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省刑房特有的那股味道——陈年血腥气混杂着劣质金疮药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阴冷的、仿佛从砖缝里渗出来的霉味——猛地灌入柴守玉的鼻腔,让她几乎窒息。她被人粗暴地架着,拖过冰冷粗糙的石板地,最后被死死按趴在一张黑黢黢、浸透了无数汗渍和暗红污迹的条凳上。
粗糙的木头硌着她胸腹,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宫装直刺骨髓。意识在剧痛和虚脱的边缘沉浮,唯有背上那新裂开的旧伤疤,如同被烙铁反复熨烫,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生死劫难。那二十记廷杖,虽由孙内侍手下的心腹执行,力道拿捏得巧妙,未曾伤筋动骨,却也实实在在打得她皮开肉绽。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似乎还在耳中回荡,每一次击打都像要将她的魂魄从躯壳里震散。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咬破的唇瓣间逸出,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痛楚对抗背上那燎原般的灼烧感。冷汗浸透了鬓角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行了,”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内侍特有的刻板腔调,“二十下,结结实实,不多不少。收拾利索了,韩学士的人还在外头等着领人呢。”
一块粗糙、带着浓重药味的布巾被胡乱按在她血肉模糊的臀背上,药力渗透,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随即是麻木的冰凉。有人动作粗鲁地给她套上了一件同样粗糙宽大的棉布外衫,勉强遮住了背后狰狞的伤口和渗出的血渍。
柴守玉被半扶半架地拖了起来,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被推出那阴森刑房门槛的刹那,外面惨淡的天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的白晕。
一个瘦小的身影沉默地等在廊下阴影里,穿着集贤殿最低等杂役的灰布短褐,看身形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人在这儿了,”押送的内侍朝那杂役努了努嘴,语气不耐,“交给你了。韩学士有令,直接带回书阁,不得耽搁。”
那灰衣杂役依旧没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是。”声音有些闷。他上前一步,从内侍手中接过了柴守玉几乎全部倚靠过去的重量。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其身形不符的沉稳,手臂看似瘦弱,却意外地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淡淡的、几乎被血腥味掩盖的松墨清香,若有若无地飘入柴守玉的鼻端。
柴守玉昏昏沉沉,任由他半扶半抱着,踉跄地穿行在宫墙夹峙的漫长甬道中。背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颠簸,都在无情地提醒着她那二十杖的代价。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两人渺小的身影吞噬。偶尔有宫女或内侍远远经过,投来或麻木、或好奇、或隐含鄙夷的目光,如同细密的芒刺扎在背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古树参天,掩映着一座飞檐斗拱、气象沉静的殿阁。集贤殿书阁到了。
沉重的楠木大门无声开启,扑面而来的是书阁特有的气息——陈年纸张的微甜、墨锭的焦香、樟木防蛀的辛冽,还有那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沉甸甸的书卷气。这熟悉的味道让柴守玉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疼痛淹没。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几缕斜射入窗棂的光柱中无声地舞蹈。韩愈韩学士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堆着高高的书卷和奏折。他并未抬头,手中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稳健地移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那专注的姿态,仿佛方才御书房那场搅动宫闱的风暴从未发生。
灰衣杂役将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近墙角一张闲置的硬木方凳上,动作尽量放轻。柴守玉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稳,避免触碰到背后的伤口。
“学士,人带到了。”杂役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垂手肃立一旁。
韩愈这才搁下笔,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掠过柴守玉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庞,在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落回她的眼睛深处。那目光锐利如古井寒水,似乎能穿透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劫后余生的虚弱。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御前陈情,指证尚宫,是胆魄。僭越宫规,擅入殓房,是鲁莽。二十杖,圣上已是念你有揭露之功,格外开恩。”
柴守玉心头一紧,强忍着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韩愈一个眼神制止。
“不必多礼。”他挥了挥手,目光转向那灰衣杂役,“陈墨,带她去西侧角屋安置。那里清静,也便于……养伤。”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那间屋子,她也不得踏出书阁一步。每日饮食汤药,由你亲自负责,经手之物,务必查验清楚。”
“是,学士。”那名叫陈墨的杂役躬身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
“去吧。”韩愈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摊开的书卷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殿内再次只剩下笔锋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沉静得如同亘古不变。
陈墨扶着柴守玉,沿着高大的书架形成的幽深“峡谷”,缓缓向书阁深处挪动。越往里走,光线越发幽暗,空气也越发沉滞。两侧书架上堆积的卷帙浩繁,有些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未有人翻动。终于,在一排书架的最尽头,靠近一扇蒙尘的小窗下,出现了一间低矮的耳房。门扇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陈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房间极小,仅能容下一张简陋的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矮桌。墙角结着蛛网,地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灰。
“地方简陋,柴姑娘先将就些。”陈墨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他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半旧的扫帚和一块湿布,迅速清理着床板和桌面的积尘。
柴守玉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声音因疼痛和虚弱而细若蚊蚋:“……多谢你,陈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始终低垂的侧脸上,“方才……在甬道……”
陈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低声道:“姑娘伤重,少说话,省些力气。”他并未回头,专注地将板床上最后一点灰尘拂去,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床半旧的粗布薄被铺上。
“好了,姑娘先躺下歇息。”他这才转过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伸手欲扶柴守玉。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柴守玉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他因整理床铺而微微卷起的袖口。那截露出的手腕皮肤上,赫然横亘着几道深色的旧疤,边缘狰狞扭曲,绝非寻常磕碰所能形成!那疤痕的形状和位置,像极了……被绳索或铁丝一类的东西反复勒磨留下的痕迹!
柴守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了上来。陈墨似乎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避开背部的伤处,让她慢慢侧卧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我去给姑娘打些热水,再熬点清粥。”陈墨说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狭小的角屋顿时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唯有高处那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背上的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柴守玉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御书房的惊魂,王尚宫淬毒的目光,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审视,还有孙内侍枯槁面容上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和他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这针,咱家替你收着……有用”——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那枚毒针!那枚刻着三眼蜘蛛、淬着寒潭月魄、差点要了她性命又被孙内侍无声取走的毒针!它如今在何处?孙内侍要拿它做什么?是作为扳倒皇后更致命的武器,还是……另有所图?那句“有用”,究竟指向何方?
深宫的漩涡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暗凶险。她以为自己暂时脱险,回到了相对安全的书阁,可韩愈的警告、陈墨手腕上那狰狞的旧疤,无不在提醒她,这里也绝非避风港。她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将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引向自己。
剧痛和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一**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颈间皮肤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灼烫感!
是那块玉佩!
那块郭威留给她的、紧贴着她心口的玉佩!
这突如其来的滚烫,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刺痛了她的神经,将昏沉的意识强行拽回。风雪夜,破庙里,那个男人坚定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活下去……拿着它……只要我还活着,定会寻你……”
这玉佩……为何突然发烫?是错觉吗?还是……
柴守玉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到颈间。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玉石,果然,入手一片异样的灼热,仿佛刚从火中取出!这绝非寻常体温所能传导!
这诡异的灼热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疼痛和昏沉,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它意味着什么?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还是……郭威遇到了危险?这玉佩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玄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背上的杖伤、宫中的杀机、孙内侍的莫测、玉佩的异变……重重迷雾压得她喘不过气。活下去……郭威说要她活下去……可这深宫处处杀机,她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宫女,前路又在何方?
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昏暗的墙角。那里堆放着几摞显然是废弃多年、准备清理掉的破烂书卷和旧账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其中一本被压在最底下的册子,露出一个残破的边角,书页是那种深沉的、泛着陈年油光的暗黄色。
那颜色……与她记忆中御药房珍库角落里发现的“寒潭月魄”粉末罐子内壁的颜色,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弱电流,猛地攫住了柴守玉的心神。背上的剧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她咬着牙,忍着牵动伤口的剧痛,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蹭到床沿。每一次移动都像在刀尖上翻滚,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粗布衫。
她喘息着,伸出发颤的手臂,探向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废纸堆”。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封面,带起一阵呛人的尘雾。她屏住呼吸,费力地拨开上面压着的几本破烂账册,终于将那本露出边角的暗黄册子抽了出来。
入手沉重,书页厚实,显然材质不凡。封面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半块深褐色的硬皮,上面原有的字迹几乎完全剥落,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墨痕和繁复的暗金色卷草纹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秘。
柴守玉靠在冰冷的墙边,急促地喘息着,待那阵因疼痛和用力带来的眩晕稍稍平复,才用袖子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积尘。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线,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沉重而脆弱的书页。
“哗啦”,书页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呻吟。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墨香、霉味和某种奇异干枯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页内并非工整的馆阁体楷书,而是一种略显潦草奔放的古隶,笔锋犀利如刀,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凌厉感。内容艰深晦涩,充斥着大量佶屈聱牙的药名和闻所未闻的炼制手法,像“九转还魂草”、“离火金砂”、“玄冥寒髓”……许多地方还配有极其精细繁复的墨线插图——扭曲盘绕的怪异植物根茎、形态狰狞可怖的毒虫、结构复杂得令人眼花的丹炉……
这根本不是集贤殿书阁常见的经史子集或官方典籍,更像是一本……流落民间的、记录着失传秘术的方士手札!
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忍着背部的剧痛,一页一页快速地翻动着那些泛黄脆弱的纸张。那些诡谲的图画和生僻的名词飞速掠过眼前。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一张墨线勾勒的图画占据了半页篇幅。画中并非植物或毒虫,而是一枚针!
一枚细长、尖锐,尾部带着极其精巧的、三只诡异眼睛的蜘蛛图案的针!
正是那枚刺入李德海咽喉、又刺破她指尖的毒针!画得惟妙惟肖,连那三只蛛眼瞳孔中细密的放射状纹路都清晰可见!一股寒意瞬间从柴守玉的脚底直冲头顶!
她的目光猛地移向图画旁边的文字标题,几个浓墨书写的古隶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底:
“阎罗蛛吻针”!
标题之下,便是关于此针的详细记述:
“阎罗蛛吻针,西域拜火圣尊秘传之器,淬‘寒潭月魄’之精粹。性极阴诡,入体封喉,瞬息毙命,中者七窍溢血,脏腑糜烂,状若火焚冰蚀,痛苦万状……”
文字的描述,与张济世院判在御书房所奏报的李德海死状分毫不差!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握着书页的手指冰凉僵硬。
记述还在继续,笔锋愈发凌厉:
“……然此物非仅屠戮之器。寒潭月魄,生于极阴之地,性本诡谲多变。若辅以‘引魂藤’汁液调和,其性逆转,虽仍具剧毒,然入血后,可激发潜能,力大如狂,痛觉尽失,恍若神魔附体!然此乃饮鸩止渴,药力反噬,神智必丧,终成只知杀戮、悍不畏死之傀儡!其状癫狂,眼赤如血,力竭方休,或脏腑爆裂而亡!”
激发潜能?痛觉尽失?神智尽丧?傀儡?!
柴守玉的呼吸几乎停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孙内侍!孙内侍背上那道被安息香引毒、几乎致命的旧伤!他那段诡异的、如同鬼魅附体般恢复行动、甚至能深夜前往御药房的日子!还有……他枯槁面容下,那双时而浑浊、时而精光爆射,仿佛燃烧着某种非人意志的眼睛!
难道……难道孙内侍也曾被此物控制?!或者说,他利用此物,在重伤濒死之际强行激发了某种力量?!
这念头太过惊悚,让她浑身血液都似乎冻僵了!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翻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书中提到“引魂藤”极其罕见,生于南疆瘴疠之地,而“寒潭月魄”则产自北境雪山寒潭之底,二者调和,方有此逆转之效。那么……解药呢?可有记载克制或缓解此物反噬之法?
她的指尖划过一行行令人绝望的描述,心一点点沉下去。书中只反复强调此物凶险,反噬无解,中者必亡或成傀儡。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放弃时,目光扫过“阎罗蛛吻针”图画下方、靠近书页边缘的一小块空白处。那里,并非原书文字,而是用一种极其细小、近乎蝇头的朱砂小楷,添上了一句批注!
那字迹清瘦峭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
“此物见血封喉,唯北境‘龙血竭’可缓其性,暂压反噬之狂躁。然服之逾量,神智尽丧,状若傀儡,尤需慎之!”
龙血竭!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柴守玉的眼底!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瞬间拼合——李德海!那个在御药房珍库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当时从那个藏匿“寒潭月魄”粉末的暗格里,取出的另一个小布包!那里面装着的,不正是几块深红发黑、如同凝结血块般的药材吗?
李德海当时低声念叨的,正是:“……龙血竭……总算到手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德海私藏“寒潭月魄”,又费尽心机弄来这能缓解其反噬的“龙血竭”!他是在为谁服务?是为王尚宫背后的皇后?还是……他本身也卷入了这利用邪药制造傀儡的可怕阴谋?他暴毙在殓房,是否正是因为知道了太多,或是……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灭口?
寒意如同千万根冰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柴守玉的四肢百骸。这深宫之下,竟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毒计!利用邪药制造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杀戮傀儡……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就在她心神剧震、遍体生寒之际,颈间皮肤再次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灼烫感!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清晰!仿佛那块紧贴着她心口的玉佩,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呃!”柴守玉忍不住痛呼出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颈间。
玉佩在黑暗中滚烫!那灼热感如此真实,绝非幻觉!它似乎与这书页上揭示的恐怖秘密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窗外,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小窗的正中,冰冷森白的光线如同一道利剑,穿透蒙尘的窗纸,正好投射在她手中那本摊开的《西域异毒考》上。
泛黄的书页,狰狞的蛛吻针图,还有那行如同血泪写就的朱砂小楷批注——“龙血竭……神智尽丧,状若傀儡”……
惨白的光线下,那行朱砂小字仿佛真的在流淌着鲜血,字字狰狞,触目惊心。
柴守玉的指尖停留在那行小字上,冰冷的触感沿着指腹蔓延。背上杖伤的剧痛依旧,但此刻已被心头那彻骨的寒意和惊涛骇浪般的谜团彻底覆盖。孙内侍枯槁的面容、王尚宫怨毒的眼神、李德海僵硬的尸体、还有那枚消失的毒针……所有线索都被这本书中揭示的恐怖秘密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龙血竭……暂缓反噬……”她无声地默念着,脑海中闪过李德海珍库中那深红发黑的药材块。这药,现在在谁手里?孙内侍?他拿走毒针,是否也与此有关?他枯槁身体里潜藏的力量,是依靠此物强行激发的吗?他……是否也正在滑向“神智尽丧,状若傀儡”的深渊?
颈间的玉佩依旧滚烫,如同一个无声而急促的警钟。这灼热因何而起?与这邪毒有关?还是……远在宫墙之外的郭威,也正遭遇着某种不测?
纷乱的念头如同无数毒蛇在脑海中噬咬纠缠。就在这时,角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极缓,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如同狸猫踏过落叶,若非柴守玉此刻心神绷紧到了极致,几乎难以察觉。声音停在了门外,似乎就贴在门板之外,一动不动。
柴守玉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直,连背上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悚感麻痹了。
是谁?!
是陈墨?他送饭送药不会如此鬼祟!是韩学士?更不可能!那会是谁?王尚宫虽被褫夺打入永巷,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爪牙难保不会铤而走险!皇后的人?还是……孙内侍派来的?为了她手中这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西域异毒考》?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书藏起,可环顾这狭小空荡的角屋,除了一张硬板床和破桌子,别无他物!藏无可藏!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门外的“东西”依旧无声无息,仿佛在耐心地等待,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临近。
柴守玉的手指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床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急促的心跳下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脆弱无助。那二十廷杖抽去了她反抗的气力,现在的她,在这深宫杀机面前,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
孙内侍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冰冷的嘲弄。
搏?拿什么搏?这副遍体鳞伤、连站立都困难的身体?还是这本沉重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破书?
门板之外,那无声的压迫感越来越重。柴守玉甚至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正死死地钉在她的背上!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形的恐惧压垮之际,她的目光猛地扫过手中摊开的书页——那幅狰狞的“阎罗蛛吻针”图旁,绘着几味用于调和或克制此毒的药材,其中一味,赫然是几颗形态饱满、色泽深紫近黑的干枯浆果,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
“魇实”。
图画下方,一行蝇头小字注解:
“魇实,生于极阴秽地,其气辛辣刺鼻,嗅之可致幻,久闻则昏聩。然其果肉捣烂成泥,遇火则爆,声如裂帛,烟浓刺目,可作障目脱身之用。”
魇实……遇火则爆?浓烟障目?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柴守玉心中的绝望!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目光急速在书页上搜寻!这味“魇实”是否就记录在附近?
有了!
就在“阎罗蛛吻针”记述的后几页,关于几种迷幻类毒物的篇章里,她找到了关于“魇实”更详细的图文描述。图画旁边,还简略画着几颗风干的、深紫色、表面布满细小褶皱的果实,旁边标注着其常混杂在哪些废弃药渣或阴暗角落生长。
柴守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忍着剧痛和巨大的恐惧,动作轻微而迅速地侧过身,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这昏暗角屋的每一个角落!
床底!墙角!桌腿缝隙!
灰尘,蛛网,几片早已枯死不知多久的落叶……就在那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矮桌与冰冷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在那厚厚的积尘和几片枯叶之下,她似乎瞥见了一点点极其不显眼的、深紫色的、干瘪的轮廓!
是它吗?!
她不敢确定,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柴守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她的指尖颤抖着,够到了那片积尘覆盖的角落。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枯叶和灰尘。
几颗!足足有五六颗!干瘪得如同老妇脸上的皱纹,深紫近黑,正是图中所绘的“魇实”!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却又被她强行压下。不能急!门外还有虎视眈眈的“东西”!
她颤抖着,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这几颗干瘪的果子抠了出来,拢在手心。它们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但仔细嗅闻便能察觉的、类似腐烂花椒混合着陈旧铁锈般的辛辣气味。
下一步……捣烂成泥!需要器物!
她的目光扫过那张破桌子。桌面空空如也。她艰难地探身,拉开桌子下方那个小小的、同样落满灰尘的抽屉。
里面只有几截断掉的毛笔杆,一小块早已干硬成石头状的残墨,还有一个……边缘有些变形的黄铜墨盒!盒盖已经锈死,盒身也布满铜绿,但入手沉甸甸的,足够坚硬!
就是它了!
柴守玉的心跳如鼓。她将几颗“魇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墨盒那狭窄的内膛里,然后抓起抽屉里那截最粗实的断笔杆,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墨盒内的干果捣了下去!
“笃!笃!笃!”声音沉闷而压抑,在死寂的角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瞬间凝滞了一下!
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咬着牙,不顾背上传来的钻心剧痛,双手紧握着笔杆,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用尽全力地砸向墨盒里的干果!
“笃笃笃!笃笃笃!”捣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干瘪的果实在坚硬的铜盒和笔杆的挤压下,迅速碎裂、变形,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辛辣气味!
快!再快一点!
她感觉门外那股冰冷的杀意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不能再等了!
柴守玉猛地停下捣击,一把掀开那沉甸甸的铜墨盒盖(锈死的盒盖被她用蛮力硬生生拗开了一道缝隙)。里面,几颗“魇实”已被捣成一滩深紫色、粘稠如烂泥般的糊状物,辛辣刺鼻的气味浓烈得让她眼睛发酸。
她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本沉重的《西域异毒考》狠狠砸向墙角那盏唯一的光源——一盏豆大的、放在矮桌上的小油灯!
“哗啦!”书页砸中了灯盏!灯油四溅!
“噗!”微弱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飞溅的灯油瞬间引燃,“轰”地一声,爆起一团小小的、橘黄色的火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溅满灯油的桌面和散落的书页!
就是现在!
柴守玉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看准那爆燃的火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个敞开的、装着“魇实”烂泥的黄铜墨盒,朝着那团橘黄色的火焰中心,狠狠地掷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
预想中的剧烈爆炸并未发生。然而,就在墨盒砸入火焰中心的刹那——
“嗤——!!!”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呈现诡异灰紫色的浓烟,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妖魔,猛地从火焰中喷薄而出!瞬间膨胀,填满了狭小的角屋!那烟雾不仅浓得化不开,更带着一股强烈到极点的、混合着辛辣、焦糊和某种腐烂气味的恶臭,直冲口鼻!
“咳!咳咳咳!”柴守玉首当其冲,被呛得眼前一黑,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部,泪水瞬间狂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的灰紫!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哼!紧接着是踉跄后退的脚步声和同样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显然,门外窥伺之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恶臭的毒烟喷了个正着!
机会!
柴守玉根本看不清方向,强烈的窒息感和刺目的烟雾让她痛苦不堪。她凭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朝着记忆中房门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猛地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