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我几乎是绝望的。景山乃北梁万千山峰之最高最险,我自小在山上玩耍,但从来不敢深入,只因景山峭壁悬崖,一不小心掉下去便很难再出来。不说我们六人体弱伤残能否坚持着爬到山脚,就算真到了底,焉知那是什么地方。
义军一早已经包围了景山山脚,攻破皇宫后,此刻怕是正在搜山找漏网之鱼。万一我们九死一生下去了,恰与他们正面相逢呢?
犹豫间,仲德道:“帝姬,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我知道,可是此处山壁陡峭,我们又都有伤,谈何容易?”略作思量,我道,“先把各人身上的残箭取出来,包扎好伤口,我们便动身。”
当时中箭后,他们只相互用匕首削去了箭尾,现下箭头还留在体内,有的射中了膝盖,有的射在背上。由于起不了火,于是只能用匕首把肉生生割开再取出箭头,众人皆疼得龇牙咧嘴,然而却始终不吭一声。
仲仁身上那一箭从背后穿过,差两指就刺中心脏了,我们都不敢动手,怕伤及他性命。
“仲德,你也把衣服脱下来。”我突然道。
此刻他正靠在石壁上闭目微憩,听见我这话,一下子睁开眼睛道:“你发现了。”
几人一听我这话也是一愣,我们都以为仲德没有受伤,可是方才他背着我时左臂不敢用力,鲜血染红了他整只衣袖,他还嘴硬说是别人的血。当时我不疑有他,现在想来,他定是趁大家不注意把箭拔了出来。
揭开衣裳那一刻,我看见翻出的肉因为冷水的刺激而发白,血都凝住了,顿时泪如雨下,不能成言。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仲德轻声道:“不要哭,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我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不住道:谢谢你,谢谢你们。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心可贵。
我们把外衣都脱下来,拧成绳,六个人连在一起,以防有人体力不支掉下去,别的人还可以拉住他。虽已到正午,但山间仍有雾,我们摸索着、试探着往下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开始脚底发软,因为每踩一脚都要确保踩稳,否则一个人滑落有可能带连着六个人一起掉下去,故每一步都是胆战心惊。越到后面越是体力不支,我一遍又一遍地掐自己手心,好让自己保持清醒,终于,傍晚时,我们落到了一片荒草丛里。
山谷中,辨不清方位,便只能依着一个方向走。夜幕降下来时,我们突然发现,山下便是宁安城。
北梁大小共一百六十九座城池,因皇宫傍景山而立,建于山腰,屋宇庙堂雄伟壮观,有如仙人住处,故世人称皇宫为皇城。而宁安城则修于皇城脚下,守卫着皇室。原来我们一路行来,竟是从景山的山中小径沿着山背到了宁安城。
我们趁夜色偷偷摸进了山下一间废弃的农舍,想是受战祸所累,这户人家逃走了,幸而留下了几件衣裳,行走一天,终于可以换下身上的湿衣裳了。然而腹中却还饥饿。
仲德带着我去附近的几户人家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吃的。不仅如此,还在路边看见不少流民。
因为不敢停下来,我们打算趁着夜色继续向西走,只要逃到北梁境外就安全了。然而刚跑出不远,便远远看见一队官兵。他们拿着火把,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我心下紧张,仲德立马拉着我混进流民中,把地上的泥抹在我脸上。仲仁几人也就近护在我周围。
眼看着那几个士兵越走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直到那个拿火把的人站在了我面前。
“哟,这小娘子竟生得这般好看,抹了黑泥想必还要美三分。”
青天白日,竟有官兵劫百姓之女?我北梁之地,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
“把脸上的泥抹了,过来让大爷我瞧个仔细,若真是被爷瞧上,那可是你的福气。”他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摸我的脸,我又气又怒,打开他的手。
“嘿,脾气还不小!”他再欲上前,却只一瞬间,他腰间的刀已被仲德抽出,砍下了他的脑袋。
周围的流民一下子尖叫着四散开,那官兵的同伙们见状,都拿起刀冲过来,我一边尖叫着“啊,强抢民女啦,救命”一边往夜幕里跑,仲德很快追上来,仲仁等人因伤太重,便混在流民中养伤,我们约定两日后在那间农舍会合。
幸好那只是几个游散士兵,那些流民对官兵强抢老百姓东西的事早就怨恨极重,见官兵被杀,都掩护着我们逃离,直到第二日天明也没有人追上我们。
我和仲德躲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客栈老板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在家家都关门闭户躲避战祸的时候,他还在开门做生意。也因此,我们晚上可以去厨房偷吃的。
街上一直戒严,不停有卫兵巡逻,我和仲德只得窝在客栈里,只偶尔从客栈老板那里听到残缺不全的消息。
直到六月一十一,皇城被攻破的第三天,新帝登基,改国号北梁为晋,晓谕天下。我还没从国亡的惊痛中缓过来,就又听到那客栈老板说:“听说午时在城墙斩首哀帝,走走走,今日生意不做了,看热闹去。”
哀帝?哀帝!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到头来国破家亡,世人竟还给他一个“哀”字为谥么?
带着内疚与伤痛,我站在了城墙下,我看见了相熟的面孔,平日里待我极好的那些夫人,还有庶出的哥哥、弟弟们,他们中最小的才五岁......还有,我的父皇和母后。他们说,皆因昏君昏庸无道,祸害苍生,他们此举是为百姓解恨。
他们攻占了皇宫,杀了那么多的人,竟连尸体也不放过,所有的皇室中人,全暴尸于城楼,用鞭子抽打。
怎么回事,那日众人于灵霄殿自绝,父皇是吩咐了宫人放火烧尸的,怎么今日竟......究竟是怎么回事?堂堂一国之君,皇室贵人,竟然在死后也要受此奇耻大辱!顾家,顾家,我绝不放过你们!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仲德也不顾君臣之礼,将我按在他怀里,怕周围的人看出异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那间农舍的,醒来时身边已只有仲仁了。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找过来与我们会合的,其余几个受伤的侍卫都各自闭目养神,仲仁担心我醒来冲动,便一直守着我。他告诉我,仲德去打探消息了,因为,今日城楼上,竟没有前朝皇帝最宠爱的音稀帝姬。
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侍女燕儿,我们从寝宫逃出来时,并没有带走她。仲仁将她打晕了换上我的衣服,让她成为了我。
北梁皇室的女子,凡未嫁者,皆着面纱以见陌生男子。加上我自小住在景山,偶尔偷溜出去玩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因此极少有外人见过音稀帝姬的容貌,故仲仁行此招以绝后患。我知道燕儿不会有好结果,却猜不到她如今怎样,是死是活?
直到夜晚,仲德才回来。可是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听说今日鞭尸前朝皇室的旨意不是新帝所发,但事已至此,新帝暴虐的形象已成,要收拢民心,在人前树立仁慈君王的形象,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在消息流散出去前,屠城。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人,血,血,全是血。
他们把城门封锁,见人就杀,宁安城哭声不绝,哀鸿遍野,从前繁荣富饶的宁安城此刻已成人间修罗。整整两天一夜,义军血洗了宁安城,他们不知杀了多少人,那鲜血竟将护城河都染红了。
我们想往山中逃,又与一队义军正面遭遇。侍卫们护着我,一路拼杀,没办法,我们只得退回城中。
仲仁他们这几个活下来的侍卫,不过年长我几岁,一番浴血砍杀后本已负伤累累,又带着我在城里东躲西藏。
我们在城里藏了半个月,足有十四天之久。白天隐于尸山血海中,夜深无人时才敢出来找些吃食。也是仲仁他们长年累月做暗卫,精通乔装藏身之术,否则我们早就和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了。
二十九日,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将斑驳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却永远也洗不去那场灾难在我心里的印记。景明三十一年六月,我还未及十六岁。我的父母手足皆死于那一场宫难,只有我独活。
罪证被消灭,城门打开,不知真相的流民渐渐涌入,我们混在人群中往郊外走。
我们经过平武、定音,到叶城时,只有仲仁和仲德还在我身边,然仲仁的伤太重,他已经支持不住了。连日来我们三人疲于奔命,为安全起见,仲仁一直隐忍着伤情,不让我们去找大夫,直到瞒不住了他仍坚持不要进城暴露行踪。
“大哥,就让小姐留下来,我自己去。你放心,我身手这么好,不会被人抓住的。”仲德看着仲仁溃烂的伤口和还没拔出来的残箭,眼泪不住地滚下来。这箭伤本就致命,又拖了这么久,若再得不到救治,仲仁必死无疑。
可仲仁还是摆摆手,不想让仲德冒这个险。
“大哥,兄弟们都没了,我不能再看着你死!”
仲仁用力抓住仲德的手:“你我二人死了不打紧,若是连累了小姐怎么办?!你忘了我们兄弟的使命吗?”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这两句话都疼得发颤。
仲德原本激烈的情绪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不想失去大哥,也不想连累我被抓。
我走到仲仁身边,握住他们二人的手,对仲仁说:“我死了,仲德是不忠,你死了,他就是不义!仲仁,我们都不想你死,三个人都活着不好吗?”
仲仁怔了怔,眼角悄然淌下泪来,终究点了点头。
仲德当即进城找大夫,我便守着仲仁等他回来。可是直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仲德。
我决定进城找仲德,仲仁咬牙坚持着要和我一起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化妆成乞讨的兄妹混进城中,竟听到仲德问斩的消息。
“前朝余孽,死有余辜!行刑!”
刑台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我还没来得及挤到前面去,就听到一声高呼“誓死效忠,死而无憾”,是仲德的声音。
他说,誓死效忠,死而无憾。
他说他誓死效忠于我,下一刻,刀立下。
仲德,他不过和我一般大的年纪。自我有记忆起,他便陪在我身边了。多少回,他冲在前面帮我挡住危险。我一直以为他会永远陪着我,可如今,我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仲仁搀着我,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小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我回过头看仲仁,他眼眶发红,却强忍着悲痛,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仲德丧命于此,身首异处,可我们却连尸首都不能帮他掩埋。我尚且痛心不已,又何况他这位亲兄长呢?
祸不单行,才出城门我们便遭遇一伙流寇,仲仁抢了他们的马,让我先走,他留下来拖住他们。
我不走,他说,难道小姐要让我们兄弟十四人白死吗?一下子挥鞭打在马背上。
不知道马儿跑了多久,我不敢停,它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我跑进了沙漠。一片黄沙,漫无边际,我没有了食物和水。
后来,一支商队经过救了我。晚上我不敢睡,偷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打算卖了我去楼兰做舞女。我怀里揣着匕首,还好,还好经历过这么多,我不敢轻易托付自己的性命于他人。
夜里,趁他们都熟睡时,我偷走了他们的盐和水囊,刺破了骆驼驮着的大水袋。
我一个人,没有方向地在沙漠中乱走。
水囊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渴,累,困倦,无力感渐渐侵蚀了四肢。我好像倒下了,沙子软软的,像极了母后的怀抱,还有天机阁常熏的百花香。没有战争,没有流血,一切似乎就是一场梦。我还和以前一样,可以向父皇撒娇,我有别的兄弟都没有的特权,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儿,更是唯一的嫡女。所有人都宠着我......是谁,在和我说话?我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