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成了临时的堡垒,却也像个巨大的、散发着绝望和汗酸味的囚笼。白天,日头高悬,那些活死人似乎被阳气压着,缩在墙根旮旯、房檐阴影里打转,动作也迟缓些。可这短暂的“太平”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到夜里,那才叫真格的噩梦开场。
嘶吼声、沉闷的撞击声、指甲刮挠厚木门板的刺耳噪音,搅得人心惊肉跳。幽幽的“鬼火”像幽灵灯笼,在院墙外头飘来荡去,把院里映得一片惨绿,人脸都照得跟死人似的。恐惧像条湿冷的毒蛇,缠在每个人的心口上,越勒越紧。
苏楠缩在墙角,闭着眼,像是养神,实则心神全沉在自个儿那点“家底”上。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画、勾勒着那枚代表**“定身”**的符咒——那东西看着就像几个铁环子套在一起,能把东西锁死似的。可这玩意儿比“神行”费劲多了!每回想在脑子里把它画全乎了,都像有把小钝刀在脑仁里来回锯,疼得他直抽冷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可他不敢停,仓库这道破墙,眼瞅着就顶不住了。
赵铁柱也没闲着。他吆喝着人手,把大门又加固了一遍,用从磨坊搬来的大石碾子死死顶住门板。院墙上凿了几个窟窿眼儿当射击孔。可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也就是个糊窗户纸的法子,顶不了大用。
“砰!哐当!哐当!”
这天后半夜,变故来了!那撞门声陡然变了调!不再是零星的抓挠,而是沉重、有节奏的猛砸!一下,又一下,跟打夯似的!整个包着厚铁皮的木头大门都在痛苦地**,门框子簌簌地往下掉土沫子,顶门的石碾子竟被撞得“嘎吱”作响,往后挪了寸许!
“队…队长!是那铁皮疙瘩!它…它又来了!还带了几个帮凶!”趴在射击孔上瞭望的民兵柱子,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腿肚子直转筋。
赵铁柱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一把扒拉开柱子,凑到孔洞前。借着外面那惨绿鬼火的光,只见白天那头被苏楠用破镜子照过的铁皮活死人,正嗷嗷叫着,用那铁疙瘩似的肩膀头子,发疯一样地撞着大门!它身上的铁灰色看着更深了,胸口那块被镜子燎过的地方焦黑一片,可这伤非但没让它蔫吧,反倒像浇了油的火,凶性更盛!旁边还有三四头普通的活死人,也跟磕了药似的,跟着一起撞。
每撞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窝子上。粗壮的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道细细的裂纹,像条丑陋的蜈蚣,爬上了厚实的门板!
“打!给我照那铁皮疙瘩的脑瓜子打!”赵铁柱眼珠子都红了,抄起他那杆五六式半自动,“砰砰砰!”就是一梭子!几个民兵也跟着慌忙开火。子弹“噗噗”地打在铁皮活死人的脑袋、脸上,溅起一股股黑绿腥臭的粘浆子,甚至打飞了它半拉耳朵,可这畜生玩意儿跟没事人似的(本来也不是人),撞得更凶更猛了!
“顶住!上杠子!”赵铁柱把枪一扔,和几个膀大腰圆的民兵一起,抄起几根碗口粗的顶门杠,死命地顶住门后的石碾子。可人的力气哪能跟这邪门玩意儿比?石碾子被撞得“嘎吱嘎吱”一点点往后蹭,门缝越咧越大,一股子浓烈得能熏死人的尸臭味,跟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了进来!
角落里,苏楠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似乎有环状的虚影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就是现在!顾不得脑子里那撕裂般的剧痛,他全身的劲儿都拧成了一股绳,意念如同无形的铁链子,死死地缠向门外那个发疯撞门的铁皮怪物,锁它的胳膊,捆它的腿!
**“定!”**
一个字从苏楠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像爬满了蚯蚓,一张脸瞬间惨白得跟糊墙的纸一样。
门外,那正卯足了劲撞门的铁皮活死人,动作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高举着的胳膊,前倾的身子,还有那张狰狞的烂脸,全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怪声。它旁边那几个撞门的帮手,动作也明显卡顿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绳子绊住了腿。
“都他娘的愣着等死啊!砸!砸死它!”苏楠嘶声吼道,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舞,感觉自个儿的脑壳子下一秒就要炸开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铁柱等人先是一懵,随即狂喜涌上心头!“快!磨盘!把那个磨盘推过去!堵门缝!”赵铁柱反应快得惊人,指着仓库角落里那个落了厚厚一层灰、足有几百斤沉的青石大磨盘吼道。那是以前磨粮食的老物件,结实得很。
几个民兵爆发出求生的蛮力,喊着号子,“嘿哟!嘿哟!”地将那死沉死沉的磨盘沿着坑洼不平的地面,玩命地往门缝那边推!就在苏楠那“定身”的劲儿眼看着就要散掉、铁皮活死人眼珠子里的凶光重新聚拢、身体开始微微颤动的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
沉重的磨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铁皮活死人僵直的身体上!巨大的闷响声中,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声!那铁皮怪物被撞得向后一个趔趄,门缝被堵回去了一小半!
“苏楠!看你的了!”赵铁柱嗓子都喊劈了。
苏楠强提着一口吊命的气,抄起脚边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锋上,那丝微弱却透着股子克制阴邪的寒光再次浮现。他像头被逼急了的豹子,矮身就从那变形的门缝里挤了出去!完全不顾旁边伸过来的、带着腐臭的爪子(被眼疾手快的民兵用铁锹和锄头死死架住),脚下发力猛地一蹬,高高跃起,将全身的力气和那点“斩妖”的狠劲儿都灌进了刀身,对着那因受创而动作迟滞的铁皮活死人的脖子,狠狠劈了下去!
“给老子——开!!”
噗嗤!
这一刀,入肉更深!带着一种奇特的、撕裂腐朽皮肉的顺畅感!那颗铁灰色的、硬邦邦的头颅终于脱离了躯体,像个破铁球似的“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没了脑袋的躯干晃了两晃,“轰隆”一声砸在地上,黑血像开了口的臭水沟,汩汩地往外冒。
“快进来!”赵铁柱眼疾手快,一把将脱了力、摇摇欲坠的苏楠拽了回来,几个民兵合力,“哐当”一声重新关上门,死命地顶上石碾子。
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得像拉风箱的喘息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瘫软在地、气若游丝、仿佛只剩半条命的苏楠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还有深深的后怕。
“水…给口水…”苏楠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只想一头睡死过去。有人哆哆嗦嗦递过来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头是浑浊的凉水。他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觉得那口气稍微顺了点。这“定身”的活儿,简直是在烧自个儿的命!比挑三天大粪还累人。
眼前的危机算是熬过去了,可心头的石头更沉了。祠堂!那鬼地方不端掉,这些活死人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邪乎!
他挣扎着,用胳膊肘撑着地,勉强坐起身,看向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的赵铁柱。“赵…赵队长…”声音哑得像破锣。
赵铁柱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带着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祠堂…”苏楠喘着粗气,感觉每说一个字都费劲,“那里面…有…有祸根…是…是根子…不毁了它…咱…咱都得完蛋…”他没法子解释什么地阴罗刹、恶煞之源,只能挑最要命的说。
赵铁柱的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甚至喷着火:“苏楠!你少在这胡咧咧!装神弄鬼!蛊惑人心!什么祸根?就是暗藏的敌人在搞破坏!搞反革命!”他骨子里的无神论和那股子革命警惕性,让他本能地抗拒这种说辞。苏楠的手段虽然邪门管用,但在他眼里,这就是危险的“封建迷信”余毒,是思想上的大毒草!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楠心里一阵冰凉,涌起深深的无力感。这榆木脑袋!油盐不进!硬闯祠堂?就凭他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样儿,加上仓库里这点吓破了胆的老弱残兵,跟送死有啥区别?必须得让这犟驴明白祠堂有多邪门!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样冒了上来——**“嫁梦”**。那枚代表着给人托梦、传递念头的符咒,在他枯竭的识海里微弱地闪了一下。也许…能给这犟种脑子里塞个梦?让他亲眼“看看”祠堂里的凶险?
这想法悬得很,他现在那点子精神头,比油灯里的油还少。可眼下,似乎也没别的招了。
夜深了,守夜的民兵抱着枪,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苏楠找了个背人的角落,盘腿坐下(姿势有点僵硬),努力集中最后那点像游丝一样的精神,观想那“嫁梦”的符咒。意念小心翼翼地探出去,像几根看不见的线头,颤巍巍地想去勾连不远处靠着麻袋打盹的赵铁柱的“梦门”。
“祠堂…大凶…祸根…必须毁…”他拼命想把这个念头塞过去,想编个吓人的梦警醒他。
然而,精神力的严重透支让他那点控制力变得跟筛子似的,四处漏风。“嫁梦”的符咒在他脑子里忽明忽灭,像接触不良的电灯泡。那意念丝线更是彻底脱了缰,根本不受他管束,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混乱惊悸的波动,以苏楠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扫过整个仓库大院!
“啊——!!塌了!窝头山塌了!”
“救命啊!粮食!我的工分粮啊!全埋里头了!”
“娘!娘!别埋我!我喘不上气了!”
“我的白面!我的苞米!全完了啊!”
瞬间,整个仓库像炸了锅的蚂蚁窝!所有睡着的人都被一股脑拖进了一个荒诞绝伦又恐怖至极的噩梦:一座巍峨无比、金光闪闪、全由一个个大窝头堆成的“窝头山”,毫无征兆地轰然崩塌!金黄色的窝头像泥石流,又像下雹子,铺天盖地地滚落下来,瞬间淹没了村庄、田地,把所有人连同他们看得比命还重的工分粮、口粮,一股脑地深埋在了下面!巨大的窝头像磨盘一样砸下来,地动山摇!窒息的绝望感、被活埋的恐惧感,真实得让人发疯!
所有人都惊叫着从地上弹起来,浑身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茫然四顾,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真,极度的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连赵铁柱都猛地惊醒,脸色煞白,下意识就去摸身边的枪,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找那崩塌的窝头山。最后,他那双锐利的、带着惊怒和深深怀疑的眼睛,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了角落里那个脸色比死人还白、正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苏楠身上!
苏楠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俩大耳刮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刷屏:
“操!这下褶子了!本事没学会,倒成了造噩梦的祖宗…还是专坑自己人的那种!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赵铁柱非把老子当牛鬼蛇神给‘破’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