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虚妄是回响》 第1章 01 早上六点多,一间不到五十平的一居室里。 窗帘严丝合缝将光线隔绝在外,室内一团漆黑,细微的呼吸声和空调扇叶的摆动声此起彼伏。 几分钟后,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连响带震,吵闹不停。 “哒哒”几声,床边起来只金毛犬,张嘴吐舌,跳上床去找被子里的人。 蚕丝被被狗刨开,南姳抬起一只胳膊,摇摇晃晃按住狗头,试图把狗推下去。 金毛卷动舌头,舔完手又去找她的脸。 南姳将口水抹回它身上,挡住脸,艰难翻身。 摸到手机,眼睛勉强睁条缝,先关了闹钟。 手机扔到枕头旁,她叹了口气,翻回去摊成大字。 金毛消停下来,把头放在她凹陷的肚子上,闭起嘴巴,用鼻孔哼气。 南姳挺起脖子,看眼狗头,又无力倒了回去。 “小宝,你快压死我了。”哑声说着,她揉了揉狗耳朵。 又大又蓬软。 金毛拿眼睛珠子斜她,哼哼唧唧没起来。 躺了几分钟,她举起手机。 锁屏显示,今天是2025年6月4日,周三。 周三…… 又到了给“榜一大哥”送饭的日子。 从上周一开始,每逢一、三、五,上午十一点半之前,她把饭送到“大哥”家门口。 饭钱每周一结。 关于这个“大哥”,更准确地说,是最近给她Vlog视频打赏的美女富婆。 她没见过本人,美女加富婆这种信息,是从对方主页得知的。 二十几条视频,全是国内外旅游片段。 几乎每条里面,都有不一样的奢侈品牌饰品出镜。 而且对方出手阔绰,每次打赏不是6666就是8888。 这给南姳一种错觉——以后靠自媒体吃饭,也不是不行。 但是再看眼后台数据,粉丝数三百多,播放量一万上下,点赞普遍四五十,评论十几条…… 把它当饭碗,还早了点。 南姳放过手机,推开狗头,挣扎坐起来。 下了床,金毛屁颠儿跟在脚边,从窗帘中间走到最西边,再从最西边走到最东边。 一层银色遮光布,一层果绿色棉麻布,完全被拉到落地窗的两边,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泼洒进来。 她租的这套一居室在五楼,坐北朝南。 打开北边的入户门、厨房和卫生间的窗,也能算南北通透。 楼下是条柏油马路,一年四季,车流不息。 马路对面有个滨河公园。 天没热起来的时候,上午常有大爷大妈在那里唱歌跳舞。 住在这儿,每天的光线和声音一样充足。 南姳有一头如瀑的黑长直,散在背上,几乎能遮住整个上半身。 她站在全身镜前,旁边是电视柜,中间的空隙放了卷瑜伽垫。 弯腰从电视柜上捞根黑皮筋,将头发扎成低马尾,分成三股编成麻花辫。 编好的辫子粗黑泛亮,歪在胸前,方便待会儿戴帽子。 上身宽大的白T,刚好能盖住纯棉短裤,露出两条细直的筷子腿。 一米六三的身高,因为比例优越,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出几厘米。 她回过身,绕开茶几、黑皮沙发,朝最里面的衣柜走去。 屋里的木质家具,全是自然的黑胡桃木材质。 打开柜门,横杆上挂着许多款式相近的衣服。 大多是黑白灰的运动休闲装。 先前干直播,有人负责她的妆造,工作时间也长,私服很少。 黑白灰不容易过时,能穿好几年。 随便挑了件灰色防晒衣,直接套在睡衣外面。 弯腰对好拉链,从小腿一路拉到顶,鼻子以下的部分被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是怕晒黑,也不容易晒黑,就是对紫外线轻微过敏。 “小宝,走。” 她戴上衣服后面的连帽,往门口走。 经过鞋柜,换双运动凉鞋,给金毛套上牵引绳出了门。 养狗这两年,从早上7点算起,基本每隔8小时出去遛一次。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比她一日三餐都准时。 就连上班也是。 她之前是家猫粮品牌的带货主播,可以带狗上班。 下午直播的时候,她就让其他遛狗的同事顺带遛下小宝。 她同事说,公司上下,只有她把狗当亲儿子养。 她说不,是亲女儿。 养小宝,一开始是为了给自己安全感。时间长了,她发现和养孩子没什么区别。 最初什么都不懂,单纯喂狗粮,后来变着花样做狗饭,外加各种营养补剂。 还有它绝育住院那两天,留守整晚的主人就她一个。 她从小没得到过精细的照顾。 连亲妈都说,感觉没怎么带,你和你弟自己就长大了。 但对小宝,她热衷于学习养狗知识,尽自己所能给它最好的。 走到楼下路口,绿灯刚好亮起。 小宝走在前面,在阳光下,浑身泛着金光。 毛茸茸的屁股左扭右扭,轻车熟路过完斑马线,直奔滨河公园。 沿着河边步道向东走,路上,它在草丛里解决好拉尿,然后带着南姳跑,一直跑到最东边的桥上。 过了桥,再往西跑,一路跑回楼下的桥上,没有树荫才慢下来。 这趟遛完,差不多6000步。 到家,南姳洗完澡吹干头,换身干净衣服,独自去东门的菜市场买菜。 按照小宝的喜好,买了西兰花、玉米、娃娃菜、胡萝卜、鸡胸肉、牛排、鸡蛋。 说是狗饭,不加狗粮或者换成糙米饭,再加点料汁,就是一份搭配得当的减脂餐。 这就是美女富婆让她送的饭。 她的Vlog,不露脸只配音,小宝成了视频里的主角。 评论最多的,就是「看它吃饭下饭。」 最近一个月,做狗饭、狗吃饭变成每期Vlog的保留节目。 美女富婆也是因为这个关注她的。 半月前,晚上九点,对方给她发来私信。 问她能不能去掉狗粮,把狗饭做成减脂餐给她送过去。 看完对方主页,南姳吓坏了。 挺漂亮一姑娘,怎么会想吃她做的狗饭? 她自己亲手做的,都没当成人饭吃过。 当时她以为,自己被什么变态关注了。 刚要拉黑,一条打赏信息推送出来。 「“昕儿”为您的作品……打赏6666元。」 算上房租水电燃气费和吃喝,这个数,刚好够她一个月的花销。 对于失业的人来说,能抵消一个月的生活成本,已经不错了。 南姳有冲动答应下来。 但出于防备,还是按捺住了,回她:「不好意思,暂时不接,打赏退你。」 暂时二字,给彼此都留了余地。 「不用。」 昕儿秒回。 「送一次一千,每周三次,周结,随机打赏。」 一个月按四周算,也就是说,保底一万二,再加上打赏…… 差不多能赶上失业前的收入水平。 南姳算完帐,没再回她。 这种四舍五入等于白捡便宜的好事,还轮不到她头上。 六天后,她照常更新Vlog。 没过几分钟,昕儿打赏了8888。 一个吉利且极其诱人的数字。 她不由合计起来。 自己已被直播行业封杀,27岁转行,可能要很久才能找到工作。 下个月,就要开始吃老本了。 三个月前,“借”给父母十万块,用于给弟弟装房子。 卡里剩下十万多一点。 按当前的开销,撑不了太久。 还是接下好了。 管他是坑是陷阱,先落袋为安再说。 她翻到几天前的对话框,正要打字,对方先发来消息。 全是个人信息。 对方自称叫祝昕,和账号实名认证的姓名一致。 下面有张身份证实拍照,确实是视频里的美女。 年龄28,比她大一岁。 最后一条是现住址,具体到门牌号的那种。 南姳搜了下,她的住址离自己很近,骑个共享电车,十分钟就能到。 有了对方底细,南姳彻底打消疑虑,答应下来。 并且回关了对方。 方便转账。 上周去了三次,东西放到门口就回来了,没见到人。 南姳提着两大袋子菜回家,将空调调到18度,打开厨房推拉门,进去干活。 西兰花撕块儿后放入盐水浸泡,玉米切小段,胡萝卜削皮切丁…… 除了牛排用橄榄油煎,其他食材一概上屉蒸。 一个小时后,所有东西分装成10份,3份放进冰箱冷藏,1份留给小宝现吃。 剩下6份依次装进锡纸保温袋,整整齐齐码成两摞,最后往缝里塞下十好几袋小料汁。 祝昕没有告诉过她具体喜欢哪种酱汁。 为了显得物有所值,各种都放了点。 出门前,南姳将早上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倒上消毒洗衣液,选好15分钟速洗,点了开始。 照例取件防晒衣把自己包起来,又找了副墨镜戴上。 一身黑,看起来很吸热。 十一点多,太阳当空,远处的景好像在被火烤,不细看,有种扭曲的感觉。 今年初夏,格外干,异常热。 等了二十几秒红灯,呼出的气都快能灼伤鼻腔。 黄灯闪烁,终于变绿。 小宝躁动不安,猛地跳车,往旁边的树荫下跑。 南姳瞟眼绿灯,“啧”了下,赶忙调转方向去追它。 扭转车把时,前车筐的保温袋差点掉下去。 幸好,提带套在把手上。 出门不到十分钟,她已浑身汗。 “小宝,来,上来。”她坐在车上喊它,懒得下去。 小宝耳朵飞到后面,咧嘴笑着,没照做。 它趴在地上哈气,口水顺着舌头往下滴,有的滴在脖子毛上,有的滴在水泥地上。 没多大会儿,打湿了一小片。 南姳皱眉,提起嗓音:“快点起来,我要迟到了。” 小宝左顾右盼,臊眉耷眼,就是不肯动。 看它热得直喘,南姳拧动把手,去后面停车位还了车,拎上袋子,过来牵它回家。 到家解开牵引绳,小宝等不及擦脚,直接跑去空调风口趴下,像只板鸭。 “就说不带你出门吧,非要跟着,这下老实了?” 她找到空调遥控器,将温度升到24度。 小宝喘着气,仰头看她,还是一副笑的表情。 南姳抽了张湿纸巾,过去给他擦下巴,擦完顺带擦脚。 看眼时间,马上十一点半。 “糟了。” 她赶紧起身洗手,拎上东西再次出门。 赶到祝昕家楼下,额头上的汗直流进眼睛里,蛰得她生疼。 刚骑过共享电车,她没法用手擦,使劲眨了下眼,再睁开,眼睛珠子仿佛被盐水泡过,酸爽十足。 按下单元门口的呼叫铃,响几声,玻璃门开了。 到电梯口,她点亮手机屏幕。 十一点四十。 还好,只超时十分钟。 祝昕从没说过她必须准时到。 每次来,她家楼道静得出奇,似乎没人在家。 但收了钱,她心里就有了这根弦。 再抬头,电梯门开了。 这栋楼共七层,两梯两户,等电梯比她那儿快得多。 她心跳放缓些,款款走进去,摁亮6楼键。 三五秒后,电梯门自动关合。 门缝只剩一个拳位时,突然,伸进来只大手。 她本能抬手,用食指抵住开门键。 见两扇门收缩回去,松开,下意识往外看。 那人身形颇有压迫感,她自觉往后退了退。 男生迈进来,空间骤然变小。 他脑袋离电梯顶没剩多少距离,目测在一米九以上。 肩宽但瘦,球衣外,裸.露的地方都很紧实。 似乎肌肉外只有一层薄如纸的皮。 男生左臂随意将篮球顶在胯上,右手揪着上衣擦汗,转过身前,平平说:“谢谢。” “没事儿。” 球衣后面印有字:A城师范大学篮球队,66。 墨镜之下,辨不清是什么颜色。 难怪。 从上到下,无不散发年轻男人的荷尔蒙气息。 除此之外,还有点寺庙里的熏香味。 眼看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6」,南姳赶在电梯开门前启齿。 “借过。” 男生低着头,没反应。 门一开,他径自迈腿下去。 南姳跟上,走出去发现,男生拐去的是东户602室。 正是她要去的祝昕家。 隔日更,求收藏哦,感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第2章 02 “噔棱”,男生解开电子锁,拉开深棕色的入户门准备进去。 “等等!” 南姳急忙叫住他。 男生回过身,垂眼看她,一副扑克脸。 南姳隔着墨镜,肆无忌惮打量他。 短刘海刺头,瓜子脸偏瘦长,浓眉大眼高鼻梁。 典型浓颜。 但那双死气沉沉的深眸给人感觉极淡,淡得像凉白开。 她晃神刹那,眨眨眼问:“你是祝昕的家人吗?” 男生没回答,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的银色锡纸袋上。 “你是她叫来送饭的?” “……嗯。” “给我吧。”男生朝她张开大手。 “哦。” 南姳双手提袋递出去,无意看眼他的手心。 上面有脏东西。 应该是手上有汗,又沾了篮球上的灰。 “你要不洗完手再拿?”她收回双手。 男生缓缓放下手,抬起眼皮,神色不明:“你有什么信仰吗?” 南姳仰着的头歪了下,没听懂但老实回答:“没,没有。” 男生下巴指了下墙边的柜子:“东西放那儿,我待会儿拿。” “哦。” 她稀里糊涂照做了,心里怪怪的。 男生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迈脚进去。 南姳拔高声音问:“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门关一半顿住,他没回头:“下次来,不要穿全黑。” 她低头扫了眼自己,衣服到运动凉鞋,全是黑的。 乍一看,是有点奇怪。 但这关他什么事? 刚要抬头理论,大门“砰”的摔上了。 对着金色的「602」门牌愣了十来秒,南姳逐渐皱起眉,两片粉唇上下轻碰:“神经病吧。” 咔哒,门从里面被推开。 南姳抿唇咽了咽,两只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开。 男生没看她,甩手从她面前经过。 有几滴水,甩在她的墨镜上,眼前忽地多出团团水渍。 他拿上袋子,又经过她,一声没吭进去了。 当门再次摔上,南姳胸间窜起一股火。 她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蹭掉墨镜上的水渍,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离开。 回到家,先晾衣服,顺便等汗落了。 然后拉上窗帘,去冲澡。 洗完出来,抱着半个冰镇西瓜看复仇韩剧,胸口的那团火才下去些。 快一点了,她还没吃饭。 上班的时候没有准头,失业后经常想不起来吃。 今天更是没胃口。 吃完西瓜,去厨房找只塑料袋,装好西瓜皮,系上死结。 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南姳垫着靠枕,面朝电视侧躺在沙发上,脚趾头时不时动一下。 小宝趴在沙发边,嘎吱嘎吱啃磨牙棒。 一时安静,她不禁认真考虑,要不要继续给602送饭。 中午碰到的男生,属实没什么礼貌。 在她看来,他身上有种“有钱了不起”的傲慢。 祝昕也是。 和之前追她的那个富二代老板,同出一辙。 她对他们的偏见来自于羡慕嫉妒恨的自卑心理,她知道。 正是因为他们有钱,她才能轻松挣到钱,她也知道。 所以,这很矛盾。 比起对钱的渴望,她在602门前下的决心,算个哑屁。 也就能臭臭自己。 她刚要鄙视自己「既要又要」的心态,母亲刘巧云打来视频。 先按静音,把小宝赶去厨房关住。 再打开灯,盘腿坐回沙发,绷着脸接起来。 “A城热吗?” 刘巧云坐在餐桌前,支着下巴,懒洋洋的。 后面沙发上坐着父亲南诚,条纹polo衫卷了一半,大肚腩露在外面。 一双胖手捧着手机,音量很高,和刘巧云隔这么远,南姳都能听清他的短视频里在说什么。 “热,都到端午了,能不热吗。” 她跟着刘巧云切换成一口B县方言。随手放大自己的画面,不看镜头,只照到下巴一角。 “哦。”刘巧云连眨几下眼,问:“工作找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她每隔几天就来问一次。 她每次问完,南姳就会变得不耐烦。 “没找呢,嗓子痛,没法面试。” “那你再歇歇吧,不急。” “嗯。” 刘巧云揉揉眼,打着哈欠:“你弟弟的房子装差不多了,等他什么时候结婚,现买些电器,就算全部弄好了。” “对象还没影儿呢,你想得可真远。” 南姳口气不满。 不过B县方言本来就凶,听着不明显。 “那也不能不管他呀。万一谁给他介绍个对象,说房子还没装好,那人家能愿意吗?不能让你弟怨我们呀,他今年虚岁二十七了都。” 这套说辞,他们问她“借”钱的时候就说过。 怕儿子埋怨,怎么不怕女儿难过? 呵。 南姳盯着茶几上的磨牙棒包装袋,胃里一阵反酸。 半天看不见她的脸,刘巧云问:“你干嘛呢?看不见你人。” “没事,看电视呢。” 她感觉到眼角湿了,一吸鼻子,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麻木又熟练。 “将来他结完婚,你过年回来就能去新房子住了。那间书房给你装成了卧室,床呀,衣柜呀,还有书桌,什么都有。” 刘巧云说得很大方。 她去那套新房看过,两室两卫一厅,外加一个十平米不到的书房。 要想塞下她说的那些家具,只能做成榻榻米和壁柜的形式。 这……有什么好住的? “不了,我不去碍人家眼,老房子又不是没我的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刘巧云聊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 弟弟南行是个职高学历,毕业后当过服务员,上过流水线,跑过网约车,送过外卖,干过物流…… 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不超过两年。 至今没攒到钱不说,年龄在十八线小县城的婚恋市场上,已经没了优势。 当下,南行在挨着A城的C城工厂里打工,每月无休,算上加班工资也才七八千。 纯纯拿命换钱。 养活他自己就已用尽全力,更别提将来养家。 再说,想在B县结婚,彩礼十八万八是基础,买辆十几万的车算凑合。 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拿不出来四五十万,等于直接丧失择偶权。 她家给南行买完房,已经不剩多少存款,装修的钱有一半是她出的。 父母两个就在家附近打打零工,没有正经工作…… 所以她对南行结婚,压根儿没抱希望。 “好了,不说他了。”刘巧云抹了把疲惫的脸,表情似笑非笑,“你大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聊怎么样啊?” 南姳躺倒下去,露出一小半脸,冷声答:“聊不来,删了。” “又聊不来?”刘巧云瞬间没了笑脸,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你长得好看但也不是什么天仙。今年虚岁都多大了?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就别太挑了!” 南姳脖子暴起青筋,喊了起来:“我挑啥了?你们让人介绍,最起码介绍个正常人吧?那人上来就叫我老婆,是正常人吗?!” “汪汪!” 厨房传来小宝的叫声,很警惕。 应该是听到她在喊,担心了。 她连忙按静音,关掉镜头,起身去厨房。 视频里的中年女人没听见狗叫,笑得前仰后合。 后面的南诚还是那个坐姿,大肚腩一颤一颤的,也在笑。 “哎呀,这不算什么,那人就是太老实了嘛。” 说完,刘巧云念起老一套:“你们两个一天不结婚,我和你爸的任务就一天完不成。出去见朋友,根本抬不起头来,都要被笑话死了。” 她念叨半天,发现屏幕只剩张金毛头像,黑脸问:“人呢?怎么没图像了?” 南姳把小宝放出来,点开声音:“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投简历了。” “哦哦,那你忙吧,回来再聊。” “嗯。” 挂完电话,南姳坐在地毯上,油然生出割裂感。 她所在的A城,是全国最发达的几个城市之一。 生活在这里,没人觉得27岁不结婚不正常。 走在路上,不用担心别人眼光,想穿什么穿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甚至有人愿意花高价买她做的狗饭……减脂餐。 在这里,她完全自由。 可每当父母打来电话,聊的天,说的事儿,每个字都在提醒她: 南姳,你出生于经济不发达的B县,一个不富裕的姐弟组合家庭。 重男轻女是这个家最大的特色。 小你一岁的弟弟很少管你叫姐,但等他到了适婚年龄,你就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帮他取媳妇的亲姐。 她在A城获得的自由,不过是泡沫,不戳自己就会破。 养狗两年,她从来不敢让老家的人知道。 怕他们觉得她疯了,或者觉得她有钱养狗,都不知道拿来孝敬父母。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像只鸟,脚上绑了绳的鸟。 从B县考到A城师范大学新闻系,她这一飞,需要振翅十余年。 飞出一千公里的距离,已经离那个家很远了。 然而,绳的那头还在南诚和刘巧云的手里。 他们随便一拽,自己的魂儿便被拽了回去。 可是真的回到那个家,又不允许她一辈子待在那里。 所有人都认为,到了某个时间节点,她必须得离开。 荒诞且现实。 别人读大学,有家人在旁边帮忙规划,考研、出国或者考公考编,目标明确。 只有她,凡事自己做决定。 遇事不决,就多抛几次硬币,总会有个结果。 她的父母经常以此为傲,认为自己没有干涉孩子的人生。 他们从不关心她的成长过程,只想知道她步入社会后能赚多少钱。 让她读书的原因就在于此。 因为成绩还不错,可以当成长线投资。 在父母的影响下,她一度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赚钱。 毕业后,觉得直播钱多就去当了主播。 什么报社、电视台、融媒体中心……她想都不敢想。 除了以钱为导向,没人告诉她可以有别的追求。 直到她发现,自己活得像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她时常悲观地想,离开小地方来到大城市读书,对她这种家庭的女孩来说,是一种残忍。 倒不如什么道理都不明白,糊糊涂涂地活着。 南姳拿来两罐500ml的冰啤酒,接连下肚,晕晕乎乎接近失控的感觉来得很快。 随地躺在小宝旁边,睡了。 睡一觉,就能停止思考某些复杂的问题,避免痛苦的撕扯。 一个小时后,挂机空调乍然摆动了下,呼的一声,吵醒了地上的人和狗。 南姳撑着地毯爬坐起来,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 叮,手机响了。 她头昏脑涨解锁,点进消息。 是祝昕发来的私信。 「祝寻说,你今天穿了一身黑?」 祝寻? 哦,那个高个子男孩叫祝寻。 看名字,应该是她弟。 「不能穿吗?」 「不能。」 「好吧,知道了。」 姐弟俩,一个比一个霸道。 祝昕补充:「他觉得,全黑不太吉利。」 她回:「嗯,理解。我注意。」 南姳早就听说,有钱人很注意这种,但没想到,到了管别人穿什么颜色的程度。 刚退出对话框,后面又出现红色数字1。 「什么时候更视频?」祝昕问。 她算算日子,距离上次发视频已经过去五天。 今天晚上该更新了。 「今天晚上更。」她回。 「先别更了,行吗?」 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打赏了? 正当她疑惑,又来条消息。 「不更的话,有红包。」 他们到底想干嘛? 一个管穿着,一个管创作。 不行南姳,你要有点骨气。 她还没来得及打字,又又来条消息。 是个金红渐变色的转账,上面赫然有串数字:「18888」。 她数了好几遍个十百千万。 你的一点点骨气能值18888,算得上奢侈品了。 她要就给她吧。 「这是?」南姳装模作样问了嘴。 「补偿。」这条下面紧接着,「不包括饭钱。」 她眉飞色舞,两个大拇指在键盘上翻飞。 「哦哦,那今天我就不更了。」 「嗯,红包收了吧。」 「行,谢谢。」 回完,为了显得她没那么财迷,足足数了二十秒才伸出食指,对准数字,轻轻点了下去。 听到金币碰撞的特效音,好心情直上云霄。 她按捺不住不劳而获的兴奋劲儿,翻下沙发,照着小宝的脑袋亲了好几口。 “小宝,我就说吧,咱们遇山有路,遇水有桥!绝对好命!” 小宝被她挑起兴头,跑去床边叼来鸭子玩偶,邀请她玩儿拔河游戏。 南姳在家里一般不跟它玩这个,地方小,怕她往后退的时候磕到碰到。 架不住现在心情好,破例满足了它。 玩了十来分钟,南姳坐回沙发上,打开消息列表。 天塌了。 十分钟前,她收完钱,对方发来:「最近能不能来家里做饭?」 南姳快咧到耳朵根的嘴角慢慢收了回去。 这种要求,为什么等她收完钱才说? 第3章 03 对南姳来说,上门做饭和送饭上门,有极大区别。 上门做饭,意味着她要在祝昕家待上一两个小时。 可她跟602,气场不合。 而且她不会做饭。 「为什么?」她问祝昕。 「祝寻刚刚崴脚了,这几天需要你上门做些有营养的。」 「我不会做别的。」 南姳打完没发出去,纠结一瞬逐字删了。 趁这个机会,能挣就多挣点吧。 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她主动提钱:「那价钱怎么算?」 「你定。」 「一天一千,可以吗?」 发过去这条,祝昕秒读。但读完一直在输入,输入半天什么也没回过来。 难道说,觉得她要太多了? 南姳咬着下唇,犯起嘀咕。 一分钟后,祝昕回了。 「够吗?」 够……吧? 这种错愕加后悔的感觉,和买东西砍价,卖家爽快答应一模一样。 她咬牙切齿回:「够了。」 做人嘛,不能太贪婪。 「那行,你六点过来。」 「带小宝过去可以吗?」 安全起见,她必须带上小宝。 「可以。」 「别穿全黑。」 「嗯,记住了。」 走到衣柜前,南姳随手取了件白T,换下身上的黑T。 换好到镜子前一照,发现全身上下成了纯白的。 小小举一反三下。 纯白对602来说,可能也不吉利。 回到衣柜前,南姳第一次觉得,黑和白的性价比如此之低。 费劲吧啦找了件浅灰色正肩短袖,又从旧衣服里扒出条水泥灰五分工装裤。 穿好后再次照镜子,她对自己“包您满意”的嘴脸不屑嗤笑。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奶便是娘。 …… 真是至理名言。 晚上六点,南姳单肩挂着帆布包,和小宝到达602门口,深呼吸下,按响门铃。 叮咚响了三声,门从里面被推开。 那个具有压迫感的身形,缓缓进入视线。 祝寻穿件白背心,人瘦,显得衣服松松垮垮。 上面有大红色的线条图案,下面是条红白相间的篮球短裤。 该说不说,蛮青春的。 就是身上有股熏香…… 像极寺庙里的味道。 他一只手扶门框,抬着左脚,上面缠了绷带,跳去侧边给她让出路来。 南姳扫他一眼,蹲下去解小宝的牵引绳。 “你一个人在家吗?” “嗯。” “你姐呢?” “……” 祝寻没吱声。 解完绳子,小宝像进自家门一样,摇尾巴扭了进去,仰头瞥眼祝寻直接掠过,跑去客厅找空调风口。 “等等小宝!没擦脚呢。” 南姳拦它不及,赶忙起来给祝寻赔笑:“不好意思啊,我等下进去给它擦。” “先做饭,做完把所有卫生打扫了就行。” 他目光追随小宝到客厅,她只能看见一张线条凌厉的右脸。 南姳急得迈脚进来,竖起眼:“你姐没跟我说还要打扫卫生。” “叫她祝昕。” “哦,祝昕没说还得打扫卫生。” 言毕,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又按照人家说的做了。 这就是老实人被牵着鼻子走的一生。 祝寻转过来,目光垂在她脸上,神情淡漠,理直气壮:“你自己要带狗的。” “我……” 南姳像被一口瓷实的馒头噎住了,撑得她喉管胀痛,半天说不出话。 “你姐呢?我跟她聊。” 她语气不悦,还有点盛气凌人,仗着比他大几岁。 祝寻再次纠正:“叫祝昕。” “祝昕呢?” “意大利。” 咚的一下,有道雷在她耳边炸了。 “所以你姐……祝昕找我送饭,一直都是给你送的?” 祝寻可能站累了,跳了下脚,眼里没有丝毫波澜:“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不管给谁送,钱都一样拿。 怎么想,都没问题。 刚刚那话,显得她过于老实了。 “把门带上。” 说完,祝寻推了把门框,借力转身,跳着往里走。 南姳翻个白眼给自己,欠身出去,拉住门把手带上了门。 把包放到鞋柜上,看着紧闭的柜门,她想直接打开,又觉得这样不妥,于是扯起嗓子:“有拖鞋吗?” “你不就在那儿吗?自己找吧。” “哦。” 打开两扇柜门,四五层全是男士鞋子,有篮球鞋、跑鞋、休闲鞋以及各式各样的拖鞋。 个个大得跟船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个共同点——都是彩色的。 跟她一水儿的黑白灰,恰好相反。 最下面那层,有双未拆封的大红色拖鞋,尺寸明显比其他的小很多。 “那个……” 她想问问,这双新鞋能不能拆。 但说了俩字紧急打住,以免显得她除了老实还愚蠢。 整个鞋柜,独这一双小鞋,不穿这个穿哪个? 拖鞋表面是皮质的,踩上去,鞋底厚实软和。 款式不难看,就是颜色过于炸眼。 南姳低头往里走,看了会儿才适应。 走到客厅抬头,祝寻靠在橘红色的沙发上,不远处放了张沙发矮凳,受伤的左脚搭在上面。 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沙发,乖巧趴在他的右腿上,鬼迷日眼地笑着,尾巴打在沙发上沙沙响。 南姳瘪嘴睨它,走近问祝寻:“你想吃什么?” 他右手撸狗,左手刷手机,眼皮没抬,淡淡说:“排骨汤,食材在冰箱。” 真就一副少爷作派。 “行,你等着吧。” 虽然她爸妈重男轻女,但小学到高中,爷爷在世时带着她爸做生意,家里条件还不错,让她和南行读的是寄宿制私立学校。 那期间,她几乎没进过厨房。 大学毕业后工作忙,依然没机会学。 迄今为止,只会做狗饭。 这也是前些日子父母问她要钱,她愿意给的原因。 至少他们在教育投资上,还算公平。 谁承想,这会儿为了钱,还得硬着头皮给别人的弟弟做饭。 南姳进厨房大致扫一圈,锅碗瓢盆,蒸烤微波一体机,应有尽有。 燃气灶旁边有个架子,上下四层,放满各种调味料,且都是刚拆封的。 来之前,她还担心,602的厨房可能什么都缺,搞不好得跑腿。 现在看来,她预判错了。 打开短视频App,搜排骨汤的做法,随便点了条进去。 一道粗犷的男声外放出来:“排骨汤怎样做才好喝呢——” 她死命按住侧边的音量键不松手,直到声音完全消失。 将手机捂到胸口上,心跳快了起来。 回头瞄眼,大高个儿还是刚才的姿势,不知道听没听见。 她舒口气,退出正在播放的视频,重新找了篇图文教程。 按照图上的黄字,将排骨清洗干净,又找了口铁锅,接上凉水,没过排骨,丢入葱段…… 咕噜两声,肚子叫了。 南姳这才想起,除了早上做狗饭时吃了半根玉米,中午吃了半拉西瓜,今天还没正经吃过饭。 “你会做吗?” 背后猛地传来声音,吓她一哆嗦,赶紧关了手机塞进后裤兜。 她瞟眼身后的祝寻,咕哝:“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祝寻一只手撑在岛台上,单脚跳了几大步,来到她身边。 高大的身形笼住暖白色的灯光,使她置身于阴影中。 “会做吗?”他看着锅里的葱和排骨又问。 “会,怎么不会?排骨汤最简单了。” 她扭下燃气灶的旋钮,蓝紫色的火焰轰的一下窜上来,滴滴响几声后自信松手,结果火焰缩了回去。 怎么有钱人家的燃气灶跟她出租屋里的一样难用? 她的心脏跟着火苗骤缩,再舒展开时,血液迅速循环到脸上,热了。 能感觉到,高处有张冷脸正在凝视自己。 她屏住呼吸,再次扭下旋钮,这次让滴滴声持续久一些再松开。 可算着了。 谢天谢地。 把火苗调到中等大小,她口气轻松:“等着吧,马上就好了。” 祝寻冷哼,问她:“马上?马上是多久?” 南姳别过脸,皱眉闭眼,极速回想刚刚图片上的黄字。 好像有个30分钟? 她扭过来仰头看他,弯着嘴角:“半小时,很快的,你先去跟小宝玩会儿。” 有点哄小孩儿的味道。 “你确定?” 他的口吻并不咄咄逼人,但眼皮总是耷着,有种……俯视人的感觉,无形中会给人压力。 “我——” 她刚张开嘴,肚子抢先咕噜了一通。 “呵……” 肚子的哀鸣让祝寻发出声冷笑,同时她做贼心虚的感觉,莫名减轻不少。 “其实我不会做饭。”南姳低头看锅,丧气自语:“你跟你……祝昕说,我以后不来了,还是让她给你找个会做饭的吧。” 这和做减脂餐不一样,要看火候、时间和调味。 而且他要养脚。 糊弄是糊弄不来的。 “嗯。”祝寻点了下头,“看出来了。” 南姳撇撇嘴,仍然盯着锅,没搭话。 破罐破摔,反而坦然。 锅壁上挂了诸多小水泡,紧接着升腾起来,咕嘟出水面变成蒙蒙水汽。 “那就严格按照教程做吧。”他说。 “啊?”南姳再次看向他,两只瞪大的桃花眼里写着不解,“还让我做啊?” “不然呢?”祝寻眨了下眼,“要是让祝昕知道你蒙她,你可能会有麻烦。” 麻烦…… 她现在的处境够麻烦的了。 “汪……” 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昂头冲她低叫一声。 南姳怔忪回头,锅开了。 本能反应,先扭小火。 “你做吧,不急。” 说完,祝寻跳着转身,扶住岛台角,弯腰拍了拍小宝,一蹦一跳回沙发。 小宝瞅她一眼,摇着尾巴跟祝寻走了,头也不回。 真是狗大不中留。 她掏出手机,按照教程说的,找个汤勺,一点一点撇去浮沫。 不踏实的感觉,随着血沫,一起被撇了出去。 所以说人啊,无论什么时候,还是诚实点好。 虽然她的工作就是因为诚实丢的。 如果她不诚实,就能把黑作坊生产的劣质猫粮,说成真材实料的品牌猫粮,凭借绝对的价格优势在直播间里大卖特卖。 那样的话,她就能继续挣钱攒钱。 她是个俗到眼里只剩钱的人,人生目标就是攒钱买房,别无他想。 但毕竟学了四年新闻,加上后来养了小宝。 即便没有新闻理想,也因为是养宠人,在这件事上做不到不诚实。 猫粮以次充好的事实,是在直播间推流力度最大的时候说出去的。 那次,她以断送职业生涯为代价,换来了良心上的安稳。 虽然直播很快被掐了,但没过一小时,直播切片广泛传播,上了热搜。 在老板及其父母携资本下场之前,好赖在榜上待了五六个小时。 事情变成社会新闻,进入公众视野,前老板汪卓知除了偶尔用陌生号码打电话来骂她几句,没有进一步动作。 排骨焯好水,冲洗干净,连同玉米、胡萝卜一同放入电饭锅,加好开水盖上盖子。 最后定好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抽张纸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 来到沙发跟前,南姳绞着手对沙发上的人说:“要不,你还是找个做饭阿姨来吧,我怕我做不好,耽误你养伤。” 祝寻瞥眼她的手,看回自己的手机,问:“你没吃饭?” “嗯?” “是不是没吃饭?” 南姳褐色眼眸上下打转,不明就里点头:“嗯。” “你中午送的饭,冰箱里还有,饿了先吃点。” 她手指一僵,没出声,嘴巴抿成条横线。 祝寻抬眼:“你自己做的,还怕有毒不成?” 倒不是因为这个…… 在她心里,那玩意儿不叫饭。 “我就不吃了,那是祝昕花钱给你买的,我吃了算怎么回事。” 南姳扯了扯嘴角,笑得不怎么自然。 “你不吃我吃。” 祝寻单脚踩地,双手撑着沙发站起来,晃都没打一下,核心很稳。 不过,他一只脚跳来跳去的,多少有点身残志坚。 南姳赶紧小碎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歇着吧,我去帮你热。” 祝寻没拒绝,由她扶着胳膊,跳回沙发坐下。 安顿好他,南姳下意识扭脸,四处寻找小宝的身影。 狗子在阳台上,站起来扒窗往外看,跟个人似的。 转身去厨房,她眼睛珠子乱飞,在想, 小宝会不会觉得,祝寻抢了它的饭?