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婉拒 阏与之战的内幕消息
误解当然是有的。
赵括对林评最大的误解, 就是侥幸的以为,林评可能是个空有其名的花架子。
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不仅他重新认识了林评的实力,廉颇几人也面色凝重了几分。亲眼见识了林评神小试牛刀后, 赵奢当即亲自替儿子请罪:
“吾教子不严, 致使他性情顽劣,不分轻重, 冒犯了先生, 认打认罚但凭先生做主, 只求先生留他一命。”
林评斜睨赵括一眼,赵括已经吓的双腿发颤, 哆哆嗦嗦连给自己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
如此心性, 不值当他大费周章,林评亲自将赵奢扶起来,缓声道:
“令公子性情天真, 该是对我的身手大感好奇, 才鲁莽出手失了分寸, 我瞧着他也知道错了,您无需如此。这样吧, 回头叫他亲自去寻一罐蜂蜜做赔礼, 您瞧着可行?”
当然行啦!
就凭林评方才展露的冰山一角,他想就地弄死赵括, 在场这些人还真没把握把人保下来。如今林评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 赵奢当即呵斥死里逃生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赵括:
“还不多谢林先生宽宏大量!”
这下赵括是真老实了, 再也不怀疑林评是装神弄鬼了。在林评和他阿父交谈时,老老实实跪坐一旁给两人添茶,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敢说。
余光不时在林评身上扫过,从后怕中缓过神来, 赵括脑子又活泛起来,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样的高手收揽到自家。届时,他岂不是能在邯郸城横着走!
那点小心思,在场的几个人精一眼就看到底,懒得和他计较。几人一番交谈下来,廉颇发现林评这个年轻人见识不凡。
不论他和赵奢以及赵豹说到哪方面,林评都能搭上话,且有理有据,并非无的放矢。
这且罢了,对有些事的看法,两人观点竟神奇的一致,他才说了开头,林评就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这让他大为惊喜,恨不能将对方引为知己,颇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廉颇心情大好,笑声不断,不知不觉与林评碰杯,一坛酒进了两人肚子,酒热耳酣,叫他们生出许多豪情,在院中论起兵来。
两人切磋的有来有往,可不是赵括那种花架子,叫赵奢个病号和赵豹二人大声抚掌叫好。
这两个看客没饮酒,却脸颊潮红,激动的直拍桌子,为林评二人腾挪间展现出的用兵法子大为赞叹,恨不能以身替之,也上场痛快的来一场。
是属于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
其他人,包括赵括与马服君夫人,便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行为。
马服君夫人瞧着闹哄哄的场面直摇头,牵着思庄的手往外走:
“男人这种时候狂放的很,脱衣裳光膀子都是常事,酒坛乱飞,满嘴脏话,他们自认为洒脱豪迈的很,对咱们来讲实在辣眼睛。
走,陪祖母继续挑布料,回头让人给你和林先生做一身过冬衣裳。你那新认回来的阿姊眼光倒好,可惜讷言的很,见了生人不愿抬头,这点不类你,也不知你两平日怎的玩闹到一处。”
思庄和林评对了个眼神,得到林评的首肯后,思庄乖乖跟着马服君夫人离开啦。
倒是林评一行人,当真如马服君夫人所言,兴之所至,光膀子大口喝酒,论兵累了靠在榻上,从各国局势,说到如今朝堂诸公品性与主张,当真痛快的很!
赵括向来不耐烦听这些,能坚持到这会儿已然不易,再多听一句耳朵就要生茧子,屁股底下更是长了钉子似的,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对谈兴正浓的他爹道:
“儿听闻扁鹊来了邯郸城,想着亲自上门请来为您瞧瞧身体,您也知晓他名气极大,很受王公贵族欢迎,万一去的晚了,可就被旁人请走了!”
赵奢对这个儿子也放养了,早些年发现他身上自大无知的毛病,该说的说了,该教的教了,该打的打了,苦口婆心,无济于事,自此便下定决心让他做个富贵闲人,大不了养他一辈子。
因而摆摆手,叫他滚蛋,眼不见为净。
他哪里能料到,赵括脚底生风出了村,转头便叫人将晌午他与赵豹论兵之事传扬出去。
不到半日功夫,邯郸城内当垆卖酒的妇人都知晓结局,与来往打酒的汉子们闲聊时道:
“虽然马服君病了,但公子括深得他真传,此前论兵便胜了许多人,今日听闻更是胜了平阳君,简直青出于蓝!加之有廉上卿和李牧将军,我赵国如何不敢叫上党郡归附呢?”
消息似长了翅膀,很快连王城内的赵王也有所耳闻,还和身边的内侍打听:
“马服君之子,真有如此能耐?”
内侍也不知是否知晓内情,还是单纯不愿意得罪马服君,索性说句好话也不要钱,谦恭道:
“人人夸赞,想来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赵王便记在了心里。
林评等人虽不知眨眼的功夫,赵括又办了甚坑爹事,但言语间,也说到此处。
廉颇见赵奢说话时气息虚弱,很是唏嘘道:
“距离阏(e四声)与之战,不过十年。才十年,便已物是人非。”
赵奢很是感慨,人无再少年,总有少年来,时光不饶人,转而问林评:
“先生年纪轻轻,阏与之战时不过幼学之年,想必不曾听闻当年内情?”
这其实是在打探林评的出身,若林评知道的只是皮毛,说明他出身普通,若林评知道其中内情,说明他家族至少是贵族。
时下,待贵族和待庶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具体参考贵族出身的廉颇,当初非常不忿出身宦者令缪贤的舍人蔺相如为上卿,压在他头上,为此闹出将相不和的事端。
当然对林评这种摸不透的高手,赵奢完全是另一种考量,林评已经完全可以让人摒弃出身,以礼相待了。他主要是想试探林评的政治主张,毕竟每个贵族家庭的政治主张皆有不同。
对此林评心知肚明,他只简单透露两句:
“虽然阏与之战赵国全胜,给了秦国沉痛一击,但听闻战前,惠文王曾十分后悔。”
要说阏与之战,便不得不提马服君赵奢。
外头不知情者,之所以深信赵括真有论兵之能,概因他爹马服君赵奢在阏与之战中实打实亮眼的战绩,足以青史留名,很难让人怀疑他老人家会生出个草包儿子。
当时,赵惠文王还在世,秦赵之间战争不断,以至于后来两国互相交换质子,嬴异人便是那时候被选中,来赵为质的倒霉蛋。
人质到位后,赵惠文王便提议说,经过多年战争,赵国占了部分秦国土地,秦国也占了部分赵国土地,不如借此机会交换回来,方便各自管理。
那时秦国做主的是秦昭襄王,也就是嬴异人祖父,他老人家召集大臣商议后,认为赵惠文王的提议可行。为表诚意,秦先把赵国的土地归还。
结果赵惠文王得了土地,忽然改变主意,装傻充愣,对秦昭襄王道:
“你归还给我的土地我派人查看了,距离邯郸城太远,我难以管理,既然难以管理,便对我来讲属实无用。那虽然是先祖留给子孙的生存之地,可先祖有能力和精力管辖,我却没有,你还给我,我也管不了。
再者说,此事乃朝中大臣一手操办,我事先并不知情,我若知晓,定不能同意,所以就这样吧。”*
秦昭襄王大怒,派重兵攻打赵国的阏与。
阏与位于漳水上游,南边是韩国上党,西边是秦国离石,东南过了漳水河谷往下百里,便是邯郸西大门,武安要塞。通过武安,距离邯郸城只有将近百里。
因此,阏与是赵国西部抵御外敌的第一道关隘。
彼时,赵国还在举兵灭中山国,可谓腹背受敌。
秦昭襄王令中更胡阳率领八万大军,一路越过韩国上党,直逼赵国阏与。
赵惠文王万分后悔,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紧急派人向中山国赵军主将乐闲通报军情,令他见机行事。同时令人前往武安急诏廉颇回邯郸,又令人召回驻扎在东北部观津的大将乐乘,商议应对之策。
并令人北上巨鹿府库,命田部令回邯郸筹集粮草。彼时,担任田部令一职的,正是赵奢。
几方人马凑一块商议,赵惠文王先问廉颇:
“将军认为阏与能救回来吗?”
廉颇答:
“阏与距离邯郸城太远,地势又险又狭,不利于用兵,想救只能从长计议,急切间难救。”
赵惠文王又问:
“阏与失陷,邯郸城岂不危险啦?咱们都得面对秦兵的铁骑,成为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廉颇向赵王保证:
“您不用过分担忧,阏与失陷的话,我亲自领兵坐镇武安,不让秦军越雷池一步,确保邯郸城万无一失。”
但这并不是赵惠文王想要的答案,他又问将军乐乘的想法。乐乘和领兵灭中山国的乐闲,皆是名将乐毅之子,实力不可小觑。
但乐乘的想法和廉颇类似,只道:
“阏与自来便是兵家险地,山路崎岖,无法急行军,一时半会儿很难救,需要从长计议。”
赵惠文王很绝望,追问:
“难道阏与真的要没救了吗?”
乐乘经过思索后给出的答案是:
“如今阏与有两万精兵驻扎,不会瞬间失守。若大王先派遣一支军队,从武安借路前往韩国上党,前去截断秦军后路。待我兄长乐闲拿下中山国后,带兵南下,咱们来个两头夹击。届时秦军兵困马乏,阏与便能失而复得。”*
赵惠文王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因其中风险太大,万一阏与坚守的时间太短,没等到乐闲拿下中山国呢,岂不是要白白丢失?
于是他把目光放在了赵奢身上。
赵奢乃赵武灵王进行胡服骑射改革时的新军,一路擢升为辎重营将军,而后迁入朝中,任命田部吏。期间不畏权贵,杀了平原君赵胜手底下逃税抗税的家臣,被赵惠文王看中,再次擢升为田部令。
是个敢想敢干之人,因此他对赵惠文王道:
“阏与的地形对我军不利,对秦军同样如此。两方相遇,如同老鼠在洞穴中搏斗,勇者胜。”
赵惠文王于是任命赵奢为主将,率十万大军去救援阏与。
赵奢却告诉赵惠文王:
“我只需六万精兵,足矣。”
赵惠文王劝道:
“勿要恃勇轻敌,秦军可有八万之众。”
赵奢解释道:
“阏与山地险狭,大军如何开展?唯有轻锐强健之师方可开展。”
随后的阏与之战中,赵奢为主将,廉颇为副,互相配合,歼灭秦军八万之众,主将胡阳战死。
赵奢一战名动天下,得封马服君,封地一百二十里,在朝中的地位一跃与廉颇蔺相如等同。
而秦军也因此战,遭遇了自商鞅变法后第一次重大失败。
打赢了,外界自然只会夸赞赵惠文王英明睿智,认为他有识人之明,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当时悔的肠子都青了。
听林评如此说,赵括与廉颇对视一眼,便对林评的出身有了大致猜测,当真觉得此子有大才,绝非夸夸其谈之辈。
于是廉颇再次开口,试探道:
“先生可有入朝的打算?若有,老夫与马服君舍了脸面,定能为先生求一个田部令来,好叫先生一展所长。”
要知道赵奢在成为马服君之前,就是在这个职位上发光发热的,这个职位可不算低,何况又是赵奢的亲信。
两位老人家直接给了承诺,林评不好拒绝的太明显,但也得表明他的态度,因而道:
“齐大非偶,且如今的赵王心性淡然,不类先王。”
这话在林评想来十分委婉,可听到廉颇和赵奢以及赵豹耳里,相当直接啦!
先王,说的是赵惠文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非要林评形容的话,一定意义上是个狠人,也是个懦弱之人,但又是个真正的君王。
赵惠文王的母亲王后吴娃,深得他父亲赵武灵王的宠爱,因此他即便身为次子,依然越过兄长,得到父亲的传位,成为赵国第七代国君。
也因着他父亲赵武灵王是主动退位,所以对朝政还有相当影响力。要知道赵武灵王年轻时,眼见赵国被周边国家欺辱,大刀阔斧进行了胡服骑射改革,使得赵国国力强盛,可见对朝政的掌控力度。
赵惠文王即便登上了王位,也在父亲的阴影下过活。
终于有一日,退位后自称“主父”的赵武灵王,在朝会时见长子赵章对幼子屈膝叩拜,难得的父爱跑出来,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封了那位被他诸多忽视的长子为安阳君,封地在代地。
又过一年,他老人家干脆提出将赵国一分为二,让长子直接在代地称王的想法。
好家伙,刚到手的赵国就要没了一半儿,赵惠文王哪能甘心?手底下的朝臣哪能同意?
因此引发赵国内乱,最终结果是赵武灵王长子赵章被杀,武灵王被围困在沙丘行宫三个月,活活饿死。
不可否认,赵武灵王的一系列操作中,其长子赵章没少暗中使力。但能看着人活活饿死给他禅位,待他不薄的亲爹,赵惠文王确实是个狠人。
可是饿死了父亲,他也没能一手掌控朝政,很长一段时间内,朝政完全由相国李兑以及公子成掌控。
但是,赵惠文王在位期间,又提拔任用了蔺相如,廉颇,李牧等人。
所以林评说他是个狠人,也是个怯懦之人,但又有明君的潜质。毕竟做君王,又不是做道德模范,道德模范也做不好君王。
那林评为什么说如今的赵王不类先王呢?
因为如今的这位赵王,也就是实力上的赵孝成王,是由于他年少时国内瘟疫横行,才被他爹赵惠文王封为太子。他爹死后,他还年少,朝政由赵威后一手把持。
林评曾经听人讲过,触龙有一回劝说威太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见那位老太后是个能听进去劝谏之人,把持朝政并非全然坏事。
等这位太后病逝,如今的赵王磕磕绊绊掌权,朝中文有蔺相如等老臣,文有廉颇,李牧,赵奢等大将,基本没让他操过心。
因而如今这位赵王,堪称一辈子过的顺风顺水,没遇到半点困难,心性可想而知。
林评如此说,廉颇和赵奢对他的心思便有几分明悟。
廉颇想的是,此子看人精准,人虽在野,却对朝局洞若观火,是个人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日后多与此子往来,定能将其留在朝中效力,此事得我去办。
而赵奢想的是,此子心性坚韧,武艺高强,又游历诸国见多识广,若他日成长起来,不为赵国所用,实在可惜。若想叫其留在朝中,我来想个法子。
第22章 痛快 不会讲故事的廉颇
赵奢想向林评释放善意, 因而有些事并不避讳他,与廉颇谈话间,说起蔺相如的病情, 忧心忡忡:
“蔺上卿还是不能下床吗?”
廉颇眉宇间缓缓堆叠起一层皱纹, 叹气道:
“晨起我便去他府上探望,下仆说鸡鸣时分才昏睡过去, 昨日只进了半碗温水。”
林评眉头一跳, 心底浮上四个大字——多事之秋。
村民进城只听闻市井传言, 说蔺相如感染风寒,在家休养, 因此半月未曾早朝, 哪里能晓得短短半月而已,已经病到这种程度。
听话听音,眼前二人不避讳他, 何曾不是说蔺相如病情想瞒也瞒不了几日。林评听了不能无动于衷, 面上露出几分关切道:
“竟是如此, 难怪!蔺上卿先公后私,胸怀宽广令人敬佩, 其余的我帮不上甚么, 只手里还有一株托友人求来的灵芝,得劳烦二位大人遣人送去尽一尽在下的绵薄之力, 望上卿早日好转。”
林评方才送给赵奢的人参他们都瞧见了, 确实难得一见, 因而明白他拿给蔺相如的定然非凡品,万一对蔺相如的病情有好处呢?
于是廉颇不等赵奢开口,直接做主应承下来,直言:
“他日蔺上卿好转, 叫他摆八珍宴,谢小先生仗义慷慨!”
林评也不客气,笑道:
“那我便等着蔺上卿的佳肴!”
廉颇哈哈大笑,眉头的褶皱也少了几分,指着林评道:
“你这性子,叫蔺上卿见了,定然欢喜的紧,他最喜活泼有朝气不扭捏的年轻人!”
林评俏皮道:
“有您这话在,即便蔺上卿不喜我,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廉颇并不反驳,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又很快隐去。
林评了然,可见外界传闻二人关系匪浅,并非虚假。
提起过往,廉颇很是怀念,话也多了几分,对林评道:
“蔺上卿有勇有谋,胆识过人,我平生甚少如此佩服谁,他算一个。若有机会,我为你们双方引荐,小先生一见便知我所言非虚。”
林评来了精神,看史书和听时人讲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不由打听起当年具体事宜:
“和氏璧当真如传闻中那般光华夺目,价值连城?”
廉颇有几分尴尬,但这尴尬却不是对着和氏璧,而是对故去的赵惠文王,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缓缓道:
“先王在世时我有幸观赏过一回,确乃当世少有的宝物。不过私以为还是和氏璧的来历,给它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若无卞和一生凄苦的遭遇,便也没有今日和氏璧的名声。”
林评也很认可这点:
“卞和的一生,好似就是为了叫和氏璧现世而存在,确实离奇。”
所谓的和氏璧,原先是楚国人卞和发现的,本是一块不起眼的璞玉,被砍柴的卞和从荆山带回家,献给楚厉王,楚厉王命人鉴宝,得出的结果是一块普通石头,于是楚厉王叫人把卞和的左膝盖骨削掉。
等楚武王上位,卞和再次献宝,楚武王命人鉴宝,得出的结论依然是一块普通石头,楚武王叫人将卞和的右膝盖骨削掉。
一直等到楚文王上位,卞和抱着他捡回来的宝玉,在荆山下痛哭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哭出了血泪,消息传到楚文王耳中,楚文王命人询问,卞和告诉对方:
“我并非为自己遭遇的酷刑悲痛,而是为宝玉无人能识别感到伤心。”
楚文王见他如此执着,索性也不命人鉴宝了,直接叫人将其外壳打开,内里果然是一块稀释珍宝,便为其取名——和氏璧。
因着它的来历传奇,又价值连城,一直在楚王室手中保存,诸侯国只能眼馋。
廉颇作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告诉林评:
“具体也说不清和氏璧到底是哪一年,随着哪位王姬的嫁妆一起带出楚国的。但先王在世时有消息称,它可能流落到了我赵国,于是有心之人一直暗中留意,先王的内侍缪贤便是其中之一。
也是他的运道,真让他的人在邯郸城集市中发现了疑似和氏璧的身影,缪贤亲自去查探,再三确认后认定那就是和氏璧,大喜,花费五百金将之带回家。”
林评挑眉,他知道缪贤,蔺相如一开始正是在此人门下做舍人。他推测:
“既然当时多方人马在查探和氏璧的下落,那缪贤得到和氏璧的消息便瞒不住,迟早会被传出去。我想,强大如楚国,也无法百年千年的将之永久珍藏,何况是他一个内侍,虞叔怀璧其罪的例子就在那里摆着,所以他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之主动献给赵王。”
可不是这个道理!
但人都有私心,若能克服自己的私欲,那不成神成圣了嘛,哪里还会是在红尘中打滚的俗人?廉颇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哪个:
“缪贤身为先王内侍,巴结他的人很多,但厌恶他的人同样不少。那些人得到消息后,就想办法告诉了先王。先王也是个有欲望的凡人而已,闻听和氏璧现世,哪能不动心?
他不仅动了心,还想将之占为己有。可到底说不出让缪贤直接将宝物献给他的话,于是几次三番暗示,甚至愿意许以高官厚禄。
奈何缪贤认不清局势,不愿割爱,三番四次假装听不懂先王的暗示。让先王十分着恼,一怒之下,直接用打猎的名义将缪贤从家中调开,派重兵围堵了缪贤家,去他家将和氏璧抢回王宫。”
林评听的啧啧称奇,要不然说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呢,当王的直接带人上内侍家中抢夺宝物的事,做起来也堂而皇之,连个遮羞布都不盖一下。他问:
“如此一来,和氏璧在赵国现世的消息怕是在诸侯国之间再也隐瞒不住了罢?赵惠文王觊觎它,其他诸侯难道就不想珍藏在王宫里日日把玩?”
这事道德感高的人说起来都觉得丢脸,不管是廉颇还是赵奢,亦或者赵豹,此刻脸色都不太自然。
各国之间互相安插探子是常有之事,消息很快传到秦昭襄王耳里。要知道秦赵宿怨已久,且自打赵武灵王去世后,赵国的军事力量便止步不前,所以秦昭襄王抓住机会发难,写信说愿意用十五座城池换赵国的和氏璧。
廉颇道:
“先王虽然得到了和氏璧,却也招来了他惹不起的秦国,后悔又着急——不换吧,担心秦昭襄王派兵攻打。换吧,又担心和氏璧给出去,城池拿不到手,左右为难。”
林评按照常理推测:
“人在无力的时候最容易迁怒,那种时候赵惠文王应该是把所有怨气都出在了缪贤身上,他应该会不负责任的想,要是缪贤一开始便乖乖将宝物献给他,哪能惹来如今麻烦?”
可不是!这会儿廉颇的心思和前些时日的嬴异人诡异的同步了,当真觉得林评心思玲珑剔透,能一眼看透人心。他告诉林评:
“缪贤被迁怒,自知难逃一死,因而想逃去燕国。而他选择燕国的原因,是燕王曾经私底下拉着他的手,说想和他成为知己友人。
他把逃跑地的打算告诉彼时还在他门下做舍人的蔺上卿,蔺上卿听后阻止了他的举动,劝道——
彼时家主您是赵王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赵强燕弱,燕王自然乐意与您成为知己友人。可一旦您成为逃犯,燕王万万不敢冒着得罪赵王的风险收留您,还会重兵把守将您送回来,届时您可就要没命了!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您主动向赵王请罪。”
缪贤思索再三,认为蔺相如说的有理,于是主动向赵惠文王请罪。赵惠文王那些迁怒的想法可没法儿对人言,他抢夺宝物在先,若是再将人处死,谁还敢真心效忠于他?
因而“大方”宽恕了缪贤的罪过。
但事情还得解决,赵惠文王迁怒不成,就想找个使臣去秦国交涉。说是交涉,其实就是按照秦昭襄王的意思,将和氏璧送去秦国。这一步难度不大,只要安保到位即可。
可接下来,还得从秦国手里真正拿到秦昭襄王许诺的十五座城池,想也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若秦昭襄王拿了和氏璧又不愿意割让城池,赵王人财两失,使臣就是第一个被他迁怒的对象,端看缪贤此前有多惨就知道是甚么下场啦,傻了才会去。
朝中无人愿意做这个使臣,最终缪贤不知出于何种念头,向赵王推荐了他家中舍人蔺相如,他对赵王道:
“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
所以,缪贤认为蔺相如能担此重任,主动举荐。
而赵惠文王选择任用蔺相如,实在是出于无奈,死马当活马医。毕竟满朝上下,无人愿意主动做这个使臣。若他强迫谁去,还得忧心此人心存怨愤,暗中使坏,亦或者直接带着和氏璧投秦,他才要成为诸侯国之间的笑话。
“所以,蔺上卿彼时接下那趟差事,朝中无人看好,甚至已经预料到他的死期。”廉颇感慨。
偏偏最不被人看好的,最争气。
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前往秦国,上演了一出青史留名的完璧归赵。
林评连连赞叹,虽然廉颇没甚么讲故事的天分,说的干巴巴,但他还是从中窥探到了一丝蔺相如的智慧:
“恨不能眼下便与蔺上卿当面对谈!”
廉颇比他自己被赞美还高兴,一拍案几,开怀大笑:
“可惜小先生生的晚,不曾亲见蔺上卿当日之雄姿,着实遗憾!”
林评笑眯眯鼓励廉颇继续:
“虽不曾亲见,听您这般描述,更加心驰神往三分,君生吾未生啊!明面上逼的秦昭襄王不得不对他再三忍让,暗地里想方设法安排人将和氏璧悄悄送回赵国,面对秦王的暴怒,还能叫秦王说出以使臣之礼待他。可见谋略,勇气,胆识,急智,缺一不可。”
那是出身寒微的蔺相如,向赵国朝堂迈出的第一步。
林评深觉在这时代能崭露头角,青史留名之人,各个都身怀绝技,他是真想亲眼见一见蔺相如这位猛人。
举起茶杯道:
“愿蔺上卿早日康复!”
廉颇与他相碰:
“愿上苍保佑!”
二人借着蔺相如打开话匣子,说到起兴处,廉颇告诉林评:
“事实上,彼时我与蔺上卿并不相熟,那些事都是后来听他讲的。直到渑池相会时,我与他互相配合,才算真正的不打不相识呐!”
林评双眼一亮,渑池相会啊,这可是后世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片段了,他亲自给廉颇斟了茶,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
“说起来,这事依然和秦有关。彼时,秦先后攻占了我赵国的简和祁还不罢休,继续进攻,导致赵损失了两万余将士,才止住秦的进攻。
同一时间,秦兵分两路,前去攻打楚国。秦昭襄王忧心赵国接连失去两地后复仇,使得秦兵陷入危险境地,于是派遣使臣,约先王前往渑池会面,重修旧好。”
第23章 举荐 渑池相会,刎颈之交
林评知道渑池那地方, 他有种从缝隙中窥探历史的兴奋:
“原本是韩国领土,宜阳之战后,归属秦国。当时秦王主动约赵惠文王相见, 却将地点选在秦国境内, 可见诚意不足,威慑之意十足。”
可不是这个话嘛, 但彼时赵国刚吃了败仗, 秦国却蒸蒸日上。赵惠文王应邀前去吧, 害怕有去无回。不去吧,又怕惹恼了秦国, 惹得对方继续开战, 于是找人商议。
到了这会儿,林评不得不说一句,赵惠文王在秦昭襄王面前, 当真是一辈子都没抬起过头。弱国对上强国, 步步惊心呐:
“那种时候, 想来不得不去罢?不去便是直接示弱,秦王看出这点, 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赵国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正是这个道理!
赵王找人商议,其实是想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不得罪秦国, 又能保全他自身, 不用前往渑池以身赴险。再不济,能得到朝臣支持,派个有分量的使臣替他前去也行啊,总比直接让他在渑池罹难的好吧!
廉颇一阵苦笑, 告诉林评:
“身为诸侯,身为赵武灵王的儿子,没有先王半点胆识和谋略也就算了,若是连责任和担当也丢了,只想着自己偷生,不顾治下百姓死活,还配为王吗?”
“上将军!”
“廉上卿!”
“慎言!”
廉颇这番话说到了在场其他人心坎儿上,却也犯了忌讳,交浅言深的道理他该懂,不过是一时忘情。着实不该当着旁人的面讲出来,将来万一传出只言片语到赵王耳里,都后患无穷。
廉颇一顿,领了他们的好意,顺势扯开话头:
“当时我和蔺上卿商量后,明知王上想听到甚么,还是面对他的暴怒,劝他亲自走一遭,与秦王在渑池会面。”
林评心道,不愧是能在史书上留名的狠人。这举动在赵惠文王眼里,和两人强压着他去送死有何区别?若非朝中一时无人可用,怕是恨不能当场将两人处死罢?
听林评如此问,廉颇面色更苦了:
“事实上,我当时还干了一件在先王看来,恨不能当场劈死我的事。彼时先王命蔺相如相随左右,我亲自将人送到两国边境处。临分别时,我劝先王——
大王此次前行,来回路程加上会面时间,臣估摸着最多三十日,若过了这个时间线您久久未归,约莫是发生了意外,为保朝堂安稳,届时还请大王允许我们拥立太子为王。”
林评抚掌,当时赵惠文王没直接劈死你,那是知道自个儿打不过你,而你又不是乖乖跪着等着受死的性子。
赵惠文王当时心里能乐意才有鬼呢,他还没死,你就想着他死了以后的事,谁听了心里能得劲儿?但他不乐意也没办法,难道到时候群臣就不拥立太子上位了吗?于是只能被迫同意,心里估计没少给你记黑账。
廉颇自觉他做了一个臣子能做的一切,问心无愧:
“我亲自带兵驻守在边境线上,布防了大量兵力以防秦国突然发起进攻,同时也是给秦国施加压力,确保先王安危。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会亲自带兵为先王报仇,绝不叫赵国蒙羞,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林评相信廉颇真是这般想的,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也会那般做。
赵奢和赵豹也相信。
但当时的赵惠文王信没信就不好说了。
其实,林评认为,从这件事结束后,赵惠文王把首功归结于蔺相如,让蔺相如在朝堂上压廉颇一头,便能看出一丝端倪。
既有筹功的意思,又有离间廉颇和蔺相如的想法,同时把蔺相如瞬间架在一个绝对的高度,让蔺相如成了靶子。
玩的一手好平衡。
将相和,对国君来讲可不是个好现象。
这些事林评只是想想,他觉得廉颇这种两朝老臣心里自有一杆秤。
林评只问他感兴趣的:
“听闻渑池相会时,秦王命赵王弹琴,蔺上卿叫秦王击缶,双方你来我往,堪称舌战群儒,蔺上卿不落下风,机敏异常,并未让秦国占到丝毫便宜,最后平安护送赵惠文王离开渑池,与驻守在边境的您接头,顺利回到邯郸,一时间在各国成为美谈。”
廉颇失笑,点林评:
“滑头!”
“哪里是美谈,笑话还差不多!没少在背地里笑话我罢?”
“怎会?”
“怎么不会?先王因着此次功劳,回到邯郸城后便封赏蔺相如为上卿,职位在我之上,叫我意难平,以至于做出了贻笑大方之事。”
时人普遍唯贵族论,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贵族处处都高人一等的影响早已形成,深深根植在所有人心里。出身贵族的廉颇,身上还有为赵国攻城略地的大功劳,也只是上卿。而蔺相如出生卑贱,却只因为护着先王从渑池回来,就位居他之上,所以他说出了:
“蔺相如以口舌之功,位居吾之上,且他出身卑贱,吾不愿屈居他之下,他日见之,定辱之!”*
说起这些,如今的廉颇态度平和的很,丝毫不见当日之愤怒。
林评心说,从这方面来讲,赵惠文王的平衡之术玩儿的很成功,廉颇和蔺相如之间如愿产生了嫌隙。
可蔺相如并不按照他给的剧本走,处处对廉颇忍让,以至于到了叫他的门客都看不下去,想自请离去的程度,最终让廉颇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主动负荆请罪,与蔺相如重新交好,二人成为刎颈之交。
也不知当时的赵惠文王知道此事后,心里究竟是个甚么想法。
这些想法林评不好直接当着几人的面说,可廉颇只一眼便知林评是懂其中弯弯绕的,心情大好,欣喜之下,对林评道:
“听村人讲,先生于农耕上也颇有心得,月余后正是麦收时节,老夫可否有幸参与其中?”
这是自然!
林评高兴道:
“收了新麦磨成面粉最是有劲道,做烩面,捞面,卤面,焖面,饸饹面都是上上之选,家妹在厨艺上颇有天份,我也略有几分心得,届时请您来家中品尝,定不叫您失望!”
廉颇撸着胡须和旁听的赵奢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告诉林评:
“我有幸在马服君家中品尝过思庄女娘亲手包的扁食,食之难忘,所以其他人烹饪的我可不认,不白占女娘的便宜,届时拿我亲手酿的竹叶青与女娘交换,我多年行军生涯学会了一道火烧鸡,自认味道不错,咱们还能切磋一二!”
可见廉颇瞧着五大三粗,实际上心思细腻的很。不管出于甚么原因,要求主人家亲自下厨招待,在贵族间是一种非常侮辱人的做法,可廉颇提出了交换和切磋,意义瞬间不同。
“烧鸡配黄酒,神仙不换!”林评道。
赵豹听的有趣,他倒不是真的眼馋思庄和林评的吃食,毕竟对一个没吃过冰淇淋的人讲那东西有多美味,他也想象不出具体口感,更不会产生垂涎三尺之感。
只是想和林先生拉近距离,目的和廉颇二人相似,想招揽对方,因而插话道:
“恰巧我家中有一炙鹿肉的方子,整个邯郸城无出其右,我也习得了些皮毛,烤与亲友尝过,皆道味美。届时我与上将军做个伴儿可好?”
赵豹和先王赵惠文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受封平阳君,当今赵王的亲叔叔,是货真价实的贵族,人家都这么说了,林评正好有些事想探探贵族们的想法,一口应了下来。
“荣幸之至!”
赵奢听的直叹气,遗憾道:
“我近日是别想出门了,只今日这一趟已然是夫人法外开恩,听诸君如此讲,当真是心痒难耐!”
林评乐呵呵劝他:
“这有何难,待他日您身体好转,咱们再聚,贺您康复!”
然而世事难料,不过短短半月功夫,赵奢的病情急转直下,林评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是他已然仙逝,赵家门客前来报丧。
不过眼下,赵奢等人回了邯郸城后,经过一番简单商议,由赵奢出面向赵王举荐林评。
赵奢认为林评那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说出去赵王怕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点等赵王亲自接见了林评自然会见分晓。于是着重向赵王言明林评在农事上的才华,另外还提及林评会看天时,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还很贴心的掩饰了林评的祭司身份,因为他认为,依照他对林评的了解,对方不会高兴去给赵王做个没甚存在感的祭司。
赵奢觉得林评有大才,上能观测天时,下能肥田增收,文能教书育人,武能阵前斩敌,赵王得林评,定如虎添翼。
哪知年轻的赵王听完,只问身边人:
“此子是何等出身?”
身边人答:
“一游侠尔。”
赵王顿时兴味索然,为了给举荐人一个面子,勉为其难道:
“成日与粪肥打交道,何其腌臜?寡人只要见到此人,想起此事便胃口全无。
不是会种地吗,王宫无地可种,再叫他去学学种花,进宫做个内侍给王后种花罢,只远远地离了寡人和王后眼跟前,安安生生的才好。”
时下的内侍,有净身的,也有不净身的,但不论哪种,都不是马服君想要的答案。
可在很多人看来,赵王此举,已经非常抬举林评了。一介游侠出身,瞬间进入象征权力中心的王宫,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花种的好了,照样光宗耀祖。
马服君觉得他好心办了坏事,不认为林玄会欢喜听到这个消息,于是从中斡旋,重金贿赂了王后,才使得王后帮着吹枕边风,最终让赵王赏赐了林玄几匹布帛,将此事轻轻揭过。
等送赏赐的人到了林家门口,林评才从毛遂先生歉意的解释里,明白究竟发生过甚么。
彼时,林评正在拜访一位历史学教授,这位教授对先秦时期的历史风俗尤为了解,他和对方聊的很尽兴,耳边是思庄转述毛遂先生的话:
“在赵国,普通人想出人头地,难如登天。”
第24章 斩衰 一个邀请
林评从教授家出来时已经傍晚了, 太阳隔着雾蒙蒙的空气打在穿了短袖的胳膊上,有一种缓慢的灼热感,让他很怀念思庄那边毫无阴霾的天气。
“村长已经在带人收割粟米了, 方才跟我说明天就给咱家送来, 是让送去打谷场上我和月姮推磨去碾,还是堆院子里等你投递个打谷机?”
林评戴上墨镜, 发动车子去公司, 放了轻缓的音乐:
“都不可行。”
“那怎么办, 不能一直堆家里吧?我都说了让村民直接还粟米,少还点都行。你偏让他们连杆带穗一起称重, 还不是为了让他们少还, 有区别吗?”
“月姮没告诉你吗?”
当然说了,月姮对林评的决定赞不绝口,认为林评御下有方, 端看此消息放出去, 村民更加对林评死心塌地, 誓死追随就知道了。
“收买人心的小手段罢了。”林评说。
不擅长的领域,思庄绝不嘴硬:
“那回头我让人直接拉去打谷场, 晒干用石碾子碾吧。”
“送回家, 我另有安排。”
林评的安排,就是他专门叫周哥找人定制的连枷。
周哥最近在公司忙的团团转, 本想打发人给林评送一趟, 林评拒绝了, 家里短时间内还是不要进去陌生人的好。正巧他今天顺路来取。
见周哥眼下厚重的黑眼圈,办公室浓重的黑咖味儿久久不散,林评难得良心发现,劝了一句:
“身体要紧。”
周哥强撑着摆手:
“如果咱两注定有一个人要为生活奔波, 受工作的苦,我宁可是我,您保重身体安心做您的艺术家就好。您好了,我自然就好。”
要么说人的认知决定对待事物的态度呢,这边周哥把他当易碎的娃娃,另一头村民把他当无所不能的神。
桃村。
思庄和月姮在院中用连枷给粟穗脱粒。
据林评这些天的观察,村民将收割的粟穗带去打谷场摊开晒干,然后用牛马拖着石碾子在上面碾过,一圈又一圈,慢慢脱粒。
可如今村子里就只思庄有一头驴,村民哪能干等着,叫牲口没日没夜的干?因而大多时候是人拉着石碾子碾场。石碾子轻了不顶用,碾不下来。整整两百斤的石碾子,是村民的极限,可不是粟穗的极限。
夜间还得人不错眼的在打谷场守着,以免野狼野狐狸进村,祸害了粮食。要说为啥不在自家院中碾,还省了看守的功夫?概因地方狭小腾挪不开罢了。
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林评也没想让思庄和月姮去受那个罪,白日被当成牲口使唤,夜里蚊虫叮咬,还不敢闭眼,连着几日下来跟个野人似的,狼狈程度堪比打仗。
那不是没苦硬吃嘛,于是专门叫人定做了连枷,慢慢在自家磨洋工呗。
一根棍子,连接一片用竹子编制的板子,连接处非常灵活,手握木棍,使点巧力,竹板便在粟穗上发出“砰砰砰”的动静。
不说多轻巧,总归比拉两百斤的石碾子轻松。
此时的院墙不过成人腰高,要不然形容富贵人家也不会用高强大院。村民来来往往,林家的动静一目了然。
很快,村人有样学样,还举一反三,手头没有合适竹板子的,干脆用磨破了脚后跟的破鞋底代替,只需寻一根趁手的木棍即可,效果并不差甚么。
林评双手插兜,居高临下观察了两天,瞧的特可乐,对熬汤的思庄道:
“劳动创造世界,诚不欺我!”
思庄不管他说的有没有道理,没好气道:
“还说不是没苦硬吃?投递一套简单的打谷机,配套小型发电机,这点东西半个小时都用不了。再不济我半夜偷偷干,也就几分钟的事,非得看我和月姮吧嗒吧嗒锤半个月,瞧着有意思啊?”
倒不是有意思,就是让小机器人更接地气,更有人气而已。思庄这气鼓鼓的态度让林评又是一阵可乐,叮嘱思庄:
“马服君喜甜食,中午蒸糖饺罢,按我们上回约好的时间算,待会儿赵括该来啦,叫他带回家给马服君尝尝。我下午要剪一个村民丰收的视频,就不去吓唬赵括了。”
虽然赵括不咋地,但马服君那人挺不赖。
谁知林评刚坐到书桌前,毛遂先生便身穿生麻布,且麻布非常粗糙,未经裁剪,没有缝边,似被刀砍断一般,出现在思庄家院门口。
月姮只瞧了一眼,便惊的扔掉了手里的连枷:
“斩衰!”
林评听到声音后皱皱眉,缓缓站到了模型前,仔细观察。
确实是斩衰。
当下的丧服制度,便是常说的五服制度,沿用周礼,从与死者的血缘亲近程度,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越是与死者的关系亲近,穿的丧服越是粗糙,就像是斩衰,顾名思义,用最粗糙的生麻布,直接用刀斩断,不用裁剪,不用缝边儿。越粗糙越能折磨自己,越能表达对逝去之人的悲痛之情。一般是臣为君,子为父,妻为夫,父为嫡长子所服的丧,时间三年。
毛遂先生这般,除了为马服君服丧,林评再想不到其他。
果然,便听毛遂悲痛道:
“女娘,林先生可在?马服君卒!”
事情出现了意外,林评捏捏眉心。
按理来说,不论此前马服君夫人和思庄的交情,就是后来马服君对林评的提携,事虽不成情谊在。单说今日人家遣了门客郑重的上门给林评报丧,林评不亲自去吊唁都是和人家结仇。
可问题是,林评和思庄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桃村,出不去。思庄唯一一次看到外面世界,还是在开辟桃村途中,偶然发现被围猎的马服君夫人,顺手救人。
原本思庄是想不到这些的,林评这么一说,她也有些烦恼了:
“倒也不必过度担忧,我们不惧得罪赵家。”
可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和对方结仇,日后征服兵役的时候,人家动动嘴,桃村老少爷们儿都得上战场最危险的地方去送命,徒增不必要事端。
况且,林评考虑的是:
“咱们不能一直被限定在桃村,桃村太小了,咱们得走出去才行。”
“怎么走?”
思庄早试过了,模型边界线,也就是桃村和外界的边界线,对旁人仿若不存在,可于她而言是一堵无形的高墙,这堵墙保护了她和林评,如今也限制了她们。
林评单手抱臂,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转身继续去剪视频。
思庄惊呆了:
“你,你刚才还说的正义凌然,结果就这?”
那要不然呢?还能为此茶饭不思,日子不过了?
思庄一想也是,遂接着拿起连枷锤粟穗。月姮还蹲在边儿上和思庄商量:
“此事得告知阿兄,也不知阿兄究竟是何安排?可要我提前准备奠仪?”
“那就备着罢。”
大不了到时候自己病上一场,让月姮替自己走一遭,思庄想。
幸而月姮不知她的打算,若不然头都要大。赵家来人她都尽量避着,避不开就装羞涩内敛,生怕对方将她和质子府里嬴异人的女儿生出半分联系,这还主动送上门,是担心邯郸城认识她的人不够多吗?
林评心无旁骛,用一下午时间将视频剪辑好发给周哥。
这回的视频,囊括从播种到发芽,到除草,到收割,一直到碾米的整个过程,全长二十分钟,配以适当的文字说明,宛如科普,又有电影的质感。
周哥看完后在电话里告诉林评:
“有自己的风格了。”
个人风格这回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观众瞧上一眼,便能知道出自谁手,周哥挺兴奋的:
“老板你可真成,还真是干一行,成一行。多少人跟风赚钱,从业几十年都没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作品里没有作者的思考随大流。你这才多久啊,真成!”
周哥对这回的作品信心大增,挂断电话和团队讨论了半小时,最终决定在晚上八点上传,安排好后续一系列工作后,才有时间和林评沟通:
“团队预估,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在发作品后,为作品买流量炒作宣传,有了这三条视频,老板你的地位算是稳了,以后团队主要负责舆情监控和商务对接就够了!
本来以为得五个月,至少发十几条视频后才能达到这种效果。还是那句话,老板,牛!”
林评随手点开小黄车平台,都不用他搜,热搜直接往他脸上怼,刷十条短视频,就有三条带着“穷哥”标签。
嗯,所谓“穷哥”是网友对“穷途自解”的爱称。
不用周哥再多说,林评也能切实感到他真的火了。这回的浏览和阅读里少了很多营销的影子,放眼望去全是自来水真情实感的讨论。
林评傍晚在小区跑步,不知道哪个住户家的初中生,正和朋友在篮球场边讨论他的视频,从质感到微表情,夸的比周哥还让人脸红。
语气里全然是把林评当偶像崇拜的意思。
午夜十二点,林评已经进入睡眠一个小时,忽然被周哥的电话吵醒,电话对面,周哥用无比激动的声音说:
“老板!半个小时前你的小黄车平台粉丝量突破千万,二十分钟前,小黄车平台给咱们发了邀请函,邀请您参加下月一号在沪市举办的达人之夜!”
那不就是后天?
“您一定想不到还有谁参加?”
都不用林评回答,周哥自己就忍不住先说了:
“是周成荣啊!明儿一早我亲自带人去给您量体裁衣,咱们一定要闪亮登场,艳压群芳,通稿怼到周成荣脸上,我要亲自扛着我的高清大疆摄像机,记录下周成荣嫉妒扭曲的嘴脸!”
林评无情的打破了周哥的幻想:
“可以去,但要戴口罩。”
“为什么?”周哥在那边喊的嗓子都劈叉了。
第25章 模型扩大 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讳爱上客人
林评要验证一个猜测。
第一排嘉宾席上, 林评戴着口罩安静落座,引来周围似有若无的好奇视线。能坐在这个位置,定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可林评的眉眼身形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出众, 他们不该没有印象才是,一时叫想上前打招呼之人生出了迟疑。
周哥侧头再三确定后, 满意极了:
“年轻, 英俊, 儒雅!大长腿配西服,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医美, 待会儿上台, 还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小姑娘,呃,好吧还有基佬。
但是你心里爽一爽就好啦, 可别真和粉丝牵扯不清, 行忌爱的道理懂得都懂。”
做他们这一行的, 最忌讳爱上客人呢。
林评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这丝毫不影响周哥的好心情, 他朝后排看了一眼, 瞧见周成荣脚上那双内外双增高至少十五公分的大傻鞋,更加满意了:
“周成荣还不知道咱们也来了, 哈, 待会儿看见你出现在舞台上, 表情得多精彩!”
林评提醒已经陷入自我编制剧本的周哥:
“我戴口罩。”
周哥觉得这都不是问题:
“依照周成荣对你的关切程度,别说戴口罩,就算化成灰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来,放心哈!”
林评:“收敛点吧, 你笑出声了。”
“难道你不想笑吗?那老小子嘴上说不慕名利,看不上一天到晚整活儿媚粉一口一个‘家人们’的主播,嫌弃在直播间给榜一大哥大姐比心是丢老祖宗脸。
实际上不知道有多嫉妒你原先做的那个行业科普号,百万粉丝就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口舌生疮,表面上云淡风轻,暗地里请团队跟风起号,还拉踩你上位。
被同行问起来,还假惺惺的来一句——我就是随便玩玩,没想到会吸引这么多同好,是大家给我面子捧场,权当是交个朋友,什么粉丝不粉丝的,没想那么多。可不像有些人,把直播当成事业去经营,咱们这一行,还是得踏踏实实沉下心打磨出更好的作品才是正经事。”
林评没忍住笑出声,他都能想象到周成荣说那话的表情,自认为表现出了一副视金钱如粪土,待名利如云烟的洒脱淡然,实际上油腻的可以。
只有天真的小朋友才会被他表现出来的表象欺骗,嚷嚷着“哥哥好单纯,像个三十五岁的阳光开朗大男孩儿,眼里除了工作和作品,什么都不懂呢!”
实际上,林评一个不爱在背地里论人是非之人,都不止一次,在不止一个场合,听人背后用嫌弃的口吻说周成荣“装x”“油腻”。
林评想,周成荣是被他自己营造出的环境氛围给蒙蔽了,要是对方真的能看透名利,潜心打磨作品,其实是真的有天分的。至少在他闭关这两年,行业里没出一个能超越周成荣的。
这也就是为何周成荣到处“装x”惹人烦,同行却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几句拿他无可奈何的原因。
思及此,林评好似忽然有些明白了周成荣十来年都看他不顺眼的原因,约莫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吧,没有他林评,周成荣当真是风光无限的“世家公子”,天赋卓绝,才华横溢,享受众人追捧。
可偏偏横插进来一个他。
林评觉得很有意思,也就真的笑出了声。
虽然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可只露在外面的一双弯起来的眼睛足以让人挪不开眼。
他左手边的某位千万粉丝博主,旗下十几家公司每年净利润高达几十个小目标的大老板,早已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要不是周哥在旁边护崽子似的护着,早上来要联系方式了。
林评不知旁人所想,心情很好的听周哥念经打发时间。
周哥只要碰到周成荣相关,就能立马化身喷子,滔滔不绝,用词颇为刻薄:
“关键现在的粉丝又不瞎,就他那身材,那身高,那脸蛋,以及和我一脉相承过了二十五就终生携带的大肚腩,丢到人群里跟路人甲无异,谁买他的账?他那号私底下还不是可劲儿花钱买|粉!
去健身房撸铁没卷出六块腹肌,就找团队拍氛围感作品,每回拍摄前,单腹肌化妆师就得提前两小时才能画好。脸上的粉比烟熏妆女主播还厚,视频得后期一帧一帧修。打光师为了能给他硬凹出倒三角身材,三十岁的小伙子熬成了地中海,朋友圈里到处求生发秘籍。”
“嗯?他还想做擦边主播?”
林评惊了,他认识的周成荣可不是那种人!就算作主播,也是那种“播着玩玩儿,家里还有千亿资产等着继承呢,陪你们聊天都是看得起你们”的人。
“哦,哪儿能呢,他是请人精心设置了剧本,要在不经意间露出八块腹肌,展现他的男友力,好身材,要露不露,欲拒还迎,懂吧?”
懂,无形装x,最为致命。
“他直播的时候装腔作势,暗戳戳引导粉丝,说他是咱这行业年轻一辈第一人,家学渊源,凹天才和世家公子人设,骗那些不知社会险恶的小粉丝整天把他当什么似的崇拜。
同行看在老爷子面上不好说什么,被粉丝喊了几天荣公子,就真当他是高不可攀的世家公子了,鼻孔能翘上天。
你说说他整那花活儿有意思?财产可以继承,难道祖宗的才华也能给他继承?待会儿上台,就他那脸,那身材,还不原形毕露,你说他图啥呢?”
是啊,图啥呢?
无非是名利二字。
林评在成为这个行业年轻一代第一人时,都不知道周成荣的名字来着,后来对方几次三番找茬,经过周哥提醒,他才知道对方已经暗戳戳把他当假想敌长达十年之久。
周成荣为了赢他,哪怕是在直播领域嬴一次呢。
而他,是想活下去。
好似并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林评想。
听到主持人用激情昂扬的语调,念出“穷途自解”的id后,林评将西服扣子挨个儿系好,缓缓上台。
台下掌声一片,还有据说是他粉丝的小姑娘们嘶声力竭的叫喊声,惹来众人善意的哄笑,特写镜头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直播间弹幕顿时密密麻麻一片,几乎挡住了人脸。
身后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三个月来,他的三条视频惊人的数据分析,以及引发的社会关注,造成的社会影响。配音老师是圈内大神,语气很有煽动性,让听众跟着心潮起伏,共情力强的小姑娘已经忍不住暗暗抹眼泪了。
主持人开玩笑说自己被林评独特的气质和深情的双眼迷住,相信过了今晚,“穷哥”的颜粉会比技术粉更多——果然神秘和距离,是男人最好的医美!还称林评是“本年度互联网平台最大的黑马”。
或许吧,林评觉得他受之有愧。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坐在百万博主嘉宾席上的周成荣,或许认出了他,或许没有,或许他会如周哥期待的那般恼羞成怒,林评没有时间去关注。
他只感觉到,随着现场直播,台下观众和手机对面的粉丝对他有了更具体的了解,赞美更具体,热爱更具体,质疑更具体,谩骂也更具体,形成一股汹涌的,不可抵挡的力量,在他体内四散开。
好似一堵无形的屏障被破开。
林评听见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成了!”
思庄说。
可以走出桃村,试着往更远的方向去了。
林评进家门后,第一眼便看到模型的变化。
在桃村东面多出了一整个完成的邯郸城,城内店铺酒肆鳞次栉比,街上行人嚷嚷,摩肩接踵。仔细分辨,很快就找到了赵括家的位置。
邯郸城到桃村之间的路两边,还有三个村子,一个驿站。
于是,在毛遂先生报丧后的第三天,林评终于出现在桃村。
月姮将她一早准备好的奠仪交给思庄,摸摸她的花苞头,温声叮嘱:
“安心去罢,家里有我。”
思庄这几年没少受马服君夫人照拂,眼下这种情况必是要亲自祭奠为好。月姮主动提出要留下看家,林评没有异议。
他们都清楚,月姮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林评和思庄面无异色出了门,来到村子边界处,两人对视一眼,林评伸手。
思庄将手交到他手中。
林评率先迈出一步,好似穿过一层隐形的罩子,走出去。
海阔天空。
连思庄都忍不住感慨:
“我竟不知是这样的。”
“如今知道了也不晚。”
两人走走停停,瞧啥都新鲜,遇上圆润的小石子还得上脚踢两下,没甚意义,却有趣极了。不知情的瞧见,绝对看不出他们是去祭奠友人的,还以为他们是踏春游玩的。
等到了邯郸城,新鲜劲儿过了,才收起“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做派,正经起来。
林评按照记忆寻到了赵宅所在,打眼一瞧,整条街上黑压压许多人。赵宅大门换上白色灯笼,挂上白帆,下仆身着麻衣迎来送往,各个面色肃穆。
有人将帖子留下,人被守在门口的下仆客气劝回。有人的帖子被门房恭敬接走,人也被马服君的门客亲自迎进府中。
可不管是哪种,神情都很悲伤,好似里面躺下的是他们的至亲之人,现场丝毫不见嬉闹之声。
只林评驻足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门口两个箩筐已经塞满了各种帖子。为了应对此情此景,府里出动了数十位门客,专在门口接待前来祭奠之人。
守门老伯见了他们兄妹,态度很是和蔼,请他们在门房稍坐,亲自捧了茶来,还用很慈祥的语气夸赞思庄:
“女娘果然如我家夫人所言,颜色甚美!”
思庄可不懂谦虚为何物,向来有一说一。怀里抱剑,站在林评身后,矜持点头,表示对方说得对。
想了下,觉得应该礼尚往来,也夸了老伯一句:
“您眼光也很好!”
老伯一愣,眼里的哀愁散去许多,亲自为思庄捧来两盘这个时节难得的果子,叫她随意取用,勿要拘束,惹得周围人侧目。
尤其是那些同样穿着普通,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赵家下一代掌权人留下印象之人,眼中的不解化为实质——
大家都是衣不兼采,身无长物,为何他能进去,还被礼遇有加?
这个问题暂时没人能为他们解答。
并没有让林评久等,毛遂先生匆匆赶来,亲自领兄妹二人往主院去,态度恭谨中带着几分亲近,低声和林评解释眼下的情况。
林评温声与他交谈,见途中遇到的下仆们皆低头垂首,默默做活,再无活泼气氛,心下了然:
“可是夫人那边不太好?”
第26章 人殉 我不会帮忙保密的
马服君卒, 于整个赵国而言都是大事,吊唁之人络绎不绝,不仅赵国朝堂上下, 便是其他诸侯国也派遣使臣前来, 表达追思哀痛之情,赵家上下忙的团团转。
这种时候, 林评便不上赶着添麻烦, 致哀后被毛遂亲自带去休息, 毛遂很贴心的特意将林评兄妹和平阳君赵豹安排在一个院子。
思庄不耐烦和心眼儿多的人打交道,主动要求去探望生病的马服君夫人。
赵豹神色疲惫, 正站在竹林前发呆, 见着林评,遗憾的直叹气:
“短短月余功夫,谁曾想到会是天人永隔?”
林评也很遗憾, 背着手站在赵豹边上:
“马服君这一走, 赵家下一辈中无人有马服君之才干, 朝堂局势怕是会有变化,其家眷往后日子不会如之前一般好过, 正是该收敛锋芒, 低调度日才是。可我一路走来,外面人头攒动, 当真是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整个赵家瞬间失去主心骨, 辉煌难续。在赵国这种尤其讲究出身的地方,赵括想重现马服君昔日荣光,难!对时人而言,《礼记·曲礼》中有记载, “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甍,大夫死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从中透出满满的等级制度,仔细琢磨的话,士人去世曰不禄,便是无法继续领取朝廷俸禄的意思。如此等级分明之下,马服君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赵家想再出一位能与之比肩,撑起赵家门楣的,约莫是不可能了。
但赵家好似还没意识到其中风险,沉浸在外头那些挤破头想和他们搭上关系之人带来的虚幻中不可自拔。
对这点赵豹心知肚明,皱起眉头,低声与林评耳语:
“子孙能力如何马服君是心里明白的,他留下遗言要葬入封地,且入殓后叫即刻启程,不得在邯郸城延误,要去封地停灵,命其子孙在封地守孝三年,无故不得出。”
林评算算日子就明白了马服君的用意:
“《周礼》有规定,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三日而殡,三月或逾月而葬。”
也就是说天子七日入殓,停灵七月再葬。诸侯五日入殓,停灵五月再葬。大夫三日入殓,停灵三月或一个月再葬。马服君属于大夫阶级,应该在家中三日内入殓,停灵一到三月,然后实行葬礼,即便要葬入封地,时间也很宽裕。
“马服那地方我知晓,距离邯郸城三十里,扶棺前往的话,三日足矣,路上不必太赶,如此要求,只能是希望子孙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邯郸城。”
赵豹也是这般认为,他在这方面消息比林评灵通,望着眼前沙沙作响的竹林叹气:
“正是如此,马服君还交代子孙,入殓后朝中同僚前来吊唁者,不收礼金,细心招待即可。”
林评眉头微动,明白了马服君的良苦用心,这是知道没了他赵家便要逐渐没落,便从他的葬礼开始让子孙低调。
那如何才能低调呢?子孙立刻离开邯郸城,在他的封地守孝三年,不收礼金,不宴饮,不嫁娶,不和朝中大臣往来,就是彻底的低调。
可惜啦:“那如今府中是谁主事?”
“赵括”。
“难怪。”林评道。
他一路行来,上门吊唁者多乃有身份之人,毕竟《周礼》规定,“天子葬,同轨毕至;诸侯葬,明盟至;大夫、士葬,同位至;庶人葬,族党相会”。
也就是说,能来马服君丧礼的,都是与他同朝为官之人,带来的奠仪不可能简薄,就连他带来的东西用金钱衡量的话,也价值五十金!
可赵府负责此事之人并未有推拒之举,全都叫人收下,堂而皇之记在了礼簿上。
是赵括能干出来的事。趁着马服君夫人病了,无人约束,彻底放飞自我。
赵豹对赵括的行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对林评发两句牢骚:
“听闻马服君曾叮嘱其夫人,他的随葬品一切从简,可惜他夫人如今病着,将事情交给儿子处理。无人敢将赵括的行事告知于她,怕她气急之下病情加重。”
随葬品从简对林评而言不算甚么,毕竟他家中长辈和兄弟姊妹中,有开战斗机战死于蓝天之下的,有抢险救灾在大爆炸中火葬的,往前数还有在战场上连尸体都找不回来直接立衣冠冢的,哪个都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
最不朴素的约莫是祖父他老人家,身披国旗,土葬。算是留了全尸,随葬品也只有祖母年轻时常用的一把木梳而已。
但在赵豹看来,马服君此举,简直是为子孙后代操碎了心,要知道如今沿用周礼,随葬品的种类和多寡,是根据死者的社会地位决定的。从饮食器具到陶器,鼓器,兵器,乐器,玉器,无所不包,奢侈程度令人瞠目。
可赵括辜负了这份拳拳爱子之心,着实叫赵豹气恼。
林评能理解他的气愤,他才听那位历史学老教授讲过,距今两百多年前,周王朝有个诸侯国为曾国,其国君名乙,后世称之为曾侯乙。那位的随葬品可谓琳琅满目,华美异常,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人垂涎,曾侯乙编钟在后世更是享誉世界的文物。
可见越是身居高位,越舍不得身后事,林评有感而发:
“都盼着多多随葬,到了那头也能继续富贵荣华,马服君能看透这层迷障,属实难得!”
赵豹神色复杂,他自认为子孙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但不妨碍他认为对方敢豁得出去,是条真汉子,因为马服君还留了话:
“叫子孙日后给他准备的祭祀品,只每年一副小牢足矣。”
林评知道,如今的祭品分大牢和小牢,大牢是牛羊猪各一头,小牢则是羊和猪各一头。大牢专为天子祭祀,旁人不得擅用,小牢根据自身情况使用,马服君的身家,日日换新鲜的都使得。可马服君提出如此要求,难道能是为了自己?
“另外,不叫活人殉葬,不叫拿人祭祀。”
林评有一瞬间的怔愣,这遗言简直是在挑战贵族们敏感的神经。他深深看了赵豹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
“既然您能将此事告知于我,想必是决定尊重马服君的选择,那还请您继续保密,此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
若是从其他人嘴里泄密,他就管不着了。
至于林评如此叮嘱的原因,是据他所知,在很长时间内,对贵族而言,坚持人殉和人祭,有他们不可放弃的理由。马服君的遗言传出去,定然会在贵族中间引起轩然大波,赵括怕是应付不来。
从这一点上来讲,马服君若真为了子孙着想,便不该留下这种遗言。可见在子孙之外,马服君还有他自己的坚持,这让林评打从进了这座宅子便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林评惊讶的是:“如今还有人祭吗?”
赵豹颇为晦气的嗨了一声,只道:
“人力有穷尽,人力所不能及时,便总想求得上天垂帘。”
林评沉默了。
人祭,是将活人当做祭祀品,给上苍和去世的祖先献祭,总归是想求些甚么,类似于恳请上苍和祖宗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子孙安康,保佑江山永固,保佑出征顺利。
贵族们朴素又残忍的认知里,求人办事,要给人送礼,同样的道理,求去世的祖先和上苍办事,也得给人送点礼,其中最贵重的礼便是活生生的人。
将人和三牲放在一起当祭品用做祭祀,因而人祭也叫人牲。而三牲在祭祀礼仪结束后会被参与祭祀之人分而食之,寓意得到了祖宗和上苍的赐福,人牲也是同样的待遇。
于是从这种层面上来讲,人,自来就有吃人的习惯,是真正意义上的吃进肚子里。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周文王的祖父在投靠商朝后,主要负责的就是替商朝抓捕运送每年祭祀需要用的人牲。后来,纣王命人将伯邑考做成人牲,考验其父忠心,其父姬昌为表对商纣王的忠诚照样吃掉了儿子血肉做的人牲。
往前数几百年,小事用奴隶祭祀,大事用贵族祭祀的血腥习俗一直延续到如今。有蒸熟的,有烤熟的,有打死的,有灌水银脱皮的,死法之残忍,不可想象。
林评看过《竹书纪年》,经过他的大致推测,自周文王制定了翦商计划,一直到周武王姬发实施计划灭商后,命人在周庙举行了盛大的“燎祭”向祖宗汇报计划成功的好消息时,要将玉器锦帛和祭祀品全部放在柴堆上焚烧,其中大量的人牲都来自被俘虏的商人。
直到周武王姬发去世,他儿子继位,由他弟弟周公旦主持朝政,才禁止人祭。自此,牲畜祭祀逐渐取代人祭。
没成想,还是有人在偷偷的搞这一套。林评有种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感觉。因而,他问赵豹:
“而今连人祭都不可避免,那人殉就更肆无忌惮了吧?”
赵豹知道林评嘴严,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点,压低声音道:
“人祭还得偷偷摸摸做,免得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但人殉自来就没断过,瞧先生这表情,也是信儒家那一套,听不得这些罢?
跟先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儒学即便在民间传播范围广,影响力大,一度成为显学,可不论是孔子还是他的三千弟子,周游列国,从未被国君重视,无功而返,那是有原因的。先生若想入朝为官,不论在哪个诸侯国,万万当心呐!”
林评被赵豹对孔子精准无误的评价逗乐了。
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极力想恢复礼教,这个礼是依托周礼而存在的,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他想恢复周礼。可周礼对诸侯国的国君有超乎寻常的严酷管辖。
当时周天子已经名存实亡,诸侯国国君头顶没了事事都要插手的婆婆,不知有多自在呢,孔子忽然冒出来说他想重新依靠礼教恢复周天子对诸侯国的管控,诸侯国国君能乐意重新戴上脚镣才怪。
各位国君听了他老人家那番言论,没直接把人打出去已经是极力克制的结果了。何况他老人家还主张以仁治国,以礼治国,以德治国,要求国君做个仁人君子,道德模范,爱民如爱己。
那他老人家有多不受诸侯国国君待见,可想而知。
林评相信,若是把那一套反过来,把他要求用在国君身上的枷锁套在百姓身上,要求百姓各个都以仁,以礼,以德为做人的标准,那国君们想必各个都是乐意之至的。
“我瞧赵括之做派,连不收礼金都阳奉阴违,想必不用人殉也是做不到的,何况这得他顶着邯郸城贵族们的压力去做。也是我之前想太多,压根不用咱们帮着保密他也不会去做,倒是马服君一片苦心怕是全白费了!”
林评语气有些复杂,怪不得今儿引他进门的毛遂先生,路上遇见的奴仆脸色都那般差,偶尔还能听见其他院落传来女子嘶声裂肺的哭嚎。
如今想来,为家主亡故的伤心或许有,但更多的是忧心被赵括送去给他爹殉葬罢。
听林评如此讲,赵豹给了他肯定的眼神:
“这么些年下来,如今日之场面我在邯郸城见多了,甭管生前说的多大义凛然,事情真到了跟前,贪生怕死才是本能,能活着没人愿意主动去死。”
说到底,君权,父权,夫权一层层压下来,底层人没选择的余地罢了。
据林评所知,如今的人殉,是贵族死后,让他们生前喜欢的妻妾,大臣,用惯了的下仆,奴隶,以及设计制造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
可没人在乎那些人想不想死,有的是残忍至极的办法让他们死。其中让修建陵墓的工匠殉葬,是为了防止泄密,引来盗墓贼光顾。
至于让信任的,有能力的大臣殉葬,背后的理由更加复杂。近两百年来最有名的便是秦国的秦穆公,临终时一口气带走了秦国一百七十多位大臣,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为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奄息、仲行和针虎。
在这一刻,权贵对普通人的剥削如此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现在林评眼前,他沉默良久,想起孟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即便后来有人用形状像人的陶俑代替活人殉葬,也是该断子绝孙的行为。陶俑都不忍心用来殉葬,何况让活生生的人去冻死饿死呢?
这话让赵豹无言以对。
第27章 瑶光 比资本家还狠
林评去和马服君夫人辞别, 被人领进屋后,瞧见躺在床上面容枯槁的老妇,竟是一夜白头, 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昔日风采, 不由心酸。
对方朝他笑的和蔼:
“吓着你了罢,孩子?”
怎会?林评幼时见过祖父因为祖母的牺牲, 一夜白头, 那种悲痛只能当事人独自消解, 旁人帮不上分毫,再多的宽慰也无济于事。
马服君夫人见他说的诚恳, 勉强笑了一声, 叫人拿了一把剑给他:
“我们从桃村回来,他便念着要给先生寻一把能配的上您的剑,千挑万选得了这么一把, 可惜他没机会亲手交到您手里, 您若不嫌弃且收着罢, 也叫他少了一桩憾事,走的安生些。”
林评双手接过来, 厚重, 朴实。
“它叫瑶光。”马服君夫人道。
瑶光,北斗七星中的破军星。
马服君夫人拉着思庄的手, 往林评那边推, 不舍道:
“去罢, 去罢,不日我将随儿子携丈夫棺椁回封地,日后不便来往。这邯郸城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内里波涛汹涌, 无事不要往里掺和,好生在家过日子罢。”
林评和思庄离开赵家时,远远瞧见一行人排场极大,同样往大门口方向走。被簇拥在当中的中年人长身玉立,气度天成。
赵豹往那边瞧了一眼,低声解释:
“是平原君。”
一说林评就懂了,这位平原君赵胜,乃如今赵王的亲叔叔,和平阳君赵豹,先王赵惠文王,同为先王后吴娃所出。此人虽和赵豹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人行事却大相径庭,一个极尽低调,一个声名赫赫——
平原君门下有门客数千,在各国都有贤名,名声极大,是时人称颂的“四公子”之一。和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楚国的春申君黄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合称“四君子”。
赵惠文王时期便担任相国一职,如今依然稳坐相国之位,在赵国地位超然。
林评见赵豹有意避让,难免纳闷儿:
“素闻您与平原君兄友弟恭,这是怎的了?”
赵豹眉头紧皱,一挥衣袖让跟着的人退后,继续和林评兄妹低调的往出走,这才道:
“告诉你也无妨,这消息怕是也瞒不了几日,冯亭欲将上党献给赵国一事你也知晓,阿弟他主张叫大王应下此事,而我认为收下弊大于利,我瞧着大王更偏向于阿弟。”
这事林评早和嬴异人分析过,冯亭使出这招,对赵国而言是赤|裸|裸的阳谋,各人有各人的立场罢了。
林评毕竟不是赵人,甚至并非此间任何一国人,因此对其他国家不存在深刻的仇恨,他当然更加倾向于建立统一的秩序,而非如今分崩离析,混乱无章的管理。
因而在这件事上他和赵豹的立场也是不同的,于是临分别前只道:
“看来我回去得抓紧时间碾场收粟米了。”
但凡起兵戈,征粮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目送林评的背影远去,赵豹回身,见阿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同样盯着林评离去的背影,语气不辨喜怒,问他:
“那便是你说的林先生?既然喜欢,何不请回府中一叙?”
赵豹失笑,近些日子为了是否接收上党一事兄弟两闹的有些不愉快,眼下阿弟主动示好,他也没梗着脖子死犟着不放。二人顺着街道走走,说说话儿:
“他与你家中那些门客不同。”
“有何不同?”
“待有机会,阿弟见了便明白。”
“能得阿兄如此推崇,我倒是越发好奇,得找时间会一会不可。不过如今时局越发混乱,别国细作防不胜防,阿兄想与此人深交,还是得叫人再查查底细才好。”
赵豹眉头微皱:
“能舍命救马服君夫人,两年来也从不借着马服君的关系四处钻营,想来也不会是细作之徒。”
赵胜却不这么认为,他道:
“不管他们对你和对赵国有没有旁的企图,如此能力不凡的一对兄妹,都该有个出处才对,只要他们是人,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都该留下痕迹。可我叫人查过,这对兄妹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着实令人不解。”
赵豹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些难道马服君就想不到?他能放任夫人和儿子与林家兄妹接触,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何必如此多疑?”
赵胜恨铁不成钢道:
“你怎知马服君就不曾多疑?彼时,思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且孤身一人的小女娘,即便身世有所存疑,可在大家族中妻妾争斗里很常见。
但是阿兄呀,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兄长,年纪轻轻,城府极深,武力高强,这样的人隐藏出处就是最大的问题!”
赵豹咬咬牙,没再和他硬顶着来,但依然有所坚持:
“那你叫人去查吧,可咱们事先说好,不管能不能查到他们的出处,他们的身份究竟有没有问题,你皆不可冲动行事伤了他们分毫。”
赵胜觉得阿兄还是如此天真,不再与他争论,都应下来。
眼见二人间气氛越发融洽,伺候的下仆也跟着松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有王宫内侍匆匆而来,说是大王唤两位君子进宫,商议上党归附一事。
得,又要吵起来了!
事实上,已经吵了多次,这回众人情绪难得都很平稳。
赵豹开口还算委婉:
“臣闻圣人慎祸无故之利。”*
圣人说无故获利就是最大的祸患,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应当谨慎。
但这话赵王不太爱听,这怎么能是无缘无故的获利呢?原因很清楚嘛,他道:
“人怀我义,何谓无故乎?”
冯亭信里说的很明白,是上党郡百姓怀念我之恩义,想重归我之怀抱,这就是理由啊!
赵豹忍着脾气耐心给他分析:
“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故自以为坐受上党也。且夫韩之所以内赵者,欲嫁其祸也。秦被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而小弱顾能得之强大乎?”*
简而言之,强国都不敢轻易幻想从弱国身上不劳而获之事,如今赵弱秦强,您还敢想从秦手里不劳而获。韩国那么做是想把秦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赵国身上,大王您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再说秦兵令行禁止,纪律严明,赵兵如何您心里有数,双方能不能一战,大王您自己想清楚!
这话赵王就更不爱听了,双方即是君臣,又是叔侄,吵架时知道对方的痛点在哪里,几乎不用思考便脱口而出:
“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见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十七,何故不为?”*
意思很简单,你们用上百万军队,打了数年战,没打回来一座城池。如今不用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是七座,为何不要?莫非是担忧如此会显得你们更加无能?
赵豹见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言。
而平原君赵胜前些天还会选择耐心说服赵王,他的理由其实也很充分:
“上党在韩国人手里,依赵国与韩国的关系,那是赵国的天然屏障,自然无需忧虑。可此时赵国不接收,拱手送给秦国,那日后赵国可是要直接和秦国做邻居的!
有那样的邻居,大王怕是不得安寝。所以上党我们不要也得要!再说白拿的土地,我们不能只看弊端不看好处,接收上党对赵国的好处无需我再重复罢?”
但是眼下,他直接道:
“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
依照他对这个侄子的解了,知道他想听甚么,那就直入主题,说他想听的,达成自己的目的最重要。
或许是冯亭那边又催了,或许是秦军那边蠢蠢欲动等不得了,赵孝成王终于下定决心接受上党。
另一头赵括家里,赵括问心腹门客:
“不是叫你们把人留住吗,我去应付个客人的功夫人就走了,是怎么办的事?”
心腹也很委屈,知道赵括的性子,不敢过多抱怨,只能委婉解释:
“原本属下是给林先生兄妹单独安排了院子,可毛遂自作主张将人带去了平阳君处,我们的人不好靠的太近,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在发现林先生随平阳君一起离开时,属下亲自追出去想将人留住,十分不巧又遇着平原君……”
赵括一身麻衣,面色憔悴中带着愤怒:
“毛遂那个老匹夫,竟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如此阳奉阴违是要作何?”
发泄了对毛遂的不满,这才头疼道:
“近日邯郸城一直有人暗中注意林先生兄妹的动向,今日一露面,接下来怕是会有不少人想招揽,我可不能落于人后!”
他本就得罪过对方,若不趁机利用阿母和思庄的关系将人拉拢过来,万一日后成了仇家,他还有好日子过?
门客犹豫片刻还是提醒了一句:
“您父亲曾经说过,林家兄妹来历不明,尤其林大郎君,心思深沉,当慎之又慎。”
心腹没有明说的是,您父亲敢用来历不明之人,他有自信将对方收为己用,您嘛,还差点意思。
赵括却摆摆手表示他并不在意这些:
“事有轻重缓急,我们在意,难保有人不在意他们的出身。万一被其他人拉拢走了呢?先想办法拉拢,等他对我深信不疑时,还不是任由我拿捏?”
心腹见他心意已定,忍了忍,一肚子劝诫的话都憋了回去。想着回头去找夫人,请夫人多劝劝罢。
而在邯郸诚外,林评对思庄道:
“有件事咱们得再试试。”
思庄从树梢轻飘飘落到地上,语气轻快的问:
“什么事呀?只要不浪费能量,怎么都好说!”
林评一顿,这话题还怎么继续往下聊?
背着手做出一副严肃状,尝试和她讲道理:
“知道咱们一旦走出桃村,就会有多少人想拉拢咱们去给他们当牛做马吗?”
思庄觉得这都不是事儿:
“不搭理不就完了!要是傻到家了跟咱们来硬的,你不是随时都能比他们更硬?”
林评却道:
“但我不能把所有想拉拢咱们的都给弄死吧?既然不能都给弄死,就不能阻止他们来拉拢,不能阻止他们去查咱们的过去。”
可咱们没有过去。
“那你想怎么办?”
“给咱们制造一点过去。”
“如何制造?”
“我知道现在无法穿越空间,桃村到邯郸城已经是极限。但穿越时间其实没有问题,对吧?”
这也是林评刚想明白的事情,既然思庄都能连通桃村和他的别墅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时间线,那连通另一个时间线其实也是行的,不过需要另外的能量而已。
林评说:
“去到过去,制造一些咱们兄妹曾经游历诸国的证据。”
思庄都要崩溃了,追着林评揍,要让他知道败家两个字如何写:
“你当跨越时间是大白菜吗?好不容易积攒的能量,还没捂热乎,你就想全部嚯嚯光!嚯嚯光不算还得我搭上小金库才能锚定过去的一个时间点而已!
可恶的资本家,万恶的宿主,人类的世界果然肮脏又可怕,你不仅压榨人类给你当牛做马,你连系统都不放过,你比资本家还狠,我不同意!”
第28章 偷人 你竟是这样的范雎
林评和思庄去邯郸城为马服君吊唁, 来回只用了一日光景,给月姮带回了邯郸城时兴的小玩具以及用荷叶包着的巨胜奴。
对林评而言,习惯了出门给家里人带点小礼物, 但对月姮来讲是人生第一次收到家人外出专门给她带礼物回来, 惊喜极了。
月姮私以为店家的手艺不若阿妹,更准确的说, 是不若阿兄带给她的食谱。那食谱包罗万象, 单是糕点一项就有数十种, 她这些日子尝试着做过一些,成品着实令人惊艳, 暄软酥脆, 样样皆有。
不论是在秦宫生活过的阿娘,还是在大户人家服侍过的主母赵姬,品尝过后皆赞叹不已。但阿兄的这份心意比任何糕点都让月姮感到开心。她这般想着, 也这般对林评说了。
林评失笑, 摸摸她这段时日不再枯黄的头发, 调侃了一句:
“月姮这是提醒阿兄,日后不论走哪儿, 都得给你带礼物回家呐!”
月姮通过这段时日的相处, 也理所当然起来:
“阿兄不肯吗?”
当然是肯的,林评道:
“别人家的女娘有的, 我阿妹也得有。”
月姮一听他这么讲, 就知道他又要出远门了, 特意做了几样耐储存的点心叫他带着,丝毫不知她阿兄这回出的远门,直接出到了另外的时间节点。
她能看到的,是阿妹白日里除了挥鞭, 便是用连枷和她一起在院子里锤粟米,午后她在窗下安静的研读阿兄送她的书,阿妹翘着二郎腿躺在屋檐下,津津有味的看阿兄带回来的话本。
日子平淡又满足,与往常并无不同。
然而事实上,林评被思庄不眠不休埋怨了整整三天三夜后,最终定了一个锚点。
彼时,林评还是十六岁少年,思庄不过九岁,兄妹二人游历诸国。思庄是世间罕有的剑术天才,林评是少有人见他动手的“神秘高手”。
暂时无人知晓他们度过了怎样一段时光,也无人知晓他们度过的那段时光,会对众人,对这个时代产生怎样的影响。
在月姮看来,日子一天天照常过,主母赵姬的肚子开始显怀。
等到邯郸城赵王同意冯亭的请求,派人去接收上党郡的消息传到桃村时,距离林评兄妹从邯郸城回来不过三日。
彼时嬴异人正在林家院子里,和林评一起用连枷吧嗒吧嗒锤粟米。
嬴异人一个失手,竹板直接砸到头上,当即“哎哟哎哟”叫起来,扬了一头粟穗碎屑,手忙脚乱拍下去,跳脚骂林评:
“不地道!太不地道了!肯定是成心的你!”
偏要选这么个时间和我说这种事。
晒干的粟穗碎屑粘在皮肤上,就和小刀在身上划拉似的,他这会儿感觉整个后背又痒又疼!
林评可不承认这种指责,有节奏的挥动连枷,从容道:
“赵王命平原君赵胜带人去接收上党,同时下令,‘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整个邯郸城都知道了,我说的是事实,你自己大惊小怪”。*
这个赏赐不可谓不大,可见赵王为了顺利接收上党,在收买上党人心这点上是下了血本的。
嬴异人嘶了一声,停下动作问:
“那冯亭又成赵国的上党太守了?”
从这方面来讲,冯亭倒是不亏。
林评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也并非所有人心里都只有自己,只看重自身是否能为官,是否能得利。
若冯亭真在乎那些,一开始乖乖按照韩王的命令,将上党交给秦国,不也稳稳在韩国享受他的高官厚禄嘛!何苦来这一出。
林评告诉嬴异人:
“冯亭当日言——为主守地而不能死,而以与人,不义一也;主内之秦,不顺主命,不义二也;卖主之地而食之,不义三也。”*
“所以呢?”
“所以,冯亭并未受赵王封赏,回韩国去了!”林评道。
嬴异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都不逃,他办砸了韩王的事,给韩王惹去了多大乱子,此时回韩国,还能有他的好?”
“所以他会告诉韩王,并非他主动将上党献给赵国,而是赵国听闻韩国即将守不住上党,要将上党献给秦国后,自己发兵攻占了!”
“这能糊弄住谁?”嬴异人觉得冯亭此举不智。
“暂时糊弄个面子便可,韩王还想用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事情总要有个交代的。”林评幽幽道。
当然,林评更倾向于冯亭做了那种事,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能有好下场,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嬴异人面露钦佩,那种舍己为人的硬骨头,即便是他这个满心算计之人,也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成为的人。
望向秦国方向,眼里多了许多忧虑,对林评道:
“祖父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的,邯郸城百姓沉浸在收回上党的喜悦中时,远在上党的秦兵大营里,已经四十六岁的秦昭襄王正与他的信心腹大臣范雎商议此事。
范雎亲自动手剪掉半截灯芯,烛光将他的身形照的影影绰绰,可他面容平静极了。
他对坐在上首面沉如水的秦王道:
“本不想这般早和赵国对上的,但赵王迫不及待跳出来,那就打罢,迟早的事。”
话虽如此,可迟和早终究是有区别的。因而秦王沉吟片刻,走到悬挂在中央的羊皮地图前,唤他:
“那得重新布防了!”
远在邯郸城中的林评和嬴异人,吃过晚饭,也凑在林评重新整理的地图前,推测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地图主要是嬴异人在看,林评心里有数,他引导嬴异人:
“战总归是人在打,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得知道秦军那边做主的,出谋划策的,都是些甚么人,甚么性格。知道这些,对接下来的推测大有裨益。”
都这时候了,嬴异人也不藏着掖着,直言: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推测,应该是范雎!对,是范雎!”
范雎啊,那可麻烦喽!
这话嬴异人认,虽然他和范雎并不相识,范雎去祖父身边为相国时,他已经被送到赵国为质了。
但范雎自打十一年前入秦,向祖父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策略后,被祖父重用,在各国间名声越发响亮,这十年里,秦国的每一次对外进攻,都离不开他的影子。
林评忽而笑了:
“倒也是好事!”
他问用双手垫着脑袋,趴在窗框上看话本的思庄:
“还记得张禄吗?”
思庄的记忆向来很好,摇摇头,肯定道:
“不认识!”
“那范雎呢?”
“那个被人打成一摊烂肉扔在茅坑里,又被人在伤口上撒尿的家伙?”
那就不得不说林评和思庄回到过去,给他们创造存在过的证据,途中发生的一段了。
仔细说起来,他们确实和范雎有过一段短暂的接触。
当时他两在魏国游历,途径魏齐府外,听闻魏齐既是相国,又是魏国宗室,为人豪爽大方。恰巧那日他正在府中宴客,莺歌燕舞,门前车水马龙,热闹不已。
林评便想做回梁上君子,去他家厨房吃顿饱饭,他管这种行为叫:
“劫富济贫。”
思庄深以为然:
“魏齐那般富,你我二人囊中羞涩,腹中饥饿,一贫如洗,当然该让他济一济!”
至于魏齐是否愿意接济,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若是魏齐一定和他们要个说法的话,林评的一指弹和思庄的鞭,也会让对方主动开口同意的。
就是有点麻烦,这种办法寻常时候林评懒得用。
兄妹两本想躲在屋顶安安静静吃点东西,谁都不惊动,哪知会撞见魏齐命人在院中鞭笞范雎,严刑拷打的血腥场面。
板子,荆条,鞭子三连招下去,林评和思庄躲在房顶都清晰听见范雎肋骨断裂的声音,也看见他牙齿和血掉落的过程。
血呼啦的,林评哪还有心情继续吃东西?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的,毕竟在这时代生活的越久,越能发现很多事根本没办法讲对错。出生就是最大的对错,生成贵族,错也是对的。生成庶民,对也是错的。
若真想抱打不平,这天底下的不平事给他两百年都管不过来。
哪知在他转身离开前,发现被打之人在那种要命关头,还能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装作身体僵硬,直挺挺躺在血泊中宛若一副尸体。
让魏齐误以为他已经死了,遂命人用芦苇裹尸,扔去茅厕,还叫客人用尿呲他的尸体。
虽然他装的很像,或者说他真的早就疼晕了过去,但林评见过太多死人,范雎微弱的呼吸骗不过他。
这引起了林评极大地好奇心,于是让思庄打发了附近看守的卒吏,想近距离看看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哪知范雎谨慎的很,一直等到夜里,才勉强半撑起身体,发现周围只林评一人,将他当做看守的卒吏,悄声道:
“我伤重至此,虽暂醒,却也绝无生还可能。你若将我送归家中,叫我家人收敛,我家中定当重谢。”
林评神色奇怪的看他,奈何夜色深沉,加之范雎脑袋昏沉,并未察觉异样。
他和思庄大摇大摆带着范雎离开,而看守的卒吏回来后发现人不见了,惊慌之下,谎报魏齐,言称范雎已死,尸体发臭。
魏齐正与客人宴饮,到兴头上,大着舌头命人将范雎的尸体丢到野外,任由野狗啃食。*
范雎醒来后见到林评兄妹,便知晓他差点儿犯了致命的错误,索性结果是好的。
第29章 入秦 我可是范雎的救命恩人
范雎将林评当做救命恩人, 在养伤期间发现和林评十分投缘,对林评知无不言。
他告诉林评,他本是魏国人, 在外游历多年, 想寻求出仕的机会不得,无奈最终回到魏国, 如今正在给中大夫须贾做门客。
对他之所以被魏齐差点打死的原因, 他只简单道:
“周赧王三十二年, 也就是十二年前,五国伐齐。在燕国大将乐毅的率领下, 五国大军兵临齐国都城临淄, 拿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齐湣王逃亡,最终被楚淖齿所杀。后来齐襄王继位, 齐将田单摆火牛阵大败五国联军, 重新夺回七十城。
如今齐国国力蒸蒸日上, 魏国作为曾经五国联军中的一员,魏王忧心齐王报复, 坐卧难安, 欲遣使者出使齐国,重修旧好。他选中的人选乃中大夫须贾, 也就是我之主家, 彼时我以舍人的身份跟随。”
林评心想, 蔺相如给宦官令缪贤做舍人,范雎给中大夫须贾做舍人,看来这舍人是普通人想混迹官场能接触到的唯一途径了。
和蔺相如的成功不同的是,范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
他对林评道:
“本以为终于到了我施展抱负之际。哪知须贾堂堂一中大夫, 到了齐国,面对齐王责问时讷讷不敢言,眼看着丢脸丢到齐国了,还是我挺身而出替他解了围,维护了魏国尊严,维护了他的脸面。
兴许是我当时的表现入了齐襄王的眼,他认为我讲话有理有据,一番做派不卑不亢,十分欣赏我的胆识和才华,当夜便派人劝说我留在齐国。
我哪里敢应?且不说我人在驿馆,周围全是魏国使臣,耳目众多,应对稍有不妥便会传到须贾耳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即便我真有心想投齐,也不该在对齐国朝堂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去,那是取死之道。”
林评赞同他的想法:
“如此应对是对的,若齐王一劝说你便应了,他日齐王会如何想?你能轻易被他的人策反,也能被其他人策反,他岂敢重用你?”
范雎摩挲膝盖,苦笑一声:
“是啊,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应,可我没应,好似更加勾起了齐襄王的兴趣,他遣人传话于我,说敬重我的品性,叫人送了我十斤黄金,十坛酒和五头牛。”
林评一听就来了兴趣:
“这点礼倒也说不上重金收买,瞧着是真看中你的意思。不过先前遣人劝说于你,还能悄悄进行,这一送礼,再也藏不住了,回国后使团里其他人如何向外人解释此事,才是重点。”
若使臣有一说一也就罢了,歪歪嘴,谁知道会生出甚么事端,外交向来无小事。
范雎当时也想到了这一层,嗤笑一声道:
“我主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须贾,须贾面上很是替我欢喜,还为我出主意,叫我留下牛和酒,将黄金送回去,既不得罪齐王,又能展示出对魏王的忠心。我照做,以为事情就此揭过。
哪知一行人回到魏国后,我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奖赏,反倒是须贾嫉妒我的才华,愤怒我能得到齐襄王的看重,甚至将他在齐国朝堂上受到的责难也归咎于我,于是向相国魏齐进行诬告,颠倒黑白,言说——
范叔得到齐襄王厚赏之事使臣团人人可作证,可齐襄王为何独独对范叔另眼相待?难道因为范叔不将他看在眼里,对他不够恭敬吗?因而下臣要状告范叔私收贿赂,出卖我魏国情报,私通敌国!”
范雎,字叔。
林评眉梢微动,看看一身伤躺在床上,咳嗽起来连肺都要咳出来的人,知道了魏齐的选择:
“他信了。”
“是的,他信了须贾的诬告。魏齐作为相国,并不将须贾府中的小小门客放在眼里,闻言不问真假,叫人直接将我带去他府中严刑拷打。”
于是有了林评在魏齐府中看到的那一幕。
林评听了范雎的遭遇,对他深表同情,但还是告诉他更加黑暗的事实:
“魏齐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声,命人鞭笞你都要想个正当理由,且在自己府中行刑,不叫外人看见他的残暴。也就是他那日喝的五迷三道脑袋不太清醒,才暴露本性,命人将你丢去野外喂狗。
等隔两日他酒醒了,自然会做补救措施。你可得想想到时候他叫人将你的尸骨捡回去,你该如何?”
范雎略沉思片刻,认为林评说得对,于是和林评商议:
“为今之计,我只有逃。可天下之大,去哪里好?”
林评双手怀胸,肩膀靠在门上,不太靠谱的样子,说出的话更是不怎么正经:
“我听闻半月后秦王的使臣要来魏国,不若你跟着他们去秦国瞧瞧?恰好我兄妹二人也有入秦游历的打算,路上还能结伴照顾你一段时日,免得你病恹恹的死了也没人给收尸。”
范雎沉思片刻后,竟然很认真的同意了这个毫不负责的提议。
于是他主动告诉林评:
“我有一老乡在魏齐府中做舍人,名郑安平,或许可用。”
林评看他面不改色喝下了思庄给熬出来的味道奇怪的药,直起身道:
“先安心养病,剩下的我来安排。对了,为防人耳目,暂且不能唤你范雎,重新想个名字罢。”
范雎十分随意道:
“涨禄,张禄,寓意极好,便叫张禄罢。”*
于是在林评的暗中联络下,范雎和他那位叫郑安平的老乡取得了联系。郑安平对林评救下范雎十分感念,每日为他带来大梁城的最新消息。
林评认真听着,终于在秦王使臣入住驿馆后,让郑安平以驿馆差役的身份,负责驿馆每日院中洒扫。
于是,郑安平以一个多嘴,爱嚼舌根,胆小,贪小便宜的形象,出现在秦国使臣王稽面前,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直到王稽用一块金饼诱惑他,问他:
“听闻魏国人才济济,哪知来了却大失所望,朝堂上全是一群庸碌,小兄弟可知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一听,心里大石落地,直呼林先生说的果然没错!我这些天的功夫可算没白费,不就是和你一起西行吗?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面上做出一副贪财又愧对亲友的为难状:
“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一听真有这么个人,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自打秦穆公他老人家临终前一口气拉着一百多位大臣殉葬后,秦便一直处于极缺人才的状态。
毕竟好不容易位极人臣,出人头地,安享荣华了,嘎嘣一下,上面的君王要自己去陪葬,谁能愿意?因而大才皆不愿入秦。你说那是秦穆公干的事,如今的秦昭襄王绝对不会那样?谁敢保证?
于是王稽特好说话,大才不就是白天不敢来嘛,那晚上来,我扫榻相迎!
晚上林评送范雎去见王稽。
果然,一个能被齐襄王欣赏之人,怎么可能说服不了王稽?王稽和范雎只见一面,谈天下局势后,便约定了归秦的时间和地点。
林评兄妹与化名张禄的范雎同行。
路上,王稽对神出鬼没的林评兄妹十分好奇,蠢蠢欲动,想将这对兄妹拐带回秦。
奈何林评不给他机会。范雎暗中和林评嘀嘀咕咕:
“且待我面见秦王,探一探虚实,再将己身许出去不迟。您先别应王稽任何话,先生这般大才,即便要应,也得秦王亲自来请才行!
死过一回,我便知择主也得精心挑选,比娶妻更慎重三分都不为过。择不好,害人害己!”
林评却告诉范雎:
“过了前面那片湖便进入秦国境内,你的安全有了保障,咱们便在此分开罢,他日有缘,自会相见。”
范雎还想挽留,哪知正好瞧见一队骑兵从西而来,有伺候的下仆告诉他:
“先生且安坐,此乃秦相穰侯前往东边县邑巡查。”
范雎心下一惊,心道这哪儿能坐得住?
快速拉林评下车躲避,边解释:
“穰侯魏冉可是如今秦昭襄王的舅父,宣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秦昭襄王便被他扶持上位的!如今身为秦国相国,在秦国专权多年。
诸国皆知,上一任秦王也就是秦武王年纪轻轻继位,在位仅三年,便因举鼎力竭而亡。他临终前还没有生下儿子,导致秦国宗室为了继承权一度陷入无尽的争斗。
而那时的魏冉已经是历经秦惠文王,秦武王的两朝老臣,于是利用手中权势,强行推立秦武王的异母兄弟嬴稷继位,也就是如今的秦昭襄王。
彼时,身为公子的嬴稷还在燕国做质子,他被确立为继承人的消息传开后,赵武灵王为了和秦建立友好关系,派遣当时的代相国赵固带人前往燕国,护送嬴稷回秦。燕国也不愿在那种当口得罪秦国,松松手,在几方的配合下,嬴稷顺利回国,成为如今的秦王。
那魏冉为何全力支持嬴稷继位呢?因为芈八子,也就是后来的宣太后是他同父异母的阿姊,而嬴稷是宣太后之子。也就是说,他是嬴稷正儿八经的舅父。
如今,秦昭襄王一直在各国网罗人才,魏冉却旗帜鲜明的反对,他对诸侯国前往秦国的门客厌恶到了极点,逮住机会便各种羞辱,认为那些人目的不纯,带坏了秦国朝堂上的风气。
离谱的是魏冉他自个儿便是楚人!若说他这番做派全是忠心,我范雎第一个不同意!”
范雎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躲的气喘吁吁,行动间牵扯到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小声叮嘱林评:
“叫他见到我,恐会羞辱于我,怕是会连累到先生,咱们暂且藏到车队中。”
范雎心中发狠,若他日真在秦国站稳脚跟,这秦穰侯魏冉便是第一个要踢出去的绊脚石!此人于公于私都是麻烦。
果然,等魏冉的兵马和使臣车队相遇,双方寒暄过后,魏冉问王稽:
“王大人一路行来,东边可有何异动?”
王稽当然说没有了,唯一的异动是他给自家大王带回来个人才,这个人才还带了两个绝顶高手!但这话他可不会当着魏冉的面儿说!
当然魏冉也不是吃素的,向来知道这些使臣出门都喜欢给秦王搜罗所谓的人才,叫他厌烦至极,所以威胁道:
“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心道其他诸侯国来的门客会不会扰乱我秦国,暂且不好说。再叫你魏冉一人独占大王左右,专权弄权,确实会乱国!嘴上却道:
“您教训的是,下官不敢!”
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王稽知道范雎有伤在身,让他回马车休息,范雎一想就拒绝了:
“我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那般多疑之人,刚才忘了搜查马车,等下肯定会叫人重新查,我还是受点罪,跟在大队伍里混着罢。
果然,行进十余里,连王稽都再次放松警惕,觉得范雎想多了时,魏冉的追兵真的赶上来搜查了马车,然后在王稽不满又发作不得的神色中,空手而归。
等范雎终于疲惫的到达咸阳时,举目四望,队伍里已然寻不到林先生的身影。
只能和郑安平携手,想办法在秦站稳脚跟。
林评再次听到范雎的消息,是秦昭襄王听从范雎的建议,废除宣太后,将穰侯魏冉、高陵、华阳、泾阳君逐出秦国。
同时拜范睢为相。
期间,下面不时有人给林评传消息,言说范雎在遣人寻他,林评认为双方并无再见面必要,从未回复。
对了,林评在那短暂的游历诸国的时间里,趁机建立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情报组织。
当然,不成熟是相对于当时来讲,放在几年后的今天,规模其实也还好。
眼下当着嬴异人的面提及,思庄超绝的记忆力让她无法忽略一件事:
“他还欠我药钱呐,给他抓药用的全是我辛苦从魏齐家中劫富济贫来的,下次有机会见到人,阿兄你记得叫他还钱。”
林评也不觉得思庄这强盗逻辑有问题,很自然的答应了:
“至少两倍。”
第30章 惊讶 你是这样的林先生
嬴异人听林评和思庄说起范雎, 语气随和中带着亲近,就知他们和范雎的关系不止“一面之缘”那般简单,他也不多问, 反倒提起另一件事:
“近日邯郸城中好些人在打听先生兄妹的出身和过往, 在我想来打听这些除了投其所好便是威逼利诱,先生还需注意。”
林评和思庄对视一眼, 笑意一闪而过。
算是感谢他的提醒, 关于范雎的事便多说几句, 也好让他心里有底:
“范雎是个有仇必报之人,他和平原军赵胜有仇, 此次赵胜去上党郡主持归附之事, 坏了他的计划,有的好瞧了。”
嬴异人追问:
“何以见得范雎有仇必报?我听闻他为人豁达,待友人郑安平极好。”
林评将围着他打转的肉包抱进怀里, 饮一口桃花酿, 告诉嬴异人一件事:
“四年前, 也就是范雎在秦为相第二年,秦攻打韩的少曲和高平, 魏王听到消息害怕受到牵连, 派使臣前往秦国表明心意。好巧不巧,那使臣正是诬告过范雎的须贾。
范雎当场数了须贾三大罪, 并奏请秦王责令须贾回国, 摆明了不想在秦国见到对方的架势。又在须贾硬着头皮向他辞行时, 邀请各诸侯国使臣与须贾一同参加他府中的宴饮。
席间,范雎叫人抬了马槽送到须贾面前,让他吃马槽中掺了豆子的马饲料,借此侮辱对方。须贾自然不肯, 于是范雎叫两个受过墨刑,在额上刻字的犯人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强行喂他吃,报了当初之仇。”
其实这事在各国上层并非秘密,因为当时范雎邀请各国使臣到场,目的便在传扬,意图让须贾回国后无颜继续在朝中任职,无颜出门宴客,虽留了须贾性命,却断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只不过那些年嬴异人在邯郸城生活艰难,无人和他讲这些罢了,如今一听,确实如先生所言,范雎乃有仇必报的性子,疑惑道:
“那当初差点置他于死地的魏齐呢?”
林评但笑不语。
思庄看话本的眼神终于愿意分给嬴异人半分,有点怜悯的告诉他:
“就是在那场宴会上,范雎告诉须贾,让须贾给魏王捎话,叫魏王亲自遣人送相国魏齐的脑袋给他,否则他要带兵踏平大梁城!
须贾屁滚尿流回到大梁,将事情原委告知魏齐。魏齐听罢惊慌不已,带人逃至赵国,躲进了平原君赵胜家中。”这也是林评说范雎和赵胜有仇的原因。
嬴异人神色古怪至极,平原君赵胜在六国颇有贤名,四公子之一的名头有多大他是清楚的,引得天下名士纷纷来投,可谓风光无限。那魏齐投奔于他,他是收不得,赶不得,左右为难了罢?
林评悠悠道:
“为难是肯定的,但要看值不值。显然在魏齐一事上,平原君的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收获。”
林评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舒服的伸个懒腰,问在旁边听的津津有味的月姮:
“你来说说?”
月姮对阿兄时不时冒出来的考校并不怯场,这些日子她如饥似渴,利用所有空闲时间研读阿兄给她的书,对这些并不陌生,略一思索便道:
“平原军赵胜贤德的名声传遍各国,不得不收留前来投奔的魏齐。
秦王听闻魏齐藏在平原君府中,假意写信邀请平原君去秦游玩。平原君到秦后,秦王图穷匕见,言称范雎乃他叔父,范雎的仇人便是他的仇人,令平原君交出魏齐脑袋。如若不然,平原君别想活着走出函谷关。
赵胜肯定不能因为一番恐吓就妥协啊,他前面都冒着得罪秦的风险收留人了,现在交出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好名声和实惠半点都捞不着,还惹得一身腥?
和秦王道理讲不通,索性赵胜直接谎称魏齐并不在他家。秦王可不吃他这套,直接给赵王写信,告诉赵王拿魏齐的人头换平原君赵胜完好无损,否则别怪他发兵攻打赵国。
赵王自然不肯为了一个小小魏齐得罪秦国,还丢了叔父平原君的性命,于是派兵包围了平原君家,欲拿下魏齐。魏齐得到消息准备连夜出逃,碰到听闻消息前来搭救的好友虞卿。”
虞卿乃赵国相国,和魏齐一见如故。他知道说服不了赵王,索性解下相印,携魏齐一起逃亡。
月姮道:
“两人先逃回魏国大梁城,毕竟魏国是魏齐的大本营,他的人脉全在魏国,想着在魏国求信陵君魏无忌帮忙,通过魏无忌的关系投奔楚国。彼时诸侯国中,也只有楚国能和秦国抗衡。
然而魏无忌一来并不想因此得罪秦国,二来被秦王扣押的平原君赵胜是他亲姐夫,犹豫再三。
门客劝魏无忌,便是看在虞卿的为人上,也不该见死不救。虞卿游历诸国,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如此品性之人,都愿意为了魏齐解相印,丢掉万户侯逃亡。即便是为了得到虞卿,信陵君魏无忌也该搭救魏齐。
信陵君魏无忌于是命人驱车前去迎接,可他去的晚了。魏齐听闻他起初不肯接见自己,一怒之下,拔剑自刎了。”
思庄的脑袋从话本上挪开,忽然觉得话本其实并没有比她曾经和林评一起经历过的这些更精彩,她听月姮阿姊做出了总结性发言:
“事情虽有波折,不过秦王和范雎的愿望最终也算是达成了!赵王听闻魏齐自刎的消息,叫人将他的头颅送去秦国,秦这才放平原君赵胜回国。”
嬴异人见女儿的眼神在月光下亮的惊人,他好似第一天认识这个孩子一般。
他自个儿便是秦王宫里不受宠,野蛮生长的公子,自然知晓无人教导的孩子会是甚么模样。那些被精心教导长大的公子王女们,又是甚么样的气度和风华。
此刻的月姮,神采和那些他自小便在心底偷偷艳羡的,被父王宠爱的兄弟姊妹们不相上下。
对诸国往事如数家珍,朝堂风流人物,锐意点评,身处草堂,也让人产生蓬荜生辉的错觉。
林先生他,竟是叫这孩子生出了如此一副骨血灵魂吗?
如今局势,也不知是好是歹。
嬴异人眼神复杂,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
“没大没小,一口一个秦王,像甚么话?那是你太祖父!”
月姮自知失言,她自来没过过宗室纸醉金迷的生活,也没觉得她是秦王亲眷,生来高高在上。对她来讲,秦王是遥不可及的鹰,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导致她从出生便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
往常有外人在,她都将礼仪做的无可挑剔。今儿说到她擅长和喜欢的部分,心神松懈了些。低垂着头,轻声应道:
“您教训的是。”
嬴异人一哽,心道,这股装模作样,不管心里怎么想,对外永远政治正确的做派,也和那些受宠的兄弟姊妹们一个样,讨人厌的很。
可问题是,他不是外人,是阿父呐!所以被闺女针对的人虽然是他自己,嬴异人心里依然感到一阵莫名骄傲。
于是软了声调道:
“范雎和平原君赵胜本就因魏齐一事结下梁子,如今赵胜带人接收上党,范雎会如何呢?”
月姮看了阿兄一眼。
林评投以鼓励的视线。
月姮的脑袋轻轻搁在窗框上,和思庄并列,声音轻柔并没有多少力度,讲出的话却叫嬴异人心底再次生出惋惜之意:
“不可否认,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出发点以及诉求,太祖父不例外,范相国也不例外,在对上党郡的问题上,他们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
只这一句话,就让嬴异人明白,这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场考虑问题。没错,对上位者而言,没有最好的思想,也没有最差的立场,只有对当时的统治而言最合适的提议。
有用,便用之。无用,便弃之。
嬴异人不动声色看了眼正悠闲饮酒的先生。
先生胸有天下,又游历诸国,如今蜗居在小小桃村,将月姮教导成这幅模样,说他心性淡然无所求,他是不信的。
月姮并不知她阿父心绪难言,接着道:
“所以范相国于公于私,都会建议太祖父出兵赵国。”
“如何出?”林评问。
月姮沉思片刻道:
“秦本是想直取韩国,如今转攻赵国,那就要防止韩与赵暗中勾连。因此,得分兵威慑韩国,同时派兵攻打赵国。”
没错,这个思路是对的。
“具体的呢?”林评道。
月姮沉思片刻后摇头,实话道:
“儿暂时无法确认。”
“无妨,且看看。”林评对月姮的回答并不意外。
虽说战争就在眼前,可一时半会儿还真打不起来,这东西真不是谁大手一挥,说打就能打的。
林评并不急,叮嘱月姮:
“这些事闲着的时候琢磨一二即可,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如今还是以养身体为主。”
月姮很乖巧的应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琢磨这些事哪里耗费心神,就像思庄每日早起习惯性挥鞭两千下,阿兄习惯神出鬼没,隔壁丑姑婶儿有空就找她闲磕牙一般,琢磨这些东西对她来讲也成了无法割舍的习惯。
不过阿兄说的都对,她会试着调整的。
林评见状,指着堂屋那个他昨日才投递过来的石磨,随口叮嘱一句:
“从今天开始,临睡前,你在思庄的监督下推半盏茶时间,去罢。”
月姮脸蛋微红。
实在不怪阿兄出此下策,两日前阿兄便说她可以尝试适当锻炼身体,为此不知用甚么法子从扁鹊弟子手里求了一本锻体术。哪知她的四肢就好似刚长出来,和她身体还不熟悉,左支右绌。
无论阿兄和思庄怎么纠正,她一着急就同手同脚的毛病愣是无法改善,思庄说她笨拙的像刚出窝的小鸡崽。
虽然阿兄安慰她“上天给了你聪慧的头脑,便拿走了你灵巧的肢体,还是很公平的”,月姮也坦然接受了这点。可如今当着阿父的面提起,月姮觉得有损她在阿父面前塑造的完美形象!
虽然阿父并不知内情。
“是,我这就去。”
林评权当没看出月姮的窘迫,也不会承认他就是故意的。
小小年纪,形象包袱比她的骨头还重,这可要不得!
“来,尝尝,今儿才炒的粟米,最是清热解暑去躁郁之气。”林评邀请嬴异人品茶。
嬴异人见他如因淡然,知晓他心底早有谋算,浅浅的羡慕了一回。
自由于他而言,当真是遥不可及,也不知哪日他才能如先生这般,诸侯国中来去自如,再不必受谁人监视,在旁人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的生活?
嬴异人不想他的孩子再生下来,跟着他一起做质子,又看不清眼前的路,时常焦躁难安。
林评看在眼里却未多言,私底下问月姮:
“想没想过送他回秦?他好,你阿母才能好,你才能好。”
只要一日顶着嬴异人女儿的身份游走人世间,便要被动承担嬴异人带来的荣耀和苦难,虽然目前为止月姮承受的只有苦难没有荣耀。
月姮却很冷静:
“我没有那个时间,想也没用。”
林评注意到,她说的是没时间,不是没能力。
“月姮明白,质子回国要有合适的理由和时机,若只逃亡的话,会引起两国外交战争,被千夫所指。细细筹谋,并不会说一定就能实现,可也没绝对到一定不能实现,可月姮能等到那天吗?我这幅身体究竟能拖几年还是个未知数。”
林评却道:“那你现在可以想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