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棱”,男生解开电子锁,拉开深棕色的入户门准备进去。
“等等!”
南姳急忙叫住他。
男生回过身,垂眼看她,一副扑克脸。
南姳隔着墨镜,肆无忌惮打量他。
短刘海刺头,瓜子脸偏瘦长,浓眉大眼高鼻梁。
典型浓颜。
但那双死气沉沉的深眸给人感觉极淡,淡得像凉白开。
她晃神刹那,眨眨眼问:“你是祝昕的家人吗?”
男生没回答,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的银色锡纸袋上。
“你是她叫来送饭的?”
“……嗯。”
“给我吧。”男生朝她张开大手。
“哦。”
南姳双手提袋递出去,无意看眼他的手心。
上面有脏东西。
应该是手上有汗,又沾了篮球上的灰。
“你要不洗完手再拿?”她收回双手。
男生缓缓放下手,抬起眼皮,神色不明:“你有什么信仰吗?”
南姳仰着的头歪了下,没听懂但老实回答:“没,没有。”
男生下巴指了下墙边的柜子:“东西放那儿,我待会儿拿。”
“哦。”
她稀里糊涂照做了,心里怪怪的。
男生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迈脚进去。
南姳拔高声音问:“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门关一半顿住,他没回头:“下次来,不要穿全黑。”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衣服到运动凉鞋,全是黑的。
乍一看,是有点奇怪。
但这关他什么事?
刚要抬头理论,大门“砰”的摔上了。
对着金色的「602」门牌愣了十来秒,南姳逐渐皱起眉,两片粉唇上下轻碰:“神经病吧。”
咔哒,门从里面被推开。
南姳抿唇咽了咽,两只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开。
男生没看她,甩手从她面前经过。
有几滴水,甩在她的墨镜上,眼前忽地多出团团水渍。
他拿上袋子,又经过她,一声没吭进去了。
当门再次摔上,南姳胸间窜起一股火。
她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蹭掉墨镜上的水渍,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离开。
回到家,先晾衣服,顺便等汗落了。
然后拉上窗帘,去冲澡。
洗完出来,抱着半个冰镇西瓜看复仇韩剧,胸口的那团火才下去些。
快一点了,她还没吃饭。
上班的时候没有准头,失业后经常想不起来吃。
今天更是没胃口。
吃完西瓜,去厨房找只塑料袋,装好西瓜皮,系上死结。
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南姳垫着靠枕,面朝电视侧躺在沙发上,脚趾头时不时动一下。
小宝趴在沙发边,嘎吱嘎吱啃磨牙棒。
一时安静,她不禁认真考虑,要不要继续给602送饭。
中午碰到的男生,属实没什么礼貌。
在她看来,他身上有种“有钱了不起”的傲慢。
祝昕也是。
和之前追她的那个富二代老板,同出一辙。
她对他们的偏见来自于羡慕嫉妒恨的自卑心理,她知道。
正是因为他们有钱,她才能轻松挣到钱,她也知道。
所以,这很矛盾。
比起对钱的渴望,她在602门前下的决心,算个哑屁。
也就能臭臭自己。
她刚要鄙视自己「既要又要」的心态,母亲刘巧云打来视频。
先按静音,把小宝赶去厨房关住。
再打开灯,盘腿坐回沙发,绷着脸接起来。
“A城热吗?”
刘巧云坐在餐桌前,支着下巴,懒洋洋的。
后面沙发上坐着父亲南诚,条纹polo衫卷了一半,大肚腩露在外面。
一双胖手捧着手机,音量很高,和刘巧云隔这么远,南姳都能听清他的短视频里在说什么。
“热,都到端午了,能不热吗。”
她跟着刘巧云切换成一口B县方言。随手放大自己的画面,不看镜头,只照到下巴一角。
“哦。”刘巧云连眨几下眼,问:“工作找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她每隔几天就来问一次。
她每次问完,南姳就会变得不耐烦。
“没找呢,嗓子痛,没法面试。”
“那你再歇歇吧,不急。”
“嗯。”
刘巧云揉揉眼,打着哈欠:“你弟弟的房子装差不多了,等他什么时候结婚,现买些电器,就算全部弄好了。”
“对象还没影儿呢,你想得可真远。”
南姳口气不满。
不过B县方言本来就凶,听着不明显。
“那也不能不管他呀。万一谁给他介绍个对象,说房子还没装好,那人家能愿意吗?不能让你弟怨我们呀,他今年虚岁二十七了都。”
这套说辞,他们问她“借”钱的时候就说过。
怕儿子埋怨,怎么不怕女儿难过?
呵。
南姳盯着茶几上的磨牙棒包装袋,胃里一阵反酸。
半天看不见她的脸,刘巧云问:“你干嘛呢?看不见你人。”
“没事,看电视呢。”
她感觉到眼角湿了,一吸鼻子,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麻木又熟练。
“将来他结完婚,你过年回来就能去新房子住了。那间书房给你装成了卧室,床呀,衣柜呀,还有书桌,什么都有。”
刘巧云说得很大方。
她去那套新房看过,两室两卫一厅,外加一个十平米不到的书房。
要想塞下她说的那些家具,只能做成榻榻米和壁柜的形式。
这……有什么好住的?
“不了,我不去碍人家眼,老房子又不是没我的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刘巧云聊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
弟弟南行是个职高学历,毕业后当过服务员,上过流水线,跑过网约车,送过外卖,干过物流……
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不超过两年。
至今没攒到钱不说,年龄在十八线小县城的婚恋市场上,已经没了优势。
当下,南行在挨着A城的C城工厂里打工,每月无休,算上加班工资也才七八千。
纯纯拿命换钱。
养活他自己就已用尽全力,更别提将来养家。
再说,想在B县结婚,彩礼十八万八是基础,买辆十几万的车算凑合。
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拿不出来四五十万,等于直接丧失择偶权。
她家给南行买完房,已经不剩多少存款,装修的钱有一半是她出的。
父母两个就在家附近打打零工,没有正经工作……
所以她对南行结婚,压根儿没抱希望。
“好了,不说他了。”刘巧云抹了把疲惫的脸,表情似笑非笑,“你大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聊怎么样啊?”
南姳躺倒下去,露出一小半脸,冷声答:“聊不来,删了。”
“又聊不来?”刘巧云瞬间没了笑脸,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你长得好看但也不是什么天仙。今年虚岁都多大了?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就别太挑了!”
南姳脖子暴起青筋,喊了起来:“我挑啥了?你们让人介绍,最起码介绍个正常人吧?那人上来就叫我老婆,是正常人吗?!”
“汪汪!”
厨房传来小宝的叫声,很警惕。
应该是听到她在喊,担心了。
她连忙按静音,关掉镜头,起身去厨房。
视频里的中年女人没听见狗叫,笑得前仰后合。
后面的南诚还是那个坐姿,大肚腩一颤一颤的,也在笑。
“哎呀,这不算什么,那人就是太老实了嘛。”
说完,刘巧云念起老一套:“你们两个一天不结婚,我和你爸的任务就一天完不成。出去见朋友,根本抬不起头来,都要被笑话死了。”
她念叨半天,发现屏幕只剩张金毛头像,黑脸问:“人呢?怎么没图像了?”
南姳把小宝放出来,点开声音:“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投简历了。”
“哦哦,那你忙吧,回来再聊。”
“嗯。”
挂完电话,南姳坐在地毯上,油然生出割裂感。
她所在的A城,是全国最发达的几个城市之一。
生活在这里,没人觉得27岁不结婚不正常。
走在路上,不用担心别人眼光,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甚至有人愿意花高价买她做的狗饭……减脂餐。
在这里,她完全自由。
可每当父母打来电话,聊的天,说的事儿,每个字都在提醒她:
南姳,你出生于经济不发达的B县,一个不富裕的姐弟组合家庭。
重男轻女是这个家最大的特色。
小你一岁的弟弟很少管你叫姐,但等他到了适婚年龄,你就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帮他取媳妇的亲姐。
她在A城获得的自由,不过是泡沫,不戳自己就会破。
养狗两年,她从来不敢让老家的人知道。
怕他们觉得她疯了,或者觉得她有钱养狗,都不知道拿来孝敬父母。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只鸟,脚上绑了绳的鸟。
从B县考到A城师范大学新闻系,她这一飞,需要振翅十余年。
飞出一千公里的距离,已经离那个家很远了。
然而,绳的那头还在南诚和刘巧云的手里。
他们随便一拽,自己的魂儿便被拽了回去。
可是真的回到那个家,又不允许她一辈子待在那里。
所有人都认为,到了某个时间节点,她必须得离开。
荒诞且现实。
别人读大学,有家人在旁边帮忙规划,考研、出国或者考公考编,目标明确。
只有她,凡事自己做决定。
遇事不决,就多抛几次硬币,总会有个结果。
她的父母经常以此为傲,认为自己没有干涉孩子的人生。
他们从不关心她的成长过程,只想知道她步入社会后能赚多少钱。
让她读书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成绩还不错,可以当成长线投资。
在父母的影响下,她一度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赚钱。
毕业后,觉得直播钱多就去当了主播。
什么报社、电视台、融媒体中心……她想都不敢想。
除了以钱为导向,没人告诉她可以有别的追求。
直到她发现,自己活得像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她时常悲观地想,离开小地方来到大城市读书,对她这种家庭的女孩来说,是一种残忍。
倒不如什么道理都不明白,糊糊涂涂地活着。
南姳拿来两罐500ml的冰啤酒,接连下肚,晕晕乎乎接近失控的感觉来得很快。
随地躺在小宝旁边,睡了。
睡一觉,就能停止思考某些复杂的问题,避免痛苦的撕扯。
一个小时后,挂机空调乍然摆动了下,呼的一声,吵醒了地上的人和狗。
南姳撑着地毯爬坐起来,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
叮,手机响了。
她头昏脑涨解锁,点进消息。
是祝昕发来的私信。
「祝寻说,你今天穿了一身黑?」
祝寻?
哦,那个高个子男孩叫祝寻。
看名字,应该是她弟。
「不能穿吗?」
「不能。」
「好吧,知道了。」
姐弟俩,一个比一个霸道。
祝昕补充:「他觉得,全黑不太吉利。」
她回:「嗯,理解。我注意。」
南姳早就听说,有钱人很注意这种,但没想到,到了管别人穿什么颜色的程度。
刚退出对话框,后面又出现红色数字1。
「什么时候更视频?」祝昕问。
她算算日子,距离上次发视频已经过去五天。
今天晚上该更新了。
「今天晚上更。」她回。
「先别更了,行吗?」
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打赏了?
正当她疑惑,又来条消息。
「不更的话,有红包。」
他们到底想干嘛?
一个管穿着,一个管创作。
不行南姳,你要有点骨气。
她还没来得及打字,又又来条消息。
是个金红渐变色的转账,上面赫然有串数字:「18888」。
她数了好几遍个十百千万。
你的一点点骨气能值18888,算得上奢侈品了。
她要就给她吧。
「这是?」南姳装模作样问了嘴。
「补偿。」这条下面紧接着,「不包括饭钱。」
她眉飞色舞,两个大拇指在键盘上翻飞。
「哦哦,那今天我就不更了。」
「嗯,红包收了吧。」
「行,谢谢。」
回完,为了显得她没那么财迷,足足数了二十秒才伸出食指,对准数字,轻轻点了下去。
听到金币碰撞的特效音,好心情直上云霄。
她按捺不住不劳而获的兴奋劲儿,翻下沙发,照着小宝的脑袋亲了好几口。
“小宝,我就说吧,咱们遇山有路,遇水有桥!绝对好命!”
小宝被她挑起兴头,跑去床边叼来鸭子玩偶,邀请她玩儿拔河游戏。
南姳在家里一般不跟它玩这个,地方小,怕她往后退的时候磕到碰到。
架不住现在心情好,破例满足了它。
玩了十来分钟,南姳坐回沙发上,打开消息列表。
天塌了。
十分钟前,她收完钱,对方发来:「最近能不能来家里做饭?」
南姳快咧到耳朵根的嘴角慢慢收了回去。
这种要求,为什么等她收完钱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