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旨意传到贤王府,皇上要傅聿知每隔三日去一趟江府,由江墅教导其礼义律法。
柔嘉郡主自是不忿:“我就知道那些人看不惯我们母子,变着法子要叫我们出丑。阿鸷不怕,娘这就进宫面圣。”
傅聿知拦住了柔嘉郡主,哄她说自己也想好好学一学荷国的规矩,将来做官说不定用得上。
“你不是不想做官么,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其实我也想过了,贤王府不愁吃喝,你又志不在此,不必与那帮人虚与委蛇。”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像傅聿知这样不清白的身世,即使皇上赐官也讨不到好。还不知道会遭受多少白眼,柔嘉郡主不忍心他受那样的委屈。
“不做官皇上也不放心,他们多的是不满意的说辞,不用理会。”
当时他刚来曲京,也是这个孙尚书看他不顺眼,非说他的原名过于桀骜不驯。猛禽岂会安分,逼着他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就连富豫也忘了他原本叫傅驭鸷,只有郡主在家还叫他阿鸷。
他没有忘记孙尚书替他改名之事,但今日可一笔勾销了,多谢迂腐的言官把他送去曲京最后一片净土。
他这个外乡人心安之处不多,有郡主在的贤王府是一处,江墅的身边也是。
可惜天公不作美,自旨意下达起便连日阴雨,稍有不慎便寒风浸骨。柔嘉郡主犯了头风,一日消瘦过一日。
傅聿知自小由郡主抚养长大,虽然郡主身边不乏像清微这样一直服侍着的老人,但他也着实不能够放心离府。
江墅那边派了人传话,说是不要紧,等雨停日晴再上门即可。想来他准备大考才是头等大事,自己不去害他分心更妥。
一日终于放晴,傅聿知一早去看望郡主,见她气色已然不错,之后他带着放鹤打马前往江府。
放鹤在江府门外栓好马,见自家主子杵在大门外没动,门房也不见动静,以为是江府的下人偷懒。
“主子,您头一回来江府,我给您带路,这江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我门儿清!” 说着就要往里进。
傅聿知拦下他:“不可无礼,万一冲撞了女眷,回头罚你抄书。”
放鹤一听要抄书便不敢放肆,他们马背上长大的小子,最烦握笔杆子,马鞭不比那玩意儿趁手。
“我就是说着玩儿,江府人少,江夫人又鲜少露面。有一回总算让我看见她庐山真面目,原来脸上有疤痕,难怪不爱见人。”
放鹤经常在犄角旮旯观察江府的大小动静。
小小江府地方不大,人物关系简单,江大人既没有三妻四妾,也没有儿女成群。只有一个毁容的妻子,还当作宝贝似的藏起来。
从前他以为主子想要拉拢江大人,就把江大人的事情也说了,傅聿知却让他只盯着江墅就行。
真搞不明白,江墅没财没权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等大考一过,说不定真被主子押中宝。
“这段日子江公子都未出门,也没有接见外客,主子放心,他一定能高中。”
“这还用你说,皇上给我安排的老师能是池中物么。”
傅聿知语气轻快,听见这话就知道他心情很好。放鹤又叩了叩门,等下人应答。
“您这几年看了不少书,不用太担心江公子考校。要是学问上入不了他的眼,我们可以塞点礼,不怕他不为我们所用。”
放鹤自顾自说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江府没几个大钱,贤王府可比他们富裕多了。不知道等游小姐嫁进去,能添多少嫁妆,不过他们也要出聘礼,但肯定比不上游府财大气粗。”
傅聿知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自己兴冲冲赶着来见江墅,却忘了他身上还有婚约这事。
他一边听放鹤在耳边絮叨,一边在心中计较。
满打满算只有一月就要大考,那之后就是游江两家成亲。曲京有人还戏称,游府姑娘到底是命好,都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不像寻常人家只能榜下捉婿。
之前听富豫提过,原本富家和游家打算一起给富娆和游兰露过及笄礼,只是富娆马上进宫不能延后,这及笄礼便提前操办。
那日傅聿知在城外办事,赶不及回去观礼,过后放鹤打听回来禀报说江墅也没去,只派人送礼给游小姐。
“是支白玉簪子,大抵是成色不好,游小姐就看了一眼也没拿起来,反倒是对富少爷送的礼物赞不绝口。”
派去送礼的是江墅的小厮栖谷,脸皮薄不经逗。游兰露如此明显厚此薄彼,叫他在众人面前几乎下不来台,闹了个大红脸。
回去跟他哥枕山诉苦,两兄弟心疼自家少爷的心意不被重视,又担心往后少夫人进门会搅得家宅不宁。
傅聿知忧心郡主身体,近来睡得也不好,这么一会子工夫竟生出困意,直到放鹤喊了他一声才回过神。
“傅少爷请进,我家少爷在书房等您。” 来接人的是枕山,和江墅一样惜字如金。
“不是我说大兄弟,你们府里下人也太少了,这好半天才有人答应一声,万一真有什么急事怎么来得及。”
枕山向来话少,习惯了自己弟弟栖谷每日同他絮叨,对放鹤滔滔不绝自来熟的样子没多大反应。
“我们还好说,要是别的贵客登门吃了闭门羹,小心参你们老爷折子。”
傅聿知咳嗽了一声,放鹤才闭上嘴。贤王府人多,放鹤跟谁都能称兄道弟,也没几人嫌他聒噪。
“到了,江府客人少,一般先下了拜帖才到,招待不周请傅少爷见谅。” 枕山说完就走开,也不说帮他们倒杯茶。
“哎,主子,他什么意思,怪我们不请自来?我们可是奉了圣旨才来这里,谁稀罕来一样。” 放鹤嘴里嘀咕着,轻车熟路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去等。
傅聿知轻推虚掩的门进去里间,略微一打量书房内陈设,心想果然是书香门第。尽管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大有乾坤。
琳琅满目的书籍整齐叠放好,墨香纸香交错扑鼻。书房内升起炭火取暖,上面还架着一盅药汤,味道微苦但不难闻。
除了笔墨纸砚并无其他珍玩异宝,全然不似贤王府的书房。
听贤王府的老人说,福裕皇后生前一直住在贤王府,和先帝经常在书房舞文弄墨,只是后来福裕皇后所有的墨宝都陪葬先帝陵寝。
“咳咳……”
屏风后传来几声轻咳,傅聿知不由捏紧拳头手心冒汗,这还是头一回和江墅单独共处一室。
江墅早起看书也有些疲倦,听说有客人来便洗了把脸清醒。傅聿知脚步放得轻,他没注意人已经走进来,乍一见到人还有些诧异。
“傅公子。”
江墅半拢着长发,象牙白的发带穿过青丝束在脑后,他走路的步子稳当,几乎看不出发带摇曳的痕迹。
“傅公子?请坐。”
傅聿知如梦初醒,慌忙移开眼睛看向别处,随着江墅指向坐在另一张书桌前。
“郡主可还好?”
“好多了,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他这张桌子比江墅的要小一些,一比较真有点夫子教学生的意味。
“白关现在应该更冷一些,不过年纪大了病痛磨人。”
傅聿知抬头看了一眼江墅,见他神色如常,不疾不徐从汤罐中倒了一碗药出来。
“这是养神的汤水,我屋里没有茶水,傅公子要喝茶吗?” 话虽如此,江墅却将手里的汤碗微微向前递出,“碗是干净的。”
傅聿知接过一口气饮下,汤水温热并不烫人,将碗放下时后知后觉舌尖有些发苦。
江墅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喝下,嘴角沾着一滴水渍,被他屈指拂去。傅聿知收回视线,突然记起摘星楼那方帕子此时正揣在他怀中。
“是不是屋里太闷,要不我叫人把炭火移到外间。”
江墅见傅聿知面颊微红,以为他是被炭火熏的。江墅怕冷,但凡府里他在的地方,炭火都要比别处更旺盛,左右就他一个人待着,碍不着旁人。
“没事,刚喝了这汤有些热,写写字就凉快了。” 傅聿知松了松衣襟,装模作样拿起毛笔蘸墨。
反观江墅手里拿起一卷书,不紧不慢踱步至他跟前,好像真的想看看傅聿知打算从何下笔。
离得近了,熟悉的药香又往傅聿知脑子里钻,他现在稀里糊涂仿佛醉酒一般不清醒,蓦得站起来到书架上乱翻。
“我一下想不起来有句诗怎么写,我找一找。”
江墅勾起唇角,在他背后出声:“傅公子如此好学上进,皇上若是知晓肯定大为感动,说不定就免了到我这里报到。”
傅聿知不敢转身,只能胡乱编说:“那不行,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我对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江公子博学多闻,许多事情还要向你请教。”
又怕江墅觉得他烦人,赶紧补充道,“不过你不用管我,你的学业要紧,我保证在旁边不会出声。”
感觉身后的人又走近一步,傅聿知习武,对别人的方位捕捉十分拿手,但此刻他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脚步声。
“哦,是么,那你不说话怎么请教?”
江墅饶有兴致盯着眼前人僵硬的背影,他料定傅聿知心里有鬼。
傻子都知道皇上让他来自己这里不过是敷衍孙尚书,打发李尚书的场面话,哪怕傅聿知一次也不来又有何妨。傅聿知为自己出头,他自然不会不为他美言,况且皇上哪里有闲心过问这等小事。
可偏偏傅聿知有事来不了还专门派人过来递信,今日又亲自登门。再细观他言行,怎么都不像坦荡之人。
江墅不喜与人过分深交,可对人情世故并非一窍不通,傅聿知分明是有意接近示好。只不过他到底有何企图,江墅还没琢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