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岚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从他有记忆起自己便一直生活在这间陪伴他十来年的平房中。
除了逢年过节会有穿着一身正装、发型一丝不苟向上梳起,模样严肃说话却挺亲切的领导来这间小房子里慰问、顺便给他发放基本的生活费外,其余时间,都是许从岚一个人待着。
朝暮交替,四季轮转。
许从岚对人生路上的坎坷从不会抱怨,行至今日,漫长又短暂的十七载时光,他全然无所谓。
但其实人活着总是最怕这种,对世界毫无**,就好像...好像他今后会去往何处、人生什么时候走到头...都可以。
即便你让他下一秒就要到那个昏暗的世界去,他也只会引颈待戮。
这其实是有些恐怖的,但许从岚又确确实实就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许从岚。”禹思汀捏着自己另一只手的虎口,皱着眉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竟然是这样。
禹思汀没再说下去。
许从岚也没多作回答,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雨停了,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在许从岚家门前那棵结满了果的龙眼树底下。
一个没主动要求进屋坐坐,另一个也没主动邀请人进屋坐坐。
禹思汀回家后就急急狂奔上楼,她连屋里的鞋也没穿,飞快冲向阳台,然后在护栏边撑着手使劲垫脚朝右前方眺望,果然在这个位置能看见许从岚家门口那一点边角。
她站在阳台望了十来分钟,中途看见许从岚端着盆水倒进屋外墙角处的那个洗衣池里。
许从岚窗户没关,禹思汀就又望见他在厨房里来回忙碌的身影,许从岚择完菜原来会拿到外面的洗衣池里洗。
“禹思汀!”楼下传来她妈妈的声音:“吃饭了,你在楼上干嘛呢?!”
禹思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朝底下喊了句:“哦,来了。”
最后她依依不舍地瞟了还在洗菜的许从岚一眼,才转身回屋。
禹思汀有许从岚的□□号,这是当初进班级群时,她在群里主动加的许从岚。刚转学来那天班上其余人都主动找禹思汀要了□□,唯独许从岚。
禹思汀当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就算当初她和许从岚的关系还并不相熟,她依旧充满热情地加了:你好,我是禹思汀,我们加个好友可以吗?
对于许从岚来说,禹思汀总是一次又一次莽莽撞撞地闯入自己的世界。
偏偏他还总是不忍也不愿拒绝。
晚上九点。
许从岚端坐在书桌前,顶着左侧那盏小台灯散出的光线认真看手中的散文诗集。
“叮咚。”——搁置在右手边的手机传来声响。
许从岚有些疑惑,似乎是没想到这个点竟然会有人给他发消息。
是禹思汀。
许从岚并没有给她备注,不过禹思汀的网名任谁都知道这人就是她。
【小禹同学:许从岚,你在吗?】
许从岚愣了一瞬,看书时紧绷的神色缓和下来,他打字回复:有什么事吗?
【小禹同学:我作业都写完了,现在天天待在家里好无聊啊。】
许从岚抿着唇,思索了半晌觉得这应该是禹思汀在和自己求助长假空余时间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又回复:那你可以看点书?
对面默了很久,在许从岚迟迟等不到回应再次把手机熄屏放边上时,禹思汀终于又有了动静。
【小禹同学:许从岚,那个......】
她一反常态,有些犹豫。
不明说的话,许从岚根本不明白那个会是哪个。
好在下一秒——
【小禹同学:我明天可以去找你玩吗?】
许从岚这才清楚她话里的意思。
许从岚面颊又开始发红发烫,这不容忽视的灼烧感逐渐蔓延至他的耳垂。即便身旁那个老旧、吹起来总是咯吱作响的风扇还在不停运作,许从岚依旧觉得内心深处藏着股无法消退又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
与这盛夏时节的雨季一样。
闷热,又带点潮湿。
他还没回复禹思汀,在这段漫长缄默的时间里他重新将视线挪回自己前面看的那篇散文上。
思绪像困于混沌深海上的孤帆,随着汹涌浪涛起起伏伏。
这次,许从岚没法再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
临睡前,空调温度被禹思汀刻意调高了些,她没有定时的习惯,又怕睡到半夜踢被子后温度太低会把自己冻感冒。
床头亮着盏昏黄的小灯,禹思汀有些怕黑,夜里起身都特别依赖这灯光。
再次整理好床头,禹思汀侧着身躺下,半长的头发悉数散在她脑后。她怀中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兔子玩偶,将下巴懒懒搭在上面。接着她又顺手捞过边上的手机,准备定个明早上街的闹钟。
也是这时她惊喜地发现,许从岚回她了。
【许从岚:你想来就行。】
禹思汀猛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她脑中那个小人不断跳跃、不断奔跑,接着一声闷响,小人直直带着她将自己一下砸在松软的床上。
铁床架被她砸得有些晃动,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在寂夜里明显极了——
“禹思汀!”妈妈微忿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你还不睡觉,在闹什么?!”
禹思汀应了声:“知道了妈妈,我马上就睡。”然后依旧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享受脑内涌起的阵阵微弱的晕眩感。
从看见许从岚发的那条消息开始,禹思汀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这种兴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入睡前那一秒。
——她可以和许从岚做朋友了。
第二天禹思汀来的时候,许从岚正好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手中还捧着昨晚那本散文诗集。只是细看就能发现上面的内容依旧停留在昨晚那页,他眼下还挂着道不太明显的乌青。
禹思汀身上穿着条款式简单的碎花长裙,群摆在她跑动时被带动起来,她没再扎平时那个丸子头,而是把半长的头发从耳侧扯出两缕小小地拢在脑后。
于是在许从岚的视角看来,女孩朝他奔来时跃动的裙摆、随风起舞的乌黑发丝、脸上洋溢的笑容都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许从岚!”她笑着喊:
“我来找你玩了!”
许从岚垂下眼睑,右手摸着自己的耳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嗯,我有在等你。”
和大多数小女生一样,禹思汀拉着许从岚去附中外面那条精品街逛了半天,这条街卖得大部分都是学习用品以及女孩子喜欢的各种发夹、皮筋。
放假时很少有人来这边,一路上两人基本没碰见什么高中同学。
买完开学要用的笔,禹思汀随手抓起边上的爱心发夹,问身旁的人:“许从岚,这个好看吗?”
问完又不等许从岚回答,她眸光瞥见边上另一个看着更加精致的蝴蝶发夹,于是禹思汀再次询问:“许从岚,那这个好看吗?”
许从岚左右手各捧着杯奶茶,闻言只思索了一秒:“蝴蝶的好看。”
禹思汀就问:“为什么?”
——因为你和蝴蝶一样,都会挥动起自己的翅膀。
这句话许从岚当然没说,只是始终抿着唇,脸上肯定的神色让禹思汀一眼看出他的想法——他就是觉得蝴蝶的更好看。
“好!”禹思汀笑得甜丝丝的:“许从岚,你眼光真好,我也觉得蝴蝶的更好看!”
她总是这样,望过来时眼中带着似乎永不熄灭的煦光,这样热切又真诚的视线看得许从岚周身泛起一股融融暖意。
这是许从岚第一次在外面玩这么久、这么痛快。
逛完精品街,禹思汀又拖着他去市中心逛了一圈。两人看了场动漫电影,温馨的结尾惹得禹思汀不住掉眼泪,还好许从岚有随身带纸的习惯,不至于让禹思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太难看。
看完电影,两人又去了负一楼的电玩城。路过双人赛车时许从岚望着荧屏上的界面,脸上头次浮现出一些憧憬的神色,禹思汀了然,当即去兑换了点游戏币拉着许从岚二话不说坐了上去。禹思汀玩这些游戏有些笨,那辆赛车在她手中总是止不住要往墙上撞,反观许从岚,虽然是第一次接触,但只转过两个弯就连漂移都学会了。
最后回家的路上,禹思汀还忍不住夸他:“许从岚,你也太厉害了吧!”
“那车明明那么难控制,你竟然能玩出这么牛的操作?!”
她说这话时眼里的的确确是赞赏的神色,这和许从岚以前每次考满分时接触到的阴阳怪气不同,禹思汀是真的认可他的实力。
许从岚有些不好意思,短短应了声“还好”之后就把脸转向旁边,不敢再看禹思汀。
禹思汀今天似乎喷了些香水,和头发上的香味不同,那香水的味道缭绕在禹思汀周身,闻起来不止香,好像还有些甜甜的感觉。
两人在转角的岔路口道别。
分别前,许从岚喊住禹思汀。他低垂着眼,极尽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禹思汀。”
这是他第一次喊禹思汀的名字,他又下意识捏着自己的耳垂以此来缓解紧张:“你......下次还想找我玩的话不用再特意问我。”
整晚禹思汀都在翻来覆去想着许从岚这句话,以及他喊自己名字的那个瞬间。除了林蔓,班上其余人也都是喊她全名,可好像只有许从岚喊起来时有些不一样,他的尾音缓而轻。
或许还因为,许从岚低沉磁性的音色本身就挺好听。只是因为他总不怎么说话,以致于大家都忘了,许从岚的声音一开始还被选为附中广播站播音员。
暑假不再无聊且漫长了。
自那天起,禹思汀有事没事就会去找许从岚,她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
两人偶尔会出去逛逛,比如趁太阳没那么烈时去江滨公园的木亭中坐坐。这时禹思汀总会忍不住去扯身旁那堆长势茂密的芦苇草,芦苇叶边缘锋利,极易划伤手,结果有次她果然就惨遭翻车——
殷红的鲜血从她指尖朝外涌,许从岚急急掏出兜里的纸巾递给她。禹思汀单手不好操作,动作有些笨,许从岚便上前替她粗略包扎了下。
“碰水会疼,要小心。”他说。
因为活泼好动总是闯祸,这点道理禹思汀儿时就亲身试验过,但她还是笑着回应:“我知道了,谢谢你,许从岚。”
......
偶尔他们会一起坐在许从岚家门口的矮凳上,许从岚在看散文诗集,禹思汀就看他给自己翻出来的推理小说——
“许从岚,许从岚。”她轻轻碰身边的人,在许从岚向她投来视线时就捏着下巴装作一脸严肃地推断:“我敢肯定,凶手是这个收银员!”
许从岚没说话,那表情却令禹思汀觉得自己果然猜对了:“真的是吧?!我就说我这么聪明的脑袋瓜......”
接着等她看到案件结尾,许从岚又会听见身旁传来震惊且懊恼的声音:“什么?收银员是无辜的?!凶手竟然是这个司机!!!”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月,往后许从岚也习惯每天都坐在家门口等,等禹思汀什么时候来。直到最后一次,禹思汀来时脸上有些闷闷不乐。
许从岚难得开口问:“你怎么了吗?”
禹思汀在他面前呜地一下哭出声:“许从岚......”
许从岚脑内顿时警铃大作,看她哭的那么伤心还以为她受欺负了:“别哭。”
“谁欺负你了吗?我......去帮你讨回来。”他以前从没说过这些话,一时间其实还有些没底气。
禹思汀摇摇头,擦着眼泪哽咽着回答:“不是,是我妈给我报了个短期钢琴课......明天起我要去培训班了。”
许从岚这才松了口气,但想到后面这段时间大概率都见不到禹思汀,心口就闷闷的。许从岚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没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安慰禹思汀,他又沉默了。
好在禹思汀似乎也不需要他安慰,等到哭够了,禹思汀又恢复以往的模样,似乎哭这半天只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
走之前,禹思汀说:“再见,许从岚,谢谢你这段时间愿意陪我玩。”
许从岚内心翻江倒海,面上依旧保持平静:
“再见。”他轻声回答。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许从岚果然都没见到禹思汀,禹思汀也没再敲过他的□□。
明明以前都是独自过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隔了将近两周时间许从岚还没戒断,在看散文诗集时,他脑袋里总会不由自主想起禹思汀说要送他回来那天。
漫天的雨幕下,他眼中衰败灰白的街景,在禹思汀到来时缓缓亮堂起来。
直到开学前两天,许从岚又坐在自家的矮凳上。他早就意识到自己不自控的行为,但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就再也难改。
“许从岚。”
他有些幻听。
“许从岚!”
那声音大了些。
许从岚猛地抬头,果然看见禹思汀正朝他奔来。一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许从岚脸上都还带着些诧异的神色。
禹思汀笑得格外欢快,她朝许从岚伸出攥成拳的手,颇有些神神秘秘:“给你。”
许从岚一头雾水:“什么?”
禹思汀:“你猜猜。”
许从岚猜不到。
最后禹思汀见他表情真有些被难住便直接松了手,她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许从岚。”
她说:“请你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