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有芷兮澧有兰》 第1章 惊变 景明三十一年六月,我还未及十六岁。我的父母手足皆死于那一场宫难,只有我独活。 北梁历代君主,皆开明有为,独独到了我父皇这一代,朝弊积累,日渐暴露出来。国库也早已空空如也,内有诸侯和大臣蠢蠢欲动,外有柔然、西蜀等国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占了齐全。自我记事起,便常能听见父皇感叹“国运衰败”。 我的父皇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君王,可是尽管他再努力,面对日渐凋敝的民生,他也无能为力。 景明二十六年起,各地开始有了起义军,想要推翻北梁,另立政权。一时间战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三十一年的春天,大将军造反。 消息传到皇宫的时候,父皇气得吐了好大一口血,立时昏死了过去。 我急急忙忙跑到灵霄宫,屋里屋外太医跪了一地。我扑到父皇榻前,哭喊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见是我,立时又气得满脸通红,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嘴里吐字不清地喊:“滚,滚。” 母后在一旁哭道:“陛下,你气糊涂了。那大将军之子与元儿有婚约不错,此事又与她何干?造反的又不是元儿!” 父王的手指哆哆嗦嗦半天,终是放了下去。 我跪在榻前,望着我敬爱的父皇。他不过五十岁的年纪,两鬓却已如霜白了,额上皱纹比照顾我的六旬老宫人还多。这些年来,他一直勤勉于政,不敢懈怠,生怕祖宗基业毁于他手。奈何天命如此,谁也没想到父王最为信任的肱骨大臣竟然造反了。 年前为了防止臣子诸侯造反,父王特意将六十万兵力交给这位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却一直以来谦卑忠君的大将军,还把皇室唯一的帝姬音稀,也就是我,许给了大将军的长子顾闻意。我到现在还记得顾家父子跪在朝堂上,高呼“君恩隆厚”的样子,原来人心竟是这样难以预料。 三月后,大军攻入都城,北梁倾覆。为了保有一个王室最后的尊严,父皇、母后,各宫夫人、皇子,全部喝下了毒酒,并下令由宫人放火烧了遗体。原本我也不能幸免,可是母后舍不得我就这样死了,最后关头她打翻了我手中的毒酒,让暗卫们从密道护送我逃出宫去。 “元儿,你若真能逃出去,就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忘掉仇恨,忘掉你的身份,去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母后哭着抱住我,又塞给我一个小瓷瓶,道,“倘若真是天不可怜,到了紧要关头,便喝下它吧。” “我不走!母后,女儿要和你和父皇在一起!我身为帝姬,国和家都没了,教我怎能苟活?!” “啪”的一声,伴随着脸颊火辣辣的疼,我酿跄着摔倒在地,抬头看,母后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若你真是母后的女儿,就听母后的话!难道你想看着萧家绝后吗?!” 我呆愣在地,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帝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侍女燕儿跪在我面前请求道。 我定定地看了母后一眼,跪下磕了三个头,由着暗卫们把我拉走了。 这一十四个暗卫,是皇宫中最隐秘的探子,他们的真实身份除了皇后无人知晓。我从未在白天见过他们,只有一次我偷溜出宫去玩,遇上了匪盗,便是其中两位,杀退了数十名匪徒,救了我,并且毫发无伤。 我们一路从父皇的灵霄宫往母后的天机阁去,密道便是在母后的卧榻下。暗卫首领拧开机关,我正打算往下走,却听见身后燕儿一声闷哼。回头看,燕儿已经被打晕了。我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带头的暗卫答道:“请帝姬速与这宫女交换外衣,并除去金银发饰。”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是想让燕儿代替我,防止追兵。 “这怎么行?若是留下燕儿代替我,她必死无疑。我怎能......”话还未完,便觉后颈一痛,我也昏了过去。待醒来时,我正伏在一人背上,其他暗卫都不见了,只有我们两个正在一处黑暗地洞中。 “这是在哪里?燕儿呢?” 听见我出声,背着我的人便将我放下,我坐在冰凉的地上,一下子缓过神来,燕儿,怕是已经......果然,只听那人低声道:“帝姬恕罪,将您与燕儿调换身份实属无奈,若要人相信帝姬已死,必得有一人扮作您。” 我明白他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更顺利地逃脱。可我不敢想象燕儿会遭遇什么,亡国女子落入敌手,最好的下场就是一个死,就怕她是活着被发现的。思及此,我痛心不已,却又掉不下泪来,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仿佛是看不惯我的懦弱,那人急道:“帝姬,您是北梁唯一的希望,只要您能够逃出生天,一个侍女又如何,哪怕我们所有的兄弟都丢了命,那也值。” 北梁唯一的希望,是啊,如今北梁皇室除了我,怕是没一个活着的了。复国的重任都在我一人肩上。想到母后死前的嘱托,我终是咬了咬牙,立起身来:“你放心,我必不叫他们枉死。” 这时,其他的暗卫陆续回来,原来他们竟是先一步探路去了。 北梁皇宫修在景山山腰,山上是历代帝王的墓穴,三千宫室,皆傍山而立。母后的天机阁接近始帝皇后之墓。这个黑洞有两条岔路口,从暗卫们探路的情况来看,我们选择了左边的一条。 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下到密道,依着五行八卦破除机关,从密道钻出,竟是到了始皇后的墓穴之中。然而此间四壁徒立,并无门户,似乎并无出路。 “没有路了?”我问道。 十四名暗卫各处摸索,却并无发现。我见状,心下暗道糟糕。方才来时为了截止追兵,每过一道暗门便毁掉一截通道,现下若是找不到出路,便是进退不能了。 一名站在我边上的暗卫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低声安抚我道:“帝姬莫怕,定能寻到出口的。” 我乍一听到这声音,惊喜道:“仲德?仲德,是你吗?” 他穿着夜行衣,面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听见我叫仲德这个名字,眼睛一下子弯了弯,似乎是笑了笑,屈膝对我行礼道:“臣下仲德,拜见帝姬。” 又有一个声音道:“臣下仲仁,拜见帝姬。”我回过头去,正是十四暗卫之首领,仲德的兄长,仲仁——也是方才那个骂醒我的人,我竟没听出他的声音。 接着,就见其余十二人也都屈膝行礼,上报名姓。原来这十四人竟都是平日里我宫中的大小护卫。 怪道我每次溜出宫去玩都能平安无事回来,怪道每次都有人及时赶来救我,原来母后一直将宫中最厉害的暗卫队安排在我身边护我周全。思及此,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仲德知我想起了母后,便道:“帝姬节哀,皇后在天有灵,定不愿见帝姬如此伤痛。” 我一一扶起他们,道:“诸位皆是有义之士,今日护送萧元之大恩,萧元今生莫不敢忘。不管能否出得去这墓穴,不管明日能否出得了这皇城,我萧元与你们同命!” 众人皆道:“愿与帝姬生死同命!” 群情激昂间,竟有一道石门开了。 细细观察这道大石门,原来它竟是由九块大小一模一样的大理石拼成,由于墙壁皆是由同样大小和材质的大理石修葺成,加之门的四边严丝合缝,契合地如同没有这扇门一般。却不知方才究竟是怎样触发了机关,才使得门开的。 正欲踏入里间石室,只听仲德大呼“帝姬小心”,随即众人拔刀,混乱中我不知被谁拉开到一边,只听见耳边“嗖嗖嗖”的劲响和兵刃碰撞的声音,再回头看,数十支铁箭射在门前。我心犹有余悸,看来这墓室之中机关甚多,不由得更加谨慎起来。 仲仁仲德兄弟俩护着我在前,十余人走入第二间石室。却见目光所及之处,仍是光秃秃一片。 却忽然听到一阵钟鼓乐声,众人皆心下紧张起来,往中间靠拢。霎时间四周箭如雨下,众人将我围在中间,团团护住。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却不断地听见侍卫们的闷哼声,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渐渐安静。我的手摸到了黏黏的液体,凑近鼻子一闻,几乎作呕。那是血的味道,浓稠而又甜腥,漂浮在鼻翼,久久不散。 我害怕极了,低低地唤:“仲仁,仲德,你们......” 这时,有光线透射进来,是另一道门打开了。有人把我拉起来,我全身颤抖着站起来,目光乍不能适应光亮,隐隐约约,只见四周一片猩红,暗卫们倒在血泊中,身上插满了箭羽。 我的侍卫们,平日里陪着我戏耍放纵,这时候却誓死护着我。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把我护在中间,为我挡去羽箭,自己却被射得百孔千疮。他们原本该在战场奋勇杀敌而死,此刻却为了一个小小的萧元,死得如此惨烈。 仲德搀扶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眼前的石室便是始皇后的墓穴所在了。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一樽白玉棺置于正中十九级台阶之上,两侧有钟鼓乐器,竟然无人演奏而自响。那乐声,低迷婉转,哀哀戚戚,竟似是为我北梁所奏的亡国之音! 仲仁走在前头,道:“这乐声透着古怪,大家小心!” 其时除了仲仁仲德,还有三名暗卫活着,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箭伤,有的严重,有的稍轻,几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往棺樽靠近。 我细细回想一路所经历的机关,地道之中的五行八卦阵虽然难,但只要知晓原理,破解倒也不难,且并没有暗箭射出,毕竟是留给萧家人逃难用的,按理来说不会故意刁难。然而出了地道进入这墓穴之中,机关阵法却大不一样,处处透露着古怪不说,手法还颇为阴毒,似乎是不愿人进入始皇后的墓室。 思及此,我道:“且慢。” 仲仁道:“帝姬,怎么了?” 我不答他,顾自往前行去,仲德拦下仲仁欲阻止我的手,道:“帝姬必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相信她。”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精美的和田白玉棺中躺着我北梁的开国皇后,敬和皇后。传闻当年她与始帝一同打下江山,在部下中威望极高。始帝去后,她辅佐幼帝,创造繁荣盛世,是历代皇后的榜样。却不知始皇后在天有灵,得知她的后人和江山得了如此下场该做何感想。只求眼下,她真能助我逃离皇城。 我缓缓跪下,对着玉棺道:“先祖敬和皇后在上,请受不孝子孙萧元三拜。”说着,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又道,“国势衰颓,父皇力挽不能,臣子造反,大军攻破皇城,萧家子孙皆自尽于灵霄大殿,唯萧元苟活,但望他日能报灭国之仇。若先祖黄泉有知,便给萧元指一条出路吧,萧元拜谢先祖。” 又行了九拜大礼,仲仁几兄弟也跟着跪下磕头,礼毕却未见任何响动。我心下戚戚,难道萧家命数真要绝于我萧元吗?正欲起身,不料脚下突然虚空,伴随着冰冷刺骨,我掉入了潭水中。潭水深不见底,我掉下来时受了惊,呛了水,一时头脑有些眩晕。挣扎着爬到岸边,又听“扑通”几声,想是他们几个见我掉了下去,便也跟着跳了下来。 此时虽是六月,但天气还有些凉,便是寻常河水也是冰冷的,更莫说这山中潭水。一时间我已冻得瑟瑟发抖。仲德过来扶我,见我衣衫湿透,脸色发白,只道“帝姬恕罪”便脱下他身上的外衫披在我肩上,又背着我往水潭外走。 直顺着亮光走到出口,才发现原来我们是掉落在山洞的水潭之中了。但此间山洞,说是出路,倒不如说是绝路更妥当。因为,山洞口往下便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第2章 失散 有一瞬间,我几乎是绝望的。景山乃北梁万千山峰之最高最险,我自小在山上玩耍,但从来不敢深入,只因景山峭壁悬崖,一不小心掉下去便很难再出来。不说我们六人体弱伤残能否坚持着爬到山脚,就算真到了底,焉知那是什么地方。 义军一早已经包围了景山山脚,攻破皇宫后,此刻怕是正在搜山找漏网之鱼。万一我们九死一生下去了,恰与他们正面相逢呢? 犹豫间,仲德道:“帝姬,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我知道,可是此处山壁陡峭,我们又都有伤,谈何容易?”略作思量,我道,“先把各人身上的残箭取出来,包扎好伤口,我们便动身。” 当时中箭后,他们只相互用匕首削去了箭尾,现下箭头还留在体内,有的射中了膝盖,有的射在背上。由于起不了火,于是只能用匕首把肉生生割开再取出箭头,众人皆疼得龇牙咧嘴,然而却始终不吭一声。 仲仁身上那一箭从背后穿过,差两指就刺中心脏了,我们都不敢动手,怕伤及他性命。 “仲德,你也把衣服脱下来。”我突然道。 此刻他正靠在石壁上闭目微憩,听见我这话,一下子睁开眼睛道:“你发现了。” 几人一听我这话也是一愣,我们都以为仲德没有受伤,可是方才他背着我时左臂不敢用力,鲜血染红了他整只衣袖,他还嘴硬说是别人的血。当时我不疑有他,现在想来,他定是趁大家不注意把箭拔了出来。 揭开衣裳那一刻,我看见翻出的肉因为冷水的刺激而发白,血都凝住了,顿时泪如雨下,不能成言。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仲德轻声道:“不要哭,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我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不住道:谢谢你,谢谢你们。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心可贵。 我们把外衣都脱下来,拧成绳,六个人连在一起,以防有人体力不支掉下去,别的人还可以拉住他。虽已到正午,但山间仍有雾,我们摸索着、试探着往下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开始脚底发软,因为每踩一脚都要确保踩稳,否则一个人滑落有可能带连着六个人一起掉下去,故每一步都是胆战心惊。越到后面越是体力不支,我一遍又一遍地掐自己手心,好让自己保持清醒,终于,傍晚时,我们落到了一片荒草丛里。 山谷中,辨不清方位,便只能依着一个方向走。夜幕降下来时,我们突然发现,山下便是宁安城。 北梁大小共一百六十九座城池,因皇宫傍景山而立,建于山腰,屋宇庙堂雄伟壮观,有如仙人住处,故世人称皇宫为皇城。而宁安城则修于皇城脚下,守卫着皇室。原来我们一路行来,竟是从景山的山中小径沿着山背到了宁安城。 我们趁夜色偷偷摸进了山下一间废弃的农舍,想是受战祸所累,这户人家逃走了,幸而留下了几件衣裳,行走一天,终于可以换下身上的湿衣裳了。然而腹中却还饥饿。 仲德带着我去附近的几户人家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吃的。不仅如此,还在路边看见不少流民。 因为不敢停下来,我们打算趁着夜色继续向西走,只要逃到北梁境外就安全了。然而刚跑出不远,便远远看见一队官兵。他们拿着火把,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我心下紧张,仲德立马拉着我混进流民中,把地上的泥抹在我脸上。仲仁几人也就近护在我周围。 眼看着那几个士兵越走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直到那个拿火把的人站在了我面前。 “哟,这小娘子竟生得这般好看,抹了黑泥想必还要美三分。” 青天白日,竟有官兵劫百姓之女?我北梁之地,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 “把脸上的泥抹了,过来让大爷我瞧个仔细,若真是被爷瞧上,那可是你的福气。”他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摸我的脸,我又气又怒,打开他的手。 “嘿,脾气还不小!”他再欲上前,却只一瞬间,他腰间的刀已被仲德抽出,砍下了他的脑袋。 周围的流民一下子尖叫着四散开,那官兵的同伙们见状,都拿起刀冲过来,我一边尖叫着“啊,强抢民女啦,救命”一边往夜幕里跑,仲德很快追上来,仲仁等人因伤太重,便混在流民中养伤,我们约定两日后在那间农舍会合。 幸好那只是几个游散士兵,那些流民对官兵强抢老百姓东西的事早就怨恨极重,见官兵被杀,都掩护着我们逃离,直到第二日天明也没有人追上我们。 我和仲德躲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客栈老板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在家家都关门闭户躲避战祸的时候,他还在开门做生意。也因此,我们晚上可以去厨房偷吃的。 街上一直戒严,不停有卫兵巡逻,我和仲德只得窝在客栈里,只偶尔从客栈老板那里听到残缺不全的消息。 直到六月一十一,皇城被攻破的第三天,新帝登基,改国号北梁为晋,晓谕天下。我还没从国亡的惊痛中缓过来,就又听到那客栈老板说:“听说午时在城墙斩首哀帝,走走走,今日生意不做了,看热闹去。” 哀帝?哀帝!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到头来国破家亡,世人竟还给他一个“哀”字为谥么? 带着内疚与伤痛,我站在了城墙下,我看见了相熟的面孔,平日里待我极好的那些夫人,还有庶出的哥哥、弟弟们,他们中最小的才五岁......还有,我的父皇和母后。他们说,皆因昏君昏庸无道,祸害苍生,他们此举是为百姓解恨。 他们攻占了皇宫,杀了那么多的人,竟连尸体也不放过,所有的皇室中人,全暴尸于城楼,用鞭子抽打。 怎么回事,那日众人于灵霄殿自绝,父皇是吩咐了宫人放火烧尸的,怎么今日竟......究竟是怎么回事?堂堂一国之君,皇室贵人,竟然在死后也要受此奇耻大辱!顾家,顾家,我绝不放过你们!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仲德也不顾君臣之礼,将我按在他怀里,怕周围的人看出异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那间农舍的,醒来时身边已只有仲仁了。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找过来与我们会合的,其余几个受伤的侍卫都各自闭目养神,仲仁担心我醒来冲动,便一直守着我。他告诉我,仲德去打探消息了,因为,今日城楼上,竟没有前朝皇帝最宠爱的音稀帝姬。 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侍女燕儿,我们从寝宫逃出来时,并没有带走她。仲仁将她打晕了换上我的衣服,让她成为了我。 北梁皇室的女子,凡未嫁者,皆着面纱以见陌生男子。加上我自小住在景山,偶尔偷溜出去玩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因此极少有外人见过音稀帝姬的容貌,故仲仁行此招以绝后患。我知道燕儿不会有好结果,却猜不到她如今怎样,是死是活? 直到夜晚,仲德才回来。可是他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听说今日鞭尸前朝皇室的旨意不是新帝所发,但事已至此,新帝暴虐的形象已成,要收拢民心,在人前树立仁慈君王的形象,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在消息流散出去前,屠城。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人,血,血,全是血。 他们把城门封锁,见人就杀,宁安城哭声不绝,哀鸿遍野,从前繁荣富饶的宁安城此刻已成人间修罗。整整两天一夜,义军血洗了宁安城,他们不知杀了多少人,那鲜血竟将护城河都染红了。 我们想往山中逃,又与一队义军正面遭遇。侍卫们护着我,一路拼杀,没办法,我们只得退回城中。 仲仁他们这几个活下来的侍卫,不过年长我几岁,一番浴血砍杀后本已负伤累累,又带着我在城里东躲西藏。 我们在城里藏了半个月,足有十四天之久。白天隐于尸山血海中,夜深无人时才敢出来找些吃食。也是仲仁他们长年累月做暗卫,精通乔装藏身之术,否则我们早就和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了。 二十九日,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将斑驳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却永远也洗不去那场灾难在我心里的印记。景明三十一年六月,我还未及十六岁。我的父母手足皆死于那一场宫难,只有我独活。 罪证被消灭,城门打开,不知真相的流民渐渐涌入,我们混在人群中往郊外走。 我们经过平武、定音,到叶城时,只有仲仁和仲德还在我身边,然仲仁的伤太重,他已经支持不住了。连日来我们三人疲于奔命,为安全起见,仲仁一直隐忍着伤情,不让我们去找大夫,直到瞒不住了他仍坚持不要进城暴露行踪。 “大哥,就让小姐留下来,我自己去。你放心,我身手这么好,不会被人抓住的。”仲德看着仲仁溃烂的伤口和还没拔出来的残箭,眼泪不住地滚下来。这箭伤本就致命,又拖了这么久,若再得不到救治,仲仁必死无疑。 可仲仁还是摆摆手,不想让仲德冒这个险。 “大哥,兄弟们都没了,我不能再看着你死!” 仲仁用力抓住仲德的手:“你我二人死了不打紧,若是连累了小姐怎么办?!你忘了我们兄弟的使命吗?”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这两句话都疼得发颤。 仲德原本激烈的情绪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不想失去大哥,也不想连累我被抓。 我走到仲仁身边,握住他们二人的手,对仲仁说:“我死了,仲德是不忠,你死了,他就是不义!仲仁,我们都不想你死,三个人都活着不好吗?” 仲仁怔了怔,眼角悄然淌下泪来,终究点了点头。 仲德当即进城找大夫,我便守着仲仁等他回来。可是直到天黑,都没有等到仲德。 我决定进城找仲德,仲仁咬牙坚持着要和我一起去。第二天早上,我们化妆成乞讨的兄妹混进城中,竟听到仲德问斩的消息。 “前朝余孽,死有余辜!行刑!” 刑台前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我还没来得及挤到前面去,就听到一声高呼“誓死效忠,死而无憾”,是仲德的声音。 他说,誓死效忠,死而无憾。 他说他誓死效忠于我,下一刻,刀立下。 仲德,他不过和我一般大的年纪。自我有记忆起,他便陪在我身边了。多少回,他冲在前面帮我挡住危险。我一直以为他会永远陪着我,可如今,我终于还是失去他了。 仲仁搀着我,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小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我回过头看仲仁,他眼眶发红,却强忍着悲痛,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仲德丧命于此,身首异处,可我们却连尸首都不能帮他掩埋。我尚且痛心不已,又何况他这位亲兄长呢? 祸不单行,才出城门我们便遭遇一伙流寇,仲仁抢了他们的马,让我先走,他留下来拖住他们。 我不走,他说,难道小姐要让我们兄弟十四人白死吗?一下子挥鞭打在马背上。 不知道马儿跑了多久,我不敢停,它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我跑进了沙漠。一片黄沙,漫无边际,我没有了食物和水。 后来,一支商队经过救了我。晚上我不敢睡,偷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打算卖了我去楼兰做舞女。我怀里揣着匕首,还好,还好经历过这么多,我不敢轻易托付自己的性命于他人。 夜里,趁他们都熟睡时,我偷走了他们的盐和水囊,刺破了骆驼驮着的大水袋。 我一个人,没有方向地在沙漠中乱走。 水囊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渴,累,困倦,无力感渐渐侵蚀了四肢。我好像倒下了,沙子软软的,像极了母后的怀抱,还有天机阁常熏的百花香。没有战争,没有流血,一切似乎就是一场梦。我还和以前一样,可以向父皇撒娇,我有别的兄弟都没有的特权,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儿,更是唯一的嫡女。所有人都宠着我......是谁,在和我说话?我不想醒来。 第3章 初识 我叫沅沅,仲沅沅,我在□□中捡了一条命。 “喂,姑娘,醒一醒,快醒醒啊。”有人在使劲地晃我的肩膀,晃得我头晕。 “水......”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又哑又涩。 甘甜,清凉,一点点渗入我的喉咙,我又活过来了。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净白皙的脸庞,是一个男人的脸。 “可好些?”他问。 我望了他一眼,只觉头晕脑胀,什么也看不清,随即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昏暗,房间中燃了蜡烛,视物不成问题。 我细细打量这间小屋,一个靠在墙边的大柜子,堆满了书简,柜子前一张书桌,一张躺椅,椅子上斜斜搭了一张毛毯,唯一的一张卧榻被我占据,小屋虽简朴但十分干净。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唱歌,我撑着床起身,扶着墙根慢慢走。推开木门,正看见一个人坐在墙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在唱《关雎》,我知道这首歌,每一个乞巧节,父皇都会唱给母后听,那时我就躲在房顶上偷听。不同于父皇的低沉雄厚,这个人的歌声清越纯净,仿佛汩汩的泉水一般,令人感觉身心舒畅。 “你醒了?”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冷不丁出声吓得我连退两步,自己被自己绊倒在地。 “哈哈哈哈,我有那么吓人吗?”他大笑。 我这才看清楚他,一个书生打扮,很是清瘦的男子。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却伤了嗓子,说不出话。 我在地上写,沅沅。 后来我嗓子好了,就跟他说,我叫沅沅,仲沅沅,原先也是家境好的小姐,因为战争,我和兄长在饥荒中失散,我在□□中捡了一条命。 “圆圆?是圆滚滚的圆吗?哎呀,你这么瘦,看着可不圆啊。”他故意夸张地笑。 我撇嘴瞪他,道:“不是写给你看过的吗?是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 “哈哈哈,可是圆滚滚听起来很不错啊。” 我气得拿脚踹他,有管女孩子叫圆滚滚的吗? “那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问。 “友渔,有朋友自远方来的友,不如授人以渔的渔。” “友渔,好奇怪的名字,既是朋友,又教人生存,难道你是救世主吗?”我取笑他。 “我可不是救了你吗?!”他丝毫不理会我话中的嘲笑,反而笑得更得意了。 见我不理睬他,他又说:“其实,我的大名叫有余,年年有余,小时候饿肚子饿怕了,我娘希望我将来当大官儿,吃得饱,饿不死。” “那不如叫你饿不死得了。” “哈哈哈,这个嘛,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爱笑的人,夸张的笑,得意的笑,阴险的笑,狡猾的笑,还有洞察一切的笑,高深莫测的笑。总之,每一种笑容都十足欠揍。 这个沙漠外的小村子名叫玉里,友渔告诉我的时候,我只觉得他是在逗我玩。 “玉里?这荒漠之中寸草不生,人烟稀少,方圆二十里也就这么一个小村庄,叫做荒里倒差不多,哪来的玉啊?” “你懂什么?真正的美玉在人心,那是多少财宝都换不来的。”友渔一改往常的不正经,语气间竟有一丝凄凉。他说的没错,玉里村周遭的环境虽然荒僻,可是这里的人们心地善良,民风淳朴,这是最可贵的。 “嘻,瞧你那傻样儿,我说什么你就信。”果然,片刻功夫不到他又成了那个不正经的友渔。 这人如此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在玉里村却出奇地受欢迎,不论男女老少,提到友渔,都尊他一声先生,然后便是喋喋不休的夸赞。 村口打铁的汉子说:“俺们这些粗人,不识几个字的,幸好友渔先生来了,教俺娃读书识字嘞!” 头发斑白的老人家也夸他好:“友渔是个好娃娃呀,常来帮我老婆子干活,不嫌脏不嫌累的。” 小孩子们:“友渔先生可厉害了,他教我们读书写字,无所不知!” 街头卖糖葫芦的阿云大婶则夸:“友渔先生长相俊朗,风度翩翩,是咱们玉里女儿都爱慕的郎君嘞,也不晓得哪个女娃娃有那么好的福气,可以嫁给他当媳妇哟。” 阿云婶子这话一出,周围的小姑娘都捂着羞红的脸笑起来。 几番打听,我才知道,原来友渔也是前两年才来到玉里村生活的。这个村子的人和友渔相处得这么好,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来历。 我观察了好几天,却觉这人很不简单。 他在村子里的学堂教小孩子读书写字,我也跟着去听,只觉这人谈吐见识不凡;他虽身材清瘦,却总帮老人们干重活,想是有一定身手,轻易却不显露。会是怎样的原因,让他隐居在这个小村子里? 好奇归好奇,我始终没有开口问他。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应该理解并不去戳破。友渔救我时,我身上除了有饥渴交迫的内伤,还有不少刀伤剑伤。他明明看见了那些伤痕,但却选择了不问,只丢下一些外敷的伤药给我。 我问他,不想知道我身上的那些伤怎么来的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苦涩的笑容,明明是笑着的,却分明有无限愁思,或许更多的是无奈。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有,我也有。你不戳破我的心事,我自然也不揭开你的苦恼,我们相安无事岂不好,何必伤人伤己呢?” 我想,友渔说的不全对。有些秘密,藏在心里久了,会生病。 我羡慕没有秘密的人,他们可以活得自由自在,没有负担。 玉里村有个叫阿烟的姑娘,她便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她喜欢友渔,村里的人都知道。自从发现友渔家多了我这么个人后,阿烟很是警惕,隔三岔五都要来送上一顿饭,摆出女主人的架势,问我几时伤好,几时走。我知道她的心思,见她年纪比我还小上一些,人又单纯可爱,有时就忍不住逗她玩。 “阿烟,又来给友渔先生送饭啊?” 每当听到隔壁阿婆拖着嗓子喊出这句话,我就知道阿烟又来了。她总穿着一身橘红色衣裳,一如她人般,热情似火。当友渔出现,她的眼睛就直直盯着友渔,仿佛能放出两道明亮的光来。 “先生,今日讲学辛苦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苕干米饭,快来尝尝吧!”阿烟一边说着话,一边放下食盒往厨房走,又见她拿出一副碗筷,把饭汤盛好,拉友渔坐下,全程没把坐在门口的我看进眼里。 “哎,阿烟妹妹,你怎么就拿了一副碗筷,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我故意往她面前走。 阿烟好像这才看见我似的:“呀,仲小姐,我们这些粗生粗养的人家,平时就吃些野菜过活,怎么入得了小姐的眼呢?这苕干米饭,您肯定是不爱吃的,阿烟就不备您的碗筷了。” “小阿烟,这你可就说错了,这苕干香软甜糯,再配上香喷喷的白米饭,谁不爱吃呀?”我作势要拿筷子,阿烟却急了。 “你,这米饭是我专门给先生带的,我都没舍得吃呢!” 我见她的样子是真急了,便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安慰道:“好好好,我不吃我不吃,你急什么呀?就一碗红薯饭,不至于啊。” 阿烟还想说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友渔,却又忍住了,只恨恨地盯着我。 我拿这小姑娘没办法,看向友渔,他却吃得泰然。一时间,三人无话。待友渔不紧不慢吃完饭,阿烟便收好食盒回去了。 我摸摸尚未进食的肚子,心里暗道:你这家伙倒吃饱了,我还饿着呢。 明明知道我在腹诽他,友渔却不当回事,进厨房收拾碗筷去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竟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面条来。极普通的素面,面上洒了几颗葱花,对此刻的我来说,却是久未吃到嘴的美味。 逃亡以来,一路食不果腹,那时只想着活命,根本无暇顾及吃不吃得饱。来到玉里后,饭食也极为简朴,玉米窝头,配上几根野菜,就是一顿饱饭。比起从前的珍馐美味,简直是天差地别。 阿烟第一回来给友渔送饭时,提了个大盒子来,我还想着,流亡这么久,总算能吃上顿好的,哪想里面装的就是几个窝头,那味道,委实算不上好。一口咬下去,窝头又干又硬,怎么也吞不下。从那之后,阿烟每回见我就要叫着“仲小姐”,再嘲讽我两番。 面条虽然没加什么调味料,却自有一股清香,饿极了的我吃相算不上好看,友渔在一旁瞅着,又笑起我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哼,你吃着大米饭倒是悠闲自在。人家一年到头说不定都舍不得吃上一顿,这倒好,全拿来招待你了,你竟也心安理得,莫不是想做阿烟家的上门女婿吧。” “嘶.....疼!”这家伙,竟然敲我的头。 “想什么呢?我像卖色求饭的人吗?” 我盯着他瞧,这人五官甚是好看,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风流气质。若是他肯卖色求饭,只怕这辈子也饿不死了。 “嘶.....怎么又敲我!” “又在胡思乱想,胡乱揣测。前日进城,我帮乡亲们购置米面,顺便也帮阿烟家买了一袋小米,阿烟父亲去得早,她家一向生活困难,所以我没收她娘亲的钱,这碗米饭想来是阿烟娘亲让她带来感谢我的。” 原来是这样。 “那这碗面条呢?也是你特意买的吗?” “是啊,谁让我救了个挑食的大小姐回来呢。” 友渔就是这样,乐意帮助别人,总为他人着想。我不过是他从荒漠里捡回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都能这样照顾我,想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和玉里村的村民相处如此融洽吧。不过,这也让我更加好奇,他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世,为何要隐居在这个避世的小村? 第4章 篝火 玉里村位于北梁与楼兰交界处,荒漠的边上,这里土地贫瘠,无法像南边一样大面积种植水稻,只能种些甘草、枸杞和其他草药,定期拿到附近的市集去换些粮食回来,离这里最近的小镇骑马来回都要花上一天时间。我藏身在这里倒是安全,只是,想要探听外界的消息也很是不便。 友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几个学堂里的孩子扭股糖似的缠着他,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让他继续讲故事。 “先生,先生,义军攻入景山之后呢?” “皇帝死了吗?” 另一个小孩说:“那还用问,他肯定被抓起来了。对吧,先生?” 友渔静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前朝皇帝已经殁了。” “啊,他是怎么死的?义军把他杀死了吗?”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那一日,皇室中人皆自绝于灵霄大殿,那情景历历在目,教人想忘记都难。为免死后受辱,父皇还命宫人放火烧了他们的遗体,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的遗体并未被大火焚烧,反而被义军悬挂于城楼,用鞭子抽打。 当日见过此情景的百姓早被屠杀殆尽,或许有同我一样的幸存者,但谁又敢将这些秘辛之事宣之于口呢?玉里如此偏僻,村民们就更加不知道这些了。 小孩子们还在追问:“为什么要杀了皇帝?他好惨啊。那他的儿女呢?也死了吗?” 我插嘴道:“一山不容二虎,新的政权建立,怎会容许前朝君王活着呢?” “沅沅,慎言!” 我定定地看着友渔,他惊讶于我眼里的伤痛,却没有继续追问我,而是让孩子们各自回家吃饭了。 见他如此小心谨慎,我又说道:“怕什么?新帝初登大宝,一时半会儿还管不到这么个偏僻地方来。” “圆滚滚,我从未过问你的身世,你......”友渔端详着我,想问下去却又停住了。 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接过话道:“我受这场战争所累,与家人失散,不知他们是死是活,有所怨气,一时口不择言。” 情随意至,说着说着竟真的掉下泪来。 友渔慌了神,拿手擦我的眼泪。他温热的手心覆盖在我眼眸上,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定。 “你别哭啊,是我思虑不周,今日与孩子们讲到北梁覆灭,几个孩子很感兴趣,下学了还追着问。我没想到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伤心事?这伤心事一直就存于我心底,从未忘记。北梁覆灭已有大半年光景,我于玉里偏安也有两月了。春风吹遍晋朝的土地,却不知北梁战士的亡魂是否安息? “今日是玉里人的好日子,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友渔试探着问。 “什么好日子?” “你去看了就知道。” 随着友渔往村口走,一路看来果然热闹,问了村民才知原来今天是玉里一年一度的篝火节。 村民们在村子的空地上架起木杆,搭成支架,堆垒成垛,燃起柴火,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绕着火堆围成一个大圈,一边唱歌一边跳舞。 各家的大娘围拢坐在烧烤架子前烤羊,这头羊可是村里孩子们一年中最最期盼的美食了。 阿云婶子把她的糖葫芦摊子也支了起来,这些糖葫芦是阿云婶的儿子从青州城里带回来的,平时卖得贵,大人们都不舍得给孩子买。今天可不一样,只要孩子们张口,大人都会满足他们的心愿。因此,这也是阿云婶一年中生意最好的一天。 友渔带着我,和人群一起,唱啊,跳啊,唱啊,跳啊。直到累了,跳不动了,我们才到一边休息。 “原来玉里村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我感叹道。 “是啊,一年中只要有这么一天是快乐的,有盼头的,那平日的辛苦也都能挨过去。这就是玉里人对付苦日子的办法,也是他们可爱的地方。跟他们一起唱歌,跳舞,你会忘记所有烦恼。” 我望着友渔,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都发出光来,我忽然有点明白他为何要隐居在这里了。 母后临死前要我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过活,玉里这么偏僻荒芜,民风又热情淳朴,的确适合安稳生活。 可是,我怎么忘得掉至亲的惨死,怎么忘得掉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暗卫?我们萧家做错了什么? 义军打着为民造福的幌子起义,血洗一座城池的时候又是何其残忍!那些无辜惨死的黎民百姓,都是我父皇殚精竭虑想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人......国仇家恨,怎能不报? 睁开眼是安稳生活,一片祥和,闭上眼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萧元,你该怎么办? “哎呀,疼!你怎么又敲我头?” 友渔却收回手,指着人群。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竟是一个女子在跳舞,她穿着一袭红色裙子,蒙着面纱,身姿窈窕,舞蹈动作大胆又热情。围观的男子们都在起哄。 “这是在干什么?” “这就是篝火节的第二层热闹啦,玉里所有未婚男女都会在篝火节这天向自己的心上人表白。” “就像我们的上元节一样,对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看来沅沅小姐也是在上元佳节玩耍过的呀?” “那倒没有,只是听哥哥们说起过,我自己倒是想去看看,就是父......父母不让。” 友渔看着我,眼里盛满笑意,他正想说什么,却见人群沸腾,那跳舞的红衣女子竟朝着我们过来了。 一只纤细玉臂伸出,“先生,可愿和阿烟共舞?”竟是阿烟! 她戴着面纱,看不清楚表情,但却能见到她眼波流转,柔情万千,双眼只盯着友渔,旁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村民们更加热情,虽然在我看来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的都在嗷呜着起哄。我抬眼看了眼友渔,却见他收敛了先前的玩笑态度,似乎正在筹措语言拒绝阿烟。 这么多人围观,阿烟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表白,若是遭拒,不知有多尴尬。阿烟这丫头,虽然平时老和我争执,但也是心地纯良的好姑娘,若眼看着她就这么丢脸,我也是不愿意的。 于是,趁友渔没开口,我赶紧伸手握住阿烟的手,笑道:“小阿烟,你想和姐姐切磋舞技,姐姐当然愿意啦。” 却不知我是否说错了话,不仅阿烟脸色变了,周围的人群也激动起来,欢呼起哄声更高了。我望一眼友渔,他只笑着看戏,也不告诉我为何。 “仲小姐,你当真要和我比?”阿烟眉毛都皱到了一起,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小阿烟啊小阿烟,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明明是帮你下台啊,怎么还误会我呢。 “既然如此,那仲小姐,请吧。” 这......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要是不跳上一曲岂不成了让自己下不来台? 玉里虽是我朝边境,但受楼兰文化影响较大,因此这里崇尚热情、奔放的舞蹈,宫中雅乐那般婉约的舞也不适合在这般热情如火的日子里施展。我记得宫中有位江南来的林夫人,甚擅舞蹈,江南女子柔情婉转,跳起舞来却是轻快明丽。林夫人最擅的一曲舞名唤《采莲》,讲述的便是女孩们在莲花池中采莲的情景。 “云儿啊飘,莲花啊娇,太阳啊照,船儿水中绕。 云儿啊飘,莲花啊娇,女娃儿闹, 她们啊,手儿巧,她们啊,心思妙。” 这首小曲节奏轻快,词又简单,林夫人唱过一遍我就记住了。时隔半载,再唱这首曲子竟已物是人非。分神间,脚下动作错了一步,眼看就要摔跤,半空里一只手搂住了我,是友渔。 待我站稳,他便放开我,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短笛,吹奏起来,竟是《采莲》的调子,他只听过一遍就记住了! 呆了一会儿,我也反应过来,喝着友渔的笛声,歌声轻扬,舞姿曼妙。笛声急时,我也加快舞步,回旋跳动,一时间,衣袂翻飞,笛声与歌舞竟似合二为一了。待到一曲终了,只剩下欢呼和掌声。 阿烟扯下面纱,哭着跑开了。我正打算追过去,却见阿云婶子的大儿已经跟了过去。友渔拉住我,带我往一边走。 “原来你竟是江南女子?”友渔问我。 我也反问他:“你竟知道这是江南的小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见他执意追问,我只得编造道:“我不是江南人,家中有位姨娘出身江南,我自小耳濡目染,就学会了这些江南舞曲。” “看来你天资十分出众。”他紧追着我的话不放,一言一语似乎都另有深意。 “天资出众有何用?生于这乱世之中,能得安身立命,家人团聚都是奢求。”我半是感叹半是哀伤,终于堵住了他的嘴。 一望无垠的大漠,此刻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幽静、美好,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天空,像是水洗过般,墨蓝,干净,还有一颗颗闪亮的星子,像钻石般密密匝匝镶嵌在夜空。 这是大漠才有的夜晚,这是大漠才有的星空,我静静感受着这独有的明亮干净,感受着这似乎能洗涤人心的力量,那一刻,天地仿佛都静止了。只有我,整个世界,只有我独立于世。 “圆滚滚,你在想什么?”友渔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见我不理,他又打算敲我的头,被我躲开。 “你在想念你兄长吗?”他又问。 “嗯。”我点了点头,“想念兄长,还想念父亲母亲。像今天这般热闹的节日,往年都是他们陪着我,可是以后,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友渔拍拍我的头,道:“不会是你一个人。” 顿了一会儿,他又道:“你只是和你兄长失散了,万一有一天你们重逢了呢?” 我回转过身子看他,心里想,萧元啊萧元,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隐居么,你忘了自己还有大仇未报。嘴上却说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我应该去找我兄长。” “看来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了,你的身体还未完全养好,多修养几日再动身吧。” 我看着他,心里的感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友渔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低笑道:“不用谢我,我是个小气的人,救你之恩来日就是追着讨着也得要回来,现在嘛,不急。” “只是,人生天地间,长路有险夷,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这人今晚不知怎么了,说话总含着深意。 “遇险即欲避,安得皆通达?”前路再难,咬着牙也要走下去。 第5章 离开 翌日清晨,友渔如往常一般去学堂给村里孩子们讲学。待他出门后,我便收拾起了包袱。其实,一路辗转逃亡,已不剩什么紧要的东西,两身粗布衣裳都是来这里后友渔为我添置的,此外便是一把匕首和母后留给我的那瓶毒药。友渔救我回来,定然发现了我身上这两样东西,但他却从未多问。 友渔,友渔,但愿我们还能活着再相见。 背上包袱,往村口走去。阿云婶的大儿正等在那,他要去青州城卖药草,顺便为村里换米面粮食,再给阿云婶子进货回来卖。我前日便同他说好今日在此处等,我坐他的马车一同前往青州。 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阿烟也在这儿等着我。 “你要去哪里?先生怎么没和你一处?”阿烟的眼睛还是红肿的,昨晚她一定哭得很伤心。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话一出口,看到蹲在旁边的阿大,再联想到昨晚他追着阿烟跑了的情景,我便猜到是阿大告诉阿烟的,“你小子,不是同你说了不许告诉别人吗?” 阿大自知理亏,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你别怪阿大,昨日他见我伤心,才拿此事来宽慰我。起初我是开心,你终于要离开了,可是我又很难过,你一走,先生不也跟着走了?”阿烟左右看看,确实不见友渔身影,又道:“可是你,你怎么能丢下先生,自己一个人走?” 我有些莫名:“为何不能?” “好你个负心薄情的女人,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你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阿大,快送她走。” “……”阿大看看我,又看看阿烟,一时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那......我们走吧,阿大?” 阿烟气得跺脚:“你!我现在明白了,你不仅负心薄情,你还是根木头!阿大快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 我明白阿烟的意思,她是在怪我不同友渔告别就自己一个人跑了,可是,我不喜欢分别时相对难过的场景。如果我悄悄地走,或许友渔就会少一些难过吧? 阿大的马车原本就是用来装运货物的,一匹马,两个车轱辘,一块木板,就是一辆马车,上面堆满了乡亲托他带去青州城寄卖的药草。阿大坐在前面赶马儿,我就和一捆捆药草挤在一处。 令我没想到的是,阿大这人,平日里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他竟专门为我备了一个草垫子铺在木板上。 “到青州城还远得很嘞,草垫子粗糙,但最是实在,坐着它赶路,少受罪。” “多谢你,阿大,真没看出来,你竟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听我谢他,这憨厚的汉子嘿嘿笑两声:“娘教的,细心体贴才讨得着媳妇。” 我忍不住打趣他:“那你的细心体贴,小阿烟可喜欢?” 阿大愣了一下,随后说:“阿烟妹妹自小就喜欢读书人,俺没上过学堂,只知道对她好,若是她能多看俺一眼,俺也能高兴上一整天。” 原来,阿大心里是明白的。唉,小阿烟 ,往后可别只追着友渔先生跑啦,何时也回头看一眼身后追着你跑的这个人呀。 药草幽香,虽一路颠簸,但有阿大时不时聊上几句,也能解乏。 青州是陈王封地,北梁五位异姓王,西北边地便聚集了两位。陈王冯冀桓颇有治世之才,此人出身江南,冯家世代经商,富可敌国。他自小养尊处优,却并无纨绔习气,反而谦卑有礼,博学多通。商人原本不能入仕,只因一桩风月,他才成了例外。不过,出身并未影响他的才能,反而因为精通商道,他每调至一地,当地的经济都会被带动起来。西北边地如此荒凉,都在他的治下变得日益富庶起来。正因如此,皇爷爷才破格封没有战功的冯冀桓为安王。因他做官第一年治理的地方叫陈县,百姓们口中不唤安王,反而尊他为陈王。 陈王深得民心,多年来安于西北,必定有自己的势力。皇爷爷于他有知遇、救命之恩,父皇继位后也对他很是看重,不知我能否说服他起兵为我北梁复国。 过了午时,我们才终于到了青州城。高大的城墙受风沙侵扰,“青州”二字都被磨损得有了岁月的痕迹。城门口,士兵们正在检查来往的行人,多是一些像阿大一样进城采买的,也有商队和零落的商人进出,但都盘问仔细,不敢疏忽。 阿大将马车停住,在一边擦汗。 看着这个大个子晒得通红的脸,我心中十分感激:“多谢你一路送我,阿大。坐你的马车尚有这大半天的行程,若是我一人上路还不知要走到何时,更别说还可能迷路,还可能遇到匪徒。” 他摸摸头,有点害羞:“不客气的,仲小姐。待会儿俺先送您去您亲戚那,把您交到他们手里了再走。” 为了让阿大放心,我哄他我是来青州投奔远房亲戚的。 “不用啦,到了青州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了,光天化日的,还有这么多官兵,谁能把我一个大活人怎么样?倒是你,还要卖了这些药材去采买,若不抓紧时间,回去便要天黑了。” “这......那好吧。每月十五俺都会进城来采买,要是您遇到困难,就午时来城门口等俺,俺再带您回玉里去。” 谢了阿大的好意,与他分别,我却远远地伫立在城楼外,不敢靠近。要知道,一旦我踏入这座城,便没有回头路了。 犹疑间,却听一人道:“小姐,可知青州城怎么走?” 这声音,这不是友渔吗? 回过头一看,不是他是谁? “你怎么来了?”此刻他不应在学堂里吗? 眼瞧着友渔的手伸了过来,我灵活地往旁边一跳:“你又想敲我头!” 却不料,他的手转而伸向了我的脸,他竟然拧我的脸! “坏丫头,说好一起走的,你居然不等我自己跑了。这也就罢了,你们脚程这么慢,我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见到人,我还以为你被土匪掳走了呢。” “我......” 不待我解释,他又道:“幸好还算聪明,知道找个人同行。” 他怎知道我与人同行? “你放开......”我双手扒拉他,他却不放,继续说:“找的人却是阿大,他一不机灵,二没身手,带着你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上路,便是遇到危险,你二人都跑不了。” “哎呀,疼......” 听见我喊疼,他这才松开,我见他这样生气,知道他是怪我不辞而别,又担心我在路上遇到危险,所以才这般着急。 我又解释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也是我请阿大帮我的忙,若是他不肯载我,那我遇到歹徒才无路可逃呢。再说,阿大可心细了,他就是考虑到小路偏僻,才带我走的官道。” 友渔这才平静下来,说:“走的官道?难怪......” “难怪什么?” 友渔却不回答我的问题,说道:“不是我不相信阿大,从玉里一路过来,多是荒无人烟的路段,即便官道,行人也不多。你虽算不上貌美,但好歹也是个年轻女孩儿,若是遇到起了歹心的穷凶极恶之徒,你能怎么办?” 我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匕首和毒药,没说话。 友渔见我这样,也不忍心继续责怪我。 日头毒了起来,我们决定先去找家客栈落脚。 第6章 住店 原来友渔早就准备好和我一起离开了,阿烟跑去学堂找他,告诉他我已经坐着阿大的马车往青州去。 友渔将学堂托付给阿烟,她识文断字,这两年跟着友渔亦学了不少,给学堂里的孩子们教书是不在话下的。家中的书简也都送给小阿烟了,她那么喜欢读书,应该很高兴吧。可是,想到她对友渔的喜欢,想到她哭红的双眼,又觉得她也不是那么高兴。 一只包袱,一匹马,友渔既担心追不上我们,又担心跑太快错过了,他走阿大他们往常走的小道,一路留心,却一直未见到我们,便在城门外等。 我和阿大到时,友渔已在那里等了好久,可我们二人竟都没发现他。等到阿大走了,他才现身。 青州的客栈不多,听闻过几天城中将举办舞会,附近州县的人、过路的商人都逗留在这里,想一睹青州美人风采。因此,但凡稍大些的客栈早已客满。友渔带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找到了一家门庭冷落的客栈。我想,它生意不好也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个原因很明显。因为,在这家客栈的旁边连开了三家丧葬铺子。 我从未住过客栈,第一次到客栈也是逃亡时与仲德躲在客栈后院的杂物房里。 杂物房脏乱、潮湿,还有虫蚁出没,那时我问仲德:“原来书里写的客栈竟是这样的?” 仲德也摇头,他说:“臣也不知,小时家贫,能填饱肚子已是幸事。后来入了宫,也多是陪在您左右,不曾住过店。” 见我失落的样子,仲德略微思索,道:“帝姬在此处别动,臣去前院探看,若是有空的房间,就回来接您。” 我却拦住了仲德,虽然书中写的“天字一号房”让人觉得很是神气,也让我牵挂了好久,可我知道,眼下保命是最重要的。若是出去被人发现了,必定惹来追兵。 仲德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中难受,又要请罪了。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我一委屈、一发脾气,他都认为是自己侍候不周,然后想办法让我开心起来。 但这次,他应该想不到怎么让我开心了吧。 藏在房间里并不能做什么,很快我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到仲德轻轻的声音:“帝姬,若有来日,仲德一定带您去住天字一号房。” 我那时太累,并未回应他。或许是因为知道即使约定好了,也不一定有命实现吧。但是仲德,我宁愿我们还一直待在那个小小的杂物房,也不愿听到你问斩的消息。 还有仲仁,他身负重伤,却留下来为我拖住追兵,想必凶多吉少。 这冷清的小客栈没有天字一号房,当然,我没有蠢到问老板和小二,我只是悄悄问了问友渔能不能订一间天字一号房,他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把我的脑袋转到柜台处,然后悄悄回我:“这家店没有天字一号房,我们也没有钱住天字一号房。” 我们的确是没钱住天字一号房的,但住得起一间房。我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逃亡路上讲究不了这么多,我和侍卫们都是和衣躺地上就睡了,只不过仲仁仲德会将我挡在最里面,和大家稍稍分开而已。 友渔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身上的钱不够我们住两个房间。 客栈老板却笑笑,说:“二位客官,说来不巧,你们赶上了青州一年一度的比舞大会,连我们这白事一条街的小客栈都涨价了。” “比武大会?青州百姓竟如此崇尚武德?”我感到惊讶。 “可不是比武功之艺,而是舞蹈之艺。” “哦?”我更加好奇。 客栈老板见我的样子便知我是个外地人,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起青州一年一度的舞会来。 “要说这舞会啊,还是陈王大人上任后兴起的。我们青州地处边疆,时有战祸,流民奔逃,路有劫匪,一向就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再加上天爷不眷顾,咱这里地不肥沃,粮食收成年年艰难,老百姓向来贫苦。多少年啦,能搬走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 听老板这么说,我忍不住问道:“民生如此艰难,当地的官员竟没有作为吗?” “客官,您是不知道,当官的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已是不易,哪里还有办法管我们百姓的死活呢?不加重税收已是谢天谢地的事啦。” “加税收?地方官员怎能私自增收赋税?”小时,父皇同大臣们谈论政事,因我年幼,并不知事,父皇便将我放在屏风后。他们议论国事,我自在屏风后玩耍我的。日久天长,对于朝政我也知晓一二。 “嘁,天高皇帝远,哀帝连皇城都出不来,又如何管得到我们这里来!” “你!”这人竟然无礼至此,称呼父皇的名号。 友渔赶忙拽住我:“像青州这种偏远的地方,官员大多都是贬至此地。少经济,多流寇,任谁来都是个苦差事。早年间,更有甚者,还会被楼兰、柔然的流兵威胁,索要钱财粮食,若是拿不出来,小命都不保。因此,当地官员也只能私自加重赋税。当然,这些事只能瞒报。” “嘿,这位客官年纪轻轻,知道的倒不少。确实如此啊,要说这哀帝没做出什么政绩,他老子文帝倒做了件大好事,那便是将陈王派到这里来了!” 我皇爷爷治理北梁,繁荣富庶,可谓一代明君。便是我父皇,那也是因为朝弊积累,他实在无力回天,可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天,无不是克己勤勉,尽心竭力的。这客栈老板,好大的口气,居然不将两位帝王放在眼里。 客栈老板还沉浸在对陈王的百般敬佩中:“那年,陈王来了。他率领亲兵追杀流兵匪徒,又号召民众挖山开石,修出一条官道来,派官兵沿路设驿站守护安全,使得商人愿意行经青州。第二年春天,明蕊夫人召集青州妙龄女儿聚于青菱殿,授舞艺,教南曲。五月初五那日,陈王在百香楼设宴,招待往来商人,十数青州女儿献舞献曲,美妙绝伦。自那以后,每年五月初五,各地商人都会慕名而来,一睹美人风采。商人聚集,来往贸易之路自然打开。” 友渔听得连连点头,赞不绝口:“果然是有勇有谋,善于治理,不愧青州百姓人人爱戴。” 我有所疑惑:“明蕊夫人是何许人?” 听到明蕊夫人的名字,老板眼中的敬佩更甚。 “那是陈王的原配夫人,陈王治理青州,有一半的功劳还得归明蕊夫人呢。可惜,天妒红颜,夫人早些年便病故了。而陈王这许多年,亦未再娶,真是伉俪情深啊。” 客栈老板滔滔不绝,又开始说起陈王和他夫人的爱情佳话来。友渔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搭两句话。 我却提不起兴趣,陈王受百姓爱戴如此深重,可是他的功劳难道还能盖过两位帝王去? 夜深了,我们回到房间休息。只有一张小床,友渔让给我睡,说不能让我一个女孩子睡地上。自己却和衣而卧,倒地睡了。 躺在床上,我却久不能眠。夜风吹动房间的窗户嘎吱作响,我起身关窗。青州和玉里一样,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冒汗,晚上却冻得人发抖。友渔身上连床被子都没有,冷得手脚蜷缩在一起。 我把床上的被子拿下来盖在他身上,自己也裹了被子的一角,坐在一旁。回想起客栈老板的话,这比舞大会如此热闹,吸引了那么多外地人和旅人、商人,我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打听仲仁的消息呢?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中,我也睡了过去。 第7章 抢钱 翌日清晨,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被子也裹在我身上。 奇怪,我明明记得昨晚我将被子拿下来盖在友渔身上了呀?友渔人呢?扫视房间,并未见到他的人影。 想来友渔应是办自己的事去了吧。也好,趁他不在,我可以去打听自己想要的消息。 出了客栈,往市集最热闹繁华之处走,人潮涌动,有商贩叫卖,亦有顾客讨买。 青州虽偏远,但也是一方重镇,加之陈王治理有方,如今这里俨然成为西北边境的中心,多国商人往来,络绎不绝。因此,想要探听消息还是很容易的。 我扮作卖花的女子往一家茶肆走去,此刻乃晨间,铺中还未坐满,但也有不少客人落座。抬眼略略一扫,见茶肆最偏的角落里坐了几个文人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在低声说话。 文人喜谈国事,当日国力衰颓,父皇力不能胜,皇城中不少文人才子私会议论。我偷溜出宫玩时也曾听到过他们的议论,言及时事必言辞激烈。我曾问父皇为何不下旨意禁止书生文士妄议朝政,父皇却只是深深叹息着摇了摇头。 那几人衣着低调,谈吐有礼,看上去应是大户人家子弟,却不知为何约在此嘈杂之地相聚。我装作卖花,实际上却有意无意留心听着他几人的对话。 从他们口中,我得知如今当政的便是当日父皇最为信任的大将军顾长冀,他率领起义军篡位后,改国号为晋。我的未婚夫婿顾闻意作为长子,深得器重,已被封为太子。 这几人中,有一位身量最矮小,看起来也最年轻,他兴奋地告知同伴自己听来的信息:“如今的新皇上就是从前征战四方的顾大将军,他最懂我们百姓疾苦,才一登位便下令三年赋税减半,这对黎民百姓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旁边坐着一位个头高些的蓝衣男子,听闻此言,略皱了皱眉头:“新朝建立,百废待兴,此时减赋税怕是国库不充裕呀......” 另一灰衣男子却道:“仁兄既说到百废待兴,便知黎民皆受战争所累,哪还有钱粮交作税收呀?” 蓝衣男子反驳说:“可若国库空虚,各部工事施展必受到限制。便说礼部,掌大小典礼事务,若无钱财支撑,如何行事啊?” 身量最矮小的男子道:“荀哥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的新皇上已经下令,三年内一切封赏事宜从简,就连他的大典都是从简操办的。” 灰衣男子也接着他的话说:“是啊,若是按旧例,新帝登位必然召集四方王侯前往朝拜,举办祭天大典,新皇上却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派太子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又有同行的其余人附和:“看来,我们竟是得了一位明君呢。” “将来太子殿下继位,必定也如皇上一般爱民如子。” 蓝衣男子虽不甚赞同,却也不再反驳。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顾氏父子二人吹嘘得好似千古名君一般。在我听来,却只觉可笑,可笑至极! 这对父子对上不忠,对下不仁,如此不忠不仁、背信弃义之徒,也配做一朝天子。也是百姓们不知道他们曾干出屠城这件伤天害理之事,否则怎会对他二人交口称赞? 想起那天的厮杀和血河,我只觉得浑身发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报仇,我不能让父皇母后枉死,不能让保护我的人们枉死。 不过,听这几人口音,不是青州本地人,倒有些像叶城人,我和仲仁正是在叶城失散,不知能否打听到他的消息。想到这里,我走上前去与他几人搭话。 “听几位公子口音,像是从叶城来?” 这几人倒也斯文有礼,询问我有何事。 “小女子仲氏,乃江南人。数月前,一伙匪徒闯入我家,父亲母亲都被恶匪杀害,只余我与兄长二人逃了出来。我二人来青州投奔远亲,却没想到在叶城又遇贼人,我与兄长在逃跑时失散了。 我来到青州,亲戚却将我拒之门外。如今听几位公子口音像是叶城人氏,便想向诸位公子打听,不知公子们可曾听闻我兄长的消息?他叫仲仁,个子高高壮壮的,会三两防身招式,我想他一定受了重伤,不然不会不来找我。” 那几人听我如此悲惨的身世,都有些动容,灰衣男子安慰我道:“数月前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叶城每日都有打杀抢劫之事发生,死伤无数。仲姑娘,我们原本不认识你的兄长,光靠空口描述,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恐怕帮不了你。” 我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出于试一试的心理上前询问,但真听到这几人的回答时,心里又觉得十分失落。茫茫人海,我上哪里去寻他呢? 不想,我的眼前却伸过来一只手,手心躺着一只钱袋,是那身量最矮小的男子。 “你与亲人失散,想必日子艰难。这里有一些银两,够你用一段时日。” 面对他的善心,我却有些迟疑,不敢伸手去接。 一旁的蓝衣男子打量我一眼,并不说话。 灰衣男子却走上前来,将钱袋塞进我手里:“我嘉弟心地善良,最见不得女子孤苦飘零,给你你就拿着吧。” 见他们这样,想来也不会安什么坏心,眼下正缺钱用,不如就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吧。 “那就多谢几位公子了!” 谢过这几人,我离开茶肆,往大街上走去。人群熙熙攘攘,突然,我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不好,钱袋不见了!” 人群中一个小乞丐弓着身子费劲地往前挤,我一眼就锁定了目标,追上前去。 这个乞丐看着瘦瘦小小,没想到还挺能跑,我一直追着他,不知不觉,跑到了一条小巷子里。前面没路了,我也跑累了。 他还想跑,被我一把揪住衣裳:“把钱还我!” 他大吼大叫,用力挣扎,双手死命地护着那个钱袋,好像被抢了钱的人是他一样。我也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不放,昨日住店时友渔的钱袋便见了底,眼下这被人施舍的一小袋银两有可能就是我和友渔这几日的全部开销,若是没了这袋钱,我们俩就要露宿街头了。 “啊.....啊.....”他还在哀嚎。 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人来,冲我喊道:“放开他,干什么呢!” 这几人气势汹汹,衣着打扮和小乞丐差不多,都是又破又脏的臭衣裳,头发乱糟糟,脸上脏兮兮,应该是几个大乞丐。 “这小乞丐抢我钱袋,我正让他还呢。” 没想到为首的那个大乞丐却哈哈大笑:“不错嘛你小子,还真开张啦!拿来给大哥瞧瞧,袋子里多少钱哪?”旁边的几个乞丐也跟着哈哈笑。 我明白了,这几人是一伙的。其中一个人上前推我一把,我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那小乞丐被解救了,就不挣扎了,可他仍将钱袋紧紧攥在手里,不肯交出去。 那为首的大乞丐顿时变了脸色:“怎么的,翅膀硬了?欠揍了是不?” 说着几人就围上去揍那小乞丐,打得他痛苦呼号。我瞅准时机,猛地一趟子冲过去,抢过小乞丐手中的钱袋,撒腿就跑。可原本追着小乞丐跑了老远的我体力不支,根本跑不过那几个大乞丐,他们几步就撵上了我,像拎小鸡仔一样把我抓了回去。 眼看拳头就要落在我身上,横斜里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三两下便将他们打倒在地,是友渔。 这几人见打不过,只得骂骂咧咧跑远了,留下受了伤跑不动的小乞丐在角落里瑟缩着。 “没事吧,圆滚滚?” 友渔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左看右看,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们怎么打得着我?” “你还逞能,若不是我正好经过,你今日不得断条胳膊也得少条腿了。” “是是是,多亏友渔大侠及时出现,又救小女子一命。”我嬉笑着朝他行礼,眼角却看见那受了伤的小乞丐,他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爬。 随着我的目光,友渔也注意到了这个小乞丐。我看他那同情的眼神便知不好,果然,人俊心善如他,当即就决定将这个小孩儿背到医馆找大夫救治。我那失而复得的钱袋,竟换了一种方式叫他把里面的钱用去了。 第8章 十三 这小孩儿被那伙大乞丐打得不轻,友渔将他送到医馆时,他就已晕了过去。没想到,那医馆的老板竟认得他:“这不是十三吗?” 从老板口中,我们知道,原来这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叫十三,他之前常来医馆买药。别家买药都是大人来,他却是自己一个小孩儿来,浑身脏兮兮,竟又能掏得出刚刚够买药的钱。时间久了,老板便记住了他。 友渔将十三带回了客栈。我这才发现,原来方才我差点被乞丐打的小巷子就在我们住的这家客栈附近,难怪友渔能及时赶到,他应该是办完事回客栈,路过此处正好听到有动静,谁知正好看见一伙人抓住我。 十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时呻吟一两声。望着他虚弱的样子,我和友渔都不敢大声说话,怕吵醒他。 轻轻出了房间,才关上门,友渔便揪我的脸:“你说你,不好好在客栈待着,出去瞎跑什么?这里是青州,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若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不待我回答,他又道:“还有,你身上的钱袋是哪里来的?这个小乞丐又是怎么回事?” 这饿不死的“有余”,我一个帝姬,遇见他之后,竟被他捏来搓去,不是敲脑门儿,就是揪我的脸。 他这么凶巴巴的样子,问个没完,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干脆装作委屈的模样,反过来质问他:“我还没有问你呢,你一大早出去干什么了?我醒来时都不见你人,我害怕,便想出去找你,谁知道就遇上了那伙人......” 他听见我的话,马上松开了手,一副自责的神情:“是我不好,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早晨见你睡得沉,便不忍心叫醒你。” “那你去哪里了?” “我......” “算了,若是你不方便说,我便不问。”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不想继续追问了,转身想走,又被他拽住衣袖。 “我有一位故人居于此地,自我离家后,便再没见过。想着机会难得,便去拜会了他。” 离家?这还是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 “我今天早上是想出去打听我兄长的消息,遇到一位好心的公子赠我银两,谁知在路上被这小乞丐抢了去,我一路追他到巷子里,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见他将自己的行踪告知,我也不好再隐瞒。 “那你打听到兄长的消息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谈何容易啊,仲仁负伤为我挡住追兵,生死难料,何况我二人的身份这样特殊,想要探听到他的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友渔正想安慰我两句,忽听房间里传来十三的声音。 “别打我......别打我......” 推开门,只见十三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别打我”。 友渔轻轻地走过去,试图安抚十三的情绪:“你别害怕,那几个人已经被我们打跑了。” 十三一看见友渔靠近竟更往角落里缩,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还不住地喊着“别过来”。 我见他的样子,知道他是被那几个大乞丐打怕了,又见友渔人高马大,只怕以为是我叫来揍他的,所以才这么害怕。 我只得暂将他抢我钱的仇忘了,在一旁出声:“别喊了,我们又不是坏人。虽然你今天抢了我的钱,可我钱袋也拿回来了,便不会动手打你,更不会去报官抓你。” 听了我的话,十三果然冷静下来。他探出头看看我和友渔,见我二人确实慈眉善目,不似坏人,这才颤抖着爬下床来。 他身上还有伤,颤颤巍巍的,突然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对不住您,对不住您......” 这一跪着实惊了我一跳,便是从前还当帝姬时,我也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跪我。 我和友渔赶紧搀扶他起身来,一番问询过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也是苦命的。 十三并不是他的真名,他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日生辰。襁褓中时,他便被父母抛弃,幸好被一个老妇人捡到。老妇人已年逾五十,并无子女,丈夫也早就去世,孤独一人生活。见这孩子可怜,疼惜他,便决定收养他做自己的孙儿,还给他起名为十三,因为捡到他那日正好是三月十三。 婆孙二人相依为命生活,虽然日子艰难,但也能清苦度日。直到今年年初,婆婆突然病倒了。十三一向孝顺体贴,婆婆生病后,需要很多钱买药,他如今也才十一二岁的年纪,不能做工挣钱,便只能出来乞讨。 刚开始时,讨来的还够婆婆的药钱。可是上个月,婆婆的病更重了,大夫来看过,说婆婆已经时日无多,只能用人参等大补的药材吊着命。可是讨来的那一点点钱根本买不起人参。 今天早晨,十三和之前一样在茶肆乞讨,客人们有的见他可怜,会赏他一文两文钱。小二见十三脏兮兮的,嫌他晦气挡生意,要赶他走。拉拉扯扯间,正好碰到几个公子拿钱给我。他想到几个大乞丐的话,讨不来不如去偷,去抢,钱还来得快些。 十余年来,婆婆一直教导他为人要光明磊落,不可偷偷摸摸,败坏德行。乞讨虽然丢脸面,可和偷抢不一样,一旦真的去偷去抢,那才是连做人的骨气都丢完了。乞讨这么久,十三一直记得婆婆的教导,不管旁的乞丐怎么说,他都不和他们为伍。 可是那一刻,看见鼓胀的钱袋,十三一点都没有犹豫。和婆婆比起来,骨气算什么呢?却没想到,我看上去弱不禁风,追起人来却脚底生风,撵着他不放。更没想到,那伙大乞丐为了抢他的钱会下狠手。 “哥哥姐姐,我不是坏人,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我已经离家一天一夜,婆婆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身世如此可怜,待婆婆也是孝顺至极,便是不说,我和友渔也要帮助他的。 可是,当我和友渔带着十三赶回城郊村子里的家时,却发现婆婆早已断了气。破旧的茅草屋,低矮的木板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倒在地上,似乎最后的那一刻还挣扎着想再去见孙儿一面。 十三悲痛欲绝,哭得起不来身。 失去至亲有多痛,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此刻,我竟不知说什么去安慰十三。兴许是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时候不论旁人说什么,也减轻不了丝毫的痛苦吧。 友渔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用钱袋里剩下的钱去客栈旁的棺材铺子里给十三的婆婆定了一口上好的棺木,送这位老人最后一程。 老人就葬在小屋旁边,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守护着她和孙儿的小屋,守护着他们曾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幸福时光。 十三跪在婆婆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望着他挺直的背脊,我却颇有些于心不忍。从此,这个小男孩就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他要怎么讨生活呢?难不成还像从前一样去乞讨? 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友渔走上前去,对十三说:“我有一故人在青州城中有座小院,十三小兄弟,若你不嫌弃,我可以推荐你去他家做伴读。” 我惊讶地看着友渔,他竟为十三想好去处了。当伴读就可以住在主人家里,不至于飘零无定。而且不用出卖力气和尊严做工,还能在这个年纪读书识字,接受教育。既是友渔带去的人,想必主人家对十三也会多加照顾的。这对十三来说,无疑是个好去处。 我赶紧问十三:“弟弟,你可愿意?” 却没想到,十三转过身来拜我们:“哥哥姐姐,你们替我寻医治伤,又帮我厚葬婆婆。你们是十三的大恩人,十三哪里都不想去,只愿能跟着伺候哥哥姐姐。”说着便对着我们又叩又拜。 我和友渔赶紧拉他起来,他却心意坚决,直言我们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十三这孩子,若我还是音稀帝姬,定然将他接回宫里去好生照顾,可惜,如今我已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接济照顾他呢? 想到这,我只能残忍地拒绝他:“十三,哥哥姐姐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我们自身已是飘零世间的浮萍,你跟着我们,只怕会吃不少苦头。可你若是去做了伴读,便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婆婆见了,也会安心哪。”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颇有主见:“姐姐,我不怕苦。你们是这世上除了婆婆外对十三最好的人,十三只愿余生都报答你们的恩德。你们放心,我吃得不多,什么活都会干,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他干净的眼睛直直望着我,叫我不忍心再说拒绝的话。可是,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若带着他,说不定反而害了他。 我正欲张口,友渔却拉住我。 他扶起十三,拍拍他的肩膀,对十三说:“哥哥可是个穷小子,你姐姐呢,比我还穷。可是你放心,有我二人一口粥吃,必不叫你喝米汤去。” “哥哥这是答应我了?” “嗯。” “太好了,我有哥哥姐姐了!婆婆,我有哥哥姐姐了!” 凄寒的夜里,小小的少年痛失亲人,成长为小小的男子汉。而谁也不会想到,这小小的男子汉将来会成为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材。 第9章 乐馆 翌日清晨,我们回到客栈,现在我们是三人住店,便不好再挤在一间屋子里。可是我们三人身上都没什么钱了。吃过早饭,友渔和十三出去找活干,我回到房间,拿出母后留给我的那柄匕首。 这匕首是母后留给我的防身之物,到了万不得已时也是我自裁以全颜面之物。它锻造精细,锋利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利器。若是拿去当铺的话,应该是能换些银子的。 从前我生活无忧无虑,从不担心钱粮之事。如今于人世间行走,才真正明白了无钱寸步难行。罢了,便是再舍不得,连吃穿住行的钱都没有了,又怎么去谋划将来的事? 当铺老板也算大方,见我这匕首不是俗物,当即给了我一笔还算丰厚的银子。 有了上次被当街抢钱的教训,这回我将钱袋藏在里衣的夹层里,看谁还能偷抢了去。 走到市集,却见许多人围在一家乐馆议论纷纷。上前一问才知,原来是陈王将比舞大会的筹备事宜交给了青州知州府。 知州大人要从众乐馆中筛选一些舞艺出众的女子,好在比舞大会之日拔得头筹,不输外来舞姬。可几家乐馆送去的舞姬都没入得了知州的眼,知州大为光火,责令多家乐馆办事不力。因此,多家乐馆都张贴告示,重金寻找容貌、舞艺皆上乘的女子。 眼前乐馆名为悦声阁,他家女郎善唱,不善舞技,却被知州责令也要报送舞姬参赛,眼下正着急,因此,他家给出的赏金比别家高出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也是最多的。 赏金高,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善舞女郎前来竞选,可惜,他们一直没找到满意的人。 围观百姓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指点议论。 “唉,这吴大人为了办好陈王交待的差事,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若是到时输了岂不羞臊死人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知州大人来历特殊呢。” 来历特殊?我想起来了,青州知州吴广宜,是母后娘家提携的人。母后出身北梁望族慕容氏,慕容一族的族长正是母后的堂兄慕容风。慕容家族世代显贵,培养了无数贵子贵女和门徒,其势大,便是新帝登基,一时也不敢将慕容家如何。 我记得当初慕容风同母后议事时曾提到过吴广宜这个人。母后说此人非君子做派,不值得提携。可慕容风却觉得他世故圆滑,有野心,或许能助慕容家也未可知。二人争议不下,最后同意将吴广宜调至青州做知州。大约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吴广宜调任青州后不久,顾氏便反了,所以我也不知他究竟对慕容家有多少助力,又有几分忠心。但见慕容风重视他的程度,想来此人是不可小觑的。 如今境地,接近吴广宜,找机会试探,或许能得知慕容氏对新朝的态度。便是慕容氏不可靠,我也可借吴广宜接近陈王。 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心,揭了悦声阁门口的告示,往里走去。 悦声阁果然是财大气粗,进得门去,上个木坡,宾客层层围绕团着坐在一起,抬头往上望,略数了一下,竟有四五层楼高,每一层都围坐了许多客人,而一楼天井处则是个大台子,我进门时正有女郎献唱,引得宾客们叫好不休。 引路的门童带我穿过大厅,往后院走。过了一道长长的回廊,竟还有一进门,通向另一院落。此刻院子里候着不少和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儿,见她们的衣着打扮,便知是同我一样,来竞选舞姬的。只不过,众人皆梳妆打扮了一番,只有我衣着朴素,并无钗环。见我走进院子,她们都有些惊讶,仿佛我走错了地方。 “姑娘,就是这里了。请在此稍作等候。” 听了门童的话,女孩儿们才相信我真是来竞选舞姬的。 一个粉衣少女走近我,上下左右扫视了一番,方才开口:“姑娘,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自然。” 另一着蓝色衣裙的女孩儿也凑过来:“你也是来竞选悦声阁舞姬的么?看你这打扮,可一点也不像。” 我见这二人言语神情间皆是少女的天真烂漫,并无恶意,便如实相告:“我自然也想收拾打扮一番的,可惜囊中羞涩,没有银钱购置一套像样的衣裙。” 凡为舞姬者,都是贫苦人家出身。若非需要贴补家用,有谁肯出来抛头露面呢?我如此直白,反倒让这二人对我生了亲切之感。 粉衣少女摘下自己头上的珠花递给我:“这个给你戴上吧,我瞧你身形气质俱佳,想是能入选的。戴上这珠花,也能为你增色不少,更添一分把握。” 一旁的蓝衣少女却不解:“云梨,你将珠花借给这位姑娘,自己可怎么办呢?” 被唤作云梨的粉衣少女浅浅一笑:“我自是凭实力入选啊!若我沈云梨都落选了,那这满青州城还有谁能夺得比舞大会的桂冠呢?” 周围的少女一听她这话,都震惊了。 “原来她就是沈云梨!” “她不是避世隐居了吗?怎么也来竞选?” 女孩们议论起来,字字句句都落入我们耳中,沈云梨也听见了,却当作没听见一样,并不搭理其他人。 我接过沈云梨的珠花,仔细看了看,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梨花,做工精致,一看就是名家所制,价值不菲。再看沈云梨的衣裙,乍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仔细一瞧料子,较其他人的却好上许多。看来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来头却不小。 我将珠花递还给沈云梨,笑着道:“多谢云梨姑娘好意。不过,人靠衣装,舞技却靠不了。我想同云梨姑娘一样,凭实力入选。” 沈云梨先是愣住了,然后便哈哈笑起来:“不错,有志气!交个朋友如何?我叫沈云梨,你叫什么名字?” “沈姑娘高赞,小女名仲沅沅。” 她还想再同我说话,这时,厢房的门却开了,大家齐齐望去,只见两人从房内走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戴着面具的男子,观其衣着甚是低调,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贵气。他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剑眉星目,一言不发,一看便知功夫不俗。因此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贴身保护的侍卫更为恰当。 这二人来历绝对不同寻常。 真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悦声阁,竟还藏龙卧虎啊。 工作比较忙,更得佛系,但不会弃坑哒,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乐馆 第10章 竞选 门童见这二人走出,立刻恭敬地上前行礼:“阁主,这些便是今日前来竞选的姑娘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只用眼睛扫视着我们。有院仆搬来桌椅,置于院中。小门童也颇有眼力地端来茶水。看来,我们竟要在这院中比舞了。 “诸位姑娘皆知我悦声阁重金寻佳人,是为在比舞大会上拔得头筹,不负知州大人所托。这告示张贴了几日,前来一试的人也不少,却没有一个入得了本阁主的眼。我已在此事上耗费了不少时间,今天便是最后一日竞选。现在,你们有多少本事,就都拿出来吧。” 众人听完他这番话,都愣在了原地。就在这院子里跳?没有丝竹管弦的应和,光看舞蹈,这可是真考验功底。而且听阁主的意思,他不想一个一个单独看,而是让我们数人同舞。这种情况下想要在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难了。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粉衣少女身姿窈窕,自人群中走出,待大家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时,方才低眉一笑,翩翩起舞。是沈云梨,她不愧是众人口中惊叹不已的,皓腕高举,莲步轻移,每一个动作都显出斐然风姿。 众人受沈云梨影响,也开始纷纷展露出自己的舞蹈绝技来。 我心知光靠舞技是不可能盖过这么多人的,必得投机取巧,方有机会获胜。四下打量,却见院中三角梅开得甚好。阳光照着,红艳艳的一片。 “少年郎君,青衫玉立。慕佳人兮,流月白华。 少年郎君,朗朗眉目。慕佳人兮,痴痴如是。 豆蔻女儿,亭亭玉立。思公子兮,夜上高楼。 豆蔻女儿,春风枕畔。思公子兮,梦亦难忘。” 伴着清越的歌声,我一手拂袖遮面,一手执红梅,自人群中走出。待到阁主面前时,方停下脚步,展开舞姿。自小于宫廷中耳濡目染,声律舞技学得不少,在技巧上我自信不输旁人。身姿盈动,脚步轻灵,加上手中一抹引人注目的红色,在场舞姬都退让到一旁,让我一人独舞。 我心头算好每一步该迈到哪个位置,待到舞步缓缓停下时,正好旋至阁主面前,将手中三角梅呈给他。 却没想到,他并不接我的花,反而顾自喝他的茶。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他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一样。 我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没注意到我,那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故意的。这人戴着面具,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从他故意而为的举动中,我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心下也开始忐忑,他是否看得上我的雕虫小技呢? 正当我犹豫是否要收回三角梅时,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好啊,观姑娘一舞,真是赏心悦目。” 面前伸来一只手,将三角梅接过。 “此花明艳动人,一如姑娘风采。不知我悦声阁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姑娘于比舞大会时替我悦声阁一战?” 此话一出,众人便知是我入选了,一时四下低声议论不少。 “此人是谁?” “阁主竟然选她,没选沈云梨......” 阁主却好似没听到那些声音,他举起手中的三角梅,赠还给我:“娇花配美人,还望姑娘为我悦声阁倾力一战,若能拔得头筹,本阁主必有重赏。” 我接过三角梅,低身回了阁主一礼:“小女子必不负所托。” 听了我的话,他便不再看我,转过身去吩咐候在一旁的女侍卫:“青萝,交给你安排了。”说罢便离开了小院。 青萝说话办事就如她外表看上去一般干脆利落:“悦声阁已选中这位姑娘,诸位请回吧。” 众人此刻都还有点懵,这就选完了? “这,我们的表演还未完,总要看完我们的舞蹈才能分出个高下吧。” “就是,我们姐妹自小练舞,若真论舞技,有谁会输给她不成?” 众人皆心有不甘,纷纷抱怨起来,只有沈云梨静立一旁,脸色不豫,却并未出声。 有人看到沈云梨神色不佳,便想引她发火:“若论舞技,谁能高过云梨姑娘?也不知是谁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凭实力入选,转过身便使了心机。” 从前母后总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看见夫人们聚在一起时最好不要往上凑,原来不止宫里如此,哪里都是一样。我的确是耍了小心思,凭着歌声和三角梅吸引了阁主注意,可哪里有她们口中那般不堪? 正欲上前同她们理论,却听沈云梨先我说道:“能来此竞选的,舞技都差不到哪里去。因此若想入选,必得有旁人没有的优势。仲姑娘心思玲珑,今日输给你,我认。可是我不会放弃参加比舞大会,初五日我定会与你再决高下。云梨告辞。” 沈云梨这番话让在场诸人无话可说,随着她的离开,余下众人虽仍不服,却也无计可施,便只能散去了。 待众人都离去后,青萝方才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姑娘不是本地人?” “姑娘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那你是如何到了青州,又是为何来竞选我悦声阁舞姬?瞧姑娘容貌气质皆不似寻常女子,不知姑娘究竟是何来历?” 好厉害的丫头,三言两语便要将我的来历逼问清楚。 我正欲将原先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应付她,却又听她道:“你可别编些可怜故事来哄我,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她态度如此,我若是继续编故事,她也不会相信。阁主没盘问我的来历,便是不在意这些,只要我为他拿下头名便好。这小侍女却非要究明我的底细,有意思。 “青萝姑娘,我不过一位小小舞姬,若能在比舞大会上侥幸赢了,对悦声阁来说可有的是好处,你又何必对我的来历刨根问底?便是你家阁主,也没过问这些啊。” “你......” 被我的话堵住了口,青萝有些气愤。 “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比舞大会之后,便离开悦声阁。若是你胆敢打公子的主意,我必不会放过你。” 公子?她口中的公子应该是指悦声阁主了。原来她是担心我对悦声阁主有什么旁的心思,所以才如此疾言厉色地威胁我。看来,这丫头是护主心切。 “原来青萝姑娘是担心我魅惑阁主?” 许是没想到我竟如此直接地说了出来,青萝愣了愣,并没接话。 “姑娘放心,我实在没有那等心思高攀。我之所以来这里竞选,便是看中了这高额赏金。乱世之中,生存艰难,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来抛头露面讨生活。仲沅沅万没有攀附悦声阁主之心。” 见我言语真诚,青萝这才放下戒备。 “希望真如你所言。” 言罢,我便跟着青萝去见了悦声阁管事。原来这阁中真正管事的另有他人。 管事姓宋,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瞧着约莫有四十岁了,却仍风韵犹存。 “宋妈妈,这便是公子择定的舞姬,望你好生教导,助她在大会之日一鸣惊人,不要让公子失望才好。” 那宋妈妈连连称是,望着我的脸打量了又打量。 “这小美人瞧着眼生,不似哪家舞馆中人。不知舞技如何?” 青萝没说话,盯了宋妈妈一眼,宋妈妈便立即反应过来:“是妇人说错了话,公子选择的人还能有不好的?青萝姑娘只管放心把她交给我,我必悉心教导。” 青萝又将宋妈妈叫到一旁,再交待了几句,便说要走。宋妈妈一路送她出门,令身边侍女带我至五楼房中等候。 方才在一楼时没数真切,原来悦声阁真有五层楼,一楼天井处一个大台子,周围设了看台。二楼也是看台,不过设有雅间,私密性较好。三楼则是专用于招待贵客的房间,可供人留宿。四楼、五楼则是留给馆内姑娘和侍从们居住的,宋妈妈的房间便在五楼。 侍女带我上得五楼,到一个空房间。进得房中,只见陈设华丽,物件齐全,琴棋书画一样不少,连笔墨纸砚都备下了。 很快,宋妈妈便回来了。 “仲姑娘好生厉害,听闻您将沈云梨都比下去了。”才一坐下,宋妈妈便拉着我夸起来。 “宋管事过奖。” 宋妈妈是这悦声阁的管事,阁中姑娘多年岁较小时就来此学艺了,大部分是自小便被家里卖到乐馆的,因此大家都称宋管事一声“宋妈妈”,只是我却喊不出口。 “不用那般客套,姑娘唤我宋妈妈就好,进了这悦声阁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多谢宋管事。” 见我仍称呼“宋管事”,她也只笑笑,不再勉强。 “对了宋管事,今日一同来竞选的沈云梨姑娘是何许人呀?” “姑娘竟不知沈云梨?”宋妈妈很惊讶,不知想到什么,又道,“也对,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清楚。” “沈云梨出身于红拂馆,十三岁时舞技便已冠绝青州。那年比舞大会她原本是最有希望夺得头名的,可不知为何,她在比赛中途离场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十三岁?她如今多少岁啊?” “如今嘛,应是有十六岁了。她扬名快,消失得也快。” “那她为什么要中途离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的离去令红拂馆在一夕之间破产了,有许多买注押沈云梨胜的人都赔光了身家。这在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的大事。” 想不到,沈云梨背后竟有如此经历。可是我看今日她的样子,分明是要在比舞大会上与众人一争高低的。她重出江湖,就不怕从前因她输钱的人来找她麻烦吗? “先别想那么多了姑娘,您在此小憩一会儿,我这就让人给您备饭食来。” 糟糕,竟已到晌午了吗?我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友渔会不会以为我又在路上遇到麻烦了。 “宋管事,我家中哥哥和幼弟还不知我来此成了舞姬。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告诉他们此事?” “当然可以,只是,姑娘可要记得早去早回。” 我知宋管事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微微一笑道:“管事放心,便是为了阁主的赏金,我也不会跑路的。” 不得不说这悦声阁主狡猾,公告上写好的白银五十两,他居然要分两次结清。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能先拿到二十两银子已很好了。 第11章 舞姬 告别宋管事,我快步赶回客栈。 正走到巷口,恰与一人迎面撞上,竟是友渔。 十三跟在他身后,高兴地喊:“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去哪里了?我和哥哥担心死了,正打算出门找你呢。” 我摸摸十三的头:“不必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走丢不成?” 十三嘿嘿地笑,友渔却问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可是有人追你?” “没有,我只是有个好消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们。” 回了客栈,我豪气十足地点了一桌子好菜,十三都看呆了:“姐姐,你发财了?”友渔也投来疑问的眼神。 “你们先吃饭呀,吃饱喝足了我再告诉你们。” 十三兴奋地拿起一只鸡腿就开动,还不忘给我和友渔的碗里各放了一只。我见他吃得欢喜,心里也高兴。这孩子,不知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友渔却没动筷子:“圆滚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不说清楚,我们吃着可不安心。” 十三听了友渔的话也不啃鸡腿了,嘴边的油都没擦,只望着我。我倒是想先告诉你们,只怕你们知道后才真的吃不下了。 见我一直不答话,十三有些着急了:“姐姐,你该不会一时想不通,走了十三从前的路子吧?” 从前的路子?难道他竟以为我这钱是偷来抢来的? “你想什么呢?就我这笨手笨脚的去偷钱?那不早被人抓住了,还有命回来吗?” 十三自知没说对话,低下头,不看我。饭桌一时安静下来。我知道我若不说实话这二人是吃不下饭了,索性筷子一放,对他二人直言道:“我当了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换了些银子。” “什么?姐姐,这......这怎么行?”十三很着急,他才失去至亲,知道亲人遗留下的物品意味着什么。 友渔一直没出声,我抬眼看他,他一脸震惊,微皱着眉,有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 “没关系的,留着它也不能当饭吃,我想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 他二人仍旧闷闷的,可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没说出口,那便是我已成了悦声阁的舞姬。自古乐人伶人身份低微,出入勾栏瓦舍也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所,便是平常人家,不到万不得已时,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沾染毫分,更别说达官贵人。 青州虽民风开放,重舞乐,但从此业者皆是穷苦人家女儿,虽然比舞大会上风光无限,但在百姓眼中,乐妓舞姬仍不是清白行业。 罢了,这件事瞒也瞒不了,早晚都要说,不如现在一起。 “对了,我的好消息还没告诉你们呢。此前我便知有一远亲在青州,今日出门总算是打探到他家消息了。听闻他们一家都入了知州府帮杂,若我进到知州府,便能找到他们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十三脸上也有了喜色:“那太好了姐姐,可是,知州府可不好进啊......” “倒是有一办法能进知州府......” “什么办法?” “我听闻知州大人正筹备今年的比舞大会,若我能成为众舞姬之一,便可以进知州府献舞,到时候就能......” 不待我说完,友渔便打断了我:“到时候你就能如愿寻到亲戚?你可知知州府不是那么好进的,就算进去了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地方。而且舞馆之中鱼龙混杂,与你想象的大不相同。” “不过是世人看轻卖艺人身份,才对他们有所贬低。须知权贵之中亦有奸佞,贱民之中亦有良善。况且,我已去一家乐馆看过,那里并不像人们口中所说的那般污秽。” “你是打定主意了?” 我点点头。 “圆滚滚,若你只是想入知州府寻亲,我可以帮你。不一定只有成为舞姬这一个办法。” 若我只是入知州府寻亲便好了,可我真正的目的在于陈王,除了献舞引起他的注意别无他法。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友渔,我总不能事事指望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的,到时没了你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这话说得颇有些冷情,友渔气道:“原来你早就做好要和我们分道扬镳的打算了。” 十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想劝我们,又不知该说什么,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友渔。 我夹了一块炙猪肉给他:“尝尝吧,青州的炙猪肉可是一绝。” 友渔则干脆起身走了。 我将当了匕首的银子都留给了十三,嘱咐他若有急事便来悦声阁寻我。回到房间,草草收拾了包袱,友渔仍没露面,我想,他若生气的话一定不会再想见我了,毕竟我是这么不知好歹。也罢,他二人不再跟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后顾之忧。 距离比舞大会只剩下五日,宋管事十分紧张,她花重金请来其他舞馆的舞姬教我舞技,又安排阁中极擅声律的几位姑娘授我唱歌技巧。从早到晚,我一直在后院房中练习,不敢懈怠。一日,两日,三日,我自觉已经大有进益,可宋管事仍旧看得直摇头。 “宋管事,您一直摇头,看得我这心里发慌,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仲姑娘,您资质高,领悟极快,莫说是我悦声阁,便是青州任何一家舞馆,也难找得出几个似姑娘这般的人物。只是,姑娘,您的目标仅在于此吗?” “宋管事,您的意思是?” “姑娘,比舞大会上善舞的人不知有多少,媚、奇、巧、秀,各有特色。姑娘想要自这些人中脱颖而出,甚至胜过她们,那您的优势是什么呢?” 我的优势是什么?若说那日我能侥幸赢过沈云梨,不过是凭我的一点小心机。来日真的与众多舞者同台竞技,我又有几分把握能胜过她们? 是夜,悦声阁灯火通明,一场又一场歌舞正在台上演出。在悦声阁,舞姬都是歌姬的陪衬,她们虽也美艳明丽,舞姿妖娆,但终究不敢抢了中心歌姬的风头。因此她们的舞蹈虽然热情,却也收敛。 唱歌的人叫兰窕,她是这青州城最会唱歌的,这几日便是她一直在教导我。听闻兰窕家贫,年少时便被继父当街卖给人牙子,是阁主将她的身契买下,救了她。后来,便有了名动青州的头名歌姬。 兰窕的长相并不算出众,可偏偏一副嗓子堪比天籁,每到她演出那日,必定座无虚席,满堂叫好。我想,音色出众,便是兰窕最大的优势了吧。 “看什么呢?” 我被这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偏过头看,正看见一张放大的面具向我贴近,吓得我往后连退了两步才站稳。 “阁主?您怎么在这里。” 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我如何不能在这里?这可是我的乐馆。” 我见他专心盯着兰窕的表演,心知他是要留在这里好好欣赏一番了,刚想告退,却听他说道:“我瞧你站这里看半天了,看什么呢?” 我如实相告:“宋管事说我的舞技不差,却没有自己的特色。所以我来看看阁中姑娘们的特色是什么。” “说说你的发现。” “就说兰窕姑娘吧,她天生一副好嗓子,歌声婉转悠扬,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光凭她的天籁之音,便足够令人向往了。” “说得不错,不过,虽说是老天赏饭吃,可若没有本公子这位伯乐,哪来兰窕的今天呢?” 这......这人竟是在夸自己?可真够厚颜无耻的。 “可别在心里嘀咕我,本公子说的都是实话。若非有足够吸引本公子的地方,我是绝不会请她入我悦声阁的。” “那我呢?我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那日众人齐舞,我怕您看不见我,便使了心思,以三角梅在手,引起您的注意。难道说,您看中我的,是我的聪明灵活?” 不知我的回答哪里有问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哈哈”地大笑出声,引得周围的人都往我们这里看过来。 “不错不错,的确是聪明灵活。善于自夸,就更是少见了。” 善于自夸?他这是在说我还是说他自己啊。 “怎么,又在心里嘀咕我呢?”他收起了笑,变得正经起来,“聪明的确是你的优点,不过,不是任何时候都有余地让你发挥这个优点的。我更看重的,是你的眼神。” “眼神?” “清澈,干净。这是舞馆中女子所没有的眼神,她们自小接受训练,早就将如何利用眼神吸引客人练得游刃有余。偶一见她们,自是觉得心神荡漾,不过看多了,便也没什么味道了。倒是你这种不染世俗、楚楚动人的目光,更为打动人。” 光凭一个眼神就能打动人?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胜券在握了?” “不,眼神只是你与别人不同之处,并不是你能胜过别人的地方。想想你那日是怎么赢过沈云梨的,还有两日时间,用你的聪明灵活再为自己添一分胜算吧。” 台上,兰窕的表演正好结束,台下看客们无不喝彩,大声叫好。 眼神便是我的优势吗?我还能做什么,可以让自己在比舞大会之日一举夺魁? 第12章 夜谈 回到房间,小侍女已为我备好浴桶。 悦声阁给阁中姑娘的待遇的确好,三餐精细,衣裳华美,就连这浴汤也是每日准备,难怪那戴面具的阁主会被姑娘们倍加称赞。也不知她们是否想过,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用在她们身上的银子本就是她们赚回来的。 不过这面具阁主说得确实有道理,究竟怎样做,才能增加我的胜算呢? 浴汤温热,泡得久了,身子竟有些发软。 “秋离,你进来扶我一下。” “秋离?” 连唤两声没人应,我这才想起方才我已让小丫头出去了,房中就我一个人。此刻夜已深,也不好再叫别人来。我双手扶着木桶,慢慢站起来。却不料,刚站到地上,脚底湿滑,整个人一下子栽了下去。 “咚......”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竟有一人垫在了我身下。这张熟悉的脸,不是友渔是谁? “你怎么来了?” 他不是生我气了吗?我还以为他不会再管我了呢。 却见友渔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先起来。” 我这才发现,此刻的我,只穿了贴身的小衣...... “你快闭上眼睛,不许看!” 他立即闭上双眼,像是觉得闭眼还不够,又用双手蒙住眼睛。我立马起身,拿起衣服走到屏风后穿好。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该不会瞧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吧......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不知我已穿好衣裳了,还站在屏风另一边,支支吾吾道:“我......我......” 我听他这么说话,便知不好:“你不会......都看见了吧?” 他更加不敢作声。 “你这人,你怎么能偷窥我沐浴呢?”我气急了,冲过去推他一把。却不料他灵活一闪,眼看我又要摔在地上,他及时拉了我一把,将我拉回来。四目相对,这下友渔的脸更红了。 “我没有偷窥你。我来的时候你不在,便想在房中等你。谁知,我这一不小心睡着了。待我醒来,正好听见你叫人扶你起来。我担心你在水里泡久了没力气,就走到屏风后,正好你就摔倒了......” “睡着了?你在哪里睡的?秋离为我备浴汤,定有不少人进出,怎么没瞧见你?” 他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上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瞧,惊了:“房梁上?” “嗯。” 难怪秋离她们没发现他,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感到房间里有第二个人存在。等等,房梁上?这房子里只有一根大的横梁可以藏人,若是待在那,房间内一览无余,那他岂不是全都看见了? “你,你......”这下换我结巴了,“你”了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 “非礼勿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友渔的脸愈发红,倒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可若继续纠结于此,今晚他的脸一定能熟,索性我大方一点,不再提此事。 “对了,你怎么来找我了,又知道我住这个房间?” “我......十三那小子放心不下你,非让我过来看看。” “哦......那你来了,十三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客栈里吗?” “他在客栈里,总是安全的。你在这里,却不见得。”他的语气又开始别扭起来。 “我在这里好得很,有好吃的,有漂亮衣服,有人专门侍候,还可以香香地沐......总之,大家都待我很好。我在这里不仅安全,还十分惬意呢!” “呵......”友渔冷笑,“我看你是被那阁主灌了**汤,还没醒呢。” “什么**汤,听你这话,好像你认识他似的。人家阁主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是多少阁中姑娘梦里的翩翩郎君呀!” 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悦声阁里的姑娘确实都视阁主为梦寐以求的情郎,没想到友渔竟似生气了:“什么翩翩郎君,就他戴个面具装神弄鬼的样子,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们竟夸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友渔的话却令我惊讶:“你怎么知道他戴面具?难道你真的认识悦声阁主?” “认识,我这不是才从仲小姐的嘴里认识了他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他竟拿我的话戏弄我,这个家伙! 我瞪着他,气道:“你来就是为了同我置气的吗?如果是,那我输了,你回你的客栈去。” 见我真的生气了,他才正了颜色:“对不起,沅沅,我不是来跟你斗气的。” 我没听错吧,友渔竟是在同我道歉......我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他又说:“但我确实生气,我气自己没本事,竟让你当了母亲的遗物来照顾我,气自己没能力,不能让你依靠,竟要入这悦声阁......” 他一字一句说得情真意切,连眼睛都红了,我从未见过友渔这副模样,记忆里的他总是笑着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波澜不惊。没想到我竟让他如此自责...... “友渔......” “但我也气你,”友渔打断我,“为何你不能完全信任我呢?” 他说这话是何意?难道他质疑我的身世了? 见我眼神躲避他,他索性拉住我的手,让我不得不看着他。他的眼睛亮亮的,里面有疑问,有期盼,还有我。 可是,我不能如实相告。 我低下头,不再看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握着我的手一下子松了,我想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自他从荒漠里把我捡回来,对我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我离开玉里,他跟随而来。遇到危险,他英武相救。便是我只身来了悦声阁,他也担心不已地寻来。友渔对我,真是很好很好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友渔才说:“我是想说,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蜡烛的光照过来,温柔得他眼里的我都没那么可恶了。 不待我说话撵他,他已捂住我的嘴,道:“别又说些鬼话来哄我,便是早晚有一日要分开,那我也得亲手把你交到你兄长手里了才行。” 我想说话,他的手却不放。 “我这几日就留在这里守着你。” “唔.......” “你答应了,我才放手。”他嘴边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这家伙,竟然威胁我。可是被捂着嘴说不了话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迫于他的招数,我只得点了点头。见我答应了,他才撒手。 我本想趁机咬他一口的,想起他方才的样子,心头一软,便作罢了。 “你在这里,十三怎么办?真留他一个人在客栈吗?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放心,我出门前叮嘱了他,这几日就待在客栈等我们回去。不过,他虽是孩子,却比你机灵得多了,比起十三,我倒更担心你被拐跑。” “可你在我房中住的话,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好的。” “是啊,”他故作思虑的模样,然后话锋一转:“那我可得保护好自己。” “你!”他这话的意思竟是我会占他便宜?我气得想拧他一把,可不知为何,他晶亮亮的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心里直跳,便下不去手了,“我可是个小姑娘,怎会占你一个大男人的便宜?” “难道你竟没有过?”他看着我笑,见我一脸疑惑,笑容渐渐没了,竟伸手来捏我的脸:“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心没肺。”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什么叫竟没有过,难道我曾经占过他的便宜吗?我怎么不记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且不与他计较。 于是,我服下软来:“好了好了,是我没心没肺,友渔先生大人有大量,便饶过我这回吧。” 他见我这赖皮模样,忍俊不禁。 我看他终于开心笑了,也松了口气。 “友渔先生,你带干粮了吗?” “带干粮做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我晚上没吃东西,饿了。” 他颇无语,然后在房间四下看了看,奇道:“你这房间里五脏俱全,竟连半块糕点也没有。” “乐人都要少食以保持身材体态,这悦声阁哪儿都好,就是这点不行,每顿的米饭粒儿我用双手都数得过来。你说她们吃得那么少,唱歌能有力气吗?” 他听我抱怨完,在一旁轻笑:“是啊,要像你似的,吃得白白胖胖才好。” “我哪里胖了!就我这小身板儿,风都能吹倒。可宋管事还嫌我的腰不够细,让我这几日少吃些。秋离那丫头也是个不机灵的,我让她去外头帮我买些糕点回来都不肯......” 我喋喋不休,他就在一旁听我说,时不时插上一句半句,恍惚间,竟似回到了玉里村一般。他下学回来,在厨房做饭,我便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些白日里我在村子里听到的、见到的事,偶尔回我一句两句,笑话我这也不知道、那也没见识过。我也不生气,只是瞪他一眼,又继续说我的话。明明只是数天前的生活,怎么好像已过了很久呢? “沅沅。” “嗯?” “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往窗外看,楼下的表演早已结束,客人们都散场了,只有走廊上还挂着几个明着的灯笼。悦声阁都歇了,外头的饭馆肯定早就打烊了。 “这么晚了,能去哪儿吃东西?” “傻丫头,自然是去厨房了。” 厨房?难道他要带我去厨房偷吃的?这个办法我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可总是怕被抓住。不过这回有友渔一起,我自然不怕被发现。于是,我在前面带路,领着友渔一路往厨房去。 第13章 夜会 我生怕他被阁中的人发现,让他脚步轻些。宋管事管教阁中姑娘规矩极严,有交好的客人可以,但绝不许留宿阁中。若是被发现,没身契的撵出去,有身契的则要被发卖。 我虽没卖给悦声阁,可这么晚了,被人看到我和友渔在一起,始终不好。 他见我如此谨慎,也只得和我一样蹑手蹑脚。我偶一回头看见友渔的样子只觉好笑,我们这样偷偷摸摸被人看到了好像更说不清。却不料,别人没看到我们,我们倒先撞见了不该看的。 我走在前面,楼梯转角处,两个人影凑在一起,高些的那个对着身量矮些的又亲又抱,那个个子矮些的一会儿推开,一会儿靠上去,难道这就是话本里说的欲拒还迎? 怎么回事,宋管事不是说她管教极严吗?这二人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可真是胆大包天。 友渔许是见我不走了,便凑上前来看,我生怕他也看到这有辱斯文的一幕,赶忙回过头来想拦住他。却不想脚下一歪,我往前一扑,正好扑进他怀里。 他也是一惊,我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怕他发出声音来惊扰了楼下的二人。要是我们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当然,那二人被发现了更不好。可此情此景,我二人和他二人被发现了,似乎没什么不一样。 我的手紧贴着他温热的嘴唇,手心滚烫,脸也烫。方才我还说友渔的脸快熟了,想来现在我的脸怕是也快熟了。 过了一会儿,楼下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我放开友渔,悄悄探出脑袋往楼下望,那二人果然不见了。我回头轻声叫友渔,却见他笑得温柔似水,眼睛里盛满了星星一般亮。我不敢再看,只让他跟上便赶紧往楼下小厨房走。 幸好此刻厨房里没有人,也还剩了些馒头和瓜果糕点,虽有些凉,但能填饱肚子已是很好。 友渔见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颇有些无语:“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我左手一个馒头,右手一块点心,一边咬一口,一咬一大口,吃得有些梗住了。友渔赶忙倒了杯茶给我,将堵在胸口的食物咽下去后,我才顺了顺气,道:“若我不吃快点,待会儿被人发现了可就惨了,明日一早满阁楼的姑娘就都会知道我晚上偷吃的事。” “怕什么,若真被别人知道了,那你就把方才撞见的事说出来,到时自然没人会在意你偷吃这等小事。” 方才的事?难道他看见了?亏我还转过去想挡住他呢,这下可好,不仅一不小心投怀送抱,还会让他更加坚定悦声阁不是好地方的看法了。 果然,又听友渔轻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阁主已是装神弄鬼、欺骗无知女娃的做派,底下人自然也有样学样。” 又是说悦声阁主不好的,同样一句话,光这一晚上我就听了不下三回。 “友渔,你究竟与阁主有何仇怨,竟对他成见如此之深?” “成见自是没有,我怎会与他那等小人一般见识。” “小不小人我不知道,不过,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宋管事说我的舞美则美矣,却少了特点。我正犯难,不知该怎么弄出个特点来,幸好碰到了阁主,他说我的眼神清澈、干净,这便是我的特点。我还从未听人这样夸过我呢。你说,我的眼神真有那么好吗?”说着,我将脸凑到友渔面前去,还特意睁大了眼睛好让他仔细瞧瞧。 友渔见我把脸凑到他跟前,先是一愣,然后端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才道:“果然是个花言巧语、专哄小女孩的,不就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转吗?跟谁没有似的。圆滚滚,你被**汤迷晕了头了。”说着他还上手拧了我的脸一下。 “不好看吗?难道阁主果然是诓我的?怪不得他说光是眼神干净还不够呢,我就知道。”我有些丧气了,“什么楼兰媚影,中州奇姝,那都是打小练出来的。我就这么三五日的功夫便想胜过人家,不是痴心妄想么。” 许是我说话的语气十分低沉,友渔不再取笑捉弄我。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也挂上了一丝心疼:“沅沅,其实要进知州府,不只这一个办法。” 我自然知道,可是友渔,我要进的不是知州府,而是陈王府啊。 可是这些话怎能告诉他。 于是,我只得故作轻松道:“怎么,你还想带我翻墙进去啊?我们友渔先生好身手,自然能做到。不过,我可不想你被知州府的卫兵抓起来。” 他明知我在插科打诨,却不揭穿我,只是看着我,欲言又止。 不忍见他如此难过,我反倒安慰起他来:“放心吧,我这么机灵,一定能保护好自己。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笑盈盈地望着他,他也终于松开了皱着的眉,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你说得对,只要我在,就会保护你。” 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少年时我与友渔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才惊觉当初这一句我以为是他随口而出的话,竟然成了他践行一生的诺言。 翌日清晨,秋离早早地便在房外唤我,我原本还迷迷糊糊没醒过来,忽然想起友渔还睡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我赶忙跳下床往屏风后去,却不见美人榻上有人,毯子也已整理好。抬头一望,这家伙果然躲到横梁上去了。今日可算是见到真正的“梁上君子”了。 “姑娘,您可醒了?今日要去知州府拜见知州大人,可要早些。”秋离还在唤我。我见友渔已藏好,便将房门打开,让她进来。 第14章 知州 比舞大会在即,各家舞馆都已选出参赛的人,是以知州想在比舞之前召集各家舞女见上一见。 这天一大早,宋管事便安排了车马,宋管事、我与兰窕共坐一乘,秋离等几个丫头跟在车马旁,往知州府去。 车上,宋管事不住地叮嘱我与兰窕,进了知州府,务必循规蹈矩,不得私下乱走乱看。知州府规矩森严,一旦闯出了祸,丢掉性命都是可能的。 此次只是私下召见各家领舞的舞姬,乐师、歌姬等原不必前往,但宋管事仍将兰窕带在身边,可见是极重视她的。 可兰窕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心下好奇,她可是名动青州的歌姬,私下接待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如今只是进知州府拜见,何故如此? 正欲开口询问,却听秋离在车外唤道:“姑娘,游曦楼云梨姑娘邀您到她家车马一坐。” 沈云梨?自上次竞选一别后未再听闻她的消息,原来她竟是投身了游曦楼。再看宋管事和兰窕,她二人都有些讶异。 “沈云梨竟然去叩游曦楼的门,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宋管事半是惊讶半是惋惜地感叹。 “是呀,好歹她也曾是青州城风头无两的人物,怎么竟也沦落到游曦楼了呢?”兰窕也跟着叹息。 看她二人的反应,难道这游曦楼是什么不堪之地?可此刻也来不及细问,正欲下车,兰窕却拦住了我:“姑娘,恕兰窕多嘴,此刻您二人乃是对家,为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见的好。” 我看她言语真诚,知道她说的话确有道理。可当日竞选沈云梨拔簪助我,事后落选也并未言语苛责于我,显见得是个磊落大方之人,想来并不会算计我什么。 宋管事并不拦我,只说道:“只见一面也无碍,正好可以一探对方虚实。不过兰窕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当心些。” 同路的车马皆是各家歌舞乐馆,悦声阁与游曦楼正好是一前一后,不过三两步路,便已行至沈云梨车驾前。她掀开车帘迎我:“仲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她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风韵。 沈云梨的车驾较我们的大些,此驾只她一人独坐,两个丫鬟跟在车马旁伺候。车内陈设华丽,茶果点心数样。看来,游曦楼对她十分重视。 见我打量她的车马,沈云梨轻轻笑着:“仲姑娘,不必紧张,我只是想同你聊聊天。” “自上次一别,未听闻云梨姑娘消息,如今再见,云梨姑娘仍是雅望非常。” “说来奇怪,像这般夸赞,当年的我不知听了多少,可是如今听仲姑娘夸起我来,内心竟隐隐有些高兴。”说着,她又微微蹙眉,“可我毕竟不是当初的沈云梨了。” 我见她似有心事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当日初见她容颜明媚,自信从容,怎么才几日变化就如此之大?难道是担忧比舞大会没有胜算么?想到这里,我也安慰起她来:“沈姑娘不必担忧,你当初既能冠绝青州,如今必也实力过人。没看见你之前,我还信心满满呢。如今见你也入选了,我这心里一下子就不平静了。有你在,该担忧的得是我们啊。” 许是我的话说得太直白,沈云梨愣了一下,接着呵呵笑起来:“你还真是个直肠子,也不怕这话说出来我听了不高兴。” “可你现在笑得很开心啊,显见得你是喜欢我这般直肠子的。” 沈云梨又被我逗得咯咯笑起来。 我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幽默的人,怎么今日竟逗得沈云梨笑声不断。一路上,我们也并未再聊什么,只对坐着吃了几口茶果子。 很快便到了知州府,各家车马都停在府外小门,只人进入。 有管事带路,我们一路过了两进院子,才到一处花园。花园不大,但却有各色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从花园过拱门,后有假山鱼池,又过回廊,竟有一大片湖。湖中铺满了荷叶,此时正值夏日,已有不少荷花吐蕊,点缀其中,煞是好看。想不到,这知州府从外面看平平无奇,到了里面竟别有洞天。 管事将我们带至湖畔观景台,这里设了丝竹管弦,旁有桌案,想来一会儿就是在此处拜见知州了。 知州未到,舞馆、乐馆诸人先各自攀谈起来。各家选派的舞姬皆是青州小有名气的,此番比舞大会都想崭露头角,博得前程。因此众人攀谈看似一派和谐,实则都在打量对家实力,看看谁家能压过自家一头。 悦声阁本为乐馆,在一众舞馆中根本说不上话。宋管事原还想让我去与别家舞姬攀谈一二,可我一报身份,人家便都敷衍两句走开了。没人来和我扯闲话,我倒乐得清净。 沈云梨被众人环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是恭维之话,皆夸赞她容色不凡,舞技超群,定能一举夺魁。 的确,沈云梨之风姿,便是在这一群舞姬中,亦是出色的。三年前她便冠绝青州,三年后仍旧如此。 兰窕见我一直盯着沈云梨看,以为我是压力大,便靠过来宽慰我:“姑娘不必过于烦忧,凭姑娘的舞技,必定能在比舞大会上一鸣惊人。” 她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让人听来甚感舒适:“兰窕说的可是实话。场上众人,唯有沈云梨可与姑娘一较高下。但那日在阁中时,姑娘就已胜过她了。更何况,游曦楼可不比我们悦声阁宽厚,沈云梨在游曦楼的日子未必有姑娘您过得松快。” 我听兰窕似是话中有话,正欲追问,却见沈云梨朝我看过来。一时间,我也只得放下疑惑。 只一会儿,便听得一男子粗犷豪迈的笑声传来,伴随着三两声说话声和应着,管事告诉我们,知州吴广宜到了。众人立即规矩站好,恭候知州。 只见两人并肩走来,一人着文官服饰,一人着常服,但气宇轩昂,掩盖不了一身的武将气息。二人身后还跟了几位官员,但看上去是没有前面两人官大的,也说不上什么话的样子,只是陪衬前面二人的谈话。 那着文官服饰的应就是吴广宜了,这人在自家府邸还穿着全套官服,言谈举止一丝不苟,对一旁的武将言语间也是十分恭敬:“刘兄可不知道,自陈王将比舞大会此等大事交由弟弟操办之日起,我就愣是给自己上了根弦,数月来,不敢松懈,就怕有负陈王的嘱托。” 武将道:“吴老弟不必自谦,陈王对你多加看重,此番将比舞大会之事都交给老弟你了,那是信任老弟的能耐。” 吴广宜道:“广宜不敢当,不敢当。若论倚重,谁不知道陈王最看重刘威将军。还是多亏了刘兄为弟弟美言,才能得此差事,兄长你就是弟弟的主心骨。明日就是比舞大会了,弟弟还是放心不下,今晨才厚颜请兄长前来相看,为弟弟指点一二。” 比舞大会在即,便是真指点出了问题,今日整改也来不及了。很明显,这只是吴广宜的自谦之词,顺道恭维这刘威。这么多吹嘘之话,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一本正经说出来的。不过效果倒是很好,这一番马屁拍下来,刘威乐得开怀大笑。 “哈哈哈,老弟啊老弟,人都说你吴广宜是狡猾奸诈、巧言令色,依我看,那些话都是有心之人编排你的。你分明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徒惹人嫉妒!” 吴广宜又道:“为人臣子,上为君王事。为一方父母官,下为百姓奔。是好是坏,是奸是忠,只要自己行得端,便是了。旁人说什么,我们哪里管得了。不过,皆因兄长爱护弟弟,才见广宜百般都是好。” 这二人互相夸赞,相互吹嘘,一时竟停不下来。他们身后的官员时不时附和两句,我们舞馆诸人只得老实等着听命行事,便是听到好笑之处,也得忍住,不能表露出来。又是两个回合,吴广宜才将话引到我们身上。 “诸位,连日来已因比舞大会一应事宜多次叨扰,想是都不乐意看见吴某这张老脸了。幸而,明日即是见证各家管事、女郎本事之日。于诸位而言,苦练多年,尽在明朝。若是得以扬名,便是多年心酸熬到头啊!”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等着训话的众人都略觉动容,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不少女郎自小苦学技艺,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扬名立万,飞上枝头。比舞大会给了许多人寄托,虽然明白能脱颖而出者少之又少,但谁又愿意承认自己不是那些个佼佼者呢?何况,能走到这一步,已经越过不少同行了,离成功或许就是一步之遥。 吴广宜的话激起了诸人心中的斗志,接着,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青州繁盛,周边小国贸易往来,多有仰慕。尤其这比舞大会,甚得楼兰、柔然两国民众喜爱。这原本是一件好事,青州开放豁达,自然欢迎他们参加。可,接连三年,我青州已错失了头名,唉......” 什么?原来近几年比舞大会的头名都不是出自青州,而是出自他国.......难怪吴广宜如此大张旗鼓,看来他是想在此事上让青州一雪前耻,也好给自己上任添一把火。可他难道不担心此次青州也无法拔得头筹吗?到时候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的目光转向沈云梨,宋管事曾说三年前沈云梨是最有希望夺得头名的,而接连三年青州已没有比得过她的女郎出现。也就是说,沈云梨便是青州最有希望夺得头名的女郎。 “月更”小说续上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知州 第15章 撞破 吴广宜又道:“故而今年的比舞大会,我青州定要一雪前耻!否则,岂不叫那友邦民众小瞧了?诸位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凡夺得头名者,我吴广宜在青州任上一日,他便红极青州一日!” 此豪言壮语一出,在场诸人当即叫好。唯沈云梨眉间微蹙,似有隐忧。 今日前来,原是让我们预先熟悉明日比舞场地。吴广宜并未让我们表演,而是很快和一众官员离开,只令管事带我们前去察看。 下了观景台,自湖边小径绕路,不一会儿便见一处院落。进得院中,正见一座高大的莲花座戏台。说它高大绝不是夸张,一旁还修建了石梯以供上下行走。 “这台子为何修得如此高?也不怕女郎摔下来坏了腿么?” 我似是问了个傻问题,兰窕也不禁轻声笑话我:“姑娘,比舞比舞,原就是为比拼舞技。若自己摔落,也是功夫不到家。更何况,站得高些,众人才好看得清楚些呀。” “可这台子连护栏也没有,若真是一个不小心......”我还欲分辩,兰窕按了按我的手,提醒我道:“姑娘,不可胡言。吴大人操办今年比舞大会花了不少心思呢,你可知往年舞会都是由城中舞馆轮流承办,今年吴大人在知州府后专修了一座院落供女郎比拼舞艺,可见重视。而且为了让百姓也一起见证,吴大人把自家后院的院墙都拆掉了,以便城中百姓共赏,百姓都交口称赞呢。” 交口称赞?怕不是骂他铺张奢靡吧? 我倒要看看这专修的戏台究竟有几分独特之处。 登上戏台,站在高处往下看,与平日里表演确有几分不同的感觉。这台子由一块巨石雕成莲花佛座模样,台面刻有祥瑞四首,雕工精细。踩在上面也并无摇晃之感,反而平稳舒适。看来,光是这戏台子,便花费不少。 环顾四周,竟瞧见了方才来时的湖边观景台。也是,我们原就是沿湖边小路走过来的,这处小院正建在知州府后院,看得见观景台也正常。只是,我总觉得吴广宜选在此处搭建戏台别有用心。 不及过多的思考,宋管事已在下方唤我了。戏台小,站不下那么多人,还有别家女郎要上去一看呢。 下了台子,不见兰窕,宋管事说已命兰窕先回去准备明日事宜,而她则去与别家舞馆商讨明日谁先出场。 我见此处人手混杂,吵闹得很,便同宋管事说想去湖边走一走。她暂时也顾不上我,只叮嘱别走远了,以免错过回去的车马。 我一心想着明日要如何发挥。沈云梨胜算最高,今日也表现得忧心忡忡,想来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又何来的自信,妄图越过她去呢?可是依吴广宜所言,不得头名,便不受他待见。不受待见,又如何引起陈王注意?唉,真是一件难事...... 正愁思中,却听一声接一声女子的啼哭。是从一旁的林子里传来的。 此时湖边没什么人,我轻手轻脚,循着声音往里去。 听得声音近了,我便不敢再靠前了。看不清容貌,只听得二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一男一女正互诉衷情。女孩儿正在哭诉着:“我不要嫁......你帮帮我吧......” 男人却没说话,女孩儿又说:“荀哥哥,你带我走吧。不管是回叶城,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是愿意的!” 这......听这话音,这二人竟要私奔?天爷!我这是什么运气,竟又叫我撞见此等场面。 心下慌乱,脚步挪动间,踩断了一截枯树枝,“咔”一声响,惊动了二人。 “是谁在那?” 他二人转过头来,那女子要追,却被男子拦住。我赶紧捂住脸逃跑了。 刚跑出林子,却又迎面撞来一人。 我俩痛得连声“哎哟”,抬头一看,竟然是兰窕! “好兰窕,你怎的走路不看路呢?” 兰窕眉眼间闪过一丝慌张,并未答我的话,反而转身向宋管事处去了。 我心下疑惑,却也想不出个由头。这知州府林子太大,待久了怕是又要撞见什么。当下重要的是为明日比舞大会做准备,还是赶紧回悦声阁吧。 青州民众的热情充斥着街头巷尾,入夜许久,街头仍是人声鼎沸。十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避开了阁中耳目,找到了我们二人。此刻,小房间里,我和友渔正相对无言,听十三颇有兴致地描绘着今日的街头见闻。 “今日在街头见了好些异域装束的人,听说有柔然国来的,还有楼兰、大月。百姓们都想凑近些去瞧,可围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怎么都看不真切。不过,他们乘坐的车驾可真华丽,我瞧着比知州大人的车马还贵气些,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造而成......” 忽然,只听楼外人声高了许多,民众的欢呼声也越来越热切。十三打开窗户,呼道:“这就是白日我所见的那辆马车!” 我和友渔也凑过去往下望,确有一辆装饰得颇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异装女子,装扮得甚是好看,她周围跟着几个仆从,正陪同她往布庄去。 我从未见过这般衣着打扮的人,心知是异域之人,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国家的。友渔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对我和十三说道:“这是楼兰装束。听闻楼兰人善舞,有一位名叫黛绮丽的舞娘,容貌无双,舞姿冠绝楼兰,凡是见过她舞蹈的人都久久不能忘怀。她也凭此声名远扬,被我朝百姓称为’楼兰魅影’。” 十三道:“这位就是楼兰魅影了?依我看,也没百姓说得那么漂亮嘛,还不如沅姐姐呢。” 友渔却道:“自然不是本尊啦,这姑娘应是贴身侍从,替主人采买的。名动天下的美人,怎会轻易抛头露面呢?” 我见友渔一副如此了解的模样,不由轻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难不成,从前也曾做过魅影姑娘的入幕之宾?” 友渔这才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面前这位可是明日就要与众芳同台争艳的人,自己现在对着对手大夸特夸,岂不是有灭自己人威风之嫌疑?于是他收敛神色道:“哪有?一般人怎么见得了此等名伎的真容?我这都是道听途说。” “那你可曾道听途说过另一位——中州奇葩?”我不仅没生气,反而追问他。 “啊?”友渔一愣,不知我言外何意。 我慢声道:“知己知彼方能获胜嘛,赶紧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其实宋管事和兰窕早已告诉过我这些人的背景,但不知为何,听着友渔说话的声音,我总能感到安心。 街头人声不绝,友渔和十三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我的耳朵里。多好的时刻啊,我只希望今夜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16章 比舞 再睁眼时,天已微明。秋离轻轻叩响房门,唤我起床梳洗。我环顾四周,不见友渔和十三踪影,也不知他二人昨夜何时离开的。 随即,宋管事着人送来精美的衣裙,吩咐人为我梳妆打扮。一行人忙忙碌碌,脸上都露着既紧张又期待的神情。宋管事更是直言:“姑娘啊,今日可得全力以赴!咱这悦声阁能不能一飞冲天,全看姑娘您啦!”周围的丫头仆妇们也跟着附和。 我让秋离为一众人分发赏钱,对众人道:“我自来阁,多受大家照拂。今日我自全力相投,且不说夺魁与否,沅沅必感念大家恩情的。” 一时间,房内道谢声不绝。秋离挨个发放了赏银,却不见兰窕的身影。她凑到我身边说了句什么,可是人声嘈杂,我并没听清。 众人很快乘车驾到了知州府,一路行来,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街市上人山人海,真是好不盛大的场面! 有仆从引我们到后院戏台处,只是我等舞姬在登场前需待在一个小院子里。宋管事交代了我几句后便匆匆走了,只留下秋离陪着我。 幸好吴大人的戏台修在高处,好叫我们隔着院墙也能瞧见台上人的风姿。 最先登场的想必就是黛绮丽了。她穿了一件极具特色又极其大胆的金色舞衣,手臂、脖颈、腰间、脚踝,处处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叫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面上,一件薄如蝉翼的金纱覆住了半张脸孔。眉间一点朱砂,手腕的金镯子上挂着几只铃铛,一有动作便叮铃作响。 乐师们拨动琴弦,黛绮丽迈着轻盈的步伐开始跳舞。她神秘又灵动,手指翻飞间做出各种奇妙的形状,时而如莲花绽放,时而如蛇信轻吐。每动一次,腕间缠绕的金铃都清脆作响。随着黛绮丽舞姿越来越快,金铃的声响也连成了一片。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黛绮丽舞姿定格的一瞬,面纱缓缓滑落——好一个绝色美人!这艳丽的容貌,这妩媚的眼神,竟比她的舞蹈还诱人!看台下的百姓接连叫好,喝彩无数...... 接下来登场的是一白衣女子。她穿着一袭素白长裙,清冷的玄琴声如溪水叮咚流过,她便在这琴声中莲步轻移。衣袂拂过,雪落无声。双臂舒展如白鹤,指尖微翘。待琴声转急,她足尖点地,长裙旋开,竟旋出无数白色花瓣来。漫天的白色花雨落下,满院花香...... “九天仙女,下凡尘了......”我喃喃感叹。 一旁有人接话:“这位便是中州奇姝。” 我回过头,一股异香入鼻,熏得我皱了皱眉。竟然是沈云梨。奇怪,之前的两次见面她都不曾用过这么浓烈的香。不待我多想,她又道:“瞧,这两位是青竹馆的青娘和竹娘。双生子,二人共舞,也是有看头的。” 我总觉得今日的沈云梨不太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什么。每到一人上台,她便向我介绍一番。每位舞姬的长处和短板,她都了如指掌,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突然,她悠悠地对我说道:“该你上场了,仲姑娘。” 秋离也过来催促我,我赶紧带着琵琶往前边去。上了高台,才真正觉得震撼。吴广宜把院墙拆掉了,围观的群众多到将州府外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眨眼间乐师已换成悦声阁的自己人了。此前早就配合过多次,随着乐声响起,我按着平日配合的那样,挑开珠帘,抱着月牙琵琶款款露面。 今日我穿着天水碧的软烟罗裙,裙摆如水,行动时如微波漾开,一股子江南小意。我一边缓缓拨弄琴弦,奏出舒缓小调,一边观察台下观众的反应。许是有了珠玉在前,再看我这舞便觉乏味,人群中竟有了些许躁动。忽然,乐师音停,我立时将琵琶反抱,后折纤腰,左手指甲在弦上扫出轮指。 “竟然是失传已久的龟兹反弹琵琶舞!”人群中有老者惊呼。 我就说嘛,今日如此大的场面,总有见识广博之人。 没错,我跳的正是龟兹国的反弹琵琶舞。这个小国早在六十年前就被柔然吞并,反弹琵琶舞也就此失传。哪怕有见过之人想要模仿,也总是画虎不成。因此,我当众跳出这传奇之舞如一颗惊雷,炸开了人群。他们或高呼,或低语,都注视着我,眼睛舍不得移开毫分,毕竟这可是绝世之舞啊! 我心想,这悦声阁主还是有点本事的,竟能寻来龟兹王室后裔,教会我跳这舞。 却不想,我正要展示腾空反跃而弹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我的下肢立时没了力气。我强撑着旋步坐下,歇了琴声。 这与先前演练时不一样,乐师面面相觑,不知我出了什么状况。台下观众也是一片哗然。然而腹中疼痛实在难忍,汗珠都快从我额头上低下了。恍惚间,我一抬头,看见远方观景台上坐着几个人。距离不算远,看得见坐在下三首的吴广宜。一定是有大人物来了,不然谁能让知州屈于下首? 思及此,我挺直背脊,缓缓拨动琵琶,琴弦间溢出的竟是一首江南小调。曲调婉转柔情,乐师们的反应也快,一时间,丝竹管乐又响了起来,配合我的琴声,在观众的不解中仓促结束了表演。 宋管事早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甫一结束,便让秋离扶我下场歇息。 秋离急得又是倒水又是擦汗,宋管事还算镇静,见我面上胭脂也掩不住的发白,知道不是意外,便细细问我今晨吃过什么茶点,可否喝过外人递的水。我忍着腹痛细细回想,并无异常之处,除了—— “沈云梨。”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宋管事还想问我更多,我却突感一阵急意,匆匆往茅房去了。 好个沈云梨,我就说她这两日怎么怪怪的,原来是要往我身上使阴招。腹中绞痛不断,我也在茅房中被绊住了脚步。等我如完厕再出来时,忽觉氛围不太对。院子里的人少了大半,宋管事和秋离不见了,悦声阁的人一个也没见着,忽然来了两个官兵,一把将我擒住,押着我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表现太差就要被砍头? 两个官兵把我押到一个小房间内,捆住手脚,然后便关门走了。听着动静,似乎还落了锁。任我怎么呼喊,也没有人回应。 眼见着天色暗了,才有人来提我。我被带到州府地牢,一瞧,悦声阁众人都关在了这里。 “姑娘,您没事吧?”秋离哭着唤我。 我循声望去,只见秋离双颊都有鲜明的指痕,两只手满是鲜血,一看就是受过刑了。再看周围诸人,个个如此。宋管事伤得最重,尚在昏迷中。 “这是怎么了?难道就为我在献舞时出了岔子,就要如此责难我们悦声阁吗?” 秋离赶紧用衣袖来挡我的嘴,示意我噤声。然后伏身到我耳旁轻道:“听说,知州遇刺,刺客是我们阁中人。” 我大惊:“刺客?谁是刺客?” 秋离不语,只是眼神望向隔壁牢房。兰窕,正静静躺在地上,她身上的衣衫都被打烂,尚能看见翻开的皮肉。那张白皙的脸上此刻也满是血污。我唤她,也没有回应。牢中光线昏暗,我根本拿不准对面的人是生是死。 我想靠近些唤她,却被秋离拉住了。她低声道:“别去,姑娘。” “秋离,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您走后宋管事原打算去找沈云梨算账,可她竟先登台了。还没等到人下来,就有一队官兵过来带走了我们悦声阁所有的人。他们把我们带到公堂,逼问谁是幕后主使,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竟严刑逼供......妈妈护着我们,受了好重的伤......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兰窕姐姐,她扮作侍女奉茶,那茶里,有毒......知州毒发时,官兵才发觉不对,要搜捕人。沈云梨正在台上跳舞呢,兰窕姐姐忽然冲出,自高台上一跃而下......姑娘,您是去了哪里?可急坏我了......” 兰窕抽泣着说完了事发经过,我听着只觉恍惚。昨日我与兰窕共看戏台时她还让我不可胡言,怎么今日她自己就从台子上跳下去了。那么高的台子,跳下来还能有生机吗?又受了一身的刑......兰窕,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仲姑娘,我们会死在这里吗?”身后有阁里的仆从哭着唤我。如今宋管事未醒,他们俨然把我当作了主心骨。一个个殷切地望着我,仿佛只要我嘴里说出“能活”二字,大家就真的能活着出去一样。可我说的哪里作数呢?我一个流亡孤女,半分能耐也没有...... 忽然,面前闪过一张戴着面具的脸。是了,阁主是个有能耐的!他能找到隐于世间的龟兹王族,这通天的本事还能救不出几个歌女舞女吗?可是,他愿意救吗?兰窕是悦声阁里的人,毒杀知州,这是多大的罪名啊,他此刻怕是急着与我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 第17章 重逢 却说知州遇刺,所有当日入府的人都被扣下关押,沈云梨和游曦楼众人也不例外。直到入夜,才有人将她们放出。 起初沈云梨还惊惧不安,以为是自己下药一事被发现了。可是聪明如她,将所见所闻联系起来细细思量便明白了,想来今日定是发生了别的变故,怎么查也落不到她头上。果然,天黑时,便有人来放她们出去。 可是今日事出突然,她精心准备的表演竟被中途打断,这可怎么向楼主交差呢?侍女将她扶上马车,她正思索着应对之策,忽然目光一滞,她竟瞧见了那人! 知州府外,友渔和十三久等悦声阁诸人不到,听闻知州府发生了大事,便来府外等候,想探听点消息。眼见天色都黑了,知州府才开始放人出来,他二人赶紧上前打探,可众人一听“悦声阁”几个字都避之不及。 友渔正焦急间,突然被一人拽住了衣袖。 “公子!”是沈云梨。 友渔并不认识眼前人,可沈云梨却激动不已,连嗓音都带着颤:“竟然真是公子!一别三年,不想竟与公子在此处重逢。” 可友渔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不过他见眼前姑娘衣着华丽,又是从州府内出来的,想必了解情况,于是便请沈云梨到一旁少人处说话。伺候沈云梨的丫头本想跟上,却被沈云梨喝止,只让她们在不远处等候。 待到僻静少人处,沈云梨赶紧自报身份道:“三年前的比舞大会上,云梨遭难,幸得公子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苟活至今。云梨隐居三年,今又入世,只为......” “原来是你啊,沈姑娘。”友渔听她这么一说,也立时想了起来。三年前......只因三年前救了个人,自己不得不离家漂泊...... 不过眼下友渔却顾不上叙旧,他赶紧问道:“请问沈姑娘,知州府内今日发生了何事?可有见过悦声阁的人?” “悦声阁?公子与悦声阁有何关系?”沈云梨惊道。 十三一直在旁边听着,他早就发现这位沈姑娘看哥哥的眼神不同,于是赶紧插嘴道:“我姐姐在悦声阁,这位是她的未来夫婿。” 沈云梨听到“未来夫婿”几个字,一下子呆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姐姐?令姐叫什么名字?” “正是今日比舞之人。” 比舞之人?那不就是仲沅沅吗?怎么会,怎么是她...... 沈云梨没想到仲沅沅竟与自己一心思慕的公子是未婚夫妻。她苦苦找寻了这么久,为了与他重逢,这才想出重起声名的办法来。可他怎么已经有未婚夫人了呢?抬头见友渔一副紧张的模样,她心底更是一痛,于是便低声道:“听闻悦声阁一侍女刺杀知州,眼下所有阁中人都被抓起来了。公子若有神通便尽早使出来,否则仲姑娘可能性命不保。一定要快。” 说罢,沈云梨也不再多言,自顾回了马车。 刺杀知州不是小事,能压下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可是沈云梨知道,面前这位公子能办到。他一直不肯透露姓名,所以她至今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可是,能在三年前那样的情况下救自己一命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坐在马车上,沈云梨的思绪又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沈云梨是青州最有名的舞姬,无数官员、富商花重金只为见她一面。那一年,她一心要在比舞大会上夺魁,红拂馆花费无数金银为她造势,不少百姓都押注买她赢。一时间,她沈云梨可谓风头无两。 可也就是在比舞大会那一日,她正在房内更换舞衣,突然冲进来几个大汉,丫头、仆妇全被他们威吓赶走了。 沈云梨惊惧之时,只见一人喝得醉醺醺的,正朝她走来。嘴里还不停骂道:“区区戏子,老子花了五十金竟连个面也见不着!今日老子就要看看,这名动青州的美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云梨从未见过他,也不知是何时得罪的,但见他穿了官服,心知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可她不甘心,自己豆蔻年华,姿容无双,明明大好前程就在咫尺,难道就要委身这么一个糟老头吗?她不愿,她不愿! 于是沈云梨拼命挣扎,抵死不从。她身量小,竟然有一下挣开了,从那官员□□钻了出来。她不顾一切打开房门就往外冲,可是没跑出两步,就被守在院中的大汉抓住了。她大声呼喊救命。但今日比舞会场人声鼎沸,她的声音怕是传不到前院去。便是有路过的人听到了,又有谁敢来帮她呢。 就在沈云梨快要陷入绝望之时,一青衣少年从天而降,他身手敏捷,几下就把她抢夺过来。但再矫健,也是双拳不敌四手,很快,青衣少年也挨了几拳,渐渐有些吃不消了。突然,青衣少年朝她丢了块玉牌,叫她去前院找当官的,官越大越好。 沈云梨不敢耽搁,一路捧着玉牌直往前院去,还没到前厅,就遇到一队官兵,带队的那位将军见她拿着这玉牌大惊,直奔后院而去。她也想跟上去,却被拦住了。 后来,青衣公子护送她离开了青州,还塞给她银钱,让她别再回来了。她猜到眼前公子身份非凡,不是她能结交的人物。可是看到公子眼下一团团的瘀伤,她涕泪纵横。从未有人这样舍身救过自己。 沈云梨是个孤儿,自记事起她就在红拂馆长大。当日在房内陪同自己的都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丫头,还有从小照顾自己的仆妇,可她们遇上那样的情况,全都抛下了她。只有这个素未谋面的公子,为她奋不顾身。 沈云梨想以身相许,却被公子拒绝了。问询恩人姓名,却被告知“做好事不留名”。她也知道自己与对方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再多纠缠就不好了。于是,沈云梨满心遗憾地与公子告辞,离开了青州。 告别公子后,沈云梨买了一处乡下屋子隐居。起初,她也并不适应粗茶淡饭。可是,若要她再回勾栏瓦舍以色侍人,她是万万做不到的。原以为此生就这么平淡着过下去了,可是不久后朝局动荡,四方都有军队起义,一时间太平不复。受战火波及,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沈云梨亲眼见过一条鲜活的人命在她眼前消亡。她怕极了,心想:若是一生就这么短,她一定不要留有遗憾。 于是,战火平息后,她决意从头再来。青州实在太大了,她只能让自己站在高处,才能找到那位公子。可是没想到,再见面时,他竟有了未婚妻子...... “姑娘......”丫头的呼唤让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姑娘可想好,该如何向楼主复命吗?” 楼主......游曦楼的楼主可是个心狠的人。因当初的事情,大多舞馆都不敢接纳她。游曦楼背后势力大,什么生意都做,他们接受沈云梨的条件就是她必须一举夺魁,不然就得从舞姬转为头牌花魁。那时沈云梨早已和知州达成了合作,胜券在握,自然答应了。 没错,知州吴广宜私下见过沈云梨。他们之间做了一桩交易。吴广宜许诺为她除去“楼兰魅影”和“中州奇姝”。他修建戏院,将番邦人安排在知州府的范围内,给他们大鱼大肉,让他们腹泻,发挥不好。 可是,当她偷偷去悦声阁看过两次仲姑娘的表演时,她也没了十足的把握。游曦楼的姑娘手段多,见她忧心,便有人出主意,可以使些药物。沈云梨原本不屑为之,但她不敢赌,倘若自己输了,一切都将成为泡影。就同知州一样,用泻药吧,没有毒,也不会伤到她,没关系的。 沈云梨就这么安慰自己,先是在头一天请仲沅沅吃了茶点。茶点本没有问题,可是和第二天的异香混在一起,就会引发剧烈的腹痛。她也吃了茶点,闻了香,可已提前服用了解药,因此无碍。而仲沅沅在演出时果然出了意外,虽然她用巧智化解了一番,可在内行人看来,终究是落了下风。 虽然不知何故,“楼兰魅影”和“中州奇姝”并没有如知州所说那般发挥失常,但她并不放在眼里。只要仲沅沅失误,那就万无一失了。接下来,就该她沈云梨出场了。 她跳了三年前没能表演的游龙舞。那是红拂馆花重金为她打造的一支舞,她也练习了多年,只为一朝扬名。虽然如今再跳已是晚了三年,不过没关系,三年后她的技艺更是炉火纯青,凡是见过这支舞的人,都将为她拜服。 可惜机关算尽,没料到半途杀出个刺客来。如今知州不知性命尚存否,自己只身回到游曦楼,又该怎么自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