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豫懒散地倚靠在门边,颇为无奈地看向屋内来回走动的人。他来贤王府少说也有半个时辰,全打发在看傅聿知换装上了。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这个好友今日又是哪来的好兴致,一会儿嫌弃这身衣服太俗气,一会儿又说那身衣服太素净不出挑,总归都有毛病。也是奇了怪了,虽说知道平日里傅聿知就爱弄些新鲜花样尝试,可再挑剔下去怕是真得误了进宫的时辰。
“得了,依我看屏风上挂着的那件就很好,今日是除夕,红红火火的多喜庆。” 富豫给服侍的下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椅子上那些衣服都抱走。
傅聿知疑心富豫在诓他,富豫只会舞刀弄枪,哪里懂得欣赏美丑。邀他去落红阁喝酒,他顶多分辨得出男女,半点不解风情。
“你看不出来这一身衬得人黑如焦炭,天色一暗更不出色。” 傅聿知已经比刚来曲京时白了好些,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肤色稍显粗鄙。
富豫耐心几近告罄,这人要不是傅聿知,他早甩袖走人了。
“宫里都是皇上的女人,你打扮得再用心也是白搭,还是你有相好在宫里?” 傅聿知罕见地没有立即反驳他,富豫以为自己猜中了,“真有啊!是谁?我认不认识?”
“我知道了,是不是鸿文馆整理书籍的女官?上次我们去借书,你可和她聊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傅聿知穿好衣服后又在腰带上犯了难。
翻年他就十九了,个子估计不会再长多高,常年习武身材倒是不错,可他又担心过于魁梧,这段日子有意少食。郡主不知内情,听下人禀报说少爷食欲不佳,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请了太医过府给他瞧病。
“再有一盏茶,你去了几趟落红阁我都交待清楚了。” 那个女官分明是看上了富豫这个不开窍的木头,想从他口中了解一下富豫的喜好,谁叫自己和富豫天天在一块儿鬼混。
“哎,我不过是去听个小曲儿,喝点酒水罢了,文人雅士不过如此,有什么打紧。” 话虽如此,有一回他们两个去落红阁消遣,居然碰上了自己的妹妹富娆,吓得他之后好长时间都不敢再去,不然管教妹妹时总是理亏。
好不容易穿戴齐整走出房门,富豫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活动了一下久等变僵硬的四肢,嘴里也停不下来:“你要是个姑娘家,叫我这一通好等,怎么着也得有个表示吧。”
“你娘说你是个木头你还真不谦虚,我要真是个姑娘,别说一个时辰,就是让你等上半天都不够,还想要尝甜头,做梦去吧。”
“怎么个说法?等的时间越久越好?” 富豫比傅聿知小一岁,还没定亲,也没有喜欢的姑娘,对于男女之事较傅聿知木讷许多。
“这才是其中的妙处,等待使人思之若狂,高岭之花采撷不易,若轻易获取有何滋味可言。”
两人终于坐上了马车向皇宫急驰而去,傅聿知坐得极为端正,生怕压皱了衣服。富豫总觉得他不大对劲,好似在紧张,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他闲聊。
“又不是头一回进宫,你今日才重视起衣冠是否迟了些,皇上不会治你御前失仪,好歹你要叫他一声皇舅。”
“我一个罪臣之子,侥幸活着已是天恩,哪敢攀这门亲戚,你以为皇上真会接纳我这个便宜外甥。”
“虽然不是血亲,但你称呼郡主为母亲,那便是一家人,朝堂议政事,饭堂话家常,你别老是贬低自己。”
说起傅聿知的身世倒不复杂,传言他是前安北侯义子傅原与一外族女子所生,后来柔嘉郡主嫁给这义兄,他便养在郡主名下。理论上他的确是皇亲国戚,可知道内情的依然觉得他血统卑贱,生母非我族类,背后免不了由人说道是非。
富豫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正色提醒他:“等进了宫,肯定会碰见安国公,你远着他些,别被他惹怒,他那人轻佻无状,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安国公乃太后之弟,名叫游融光,原本是严州游府三房的六少爷,先福裕皇后的亲弟,幼时就过继给了二房。
不管他记在哪一房名下,那都是实打实的国舅爷,威名在外,更不用说当时跟随先帝剿灭叛乱,战功赫赫,回来便封他为安国公。
好巧不巧灭的就是傅聿知他爹作的乱,自此两人的梁子就算结下。
游融光此人心胸狭隘,见识短浅,奈何投胎投得好,两个姐姐都做了凤凰,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就算是个草包,也没人敢当面给他不痛快。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时想斩断也难。
要说最走运的就是跟着先帝打下白关之战,虽不知他在其中出力多少,可这一契机便可保他一世荣华富贵不假。
也不知他和傅家有什么深仇大恨,都说祸不及妻儿,就连先帝都没有追究郡主的过错,还将她们母子二人接来曲京长住。偏偏游融光像是很看不起傅聿知,但凡两人碰上面,不讥讽几句他就不是安国公。
傅聿知自是不解,他只觉得安国公这个封号压安北侯一头,像是刻意显摆,时刻提醒他爹吃了败仗。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游融光那厮,怎么老是和他一个无名小辈过不去。
“我没空和他叫板,一个绣花枕头,上回你没看见他脚步虚浮,一猜就知道没少眠花宿柳,身子都掏空了。” 其实傅聿知没那么确信,好像游融光几乎不去落红阁。
但曲京这么大,多得是勾栏瓦肆,说不定安国公专挑一些不为人知的去处。毕竟落红阁是他二哥游柏森的店铺,去那的人非富即贵,他好面子怕被人认出来影响名声也情有可原。
“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说,他最不喜别人说他外强中干。” 富豫也是练家子,他自然能看出安国公的异样,但谁叫他手握兵权,一般人开罪不起。
“年后你要去了刑部也好,不会直接跟他对上,我在兵部,多早晚都会落到他手里。”
“上头还没批下来,成不成还两说,我又不想去刑部。”
除夕热闹,街上人头攒动,马车行进不快,晃得人难受。傅聿知觉着有些热,也顾不上端庄雅正,反正没人看见,歪着脑袋用手撑着打瞌睡。
“不然去户部?户部有钱,你这满身丁零当啷还挺合适。”
“我能挑的话就骑马回白关了,做什么官,做官有什么意思,搜刮民脂民膏?” 傅聿知不是头一回提起回白关的事,但两人都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官有好有坏,你做个好官不就行了。在曲京做清官有点难,像内阁的江大人,据我所知已经是清流中之最,就他那样两袖清风还有不少人下绊子。”
傅聿知忽地睁开眼,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开口:“江寄舟江大人?谁给他使绊子。”
“那我哪知道,我爹也有人看不惯,奏折不就是你弹劾我我检举你,皇上私下里和我说,他天天看这些老头子口诛笔伐无趣至极,恨不得大家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华沧和富豫相差五岁,富豫小时候就被富夫人抱进宫陪华沧玩耍,长大以后也在一起读书写字习武,华沧当皇帝之前他们就像现在他和傅聿知一样要好。
“江大人今日也要进宫?”
“是啊,礼部拟好的名单上写着呢,你之前不是问过了。” 富豫终于聪明了一点,“哦,我知道了,你莫不是看上了江大人的千金,嗯?”
富豫学着闺中小姐娇羞的样子,朝越坐越没正形的人挤眉弄眼,一副我懂你的模样,傅聿知随手扯了个果子扔过去。
“学不来就别学,恶心谁呢。”
“你也该多看两眼曲京城的美人,别只惦记白关了,别的不说,白关的姑娘有曲京多么,有曲京这么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么。瞪我作什么,你先前去落红阁点小倌的时候,我寻思你是要为白关哪个青梅守身如玉,问你又说没有。”
曲京好男风不是新鲜事,会和年间大名鼎鼎的靖王华暄从来不掩饰,与莫皇后之兄莫吟啸生前风流往事至今为人乐道,写他们的话本屡禁不止,而且年年不重样。
富豫和傅聿知去落红阁时,点过小倌作陪,两人都未经人事,不过饮酒作乐而已,再过分的就没有了。
“难道你有竹马?”
“你是兄长,你都没定亲,小弟我哪敢越过你去不是。说起户部,你记不记得户部的游大人,就是皇上的舅舅。”
“怎么了,我还得叫他舅爷爷?”
“喊一声不吃亏,他生意做得大,造船、茶叶、丝绸,还有酒楼,你想想看,活生生的财神爷啊。你要能跟他攀上亲戚,稍微传授你一点生意经,是不是一辈子吃穿不愁!”
傅聿知想的却是,要是有钱怎么不拨给白关,那样他们的人就不用为了争夺粮食抢地盘造反,他也不用在曲京受安国公的气。
“游府有两个女儿,上次和富娆一起的就是游大人的小女儿,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我看你别去兵部了,去钦天监学卦象,回头给人看面相算了,再在国台寺支个摊子,作为好兄弟我天天光顾你生意。”
富豫看他心情好了自己也不恼,接着往下说:“别说兄弟不仗义,我小娘最近老撺掇我爹让富娆进宫,你也知道富娆从小没心没肺,我也怕她在宫里受委屈,凭我们俩这关系,你要不给个准话,能不能亲上加亲。”
贤王府的马车刚好停在宫门前,旁边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富大人,火急火燎地向郡主借了两人去礼部帮忙。
碍于自家老爹在场,两人也没有再提女眷的事。
等忙完富大人分配的活,差不多到了用膳的时辰,富豫熟悉宫里的路,宫人也认得他,都不用人领路就单独带着傅聿知去赴宴。富大人脚程慢,稍稍落后他们一些。
“你爹太实在了,怎么刚好抓到我们两个壮丁,礼部一年的活都攒到今天才做么,骨头都累散架了。”
不怪傅聿知抱怨,礼部干的都是精细的活,又是抄录又是分拣,傅聿知才来曲京没几年,字都认不全,更别说写了。
好在一身力气没白费,刚才的体力活都给他包揽了,谁叫礼部的老头最多。就是弄得他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顿时黯然失色。
“要不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这也太脏了。”
“我不也一样,看看我袖口这墨渍,礼部最是抠门,舍不得用点好墨好纸,半晌干不了。” 富豫不是很在意,大丈夫不拘小节,勾着傅聿知的脖子拍拍他的衣裳。
“来不及了,今天人多,没人往我们身上看,你放心好了。来,小弟我给你吹吹脸上的灰!”
“走开!你个臭男人,别想占我便宜!” 傅聿知顺势给了富豫一肘击,被他眼疾手快躲开了。
平时他们也开这样的玩笑,掐尖了嗓子扮一扮,好玩罢了。谁承想今日遇见了最讲究礼义廉耻的江大人和清流之子江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