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她如何开口向这孩子解释,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阿爹不要他了。
“娘,您别哭,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娘老了,哪还在乎那些。阿鸷,娘要走了,娘想再抱抱你。”
傅聿知笑着闭眼伏在郡主膝头。
想起他还没长到郡主膝盖高的时候,下雪天总是躲在郡主的毛氅里,郡主替他挡住了漫天风雪。
好想再和娘看一次飞雪飘舞啊,娘一点也不老,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郡主走前像哄小孩一样哄他睡觉,没过几个时辰狱卒打开牢门喊他起来,出去一看才知道天亮了。
“傅公子,节哀。”
那个被收买的狱卒轻声对傅聿知这样说。
他不解,难道放他出来不是要处决他么,怎么他快死了却要他节哀。
傅聿知以为他们是来押他去刑场砍头,否则不会突然放他出来。可是等他进宫见到皇上后,才知道事情并非他预想的那般。
满朝文武为他让路。
傅聿知戴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停歇,走至御前顿了一下才慢慢跪下。
他看起来立马就会昏倒,富豫和闻纵棹站在他两旁,随时准备扶住他。
端坐在最上方的华沧摆摆手,让苏台替他开口,这些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去未免太不近人情。
昨日柔嘉郡主拿着先帝遗诏来求他饶恕傅聿知时,华沧没想过她已然抱着一命抵一命的决心赴死。
“此前反贼傅原业已伏诛,柔嘉郡主已认下通敌所有罪状,昨夜纵火**,以谢罪于白关之战。陛下宽厚仁慈,特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傅氏族人罪责。”
“今免去傅聿知死罪,即日起从白关傅氏族谱中除名,降为奴籍,听候发落。”
傅原终不敌荷国大军,白关从此不再归安北侯管辖。
傅聿知只听见“郡主**”几个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之后就再也听不清面前的人张合的口里在说些什么。
他想问清楚**的是谁,身上的负累绊住脚阻止他往前。
富豫蹲下身按住他,不让他靠近皇上。
苏台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人都山穷水尽了,难不成还想冒犯皇上。见富将军制住他,才放心接着宣读,“柔嘉郡主之女傅濯缨,念其年幼丧母,故接进宫中抚养,承袭郡主封号。”
在场百官暗自唏嘘,同为傅氏后人,一个降籍为奴,一个赐封郡主,投胎到谁的肚子里真的看命。
此时傅聿知已经完全说不出话,胸口似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他回头看向富豫,想问问他自己娘究竟如何了。
富豫捏着他的肩膀转过头,依旧只是说了一句“节哀”。
不可能,不会的!昨晚他明明才见过他娘,还吃了那样熟悉美味的饭菜,娘还给他梳头发,难道那一切只是他的梦吗?
大殿之中突然起了争执声,原来是有人不满傅聿知的去向。
“皇上,臣愿担起管教约束傅聿知的职责,请允许臣将其带回富府。”
“富将军向来和这罪人要好,他去了你府上,岂不是和从前无异,又何谈改过自新。”
富豫他爹还未置可否,反对声就出来了,落水狗谁都想踩上一脚,没人想看傅聿知再有翻身的机会。
“皇上,臣想……”
闻纵棹刚开口想要人,就被他祖父瞪了回去。
闻著对他收买狱卒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点也不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接回家。
华沧本想放逐傅聿知到岭南,只要远离白关,他想作乱也无法。但听见这些呛声,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
“舒王先前提过要以此罪人挟制傅原,虽未见效但也出了力。眼下又才搬进新府,正是缺人手之际,如此便将这奴才交与你,要杀要剐全凭你一句话。”
众人转头看向新封的舒王,不久前他还叫做江墅。
华沧封他为舒王,改姓华。他抛这个难题给舒王,就是想看看他会如何对待傅聿知。
若是苛待他,百姓就会唾弃,而优待他,又没有雷霆气概,同样撑不起江山大厦。
华沧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只有他才是一国之主,哪怕出现十个八个舒王,都别想从他手里夺走一丝一毫。
江墅看了一眼已经心如死灰的傅聿知,干脆应下。
“无论是谁皆为皇上子民,教化万民乃天授神职,臣自当为皇上分忧,尽心竭力在所不辞。”
舒王这一番话既出,顿时无人再有异议。
而且他们还记得舒王成亲时,傅聿知凑巧救下逃婚的新娘这事,猜想他们以前或有龌龊,以后傅聿知的苦日子怕是过不完了。况且皇上已经开口,料想舒王不敢不应。
他们还没从江墅是太子遗孤这事中缓过劲。
老臣口口声声称赞皇上宽厚仁德,舒王回归皇室乃帮助皇上巩固江山之举,定能保佑荷国福泽绵延不绝。实则早已在观望舒王能否胜过皇上,毕竟他们苦皇上处处打压久矣。这时候出现一个年纪身份合适的候选人,说不定自己能帮舒王添点火候。
闻著毫无疑问已经加入拥护舒王的阵营,这可由不得他不承认。可能江墅本人还未察觉,围绕在他身边的已然全是豺狼虎豹。
富豫送晕过去的傅聿知先出宫后,特意等舒王出来。
“先让他在我府上住几天,等身体养好了再说吧。”
“他怎么样了?”
“已经请了大夫去医治,在牢里关了这么久,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还出了此等噩耗。”
短短数天双亲先后离世,任谁也无法轻易躲过这场雷雨。
富豫和他爹上朝前才从贤王府离开,他们仍不愿相信柔嘉郡主已经葬身火海。
贤王府火光冲天,毗邻的富府最先赶到救火,可等他们破开郡主的房门时才发现来不及了。
柔嘉郡主悬梁自尽前吩咐身边的侍女清微烧了她的屋子。即使扑灭了火,也已经无力回天。清微想要殉主,被富豫他们救了出来。
此时郡主的遗体还躺在贤王府的废墟之上,富豫还得赶回去处理那一地狼籍。庆幸此时傅聿知昏迷不醒,要是见到这样的场景只会更加难受。
富大人看着熟悉的贤王府,不禁感慨道:“人非物非,先帝不在了,贤王府也就不能再存在。这场大火就算不由郡主来烧,迟早也会发生。”
“唉,你出生前那个冬天,贤王府也起过一次大火。我那时不在,听说还是福裕皇后救了莫皇后的二哥。谁能想到十八年后又起一次大火,要是福裕皇后还在,一切就又都不同了吧。”
富大人一直都很后悔当年没早点回来曲京。
如果他们能早点回来,哪怕先帝一时认不出福裕皇后,也能从他们口中知道真相,就不会受太后蒙蔽。
最令他和夫人纤云不解的是,当时先帝分明询问过飞星,福裕皇后究竟是否如太后所言那般,而飞星居然没说实话。
先帝在登基前那个除夕永失此生挚爱,可就在第二日去国台寺祈福时突然恢复记忆,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谁也无法预料短短几个时辰就能改变人的一辈子。
帝王也一样,后来先帝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能使福裕皇后复活的秘法。世人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凡世根本没有圆满,尘归尘,土归土才是凡人的最终归宿。
富大人其实宁愿先帝仍相信世上有此法。正是抱着有朝一日还能与福裕皇后见面的心愿,先帝才能愈战愈勇。一旦发现所做之事皆为徒劳,打碎了梦幻泡影,先帝就会对人世再没有任何留恋。
江山依旧,春风几度。贤王府还能重建,可再也没人能住进去了。
富大人又问富豫打算如何安置傅聿知。
“爹知道你们是挚友,他虽然不是郡主的亲生孩子,但郡主也曾拜托我们照拂,于情于理都不应置之不理。”
“可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既然誓死效忠皇上,就不能插手舒王的事,以后须得离舒王越远越好,万不能卷入党派之争。”
富豫苦笑说:“爹难道忘了,舒王同母异父的妹妹要进富府,做您的儿媳。这还是皇上赐的婚,我就算想避嫌又能怎样。”
不说这个富大人倒真的快抛到脑后了,多事之秋谁有心思去谈儿女情长。
“好像江夫人不愿意随舒王入住舒王府,要是江小姐以后能和舒王划清界限,或许皇上会少些疑心。”
他爹对皇上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皇上不是先帝用人惟贤,只有朝廷里里外外全是他自己人才会稍微安心。
他去看望富娆时,听见她说皇上某天忽然提起游兰露逃婚之事。
原来华沧早就怀疑除夕宴会上那张纸条有蹊跷,游兰露若是心仪舒王又怎会逃婚,除非当时给错了人。
当时宴会上不就这么几个男子,要不是舒王,就极有可能是傅聿知或是富豫。他既已给江斓筠和富豫赐婚,同是表妹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便派人问过游兰露。
回话却说当时只是个乌龙。
“真是儿戏,要是舒王因此记恨上朕,那朕可就太冤枉了。不过本来可以如太后所愿亲上加亲,呵,你哥不会怪朕乱点鸳鸯谱吧。”
虽然皇上没问她是否知晓这个乌龙的内情,富娆却听得心惊肉跳。不知皇上是不是在试探她的反应,毕竟她和游兰露从前交情很深,皇上不会没听说过一点。
“哥,要是皇上问起我和傅公子的事,我该怎么说?”
“你和聿知什么事也没有,闺中女子怎会和外男有关系。还有,别再称呼傅公子,皇上拿他当作阶下囚,不是座上宾,你对他越客气,对你和他都不利。”
深知皇上因为皇后的事对枕榻边的人更加忌惮,富豫告诫富娆勿结交不相干之人。不管是从前的傅聿知,还是现在的舒王,都和她无关,她只要好好休养就行。
“你以后别再去找皇后,就算需要请安,也要小心一些。”
富娆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