中的子弟都能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相反,正因为还没分家,各家都无私财,日常花费、婚丧嫁娶,全都是公中出钱。
所以,那个堂叔抽上了大烟,还染上了赌瘾,把父母的钱都花干净以后,老婆的嫁妆也全都被他祸害完了,他还欠了高利贷,还想翻本,又没有门路,就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家里。
而且,比起家里的名贵器物,摆设,字画,他第一个选的竟然是才八岁的女儿。
也不知他哪来的天才脑袋,想出一个破绽百出的计划。
他与妓院的人讲好之后,带着女儿外出,将女儿交给妓院之后,带着钱去赌场翻本,又去烟馆抽烟,回家之后就谎称女儿被拐了。
可惜祝家不是贫家小户。普通人家丢了孩子找不回来是因为没人手没钱,祝家当时有祝半城之称,会没钱没人手吗?
他一说女儿被拐了,祝家立刻就找上巡捕房,全城抓拐子。为了防止拐子拐了人就出了城,还发电报给火车站,让他们在火车上搜捕。
结果不出半天就找到人已经进了妓院,因为年纪小,生得也好看,妓院没有动人,只是先关起来饿肚子杀性子。
等寻到卖身契,才发现竟然是亲父卖儿。
满城哗然,祝家丢了好大的一个脸。
之后祝家如何处置不肖子孙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颜舒摸着杨玉燕的头发说:“人要是恶起来,那是连鬼都比不过的。”
杨玉燕沉默了下来。
祝颜舒:“金小姐十分的可怜,但我们能为她做得却很少。因为金家势大,她无法反抗的不是父母,而是金家这个庞然大物。”
杨玉燕瞬间明白过来了。
不是金茱丽的父母恶毒,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女儿看。他们对金茱丽,与对马家并没有区别。
祝颜舒叹了口气,说:“我们现在可以帮马家,是因为金家已经不会再管他们了。等金家放弃金小姐的时候,如果我们到那时仍能帮得到她,我们再去帮吧。”
杨玉燕沉默着回到了家。
祝颜舒说她可以给金小姐写信,也可以再去看望她。金老爷与金太太固然冷血无情,但他们毕竟还是有理智在的,他们是想令金小姐屈服,不是像对马家那样只用暴力解决事情。
她的信件想必可以令金小姐多一些安慰。
她回家以后就回到房间写了一封信给金小姐,胸中万言,写出来的却只是几句而言。她最后抄了一首诗给她。
刚好,是一首俄文诗。
这是祝颜舒送给她的,是她以前学习俄语时抄写的诗集,送给杨玉燕做拓展阅读的。
高尔基的《海燕》。
她希望金小姐能获得海燕的勇气。
写完信之后,她拿着信出来,想去寄掉它。
祝颜舒与张妈正好在说话,看到她,张妈站起来说:“我刚好要出去,你把信给我,我替你去寄。”
杨玉燕就把信递给张妈,问:“张妈,你是要去菜市场买菜吗?”
张妈看了一眼祝颜舒,得她点头才告诉杨玉燕:“我是要去给马家父子送些饭和钱。”
杨玉燕想起马家父子现在的情况,说:“他们家也很艰难。”
祝颜舒说:“他们家还好,也就是个钱的问题。不过咱们家不能直接给钱,那样容易结仇。”
张妈说:“我去给他们送点吃的,再送点衣服,再看看能不能给马天保介绍个更好的工作。”
张妈收起信出门了,杨玉燕后知后觉的发现杨玉蝉竟然不在。
祝颜舒:“哦,我让她去买菜了,帮帮张妈的忙。”
杨玉燕惊讶:“妈,你还敢让姐姐去买菜?那个南瓜还没吃呢。”
祝颜舒翻着画报说:“她今天肯定不会再买个南瓜回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