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芙伦第一次重新在阳光下打量这个世界。
世界川流不息，仅仅是海边一角，阳光和人潮也毫不吝啬灌溉这片角落，它重新流动起来，变得生机勃勃。完全看不出上个时代的冰冷苍凉。
“大变样了。”她说。
芙伦忍不住去看爱德琳。
爱德琳眺望大海。大海上有船，有人。或许这里曾经不是海，也是某片陆地。
爱德琳眺望的是那段自己未能参与的旧日时光，芙伦猜想一定是这样。
某些瞬间，就比如现在，芙伦无法否认她无比想要窥探那段爱德琳私藏的过去，但她也一如现在，只是问：
“你是不是在科技时代就知道，最后每个文明都会重新昌盛，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什么都不做，整天窝在家里让那个机器人给你研究电视信号？但如果你只是想要有个人帮你开电视，爱德琳，我也可以。所以你别那么难过，我会活到你死。”
爱德琳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抬手摸了芙伦的头。
“不是这样的，芙伦。我的生命太漫长了。我不能养宠物，它们很快就会死掉。曾经我以为机器能陪伴我更久，或许是我没想到科技时代它灭亡得那样快。”
所以，它，是怎么灭亡的？芙伦想问。很想问很想问。
“而且芙伦，我好奇。”
“嗯？”芙伦静静感受爱德琳抚摸她的头发。
“好奇我死后你会做什么。”爱德琳说。
“……肯定不是回忆你。”芙伦斩钉截铁，“说不定我会把你做成干尸保存起来。”
“呵呵呵。”这些话让爱德琳很好笑，并不是嘲讽，是真的很有意思，爱德琳从来没有怀疑过芙伦对她有多憎恨，她们可以背靠背面对同一个敌人，因为她们不屑在彼此背后捅刀，可是芙伦不该这么说。
爱德琳梳理着芙伦微卷的长发，专注而温柔，“你在难过吗？芙伦。我不能确定。”
芙伦静静感受长发被人梳理，她眼中，爱德琳温和，但冰冷。
“你说得对，被当成宠物一点都不好。不过爱希瑞尔是个机器人，她原本的用途还不如宠物呢。”说完，芙伦拉开爱德琳的手。
爱德琳失笑，“也许吧。但我提前把她抢过来了，所以她变成瓶子后我还是会隔着瓶子叫她去开电视，我那时候真的很爱看。”
因爱德琳这句话。芙伦开始想象。
她开始想象爱德琳就像现在这样淡淡笑着，站在柜子前，敲一敲爱希瑞尔的瓶子，说，‘爱希去开电视。’
于是过去也在芙伦面前开始重现，她看见爱德琳在某个瓶子面前。和瓶子里的人有说有笑，哼着歌。
芙伦把那个她很想咽下去的答案说出来：“爱德琳，我知道什么是难过，如果你永远不看我的瓶子，我会很难过很难过，所以爱德琳……你过去，看过我的瓶子吗？就像你对黛约那样？”
爱德琳没有立刻作答。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就像它被问出来一样突兀。答案是……
“没有。”
“啊。你不看才正常。我很麻烦。”芙伦说。
“不，”爱德琳把整句话说完，“我是说，我也不是那样经常和黛约交谈，我擦拭你们的次数，是一样的。”
芙伦忽然拉住爱德琳一下。
芙伦没在笑了，“我们走吧，你不是很关心那个小孩？”
三姐妹的船还是老样子，停在港口。
唯一不同的是，船上多了一个人。
被救回来的薇尼拉。
芙伦没跟过来，爱德琳独自一人走进房间。
薇尼拉……不能说活蹦乱跳，爱德琳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孩子，但至少，她身上没留下任何曾被占领意志的痕迹。
薇尼拉还是她自己。
“爱德琳……姐姐。”薇尼拉的头发已经好好梳理过，但不太敢直视爱德琳，只站在舷窗边，装作看远处。
“坐吧。”爱德琳直接在窗边的桌旁坐下。
“嗯。”薇尼拉乖巧坐在椅子上。
爱德琳笑着皱眉：“你没做什么错事，为什么总这么害怕？”
薇尼拉局促，恨不得眼睛穿透桌面盯着自己脚尖，“不是的，不是的。”她只是……有那样的印象，“我，我梦见你了……”
魔神……薇尼拉还留有印象吗？
爱德琳问：“梦见什么呢？”
“梦见你出现，然后，那个黑漆漆的世界变得很亮，我重新变成我自己，你带走了那个讨厌的东西。”
薇尼拉边说边小心翼翼打量爱德琳，像是在询问，“它好像说过什么，但，但我没有印象，什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是不是很糟糕？”
爱德琳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她知道薇尼拉可能没办法回答她太多。
“被抓走的时间，还有印象吗？”
薇尼拉摇头：“我一直昏迷……一些人叫醒我，给我吃过饭，我一直蒙着眼睛，无法挣脱，而且每次吃饭过后就会重新睡着。”
爱德琳没有责怪薇尼拉的意思，露出一点微笑：“任务结束了，抱歉让你经历这样的事，如果能补偿你什么我愿意尽力去做。然后，薇尼拉，回家吧。”
“不！”薇尼拉忽然声音很大，立刻捂住嘴，小小声重新说，“不要，不要回去。”她不想回那个地方……她，她想……
“怎么了？”爱德琳柔声问。
“我，我，”说呀！薇尼拉心里骂自己，你快说出来啊！
“我，我……”眼泪开始打转，薇尼拉几乎不怎么有的眼泪，此刻马上就要出来，她能感觉到。
唉。爱德琳叹气，你看，爱德琳。你总是给自己惹麻烦。
爱德琳有点认命地，走到薇尼拉身前，抱了抱她。
少女立刻把头埋在她胸前，小声小声地哭。
“……”曾经，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为了再无法长大而哭。
爱德琳难得生出点温柔，“不要哭了，你想要什么，慢慢说。”
“我……我……”薇尼拉生出点勇气抱住爱德琳，“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问题是，薇尼拉留不留下根本和她无关吧。爱德琳不得不询问，“抱歉，你是指……？”
“……想和你。一起住。”薇尼拉开始闻爱德琳身上的气息，她承认，这有点不好，
“请别担心，我会赚钱付房租，也会自己找东西吃……”这实在是太不好了，可是很好闻。
“……好吧。”爱德琳说，“我知道了。会准备你的房间。”
没事，她家房子够住。爱德琳心想，薇尼拉总不会在她家住一辈子，只是暂住一阵，大概也不用她付房租。
“嗯。”薇尼拉放开爱德琳。只这么一会，她的脸红扑扑，像一颗红红圆圆的苹果。
“都会好的。”爱德琳压下想捏一捏那颗脸蛋的冲动，“三姐妹要启程了，我去道别，要来吗？”
“不了。我在甲板上等你。”
爱德琳走到门口时，薇尼拉忽然叫了她一声。
“爱德琳。”
爱德琳回头。
薇尼拉在窗边的光里，双手扣在一起像是祈祷，“想留下是因为……你出现在我梦里的样子。”
红苹果的圆圆眼睛闭上，薇尼拉笑容拉得很大，笑得脸颊堆起，“我会记得一辈子。”
“嗯。随你高兴。”爱德琳挥挥手。走了。
“高兴了？”一出来，芙伦靠在墙边。
爱德琳点一点头，两人沉默地走。
“唉～”芙伦拉长声音叹息。不知想到什么，也变得很高兴。
“笑什么？”爱德琳问。
“笑你现在没办法把任何东西变成瓶子。哈哈哈。”
芙伦真的因为这件事很开心，脚步轻快。
爱德琳忍了芙伦这点常有的奇怪腔调，去跟三姐妹道别。
三姐妹这边在收拾东西。
三人一起，一个清点，一个核对，一个在对手下交代事项。
“实在是抱歉！这几天我们排查了所有的船，没能找到你的瓶子——”一见她来立刻道歉。
爱德琳把难过掩盖得很好，“没事，不要紧。”
三姐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不太好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爱德琳忽然发现，这三人……不再吵架了。
“准备走了吗？”她问。
“是的，先把圣女送到白银之国去，请放心，我们有空会再回来。”莉兹终于下定决心提那件事，“有空的话。来我们家里做客吧，爱德琳！”
“嗯？”爱德琳只是觉得萍水相逢，甚至这次离开以后，她们再也不会见面，“……如果你们想的话。”但再一想，她其实。没有剩下多少时间。
没有永生的她，是个人类。还能再活几到几十年不等。
所以爱德琳答应了。
芙伦极轻地从喉咙里挤出哼声。
三姐妹轮流来握爱德琳的手。
“我们认识你很高兴。”莉齐说。
“真的！真的！”莉切握着的手上下摇晃。
“来交换地址吧。”莉兹已经写好自己那份。
爱德琳把地址写好交过去。
其实，这个年代，住在彼此相距十天路程的地方，真的不算很远。有很多人，一旦分开，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上几次面。
甚至……在有机器代步的那个年代，也是一样的。
爱德琳很少遇见这样热情的人，她笑笑，“一路顺风。”
“你们来啦！”
还穿着睡裙的恋跑进来，丹尼丝在后面给她披上衣服。
“小姐，您才刚醒，小心着凉。”
恋穿上外套，“我们要出发了，那个……勇者她们在外面，没有进来。”
爱德琳看见门口那两道熟悉身影，点点头，“祝你们顺利。”
“到了对面我也会继续查诅咒的事，一定会有所收获！来交换地址吧！”恋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爱德琳问：“你不怕地址被人知晓？”
恋拍胸脯：“我们可是一起战斗过的交情！”
爱德琳也把地址写给恋一份。地址啊……过去的时代，是有通讯机器的，不管是喜讯还是噩耗，拨号出去下一秒就能知道。
她忽然想起件事，三姐妹的母亲老船长。
“你们的母亲……”
于是三人也想起来了。
这次，三姐妹意见统一，一人一句说下去，
莉齐：“我们决定一起经营，像从前一样。之前是我们太不成熟了。”
莉兹：“母亲保持这样就好。”
莉切：“真的非常好，我们还能看看她，等到魔法结束那天，再安葬她也不迟。”
爱德琳：“……好。”家属意愿，保持尊重。
可能，只是一些过去的影子，爱德琳经历过很多离别，她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情，去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不是你们的错。是她离去得太匆忙，你们……你们有些惊慌失措，有些不适应。”
“这样吗？”莉齐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好像真的是。”莉兹点头。是的，有一些焦躁，不安。空落落的感觉。
“因为我们也是第一次经历亲人去世啊……”莉切拉一拉两个姐姐衣袖，“妈妈那时我们还太小，说起来，我根本不记得妈妈的样子。”
“别急，等我们航程告一段落后回去仔细找，应该找得到画像。”莉兹安慰妹妹。
作为乘客的恋也安慰莉切：“没关系，我们不急的。等我们在中途落脚的时候，你们尽管去找。”
“好。”总是毛毛躁躁的莉切笑了。
几人就这样道别。
离开房间，爱德琳走向等在那里的玛利亚和莎莎，“抱歉久等了。”
爱德琳站定，直视两位队友：“我会去找蕾加娜，也会找怎样破除诅咒，或者如果你们需要我归队……”
“你不是，一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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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成员吗？”莎莎直接打断问。
“……”爱德琳没说话。
“你又没有辞职离队，也没有因公殉职。”莎莎说，“那你就还是我们的同伴。”
“请多关照，爱德琳。”玛利亚伸出手。
爱德琳深深看着她们。
两只手无言握了握。
“对不起，莎莎。”
“我没说我原谅你了。但……但之前是我不对，你状况那么差了还……对不起。”莎莎语气软下来，
“你……你真的活了一万年？”
“是啊。大概是吧。”爱德琳话语中竟然有些许释然。这两个人……接受了事实。
“我们就住在你家附近，我们还是同伴，这点不会变，平时我们在冒险者那边打探消息，一有情况就会去找你，可别逃跑，我会盯着你的。”莎莎递给爱德琳纸条，“这是我们地址。”
爱德琳接过，“好，有消息我也会去通知你们。”
爱德琳目送这两人离开。
芙伦又拽了一下她。这是今天第二次。
爱德琳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看着两位队友离开，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迈开脚步，自己往前走。
“你想要什么？”芙伦问，“你从前从来不和这些人打交道，也不需要。你要找回你的那些瓶子，那些时间，然后你就决定去死了吗？”
“我累了……芙伦。”爱德琳低声说，
“无尽的时间，对我来说，没有太多好处。幸福太短暂，而生命太漫长。所以我失去我的永生，这在我来看不是很坏的事，哪怕我要死了。”
“可是你怕死。我知道你怕。”
“是的。凡是活着的生命都害怕死亡，这样它们才能避免过早死去。”
“所以你害怕去死，但是你不再抗拒，你甚至……开启期待起来了？爱德琳，你变了，以前那个宁可封印我也要阻止我用瘟疫毁灭世界的你去哪了。”
“……”爱德琳先是沉默。
“变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时代一直在变。一个活了很久的人，不会一直从未改变，那样她会死的。”
芙伦用冷笑表达她的不满。然而，这次她再没说什么。她再没有从爱德琳这里逼问出更多。
远远看见等在甲板上的薇尼拉。
“你还没走啊？”芙伦问。
爱德琳稍微惊讶了一下，看来她睡着这几天芙伦竟然和薇尼拉打过招呼。
“我……我要住在这里。”薇尼拉幸福地脸红。
“哦。”芙伦才不管这人说什么。
“薇尼拉要住下。”爱德琳补充。
“什么？？”芙伦才知道住下是这个住下，“你，你，”
但是芙伦不能确信，于是视线来回在二人间游走，“你怎么这么不挑？她只有两只脚！”
爱德琳哭笑不得：“不是你想的那样。薇尼拉不和我一个房间。”
芙伦：“那她为什么住下？”
爱德琳看看薇尼拉，薇尼拉低着头紧张，不敢说话。
爱德琳心里叹息，“是我在赔罪，别为难她，芙伦。”
芙伦不依不饶：“如果她在你床上，我接受不了。我只能接受你在我旁边，而且，必须穿着衣服。”
“我……我不会在爱德琳姐姐床上。”薇尼拉很小声说，“我，我不会打扰你们。我……只是觉得家里很可怕，对，对不起，如果真的很打扰你，我……我回去好了……”
薇尼拉看起来快哭了。
芙伦可不会觉得这是她的错，刚要开口说‘那就快滚！’，手臂被拉住。
爱德琳语气坚决：“走，我们去买东西。”
芙伦过去就不吃转移话题这套，她和爱德琳是仇人，从来不怕吵，“不去。”
“不是之前说要泳衣吗？穿湿衣服洗澡你很舒服？”爱德琳皱眉。这家伙怎么也变来变去的，现在多两个人要住不买日常用品怎么行。
芙伦心情忽然变好，不管旁边是不是有人，状似亲昵挽住仇人的手：“是吧，爱德琳。我最好的仇人。”说完，她拉着爱德琳往船下走。
“你们……你们真的不是……朋友吗？”留下薇尼拉一人不解，而且，她说出后面两个字时明显犹豫。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是？”芙伦耀武扬威举着爱德琳拉她的手，“朋友可不会挽着手。”
薇尼拉更一头雾水，一个人跟在后面小声嘀咕，“仇人……仇人也不会啊。”
“你说什么？大点声，总那么小声谁听得见？”芙伦头也不回大声问。
薇尼拉瞬间嘴巴上打了叉。委屈又胆怯地垂着头跟在后面。
爱德琳看不过，停下脚步等薇尼拉过来，另一只手也拉住薇尼拉，“好了，现在别吵，我们走。”
走到岸上，身后，
船队鸣笛声响起。
爱德琳拉着两人停下。
船身统一刻印‘魔法号’的大船，一艘艘扬帆起航。
大海激起水花。一艘艘船，一片片浪。驶向远处，离开港口驶向日升的地平线。
世界，曾经川流不息。
碧海蓝天，公路波浪起伏，远处游轮渡海，少女穿着水手服，在船下举起一束小小火光。
世界……
芙伦摇一摇爱德琳的手：“喂，等会晚上来放烟花吧，那种东西现在也能做出来，买了材料下午我给你做。”
沉浸在回忆中的爱德琳被拉得回神：“好啊。”
于是芙伦又去叫旁边杵着那人：“你也来。”
薇尼拉原本低着头，第一时间去偷偷看爱德琳侧脸，结果，爱德琳也正在看她。
薇尼拉立刻受惊般挪开视线，
“不用这么关照我……爱德琳…姐姐。”
爱德琳闭眼微笑，眼前少女消失不见，她把临别最后一眼少女微笑流泪接受封印的样子挥出脑海，
“晚上来放烟花吧，我们。叫上玛利亚莎莎一起。”
就只是偶尔，
稍微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