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许筝以后,白鹤远恢复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或许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又或许大为不同。床单另一边不是人体的余温,是冷的,空荡荡的。饭桌上,他看着多出来的一双碗筷,和过于丰盛的饭菜出神,最后他分了一些给邻居。打开门的时时候,总以为自己会被扑个满怀,习惯性的打开电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看。可是太阳还在照常升起,照常落下,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时间一晃而过,大量枯燥无味的重复。所有人和事物都在向前走,一盒被抽完的烟,一打被用完的鸡蛋,更换的季节,毕业离开的学生。他像个数轴上的原点,停在原地,把人生划分的泾渭分明。直到连他自己的面容都在慢慢模糊不清,可是他还记得许筝。
记得他认真做某件事时,会用食指缠着头发玩来玩去。记得他睡觉总不老实,有时侯踢被子有时侯踢人。记得他经常买一堆稀奇古怪口味的零食,喜欢吃的独享,不喜欢的一股脑全塞给他。记得他说了很多逞强的话,实际上哭的很难过。
活在回忆里可以让人忘了很多东西。
白鹤远再次听到许筝的名字时,他已经要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和他门当户对的企业大小姐。精致的请柬寄来他这里,泛着油墨味的印刷字体,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新郎许筝”。他还是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对方的前男友,两人之间只存在过一段□□关系。可能只是想见见他,看他过的好不好。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充沛,万里无云,柔软的绿色青草地偶尔有微风拂过,让人情不自禁的身心放松下来。婚礼的场地选在户外,用纯白色布料和花朵装饰着,唯美浪漫,看起来像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场景。伴随着乐手整齐的奏响那支婚礼进行曲,白鹤远看见了台上的许筝。
这么多年过去,他长高了一点,也瘦了一点。五官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脸上的那点胶原蛋白一起消失不见,多出几分俊秀。他穿着量身定做的白色西装,头发被发胶打理的井井有条,和身旁的新娘手挽着手,在神父主持的庄严仪式下,互相说出那句“我愿意”。似乎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能够肩负起责任组建自己的家庭,与所爱之人携手相伴一生。不再是那个生活上需要白鹤远照顾,喜欢和他装傻卖乖的的大学生了。
他走了,在一众宾客里并不起眼,没人发现他中途离开。
如果继续在那里装作若无其事,可能那对新婚夫妇会走到他面前,向他举杯,而他也要按照规矩礼貌回一句,“新婚快乐。”这好像对他来说有点残忍。亲眼看到许筝近况不错。他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强颜欢笑,这个词貌似天生带着些悲剧色彩,有一天居然也会落在他的头上。
白鹤远不想扮演放手成全后黯然退场的情圣,他自私,冷漠,堪称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同时占有欲嫉妒心强。可他又胆小,懦弱,自负也无比自卑。他害怕那片殷红血液里出现许筝的脸,无数次噩梦中惊醒,所以远离了他,把自以为是的幸福强加到他身上,于是幸福也远离了自己。
他颤抖着手点燃一支烟,直到整根燃尽后滚烫的烟灰落下,灼痛手背,才有所反应。都是他自作自受,活该。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白鹤远又去了那家酒吧。名字依然叫兰柯,人很少,显得有些冷清。昏暗的蓝调灯光,舒缓悲伤的年代感老情歌,唱着“离别多,叶落的季节离别多。”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然后他点了杯和上次一样酒,还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周围却很安静,只能听到音乐声。
渐变浅蓝色液体装在的精致小巧的高尾酒杯里,上面飘着两片薄荷叶,看上去如梦似幻,他小啜一口,辛辣和苦涩占据了整个鼻腔。可能是调酒师换人了吧,他喝着竟然感觉比以往更苦,苦到心尖发麻,喉咙发酸。
“你好,今天晚上有空吗?”
熟悉的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白鹤远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没动,像完全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易察觉的细微处,眼尾泛起红晕。搭讪的路人见他没什么回应,自讨没趣的悻悻离开后。他恍惚间伸出手,从脸上摸到了冰冷的湿意,人们好像把这个叫做泪流满面。
最后,他喝了很多酒,喝到胃部燃起灼烧般的疼痛。白鹤远没有酗酒的习惯,他以前来这里,永远都是克制的浅尝即止,不多贪杯。可现在,他就像一个俗套故事里,感情失意后借酒消愁的主人公,利用酒精来麻痹大脑,只有这样才能得以片刻呼吸。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车是不能开了。他没有叫代驾回家,而是走出兰柯,迎着晚风来到江边散步。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唯有残缺的月亮,粼粼的水面,以及四处散落的枯枝败叶。
“老师!”
白鹤远好像听到了许筝的声音,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于是乎他扶着栏杆停下脚步。
“老师,白老师,白鹤远。”
他终于找到了许筝,一如初见那般,笑意盈盈,少年模样。
“你怎么不来找我,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可是我被太多东西绊住了。
“老师,你爱我吗?”
白鹤远想到了那天晚上,他睡在许筝旁边,对方用手在他脸上作乱,他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装出睡觉的样子看少年到底要干什么好事。意料之外的是,他听到轻轻一句“我爱你”。很难形容他那时的感受,心脏吵闹的跳动声,几乎要拆穿他的伪装。如果把人的灵魂比作碎片拼图,就在这个瞬间他找回了那块缺失,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满足。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惶恐,会有感情在世俗的偏见里完好如初吗。他怎么样无所谓,可许筝还是个大学生,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建立起清晰的认知,想象不到和他在一起会带来什么后果。他长得好,家境好,性格讨人喜欢,人生才刚刚起步,他本应该活在阳光下,而不是被自己的一己私欲给毁了。他比他大那么多,不能装作不懂这些道理。
所以他闭着眼,未发一言。
现在看来,如果那时他再勇敢一点,而不是选择逃避做一个假惺惺的老好人,用所谓的道德伦理约束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那些事情。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我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从始至终。
少年高兴的笑了,他朝他伸出了手。白鹤远牵起那只手,小心翼翼的,如同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往前迈进一步,身体在失重中逐渐下沉,被刺骨的江水淹没,嘴角处却挂着笑容。他和许筝走了,他们手牵着手,少年埋怨他这么久才过来,他说下次再也不会了,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像一片祝福声中,甜蜜恩爱,羡煞旁人的眷侣。
几个月后。
郊区的墓园依山傍水,风景很好。茂密的绿色植物随处可见,石碑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看上去庄严肃穆。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还有几只飞鸟在空中盘旋。一个有些微胖,看上去憨态可掬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深蓝色公文包,拿着两束花,跨上台阶,来到了写着“白鹤远”三个字的墓碑旁。
他把一束花摆在碑前,又把另一束花摆在了旁边的墓上,那座墓的石碑上刻着“许筝”。
他是白鹤远的心理医生,对方这几年来一直在找他接受治疗,原因便是旁边的这位许先生,因为遗传母亲的精神疾病,在晚上服用安眠药过量自杀了。而白先生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导致的,也出现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可惜的是,这几年来的治疗效果都微乎其微,甚至在几个月前对方的病情加重,开始出现幻觉。
在他的幻觉里,许先生活得好好的,还邀请他去参加了婚礼。
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白先生的死讯,是醉酒后在江边失足落水,警察也成功在水里打捞起了尸体,最后验尸结果显示,排除他杀的可能。他知道白鹤远真正的死因可能是自杀,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在白鹤远的遗嘱里,交代了要让坟墓落座于许筝的坟墓旁边。作为心理医生,他当然知道一些内情,就比如他和许先生的关系,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挚友,而是恋人。他很爱对方,以至于困在那个死亡的阴影里从未走出来过。他今天出差,刚好离这比较近,于是买了鲜花来看望两人。
男子相恋,为世人不齿。他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那边向来开放,所以他觉得还好。可放在国内社会,那是要被唾骂被戳脊梁骨的。这份沉重的爱让他动容,希望世界有天能够对他们少一些偏见吧。
白菊花瓣被风吹散了几片,他转身离开,徒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