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在麦富比拍卖行和格拉德旗舰店之间,伫立着一栋乔治亚风格的联排别墅。
墙外立面保留了源自1830年的波特兰石柱,石柱上悬挂的黑金配色门牌赫然写着710号,从外面看,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店铺。
但其实,这是一家百年传奇的顶级珠宝店,坐落于权力与财富的十字路口,是这条街区里最隐秘的奢华之处,也是赵予宁目前的工作场所。
“早上好!”她热情洋溢地扬起笑脸,向四周的同事打招呼。
脚下的高跟鞋在南非红碧玉玛瑙的地板敲出细微的声音,她今天特意将浅栗色的卷发盘起来,挽了一个中式的发髻,斜插一根俄碧簪子,缀着几只栩栩如生的白玉蝴蝶,几缕碎发在耳畔垂落,搭配简约的绿松耳扣,温婉又迷人,身上穿的是代表浪漫多情的法式衬衫,下搭一条暗青斜裁的西装裙,是属于西方的热情浪漫。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惊呼,她不疾不徐地进入主展厅,脚步停驻在布伦娜的展柜前,往像常一样随口抱怨了几句今天的天气,然后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绒盒子,轻轻推了过去。
“下个月的生日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这个红发的爱尔兰小姑娘瞬间热泪盈眶,捧着盒子又哭又笑,给了赵予宁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大声地宣称,她会去中国看望她的!
赵予宁笑着摸了摸耳根,合理怀疑她这样高的声调,是为了让某些人不舒坦,她一向这样正直善良。
做了告别,她转身进入内间的工坊,殊不知,下一瞬,外面就爆发了剧烈的讨论。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能进去,天啊,难不成她的权限还没被取消?”
“卡琳娜主管前往纽约出差三个月,卡尔老板可算是找到机会了,肯定迫不及待将她赶出去,我猜,老板是过于激动,忘记取消权限了。”
“其实,我并不想她离开,April对赝品有天生的敏锐感,自从她来了WH,我们没有错判过一件珠宝鉴定,所有客户都对April赞美有加。”
“是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适合这个行业,脸蛋足够漂亮,履历也够精彩,但是没办法,卡尔老板不喜欢黄种人。”
“好了,你们说够了没有,等一会卡尔老板就要回来了,有什么意见,不如当面和他说?”布伦娜不喜欢她的朋友被人背后议论,冷着脸呵斥,中断了这场小小的风波。
对于这一切,赵予宁毫不知情,她穿好防止静电的白大褂,准备应对今天的工作。
今天要评估昨天客户送修的一件1960年代WH最著名“Cluster”系列的古董耳环,耳环上镶嵌的钻石至今近70年,依旧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但需要额外注意的时,1960年代这个系列当中出现了许多仿制品,必须要仔细对比当初售卖时建立的内部档案,档案中记录了钻石内部的各项特征,每一项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
如今科技发展迅速,大多数人会使用合成钻石冒充天然钻石,用激光钻孔、酸洗、填充等技术将天然钻石的物理特性模仿得惟妙惟肖,仅凭肉眼几乎难以区分,必须使用专业的器材设备。
不仅如此,除了要对比鉴定钻石的各类内部结构数据,还要对于金属材质的镶爪也要仔细辨别,要确认镶爪上是否篆刻了WH独属的金属印记。
迅速理清思路后,赵予宁用工具拆卸下古董耳环的金属镶嵌,小心翼翼地将裸石放置在折射仪上,稍稍低头,专注地看着仪器。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
说是“闯”其实并不对,毕竟理论上,这家店的代理店长就是他,他有权巡视WH的各个角落。
但赵予宁并不喜欢这个一惊一乍毫不稳重的男人,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比如现在,她只是浅浅地皱了下眉,依旧认真专注地盯着手下的仪器,不想分出心思给卡尔。
“噢,亲爱的!”这个蓄着小胡子拿着绅士手杖的男人一说话就是一股装腔拿势的声调,阴阳怪气又故作夸张地提高声音。
“亲爱的April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我的邮件你应该已经看见了,你已经被解雇了,没有权力再使用这些昂贵的仪器,还有……”
他傲慢的下巴微微低下,势利的小眼睛这才发现赵予宁还在不停地摆弄手底下的钻石,又惊呼:“天啊,你已经没资格触碰我们尊贵客户的珠宝首饰,请立即停下!”
赵予宁平静得恍若未闻,抿着嘴一丝不苟地逐项检测钻石的数值,直至完成最后一步,从仪器内看到钻石上的纳米级别的腰棱编码时,才轻呼一口气。
她抬起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将乳胶手套从手上摘下,结合一系列的检测,心中对客户送修的古董耳环有了定论,对一旁的助手道:“这颗钻石有条带状荧光,而且腰码也与档案上的不一致,确认为仿制品。”停顿了一下,她不忘嘱托:“检测报告必须列明有出入的地方,避免和客户发生争执,这些流程你今后也要熟悉。”
助手呆愣楞地记下,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被忽略后暴怒的卡尔店长,欲言又止地想要提醒赵予宁。
但赵予宁对这个矮个子的英国传统男人的咒骂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即便他大惊小怪手舞足蹈地发誓要呼叫警署将她押送去坐大牢,也只是耸耸肩。
“卡尔先生,”她颇为无奈地掐了掐眉头,解释道,“即便我被解雇了,也应该把手上的工作完成,这才不至于因为离职而给WH留下个烂摊子,您说对吗?”
她一副理所应当尽职尽责的样子,将卡尔噎得哑口无言,胸膛气得不停地上下起伏,赵予宁险些怀疑他要像气球一样爆炸。
“况且,”但不管他要不要爆炸,赵予宁也并不会怜惜,她板起脸挺直胸膛,毫不畏惧地冷声掷下一个爆炸性消息,“如果要呼叫警署,我想,这个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毕竟,工作期间被上司老板频繁性骚扰,还在凌晨时间被醉酒的老板阻拦回家,强迫发生关系,”说到这,赵予宁冷哼一声,上上下下轻蔑地扫视涨红了脸的卡尔,“要不是我学过些许的中国‘功夫’,还真是让您这位老派的绅士得逞了呢。”
一旁吃瓜的小助手已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而那气势汹汹的气球老板则是瞬间泄气,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赵予宁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忽然就厌倦了只能和外国人唠鸟语的环境,就比如现在,她有一堆骂人的话就在嘴边,又怕对方听不懂,说了也是白说,只能咽回肚子里。
她慢吞吞地脱下防静电白大褂,随意搭在椅子上,又木着脸摘下工牌掷在衣服上。
“如果你还有什么诉求,请和我的律师谈吧。”赵予宁疲惫至极,推开面前挡住路的卡尔,走到外间展厅的连廊里,忽然记起了什么,停住脚步侧头看向工坊里的卡尔。
她的神情晦暗难辨,嗓音蕴含着一丝嘲弄:“或者,您可以安坐WH的办公室,等待一张来自中国的法院传票,届时,我必然会在中国好好‘招待’您。”她挑衅地勾起嘴角,露出个冷冰冰的笑容,丝毫不在意卡尔的体会,转身离去。
身后,被冷落又被威胁的卡尔先生气急败坏地狠狠挥舞了一下镶着黄钻的纯银手杖,怨毒的眼神盯着远去的倩影,恨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而吃完瓜的小助手更是噤若寒蝉,低头默默收拾好客户的“古董”耳环,他有种预感,April这一走,WH将会发生大乱子,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卡琳娜主管尽快回来。
……
在希思罗机场候机时,赵予宁打着哈欠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徐洳意发了条讯息。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飞机】【心心眼】【五星红旗】
“我之前交代你的事情有进展了嘛?”
【和蔼微笑】【滴血菜刀】
发完讯息,赵予宁算了算现在国内京市的时间,估摸着徐洳意还在睡觉,也不指望她能回消息,索性刷起了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里几乎都是同学,高中同学零星几个,冒个泡都在打卡特种兵旅游,打工之余见缝插针地呼吸新鲜空气;大学同学基本都转专业了,还留在宝石行业的几乎没有,要么就是在帮人直播卖货,推销些优化过了的彩宝玉石;至于在英国进修时的同学,基本都在挂代购产品,一口一个宝宝亲爱的喊得甜蜜蜜。
哎,世道多艰啊!
赵予宁不由得叹气,她被中途解雇,这半个月的工资想必也不会发,别看这珠宝鉴定师瞧着光鲜亮丽,其实工资也分三六九等,她顶着一张东方面孔,即便学历漂亮,也会被诟病为亚洲人无用的应试教育,只会考试,没有实操经验,而等她慢慢积累了上万件珠宝鉴赏的经验后,又会被挑剔缺乏西方审美,不懂领略高贵优雅的贵族象征。
总之,就是拿着最少的薪资,干最多的活,还时不时被扣点,就差没贷款上班了。
因此,她的积蓄少得可怜,还完前些年欠的助学贷款,还有基本的生活支出,如今又花了一笔飞机票钱,更是所剩不多。
看来,回国后要尽快找一份工作了。
她这边忧心忡忡,手下却不停,刷到了另一条伤春悲秋的朋友圈。
“碧海青天夜夜心。”
配图是一张海边的月亮,静谧又忧伤,还是个live图,能听见细微的潮水卷起沙砾的声音。
嚯,这不会是在深夜emo吧,赵予宁坏心眼地想,眼疾手快地点了个赞,生怕他突然删除,又立马留言调侃。
“这是偷谁灵药了?”
发完留言才抬头看到谁发的朋友圈,她猛地虎躯一震,手忙脚乱地就想要删除评论取消点赞。
好家伙,调侃到前男友身上了,这也太尴尬了!
可赵予宁的手速似乎是慢了点,沈青洲的回复已经出现了。
“这么早,吃早饭了吗?”
很平常的问候,就像他本人,知分寸守礼数。
赵予宁悬着的心微微落地,简单地回了,然后迅速截住了话头,避免事态升级。
所幸,那边的人也没有促膝长谈的意图,只是普通地问候一句,就没再回复了。
对于沈青洲,赵予宁始终怀着一丝愧疚,当年她提了分手,对方发了一段话,她至今也不知如何回答。
“宁宁,我一直很遗憾,没能彻底走进你的内心,也很……嫉妒,你心底缺少的那块拼图究竟在谁身上。”
“如果你需要空间和时间,我愿意放手,但我又希冀着,等你重新回国的那天,我能够成为你唯一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吗……
赵予宁脑海里忽地闪过一个背影,模糊又明亮,疏朗的眉眼带着笑意,扭过头漫不经心地一瞥,比炎夏最炽热的阳光还要刺目。
……
历经十个小时的飞行,赵予宁终于踏上熟悉的土地,看着出关口指示牌上熟悉的中文,险些热泪盈眶。
路上,徐洳意一早就发了讯息,霸道地表示她来接机,绝对给她好好接风,洗一洗伦敦工业雾气的污染。
而对于赵予宁最在意的事情,则是闭口不谈,绕来绕去也不说,逼急了终于松口,丢出了她最心心念念的消息。
“当年那家福利院,早就被征地推平重建了,至于什么姓赵的阿姨,更是找遍了也没有这么个人,要么是假造的身份证,要么就是你阿姨骗了你!”
“不过,我调查这家福利院时,还有别的人插手,这人你绝对想不到哈哈哈哈。”
赵予宁被钓足了胃口,后面怎么威逼利诱徐洳意都不肯再往下说,硬生生将她急得在飞机上睡不着觉,熬红了眼睛。
所以她精神萎靡地在接机处看见拉着夸张横幅的神采奕奕的徐洳意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几年没见,这家伙剪了个锁骨短发,头上架着朋雷经典款墨镜,身上却是不知道哪里淘来的普通白T,还沾着颜料,腰上系着一件宝巴莉格子衬衫,蹬一双洞洞鞋,乱七八糟的搭配,不愧是搞艺术的,洒脱又恣意。
赵予宁看她那七歪八扭的站姿就牙痒痒地作势要踢她,然后就猝不及防被一个大大的拥抱环住。
“嘭!”
十数支礼炮响起,纷纷扬扬的彩纸碎片飘扬着撒在相拥的两个女孩身上,一把把鲜花挤了过来,簇拥着最为瞩目的两人。
“怎么样,牌面够大吧,我可是特地叫了工作室的几个小伙子,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徐洳意笑嘻嘻地邀功,对自己设计的接机场面很是满意,彩带,鲜花,挚友,应有尽有。
赵予宁心里忍不住感动,眼瞧着就要掉眼泪,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姐姐,请看镜头。”
什么?
她茫然抬起脸,然后就被抓拍到泪眼朦胧的情态和熬夜憔悴的脸色,配合坐了十个小时飞机压出褶皱的衣服,活像是在外打拼了十余载的务工人员,还是过得很惨的那种。
赵予宁愣楞地看着眼前端着照相机笑颜如花的精致小美女,笑容甜美无害,一身的奢侈品名牌,佩戴的首饰是WH今年的最新款耳饰,全套造价近八位数,而且全球限量,恨不得把“我很贵”的富家小姐气息散发得到处都是。
“欢迎回家,姐姐。”富家小姐脸上挂着乖巧恬静的笑容。
然后赵予宁就听见耳畔的徐洳意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提示。
“这就是来福利院找过你的人,宋家宋潋晴,你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